離榭有一個從來沒跟人說過的秘密。
　　——他喜歡吃甜食，特別是湯圓。
　　其實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總覺得，自己這雙十還得添上幾筆的年紀，還上趕著湊到團子似的師弟師妹堆里吃湯圓，嗯，不太好。
　　是以在純陽宮這么多年，他竟是從未吃過湯圓。
　　但一個人的喜好是很難在生活中完全隱藏住的，比如眼睛不自覺隨著師妹手上的龍須酥遠去，又比如給師弟師妹們搓糖葫蘆，穿串兒的時候總是走神什么的……
　　可龍須酥和糖葫蘆都不及湯圓對他的誘惑。
　　湯圓，簡直就是世間珍寶。
　　白白軟軟的糯米皮，包著糖心芝麻，下鍋之前是近乎完美的球形。煮好后用白瓷碗盛了，連湯圓帶水熱氣騰騰端出來，用筷子輕輕戳破一點糯米皮，露出里面已經(jīng)化開的黑芝麻餡，筷子沾了餡料嘗嘗。再讓湯圓涼一涼，勺子舀一個，輕輕咬一口，滿口都是軟糯的皮和甜到心里的芝麻——
　　不行，不能想了！
　　其實也不是他不能吃，又沒有硬性規(guī)定成年的純陽弟子不能吃湯圓，但他從沒見過成年的同門去吃過湯圓，是以不好破例，不好意思去吃。而因為防火，純陽宮禁止弟子私開小灶，違者重罰，也不能自己煮，他這么多年是隱忍得十分辛苦。
　　忍著忍著，又是一年元宵。
　　一路上都是裹得嚴嚴實實的師弟師妹們在雪地里滾來滾去打鬧。說起來純陽這白道袍，穿在小小的團子師弟師妹們身上，還真是像極了湯圓，點綴的黑色太極都能看成是漏出的芝麻餡……
　　離榭就如此一路遐想著于仰天池練劍回來，剛推開門，就看著自家?guī)煹芏酥鴤�大碗湊過來：“師兄！吃湯圓啦！”
　　咦？湯圓？
　　離榭在純陽宮是以冷面出名的。他本身喜靜，自入門來就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后來修了太虛劍意，更是心法需要，性子愈發(fā)沉靜了。他雖然不兇，但皺眉時那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很難讓同門與他親近，匆匆交代完事情便避之不及。所以雖入門十余年，竟沒幾個交好的師兄弟。
　　除了江懷，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師弟。
　　和他性子相反，江懷為人活潑跳脫，不拘小節(jié)，在純陽宮人緣極好，就差敢去和長老們稱兄道弟。兩人一同長大，江懷把他脾氣摸得極透，離榭冷言冷語，旁人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便是逃之夭夭，而在江懷看來也就是“不好意思”“不想麻煩”“不想打擾”，頂多就是“我不高興”，三言兩語回去，離榭便無話可說。
　　而他這屋子，也只有同出一師的師弟敢不請自來，還有鴆占鵲巢般的架勢，是常來常往，儼然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地盤之一。
　　這湯圓顯然是煮好有一陣了，江懷手中碗都沒了熱氣。
　　今天元宵，宮里是煮了湯圓，但他沒去吃。
　　離榭挑眉：“怎么從鍋里偷了湯圓回來？”
　　他可記得，江懷從不吃甜食。
　　江懷一臉無賴，笑嘻嘻道：“師兄怎能這樣說師弟——自家的鍋子，能叫偷嗎？不過就是看他們吃不完，舀了幾個回來，想著師兄今天中午就沒吃飯，給師兄留做晚飯的�！�
　　離榭看著他無語——自己中午為什么沒吃飯，江懷心里沒點數(shù)嗎？
　　早起去拿的兩個饅頭，早飯午飯一起解決，可是他就出門走了一圈回來，這饅頭就被串門的江懷吃得干干凈凈。而那個點兒又沒飯了，自己只好不吃。還好修道之人多少餓兩頓也沒關(guān)系。
　　沒等他斥江懷一頓“太過放肆”，江懷已經(jīng)放下碗，又拉著他坐下，再把本來已經(jīng)昏暗的燈芯挑亮了些。
　　屋內(nèi)頓時暖洋洋了許多，竟然有那么一點過年的氣氛了。
　　木桌上的大碗，說是大碗，也就只能勉強裝四個湯圓，湯都多不了兩勺。江懷拿了小碗舀出一個，并筷子和勺子一齊放在離榭面前：“吃吧，師兄。”
　　湯圓的確是有些微冷了，觸及瓷碗，都沒有多少溫度。
　　他練劍忘了時間，飯點早已過去半個多時辰，本是打算今天就算了，反正也不餓，未曾料到江懷會盛著湯圓等他。
　　離榭心中微微感動，拿起勺子嘗了一口湯。
　　嗯？還加了醪糟？
　　看見江懷無辜的眼神，離榭沉了臉：“真是胡鬧。”
　　既然純陽宮不讓私開小灶，自然也沒有調(diào)料可以買到。而醪糟這種東西并不常用，一般只會在煮小湯圓的時候加上醪糟，可是這明明是大湯圓。
　　看來江懷不僅是偷了湯圓，還順手牽羊了醪糟。
　　江懷也給自己舀了一碗，似唉聲嘆氣：“這醪糟，不用吧我怕壞了，見著還有半缸，就拿了個壇子去舀了壇回來。為廚房分分憂。算起來，還是節(jié)約了糧食呢�！�
　　靠墻小桌新放上去的壇子很小，也就巴掌大，并不惹眼，和弟子們一般都有的咸菜壇子沒什么兩樣。
　　離榭無語，舀起湯圓吃了一口。
　　雖然有些冷，卻還是記憶里的美味。糯的皮，甜的心，多年不曾吃到過了。
　　還是小時候吧？沒有上山修道之前，每逢元宵，他也是有一份湯圓吃的。
　　他邊吃邊走神，也沒注意碗里怎么吃完了一個又有一個，直到吃了三個才察覺到不對勁，抬頭看對面，撞上江懷一臉壞笑。
　　“師兄——”江懷往前傾了點身子，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果然是喜歡吃甜的�！�
　　離榭這才反應(yīng)過來，皺眉：“你算計我？”
　　“誒，怎么能叫算計呢？”江懷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懶懶道：“一直都覺得師兄這般無欲無求，實在太過于超凡脫俗，沒點兒人氣——直到啊，上次廚房做了南瓜綠豆湯，我見師兄多喝了一碗�！�
　　“本來那是夏季，這湯解暑，大家都喝得多。只是師兄一向?qū)ψ约阂髧栏�，飯都不吃第二碗的人，竟然多喝了一碗湯，實在令師弟好奇�！?br>　　“師弟便去廚房問了問，這湯也沒什么稀奇，就普通的老南瓜，普通的綠豆。唯一不同的就是這老南瓜，特別甜——還有，那天做湯的大廚手抖，糖放得太多了�！�
　　離榭半晌無語，所以自己竟然是栽在一碗南瓜湯上？
　　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喝了兩碗南瓜湯！
　　江懷繼續(xù)插刀：“當然師兄是肯定不會自己去舀第二碗湯的，那次是師兄先喝了一碗，飯后沒注意，又把師弟的也喝了。就像師兄剛才吃湯圓一樣�！�
　　離榭：“……”
　　江懷嘆了口氣：“師兄何必忍著這癖好，甜食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
　　“甜食，是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彪x榭淡淡道，推碗起身，“不早了，師弟回去睡覺吧。”
　　“師兄，吃了我的湯圓，還沒句謝謝？”江懷似是頗有不滿。
　　離榭躊躇了一下，只得道：“我明天還給你帶饅頭�！�
　　——當然，就算他不帶，江懷也會登堂入室，明搶。
　　這師弟向來是懶得起早，早飯吃不到就算了。他屋里一般都留著一個饅頭給他，只是沒想到今天他把兩個都吃了。
　　江懷：“就饅頭？師兄，你把我江懷當什么人了？我也太好打發(fā)了吧！”
　　離榭：“……那我明天下山去給你買新年禮物？”
　　說起來他好像從小到大，確實都沒送過江懷什么東西。
　　江懷哼哼唧唧兩聲，離榭默認他同意，剛轉(zhuǎn)身，冷不丁被江懷摸過來抱住了腰。
　　小師弟帶著笑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何必去買？師兄就是最好的新年禮物�！�
　　“莫要胡鬧。”離榭輕輕斥了他一聲，摸到他手腕，輕巧卸了他下來：“天色不早，快回去睡覺。”
　　“切。”江懷雙手反到腦后，“師兄~真沒情趣�！�
　　離榭：“……”
　　江懷剛走出去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頭：“師兄！下次想吃甜食告訴我！我去廚房給你偷！”
　　離榭：“……”
　　離榭：“行了，我不需要�！�
　　這師弟真是古靈精怪過了頭。
　　江懷只得又走兩步，然后又回頭：“師兄！下次你要吃湯圓還是南瓜湯！”
　　離榭：“……”
　　江懷嘿嘿壞笑兩聲，三步并作兩步蹦出門去，順手給他帶上門。那歡脫勁，隔著門離榭都聽見他在邊走邊逗師弟師妹們。
　　離榭搖搖頭，收拾了桌子。
　　吃湯圓的時候走神，他卻并沒說明原因。
　　這是他父母雙亡后唯一一次吃甜食。
　　甜食甜食，在他心里不僅是年幼時最喜歡的食物，也是親情的象征。
　　師弟……還真是甜呢。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