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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
1
天黑下來的時候,一切仿佛陷入了綿長的寂靜之中.
我感覺自己像死了很久一般,四肢冰冷麻木,像一個被牽線的木偶人。
菁菁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在衛(wèi)生間拼命地洗自己的手,滿手鮮紅的色澤,仿佛要怎樣用力也清洗不干凈。
“喂,子酥,怎么這么遲才接電話?”菁菁的語氣透著些許的責怪和擔憂。
“沒事!蔽艺f,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縱使知道她在電話那頭看不見,“剛才忙著沒來得及接電話!
“哦,那行,身體怎么樣了?明天可以來上學嗎?”
我沒有立即回答她,眼光落在窗外的黑暗里,就像那黑暗中有自己丟失的記憶一般,過了一會兒,我說,聲音平緩安寧:“行啊,身體好得差不多了,過幾天就可以見到你了。”
她跟我說了很多關于學校的趣事,我在電話的另一頭無聲的微笑,然后聽著她歡快的聲音陷入回憶之中。
菁菁是我進入大學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也是我現(xiàn)在的女朋友。我記得那時,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一個活潑開朗喜歡微笑的女生,而我,坐在角落里不吭聲,總會像一個不存在的人一樣。
我知道,我向來是一個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的人,很多事情我覺得沒有意義,因為經(jīng)受得太多,所以現(xiàn)在的我已然是一個麻木不堪的人。
我記得父親死時的樣子,一把短刀深深刺進心臟,血順著刀柄一滴滴落在他潔白的襯衣上,鮮血染紅了他大半片衣襟,。他的雙眼睜得很大,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驚恐表情。他死在家里,不是入室搶劫,因為家中的錢物一樣未少,也不會是情殺復仇,他向來是一個拘謹溫和并且顧家的人,更不可能是自殺,因為家中零亂不堪,而且父親一直是一個篤信生活的樂觀主義者?墒郎系氖峦f不清楚,他就那樣突然地死在家中的浴室里,直至今日,仍未找到兇手。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仿若經(jīng)歷了一次巨大轉(zhuǎn)變,那些生命,就像指間流沙一樣一瞬即逝,我突然覺得生活中許多事情都變得沒有意義。
母親是一個柔弱的人,父親的死對她的打擊很大,但我那時畢竟只有十二歲,為了我她還是得整天奔跑忙碌,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知道自己有夢游癥是在我十四歲那年。那年我每夜睡得極不塌實,噩夢連連,可醒來后又總記不得具體夢見了什么。母親很擔心我,也鬧得睡不安穩(wěn),陪著我一同消瘦下去。
我記得那年夏天,天氣悶熱難耐,凌晨兩、三點時,一股涼意突然侵襲了我的雙手,空氣中忽得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甜腥味。我覺得全身極度地不舒服,便猛得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那不是夢,睜眼所及的是放置整齊的家具。我床頭的燈被人打開了,白色的燈光將一切暈染成一片慘亮的色澤,同樣將母親的臉照得一片慘白。然后我才意識到,我的雙手乃至上半身沾滿了鮮紅的液體。母親說我是夢游。她親眼看見我走進廚房然后放掉一只雞的血液,所以鮮血才會濺得我滿手滿身。聽上去很牽強,但那卻是事實。
類似的事之后也發(fā)生過兩次,每次睜開眼,我總能看見母親慘白著臉站在我的床邊,一臉傷痛的表情。
遇到這樣的事我自己是沒辦法控制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夢游,也不知道夢游時為什么會做那么殘忍的事情,然而我早說過,這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沒有辦法弄清楚。
2
大二剛開學沒多久,我就請了一個星期的假,理由是身體不適。
其實也并不是身體上的疾病,而是我又開始夢游了。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自己還是沒辦法記得,只是醒來時又是滿身滿手的鮮血和母親一臉慘白驚恐的表情。我知道我肯定又干了什么殘忍的事情,母親說我又將廚房中剛買的黃鱔殺了,她剛剛已經(jīng)處理過了,叫我不用擔心。
于是我從床上爬下來,去浴室沖了一把澡,換了件干凈的衣服,然后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發(fā)呆。我從不曾想過自己何時會變得如此瘦削蒼白,那張臉我仿佛不認識一樣。心突然一陣陣得痛,我扶著鏡子慢慢失去了知覺。
母親非常擔心,遂向?qū)W校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
學校與我家在同一個城市,靠得非常近,高考那年母親執(zhí)意讓我考這所學校,她從不讓我住校,我也總不忍違背她,從小到大我都愿意順從她的決定。所以她叫我做什么,我總會做,也從不會欺騙她。
然而這次,我做了一個決定,也是我欺騙了母親唯一的一次。
我不是真的暈倒,而是假裝。那是臨時決定的,因為有些事情我不得不面對。我記得夢游的那個晚上,母親由于工作辛苦早已熟睡,而我洗漱的時候不小心將裝有黃鱔的盆打翻了,里面的黃鱔掉進浴缸,順著排水道滑了進去。
在家的這一個星期,我趁著母親上班的時間,用盡各種手段和關系,搞到了一臺針孔攝象機。我把針孔安在樓道里,再將主系統(tǒng)安裝在荒廢已久的地下室。這一切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
我將這一切工作完成用了六天的時間,巧合的是第六天晚上我的夢游癥又發(fā)作了,這一次和上一次一模一樣,母親依然是慘白著臉對我說我夢游時殺了廚房的幾條魚。我安靜地聽她說完,然后去洗手間把雙手的鮮血洗干凈。
其實裝不裝針孔我都已猜出了結果,殺雞殺魚什么的我本來就覺得不現(xiàn)實,所以當我看見自己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道時,平靜地關上了顯示屏。
3
第二天回到學校,一早便在食堂里遇見了菁菁,她走過來時,我分明發(fā)現(xiàn)她瘦了許多,眼神中透著些我不明白的神色。我笑著向她走過去,拍拍她的頭說:“早。
菁菁笑了一下算是回應我,然后擔憂地看著我說:“身體真的好啦?”
我點點頭,然后和她一起朝教學樓的方向走去。我想我不能再一直逃避裝傻下去,所以一整個暑假里我的內(nèi)心都在掙扎。我是一個有病的人,這并不是用單純的“夢游”兩個字就能說明白的。所以,當我看見錄象里自己的身影時,便在心里狠狠地做了一個決定。
“菁菁,中午時一起吃飯吧,我有話想對你說!闭稻旁轮醒鞖庖廊谎谉,陽光刺得我一陣精神恍惚,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影子,感覺那影子似要與我的身體分離一般。
菁菁抬起頭沖我笑了笑,我忽然覺得有些東西驟然而逝抓也抓不住。她的聲音依然很好聽:
“好!
一整個上午的課,我都覺得渾渾噩噩,腦中糾纏著很多的事情,沒有辦法集中精力。于是,最后一節(jié)課我逃課了,一個人躲在體育館旁邊那條很少人走的小道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我想起以前很多事情。
剛來這所學校時,我由于人生地不熟學校又大沒辦法找到教室,那個時候我遇見了菁菁,她仿佛小鹿一般跳到我面前,臉上是說不清的溫和笑容,第一次有人向我主動伸出了手。
“哎?同學,你也是新生嗎?不如我們一起找教室吧,我也是新生哦,以后要多多交流啊。”
我想我是首先喜歡上菁菁的笑容吧!那樣明媚和燦爛,仿佛一切都是鮮活美好的。
我突然間覺得心很難受,好像有人正用手把它揉作一團?裳壑惺冀K淌不下一滴淚。母親說我一出生便沒有哭泣,父親死時也沒有哭,現(xiàn)在呢?自然也不會。
我將最后一根煙的煙頭熄滅,握緊了雙手,然后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然而,我沒有看見菁菁。
從食堂出來,我四處找她,卻發(fā)現(xiàn)哪兒也找不到,打她的電話也沒有人接。我的心里驟得升起了一絲不安。
從操場繞到行政樓,再從行政樓繞到女生宿舍,卻發(fā)現(xiàn)女生宿舍的樓下聚滿了人。隱約聽見有人說什么跳樓不跳樓,于是我抬起頭,看見女生宿舍的樓頂站著一抹單薄的身影。
我想我在怎么不濟也不至于認不出她,那個我到現(xiàn)在還愛著的人。
菁菁穿著紅色的T恤,她的表情平靜安詳,只是眼睛仿佛在樓下攢動的人群中搜尋著什么。只一瞬間,她的目光便停留在我的身上。
陽光是從未有過的刺眼,我抬頭看向菁菁,眼睛酸澀疼痛。她的表情我看不真切,陽光模糊了我的眼,我就這樣注視著她,忘了奔跑,忘了阻止,忘了問為什么,甚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亦站在那望著我,似乎想要傳達什么。
我記不得她是怎樣跳下來的,我甚至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那抹紅色的身影帶著我所有鮮活美好的記憶和熱忱如火的愛戀像隕落的流星般墜下。
其實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問她。你為什么要選擇死亡?你為什么要選擇如此的死法讓我無法忘記?你怎么忍心這樣死去?然而這所有的問題都如同那個飄落的身影,已經(jīng)永遠埋藏于午后炙熱的陽光中。
4
菁菁是沒有父母的,這是我去參加她的葬禮時才知道的。
我記得那天陰雨綿綿,馬路上積得到處是雨水。
我特意向?qū)W校請了三天假,獨自一人前往菁菁出身的城市,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菁菁的住所。我記得大廳里掛了一張菁菁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異常燦爛,讓我恍然覺得她還活著。
接待我的人是菁菁的姑姑,她謝過我特意過來為菁菁送行,也告訴了我菁菁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的事情。她說菁菁從小開朗樂觀,堅強懂事,沒想到會這么想不開。我安慰開導了她幾句,這才又獨自藝人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是的,你不曾明白開朗樂觀的菁菁為什么會選擇自殺,我又怎能明白呢?我坐在火車上,看著匆匆而過的風景,卻始終落不下一滴淚。
回家時看見母親面色慘白地坐在客廳里,見我回來趕忙迎了上來,鬢邊的銀絲讓我覺得從未有過的刺眼。
“子酥,你終于回來了!”她焦急地看著我,檢查我的全身是否完好。
我笑著拉開她的手,溫和地對她笑笑說:“媽,我沒事,您放心好了!
她深深看著我,只一瞬,眼淚便止不住落了下來,然后哽咽地說:“你這孩子,同學的葬禮而已,太遠了便不要參加了,打個電話慰問或者寄封信什么的就可以了,我擔心你……擔心……”母親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我拍了拍她的背,讓她坐下來,然后去廚房倒了杯水,心平氣和地地她說:“我已經(jīng)回來了,您不用擔心!
我回房間時,母親已經(jīng)沉沉地睡下了。我將屋內(nèi)的窗子推開,望著窗外深沉的夜色發(fā)呆。腦中百轉(zhuǎn)千回,無法理出一個關鍵。
我想著小時候父親拉著我的手在公園里玩耍的情景,想著菁菁一臉笑容在我面前活蹦亂跳的樣子,想著母親煮好一鍋飯菜等我和父親回家時幸福的表情,心里溫暖得想哭。然而念頭一轉(zhuǎn),我看見滿身鮮血的父親躺在地上再也無法蘇醒,看見菁菁在陽光下宛若蝴蝶的身影,看見我的雙手沾滿鮮紅的血液,看見母親憔悴不堪的面容。
我突然有了一種瘋狂的想法,我覺得父親其實是我殺死的,母親是因為我而憔悴的,菁菁也是因為我才選擇自殺的,這一切一切罪惡的源頭都是我!一定是我!一定是的!我不斷地在心中重復這樣的答案,心中陣陣絞痛,然而夜色沉沉,這點微不足道的傷痛只像街邊的一盞路燈一樣微笑。突然間,街邊的路燈全部熄滅,世界終于跌進了這無盡的黑暗之中。
5
這一次我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非常嚴重。
高燒40度,整個人一直處于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很多事我都記的不太清楚,只模糊記得很多張陌生的面孔。
然而我的沉睡并沒有阻止死亡的發(fā)生,就在我昏昏迷迷,不省人事的時候,我的母親卻因為意外而去世了。我記得那天我獨自一人坐在床上發(fā)了整整一天的呆,然而眼中始終干涸,落不下一滴淚來。
一夜之間,我失去了所有。沒有了母親,沒有了父親,菁菁也沒有了,我覺得自己的存在一開始便是一個錯誤。從最初的最初,這個世界就容不下我。
我逃出醫(yī)院,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整理母親的遺物,在一個上鎖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很多過期的報紙。我記得那時母親總不讓我看電視,連報紙也很少讓我看。上政治課需要整理時政新聞時,她有時還親自幫我整理。
那時直至現(xiàn)在我都順從她的話,她不準我做什么我就不做,叫我不看報紙我就不看。況且初中高中的同學對時事并不關心,他們多半是關心哪個明星有緋聞,最近拍了什么新電影之類。
所以我不懷疑母親的話,也沒有什么事情讓我懷疑。
我將報紙一份一份地理好,一共六份。
第一份是我十二歲那年,報導了父親死去的消息。那個時候我和母親正住在鄰鎮(zhèn)的外婆家。
第二份是我十四歲那年,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地方死了一個男人,時間是我那年夢游的階段。
第三份是我十六歲那年,死了一個子林中學的學生,時間也是我夢游的階段。
……
第六份是不久前,路河的河岸邊死了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孩,時間亦是我夢游的階段。
我的手沒來由地一陣顫抖,感覺臉上的表情十分僵硬,這些我早已猜到,只沒想到連那么小的女孩都沒放過。
整理好遺物后,我的心突然異常的平靜,我感覺這一切仿佛都沒有發(fā)生過,該存在的應該都在,天依然是純正的藍。
將房子收拾干凈,幾天后便把它賣了出去,我一個人帶著不多的行李走在城市的街頭。
我想要看看以前的學校和老師,試著回憶那些美好的事情。
于是從小學到中學,再從中學回到高中。看著學生們歡愉的笑臉,覺得時光可以改變太多的東西。然后我去看曾經(jīng)的老師,有的已經(jīng)退休,沒退休的甚至已經(jīng)不記得我是誰。
臨近傍晚,天邊出現(xiàn)了火燒云。我又回到了大學學校,回到了處遇菁菁的地方。校園被暈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色,而小叢林的深處,一雙深黑色的眼睛正帶著歡喜和悲傷交雜的感情看著我。
我是不可能忘記她的,她穿著艷如朝陽的衣裳。
我抬頭看向天空邊緣大片的紅艷,眼淚無聲無息落了下來。
6
那些都僅是幻覺而已,自從母親死后,總能產(chǎn)生這樣的幻覺。
我能看見父親坐在我身邊對我微笑,能看見菁菁用復雜的神色看著我,甚至能看見許多許多陌生人的面孔,我知道自己可能有病,而且是非常嚴重的精神問題。
我沒有回學校,家中的房子也賣了,所以也回不了家。我不去醫(yī)院治病,也不想治療,抱著自身自滅的想法一個人獨自漫步在這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果我是你,便不會如此茍延殘喘地活著!蔽衣犚娪新曇粢槐橐槐榈卦谖倚睦镏貜瓦@樣的話。
“那么死就能解決問題嗎?”我問它,抬頭看著天空,夜幕中只有寥寥幾顆星辰。
“可是你活著能做什么?你難道不一直是個懦弱的人嗎?”
我在昏暗的路燈下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燃,把它叼在嘴里。臨近午夜,我行只影單地立在路燈下,街上空無一人。
向前走一步,我把全身沒于黑暗之中,將手中的香煙折斷,視線里唯一的光點揉碎在我的掌心。我緩緩地蹲下身子,捏緊雙手,指甲深陷在肉里,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我是一個懦弱的人,可我還有很多事想要知道。”
晚風輕拂,夜涼如水。
這些想要知道的究竟何時才能尋到答案?
為什么父親會死?為什么菁菁要自殺?為什么我夢游的時候要殺那么多的人?這一切都是為什么?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事情?
夜沉沉。我昏昏迷迷地倚靠著街邊的坐椅昏睡了過去。
然而命運的轉(zhuǎn)輪永不會因為誰的悲傷就戛然而止。第二天,當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鮮血地躺倒在地上,而身邊,赫然是一具冰涼的尸體。
那是一具年輕男子的尸體,面色竟是出奇的安詳。他穿著潔白的長袖T恤,鮮血從插入胸口的短刀邊緣沁了出來,將潔白的衣裳染上了大片刺眼的紅色。
我坐在原地,看著滿手的鮮血,閉起雙眼。那個人的死狀那么像當年父親死時的樣子。
7
警察局里,我被手銬銬著,等待警察的審訊。房間里陰暗逼仄,頭頂是一盞搖擺不定的日光燈。我感覺等了很久,房間的門才緩緩地被人推開。他是一名年輕的警察,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映得他面色蒼白。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瘦削的面龐,那是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他說他姓夏,他說沒想到我和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他還說不管怎樣,殺人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平靜地看著他,安詳?shù)匚⑿ΓJ認真真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
可是,縱使殺人是事實,也沒人能給我定罪。
我從醫(yī)院逃出來后,我的主治醫(yī)生李醫(yī)師一直在找我,他說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精神病人,在無意識的夢游狀態(tài)下殺人根本不能定罪。
于是,我被醫(yī)院的車子接了回去,他們打算送我去市里最大的精神病院。
我坐在車上,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先前發(fā)生的事情一遍一遍地在腦中放映著。
“李醫(yī)生,我母親究竟是因怎樣的意外而死的?”
他轉(zhuǎn)過頭來深深看進我的眼睛里,我亦不回避,看著他有些蒼老卻仍留睿智的臉,心跳卻慌亂起來。
“子酥,你要明白,你有精神上的問題!
“我知道!蔽业恼Z氣平靜,心卻翻騰得厲害,“我只想讓你告訴我事實,僅此而已!
他深深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雖然你母親臨死時求我不要告訴你真相,但是我想你總有知道事實的權利,可我……哎!”
陽光嬌好,刺得我雙眼眩暈,可我仿佛又看見菁菁一臉哀傷地看著我。
“你母親是被你親手殺死的。那時你病得厲害,可夢游癥又發(fā)作了,這次殺的卻是你母親。”李醫(yī)生將視線移向窗外,又緩緩開口,“你之前因病殺人的事我在你母親死之前她就告訴了我,她那時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對我說你自十四歲開始夢游,每夢一次就會殺一人,她在你夢游時一直跟著你,她知道不能打斷夢游的人,所以沒有阻止你殺人,待你回家時,在廚房準備好帶血的禽類,希望可以瞞過你!
我低下頭,將指甲深陷肉里,眼淚竟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落下來。
“這些年,我和她一直暗中聯(lián)系,她不想讓你知道你有精神病,所以每月名為給你定期做身體檢查,實則是做精神治療,我開的藥她也總叫我打成粉末,然后加進你的飯菜里!崩钺t(yī)生又嘆了口氣,聲音仿佛變得遙遠,“她如此用心良苦,子酥,你要明白,好好治療,她也希望你的病能好。”
我緊咬著下唇,直到口腔里彌漫起一股血腥的味道。這些我豈能不明白?我知道每月的身體檢查不可能有如此繁復的過程,也知道飯菜里奇怪的味道并非偶然,更注意到母親每天廚房必備的禽類和她日益蒼白的臉。
這些,我都知道,只是從不愿違背和懷疑母親。畢竟,她是我唯一的親人?身槒膮s是換來這樣的結果。
車外依舊驕陽似火,我從車上下來,停住腳步望向身后一輛灰黑色的轎車,它隱沒在樹叢巨大的陰影之中,自始至終都在跟著我們的車子。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燃它猛吸了一口,然后抬頭望向天空浮動的云。李醫(yī)生沒有阻止我,靜靜地在一邊等待。
“我現(xiàn)在總是產(chǎn)生幻覺,”說話時,我將手中的煙扔在地上?觳阶呦蚰禽v黑色的車子,在車門前停了下來,“可是為什么呢?菁菁,我總覺得你和那些幻覺不同,是那么真實。你為什么騙我呢?你明明沒有父母,為什么告訴我他們活得很好呢?”
一時間,空氣中流動著一股奇異的氛圍,詭異又稍顯安靜。
車門緩緩地被人推開了。從車上走下兩個人來,一個是菁菁,而另外一個竟然是——
我的父親。
8
人世間的大起大落也不過如此。
我看著對面坐著的再熟悉不過的兩個人,心一陣陣地痛。他們一致穿著白凈的工作服,表情讓我有一種可怕的陌生感。我突然覺得很好笑,那些我所曾經(jīng)歷過的傷痛,在現(xiàn)在看來竟如此地多余。
就在我知道菁菁和父親還活著的一瞬間,天地間仿佛都扭曲了一般,我所在的世界竟都縮小成了一個不大的空間,一個類似于實驗室的地方。于是,我們就處在了如今的狀態(tài),只隔著張桌子,我坐在一側(cè),而菁菁和父親坐在另一側(cè)。我所看見的陽光,云朵,李醫(yī)生甚至是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都如同云煙散在這間冰冷空洞的實驗室里。
我的傷痛算什么呢?他們告訴我,我只是一個機器人而已,所以那些經(jīng)歷于他們而言微不足道。
可是為什么機器人會覺得心痛,會悲傷得流淚呢?
父親的臉上掛著喜悅,哦,不對,他只是制造我出世的其中一個工作人員而已,他說:“365號,你真是太棒了!”
我平靜地看著他雀躍的臉,然后看著面色有些許蒼白的菁菁,竟十分安靜地笑了:“365號?是我的代號嗎?”
“是了,”他說,激動得面色越發(fā)紅潤,“到你為止,我們實驗室制作了總共365個機器人,可前面的都失敗了,可你不一樣,你不但成功了,還在最后找出了我們!
“我想知道你們具體要實驗什么!陛驾际冀K沒有開口,“父親”卻一直激動地說:“說說也無妨,反正你的記憶要被修改了,到時候你就什么也不會記得!
我笑著聽他說,也知道了這一切的前因后果。
“父親”姓夏,叫夏天海,而“菁菁”叫何菁。他們是一個地下實驗組的工作人員。這個實驗組總共十二人,專門負責制造人工智能型的機器人。這種機器人能在一定的條件和空間里幻想出各種場景,也就是能活在自己幻想的空間里。實驗組分成六個小組,每兩人一組負責對機器人的監(jiān)制活動,并可以隨時在機器人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操縱它的行為,但這兩個負責的人必須以真實的實體活在那個機器人的幻想里,分別取代機器人幻想里的兩的角色才能夠更好得監(jiān)控機器人。而負責我的就是夏天海與何菁。
不得不說的是,他們實驗的目的就是為了知道一個機器人的感情和心理承受度,在極度悲傷的狀態(tài)下,一個機器人能產(chǎn)生怎樣的幻想,是否會存在人類復雜的感情,是否會發(fā)現(xiàn)存在在它幻想中的真實的兩個人與其他幻想人物的不同,從而達到完美智能的程度。
所以,他們先讓夏天海死亡,開始初試我的承受力,再在我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操縱我殺人,看看我因此產(chǎn)生了怎樣的幻覺。然后讓菁菁當著我的面跳樓自殺,加深我的痛苦,由此讓我篤信這一切罪惡的源頭就是我,從而讓我產(chǎn)生了親手殺死母親并患有精神病的幻覺?蓾撘庾R里我想自己給自己一個公正的裁決,所以在警察局里我會看見另一個自己在審訊我。然而一開始,夏天海與何菁便留下了微小的破綻讓我發(fā)現(xiàn)他們與其他幻想人物的不同。菁菁說她有父母,正好與我的幻想背道而馳,便使我產(chǎn)生了懷疑。而我最近總能看見許多張陌生的面孔,后來才知道那些人也是地下實驗組的工作人員,這些只是夏天海故意給我留下的提示,這一系列的因素才促使我在最后找出了他們。怪不得我夢游殺人卻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原來……
在我所有的經(jīng)歷中,我有過很多的無奈與傷痛,然而在他們眼里或許一文不值,這就是他們要的完美智能嗎?
我面色平靜,眼中再也沒有淚,我的目光一一掃過夏天海和菁菁,心里卻有萬分的苦澀。
“修改我的記憶后,你們想干什么呢?”
“還要做下一步的實驗!毕奶旌Uf,眼中依舊有著難掩的興奮。
“放心,你會忘記,不用繼續(xù)難過。”說話的人卻是菁菁,她避過我的視線,眼光落在我身后,仿佛在望向什么遙不可及的東西。
我閉上眼,緊咬住下唇,心里難受得緊,于是抬起手捂住胸口,用另一只手拼命錘打它。我想這應該是一個機器人該有的反映。
“你別這樣,會好的!陛驾紱_過來拉過我的手,眼里似乎有淚,然而我卻看不清楚。
“菁菁,這一切都是假的,不是么?我一點也不難過了,都是假的,是幻想,而且我會忘記!蔽铱粗,又開始安靜地笑,她沒有言語,低著頭緊緊握住我的手。
是了,一切波瀾起伏之后終歸要畫上句點,況且我只是一個機器人,沒有理由再要求什么,所以我不會問菁菁是否喜歡過我,不會問父親是否對我有一點感情,甚至不會問那些悲傷是否值得。
夜幕降臨,我的眼前終于一片黑暗,那一切過往,真的恍然若夢。
后記
“哎?你叫什么名字?”一個小女孩睜大眼好奇地問。
“夏子酥!蹦泻⒁荒樒届o,表情竟有些木然。
“剛剛那個哥哥用球砸你,這么痛你為什么不哭?”
“哭嗎?”男孩思索了片刻,忽得笑了起來,“我不會哭的,我不知道要怎樣哭!
這天夕陽初上,天空上是成片成片的火燒云,將女孩的衣裳染成艷麗的色彩,女孩站在原地思考著男孩的話,一時竟如此茫然。
而男孩子,面色雖稍顯稚嫩卻異常平靜安詳,一個轉(zhuǎn)身便消失在街角,融入到夕陽殘艷的色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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