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幽深的森林里，樹木高可蔽日，直沖云霄。

　　森林深處傳來草木的“沙沙”聲，不多時，一道身影從樹叢中躥了出來。女孩條紋的裙子被風(fēng)掀了起來，她卻渾不在意，腳上只穿著厚厚的襪子，在樹叢中飛快地躲閃、奔跑，借著大樹的掩映和嬌小身形的優(yōu)勢，不多時就消失在森林的陰影中。

　　隨即，一道金黃色的影子以更快的速度躥了出來，一只巨大的類似恐龍狀的蜥蜴，如同閃電一般，飛快地穿過叢林，鼻子只微微動了動，就一個發(fā)力，轉(zhuǎn)而朝著女孩離開的方向跑去。它的前爪遠遠沒有后腿強健有力，平時只靠后腿直立行走，奔跑時前爪和尾巴負責(zé)保持平衡，而后腿上賁張的肌肉，才是它野性和力量的象征。它在叢林中飛速地跳躍、奔跑著，巨大的響動驚起一群飛鳥走獸。

　　它像是一個聞到了血腥味的狩獵者，緊緊地跟在女孩身后，窮追不舍。

　　女孩瘋狂地跑著，終于跑出了枝繁葉茂的叢林，登上了一座平緩的山坡。然而這并不是一個好消息，沒有了樹木的遮擋，她的蹤跡一覽無余。

　　僅僅十秒過后，“唰”的一聲，那條巨大的蜥蜴從樹林中躥出，僅僅一躍，就足有七八米，“轟”地砸在地上，繼續(xù)向著目標跑去。

　　女孩被巨大的響動嚇住，回頭看了一眼，頓時尖叫一聲，更加瘋狂地往前跑去。

　　近了。

　　近了。

　　蜥蜴足有常人三倍大的腦袋上，露出了兩排尖細的牙齒，它“嘶嘶”叫著，伏低了身子，兩只前爪張開，跟身子幾乎一樣長的尾巴微微翹起，似乎下一瞬就要撲上去，撕碎女孩的喉嚨。

　　女孩終究是人類的身體，敵不過獵食者在森林中長期追逐和捕食的速度和力量。她漸漸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金黃的蜥蜴愣了一瞬，飛快地蹲下身子，后腿一蹬，跳到女孩身上。巨大的腦袋在她身上嗅了嗅，緩緩地張開嘴，似乎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女孩尖叫著瘋狂后退，仍然被它一口咬在脖子上。

　　“啊——�。�！”

　　她尖叫一聲，頓時癱倒在地不動了。

　　片刻后。

　　她翻了個身，生氣道：“不玩了！”

　　金黃的蜥蜴頓時收了嘴，舔了舔她身上的泥土，趴在她身邊，腦袋轉(zhuǎn)到她面前：“……對不起，別生氣了！”

　　女孩“哼”了一聲，腦袋又轉(zhuǎn)到另一邊：“為什么每次都是你贏��！不開心！”

　　蜥蜴舔著她身上蹭出來的傷口，繼續(xù)道歉：“下次我讓著你�！�

　　“那多沒勁！不玩了！”女孩氣鼓鼓道。

　　“嗯，不玩了，咱們回家吧�！泵看瓮嫱甓际且簧淼膫路才K了，真想不通這種游戲有什么意思。

　　它腦袋壓低，貼在地上，露出粗壯的長脖子：“上來嗎？咱們回家�！�

　　“好吧。”女孩拍了拍身上的灰，從善如流地跨到他的背上，抱住了它的脖子。

　　“手摔疼了嗎？”
　　“不疼�。　�
　　“回去上藥吧？”
　　“你都給我舔過了�！�
　　“那也不行。下次還是不玩了�！�
　　“憑什么��！憑什么你贏了就不玩了，我還沒贏過呢！”
　　“……那我讓著你�！�
　　“不行不行！別說了，咱們快回去吧，我要餓死了！”
　　“好吧，抓好了�！�

　　女孩抱緊了蜥蜴的脖子，它后腿微蹲，飛快地向山坡頂上跑去。
　　————

　　2

　　這里是他們的家。是萊斯利和安娜的家。

　　從安娜有記憶起，就跟萊斯利共同生活在這里，這是一座不大的小島，島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這里有森林，有山坡，有寬敞的房子，還有許多書。

　　在他們的島外，也有許多小島，站在山坡上就能看到小島們?nèi)缤遄右粯用苊苈槁樯⒙湓诤Ｖ械那榫啊?br>
　　“那些島上有人嗎？”她總是問萊斯利。
　　“不知道。”萊斯利回答。

　　它，或者說他，是一只成年的蜥蜴，說是蜥蜴，其實外表更接近于他的親戚恐龍：跟身子等長的尾巴，粗壯的后腿，強有力的下頜，以及屬于爬行動物的金黃色豎瞳。

　　但他遠比恐龍漂亮多了。他的皮膚跟黃金蟒一樣，是金黃和白色相間的顏色，柔軟又細小的鱗片摸上去清涼又舒服。他的脾氣也跟黃金蟒一樣好得出奇。

　　安娜從小就很淘氣，他從來都沒有說過她，從來沒有跟她吵過架，每件事都順著她，就連她小時候不懂事，拔掉了他尾巴上最漂亮的鱗片，他也沒有教訓(xùn)她，而是自己默默回屋上了藥。

　　“你是我爸爸嗎？”小時候的安娜總是這樣問。
　　“不是�！�
　　“那我的爸爸媽媽呢？”
　　“……我不知道。”
　　“是你撿到我的嗎？”
　　“嗯�！�
　　“你在哪兒撿到我的呢？”
　　“很遠、很遠的地方�！�

　　“很遠是多遠？”安娜又問。
　　這個問題萊斯利無法回答。他們生活的世界只有眼前的這個小島，再遠的地方，他也無法作答，于是只能沉默。

　　據(jù)萊斯利說，當(dāng)時他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兩三歲大的嬰兒，快要死了，于是只能把她含在了嘴里，一路帶回了家——也就是他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萊斯利的下頜有一個不大的囊袋，雖說不大，但他的頭足有人類的三倍，下面的囊袋放下一個小孩也不是什么難事。

　　安娜因此對萊斯利的下巴很好奇，只要一想起來，就用手去摸他下巴，那塊的皮膚很松，彈性卻很好。明明這么小的地方，竟然能裝進去一個孩子！她總是覺得很神奇，像是自己就是從那個地方生出來似的——雖然她知道，一只公的蜥蜴并不能生出一個人類小孩。

　　萊斯利剛開始被摸得不好意思，他不會臉紅，只是微微閉上眼，把鼻子頂在她的肩膀上，這就是表達害羞的意思。后來安娜倒是不好奇了，但她覺得萊斯利害羞的樣子很好看，于是還是時不時就摸摸他的下巴。

　　安娜小時候還總糾結(jié)，因為萊斯利教她識字，教她念書，讓她看了很多關(guān)于外面世界的東西。她總是納悶，為什么他們不出去呢？為什么島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每每問到這個問題，萊斯利就顯得很沉默。

　　她不忍心讓他為難，更不忍讓他傷心，只問了幾次，就再也不提了。后來一想，萊斯利不說一定是有原因的。其實現(xiàn)在這樣也不錯，他們就相當(dāng)于這個島的島主了，不用非到外面去，島上有吃有穿，還沒人約束，再好不過了！

　　萊斯利的手藝很好，除了生孩子之外簡直無所不能。他的前爪雖然不像后腿那么有力，但勝在靈活，爪子有安娜手掌的四倍大，光是指甲就占了一半的長度，四根指甲彎曲銳利，能輕輕松松劃破山羊、地鼠的喉嚨，然后……

　　這雙巨大的、鋒利的爪子會端著鍋碗，把獵物變成美味的午餐送到她的口中，會給她洗衣服，會曬被子床單，還會把她抱在懷里，搖著她睡覺——當(dāng)然，是在她小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不錯啊！就算不出去也無所謂了……安娜打著飽嗝想道。
　　————

　　3

　　“又穿壞了一件衣服。”萊斯利嘆氣。

　　“我不是故意的�！卑材扔行┬奶摚S即把手肘給他看，惡人先告狀道，“你看！我胳膊破了你都不關(guān)心，你竟然覺得我沒有衣服重要！”

　　“不是�！比R斯利舔了一下她的胳膊，指著衣服道，“我當(dāng)然關(guān)心你，可是你的衣服也破的太快了，原來還是長裙，結(jié)果改成了過膝裙，現(xiàn)在再改短，連屁股都遮不住了！”

　　“這有什么……”安娜嘟囔著，“那就不遮好了，你又不是沒看過�！�

　　萊斯利爪子一頓，又閉上了眼，腦袋一點、一點地，頂?shù)搅怂募绨蛏稀?br>
　　又害羞了！安娜壞笑著去摸他的下巴，果然見他扔了衣服，整顆腦袋都埋在她懷里了，兩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抓著她的腰，鼻子不停地喘著氣。

　　真是拿她沒辦法啊，萊斯利想道。

　　“我說，萊斯利，”安娜在他耳邊小聲道，“咱們能不能買新衣服��？”她的衣服永遠都是黑白條紋的襯衫裙，中間加一條腰帶，多沒意思�。∪R斯利也是一樣，雖然說這可以叫情侶裝，可是一年四季總穿一種衣服也太單調(diào)了吧？看看書上那些男人女人，哪個不是穿得五顏六色、光彩照人的。

　　他們呢？衣柜里永遠只有黑白條紋的衣服。

　　萊斯利一愣，從她懷里鉆出來，默默撿起破了邊的裙子。是啊，這里沒有商場，沒有商店，十幾歲的小女孩正是愛美的時候，怎么能不喜歡穿衣服呢？

　　他一言不發(fā)的背影讓安娜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的確，他們這個島上什么都沒有，哪來的地方買衣服呢？如果能出去的話，萊斯利一定早就出去了吧。

　　“其實……”
　　“對不起……”

　　他們的聲音同時響起，萊斯利頓了頓，接著說道：“對不起，我會想辦法。”

　　“其實也不用啊，反正我們穿的是情侶裝，如果買了新衣服，就沒辦法跟你一樣了。”安娜安慰道，自動忽略了她們可以買新的情侶裝的事實。

　　“嗯�！比R斯利又低了頭，心想，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

　　4

　　萊斯利最近迷上了一種花，是安娜觀察了好多天才發(fā)現(xiàn)的。

　　起因是最近萊斯利總是不跟她一起睡覺了，幾乎每次都是等她睡著了他才悄悄上床，或者干脆趴在客廳的地上睡覺。她很受傷，以為他不喜歡自己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身上有味，不敢離她太近。

　　他最近捕獵之余，一直在摘一種花，那種花生長在森林深處，花瓣又大又黃，她曾經(jīng)因為好奇摘過一朵，可惜那花的味道太難聞，而且花瓣破裂時流出的汁液是粉色的，過一段時間就會變成深紅，染在手上好幾周都洗不掉。

　　廚房的窗子底下堆了好多大黃花，用紙簍扣住，花瓣和葉子上面還噴了好多水，應(yīng)該是為了保鮮。

　　他難道喜歡這種花？安娜思考了一下，決定去幫忙。

　　一般來說萊斯利出去打獵時安娜必須在家，但她從來都呆不住，于是萊斯利用廚房的鐵刀給她磨了一把小巧的短劍。

　　島上沒有什么大型的食肉動物，安娜從小在這兒長大，也熟悉環(huán)境，所以萊斯利漸漸放心她自己出門。

　　安娜記得自己貌似在哪里見過這種花，但具體位置記不清了。只能按照記憶中的方位慢慢往森林中走，春天到了，各種各樣的花開得很多，她有好幾次以為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那種黃花，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

　　終于，忙了近兩個小時，她才在一條河邊的樹蔭下找到了一片大黃花。

　　不錯不錯，收獲頗豐，她拔出短劍割下了花，剛放進身后的口袋時，忽然背后一陣“轟隆隆”的響聲。她轉(zhuǎn)過頭一看，兩頭黑角牛正沖著她的方向跑來。

　　她怎么忘了，春天不僅是花開的季節(jié)，也是野獸發(fā)情的季節(jié)。

　　她原來以為黑角牛沒有什么攻擊性，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完全錯了。為了爭奪□□權(quán)的兩頭公牛死死地抵在一起，它們的角又大又鋒利，發(fā)了瘋似的往對方的要害撞去。她只顧著采花，哪里想到這兩頭牛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黑角牛少說都有一噸重，這兩只打得皮肉翻飛，鮮血淋漓，不說被撞了，就算被擦到碰到肯定都是重傷。眼見打紅了眼的牛就要沖她撞過來，她飛快地跑到樹下，向上爬去。誰知一頭牛卻無視阻礙，直愣愣地向前撞去，大有同歸于盡的勢頭。

　　“不要！”安娜叫著，黑角牛卻依然不管不顧地沖了過來。

　　“咚”的一聲，直接撞倒了那棵不大的樹。

　　“嘎——”

　　樹干發(fā)出一聲哀鳴，劇烈地傾斜著，下一瞬，安娜就要連人帶樹摔在地上。

　　“�。�！”

　　她緊緊抱住腦袋，從樹上跳了下來，不過預(yù)料中的痛感并沒有襲來，身下是冰冷、柔軟的觸感，一雙巨大的爪子拖住了她的腰。

　　她睜開眼，大叫了一聲：“萊斯利！”

　　金黃色的蜥蜴沒有理她，只是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仰著頭，發(fā)出尖利的長嘯。

　　那聲音如同獅吼，劃破了整片森林，正在打斗的黑角牛紛紛停住，意識到危險的氣息，瞬間四散逃走。

　　安娜捂著耳朵，等他吼完，才抱著他的脖子：“太好了！萊斯利！謝謝！”

　　萊斯利的豎瞳瞇了起來，沒有說話，鼻子粗喘著，抱著她轉(zhuǎn)身就跑。

　　糟糕，安娜想，他肯定生氣了。

　　果然，一到家，萊斯利就把安娜放在臥室的床上，不讓她下來，跟他說話他也不理。

　　“你怎么了？”安娜扒拉著他的爪子。

　　被你氣死了！萊斯利想著，轉(zhuǎn)過頭不理她。

　　“你發(fā)情了？”安娜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后背。

　　萊斯利一下子跳起來。發(fā)、發(fā)情？誰發(fā)情了！

　　“你別亂說！”他慌亂道，隨即冷靜下來，開始給她講道理。沒辦法，總不能一直不理她吧？

　　“今天多危險啊，如果沒有我在，你該怎么辦？”
　　“我會小心的�！�
　　“你總是這么說，屢教不改�！�
　　“可是你不可能不在啊，咱們一直都在一起啊！”

　　萊斯利沉默了片刻，若無其事道：“我也不是那么全能，反正你多小心，以后見到牛群、羊群就繞著走�！�

　　“知道啦。”
　　“你承認得倒是——咦？”

　　萊斯利的話頓住，因為他看見安娜從包里掏出了一朵花。女孩捧著一朵艷黃色的花，臉有點紅。眼神飄忽，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他。

　　本來她想多采幾朵的，但是出了意外，只拿到一朵，而且……花瓣掉了一片，雖然不是破了，沒有難聞的味道，可總歸是不好看了。

　　安娜有些自暴自棄地把花扔到他爪子上：“給你的！”

　　“給我的？”萊斯利有點懵。

　　“你不是……不是喜歡這個花嘛，我看到廚房有好多呢！”安娜別過頭不看他，“反正都壞了，你愛要不要！”

　　萊斯利把鼻子湊在花上，使勁聞了一下，金黃的皮膚和金黃色的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鮮艷。雖然大黃花什么味道都沒有，但他還是點點頭，露出兩排牙齒：“好香！”

　　“真的？”安娜湊過去聞了一下，根本沒有香味嘛，“騙子！”

　　萊斯利沒有說話，呲著兩排牙，從臥室的箱子里掏出一件紅色的裙子，遞給安娜。

　　“哇！新衣服！”她又驚又喜，一下子把衣服扯了過來。片刻后，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個裙子的布料、款式都和原來的一模一樣，只是……

　　她聞了聞，衣服上有一股極淡、極淡的臭味，正是大黃花汁水的味道。

　　“……還臭嗎？”萊斯利微微低著頭，“我晾了好幾天，本來打算過段時間給你的……要不還是給我吧！”他的爪子輕輕勾在衣領(lǐng)上，要把裙子奪回來。

　　“不用！”安娜一下子撲到他身上，“我喜歡！我特別喜歡！”她摸了摸他的下巴，在他閉合的眼瞼上親了一口。

　　我喜歡這件裙子，也喜歡你。
　　————

　　5

　　“本來是要當(dāng)18歲生日禮物的！”萊斯利嘆氣，當(dāng)時一激動就冒冒失失地送出去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到了她生日的時候根本沒有東西可以送。

　　“就當(dāng)你提前送給我了��！”安娜不甚在意，“以后時間還長著呢！”

　　萊斯利點點頭，沒有說話。

　　“或者，把你的項圈送給我，我也想要情侶的。”安娜又撲到他背上，摸著他脖子上的項圈，那是一根金屬色的項圈，約莫有一根手指粗，正好卡在萊斯利的脖子上，銀色的金屬光澤趁著他金黃色花紋的皮膚，顯得格外耀眼。

　　“對不起啊，”萊斯利摸了摸項圈，自動忽略了她說的情侶兩個字，“這個我只有一個�！�

　　“那好吧！”安娜撇著嘴，“那你以后會送我戒指嗎？”書上說結(jié)婚都要戴戒指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買到萊斯利這個型號的戒指了。

　　“……有機會的話，就送�！�
　　“什么叫有機會！重新說！”
　　“送，我會送你戒指�！�
　　“這才對嘛！”

　　安娜信心滿滿，在萊斯利說有事要出去一段時間的時候，她甚至還以為他給她準備戒指去了。

　　事實上，萊斯利每年都會有事出去一段時間。據(jù)他說，每年這個時候島上都會來一兩個商人，他們待的時間很短，當(dāng)天來當(dāng)天走，她開始要鬧著去，后來就覺得沒意思，完全不感興趣了。這些商人基本也帶不來什么好東西，最多是幾本書什么的。

　　既沒有小孩想要的玩具，也沒有女生喜歡的衣服、裙子。

　　每年商人來的時候，都在她生日前后，所以她比任何時候都期望這些商人趕緊走，好讓萊斯利趕緊回來陪她過生日。

　　今年萊斯利走得有點早，比往常提前了兩天左右，早早地就說要出去一趟。

　　安娜以為今年商人來得早了，便答道：“快去吧，早去早回！”

　　萊斯利點點頭：“我很快就回來，你在家里等我，一定等我！”叮囑了好幾遍才走。

　　搞得這么緊張，好像他們再也見不了了似的……早去早回不就得了嘛！安娜嘆著氣，終于送走了依依不舍的萊斯利。

　　每年這時候她都很無聊，他們的家很小，只有衛(wèi)生間、廚房、臥室和客廳�？蛷d里有一大排書架，安娜喜歡窩在沙發(fā)上看書，不過最喜歡的還是窩在萊斯利的身上，跟他一起看書。萊斯利曾經(jīng)給她捉過一個兔子，他聽說女孩子都喜歡毛茸茸的，她也確實喜歡了一段時間，不過看到萊斯利偷偷失望的眼神，她還是把兔子放了。

　　“毛茸茸的夏天多熱啊，還是鱗片摸起來舒服。”她說完，萊斯利的眼睛都瞇到一起了。

　　客廳書架的最頂端，有一個小盒子，盒子里放著她的身份卡片，是萊斯利撿到她時她懷里揣著的。上面有她的名字，她的性別，她的出生年月，還有一張很小的照片。

　　再過幾天我就十八歲了�。“材雀袊@著，跟萊斯利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多，感覺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

　　對于提前拿出了禮物這件事，萊斯利一直耿耿于懷，信誓旦旦地說還要給她補一個。不知道會有什么禮物呢……她想著，把盒子放回去，卻碰倒了最上面的一排書。

　　平常她根本夠不著這個地方，而且根本不需要她夠，萊斯利比她高了半米，這種事情都有他代勞。她踩著凳子，一本一本地放回去，一直到最后一本的時候，她才突然覺得手癢癢。

　　這本書她見過，萊斯利也從來沒跟她解釋過，只告訴她不要看，她翻過兩頁，里面的文字她看不懂，于是作罷。但現(xiàn)在，好奇心驅(qū)使著她打開這本書，仿佛有聲音告訴她：“快打開它吧……打開它，你就能知道一切……”

　　于是她翻開了第一頁。

　　里面是復(fù)雜的字母和單詞，她根本看不懂，她不斷地往后翻著，終于翻到了插圖。然后她意識到，這本書中其實有很多她能看懂的插圖。

　　她慢慢往后翻著，隨著書頁的“唰唰”聲，她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直到翻完最后一頁，看完最后一張插圖，她已經(jīng)面色慘白，說不出話。

　　“叩叩！”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有陌生人的聲音問道：“有人嗎？萊斯利在嗎？”

　　安娜愣了片刻，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后。

　　敲門聲還在繼續(xù)，陌生人仍在問道：“萊斯利？萊斯利在嗎？”

　　安娜顫抖著雙手，緩緩打開了門。

　　門外有四個男人，在開門的一瞬間，他們臉上帶著笑，說道：“萊斯利，你刑滿——”

　　然而他們的聲音戛然而止，在見到一身紅裙的少女時，全都露出了如遭雷劈的表情。有一個甚至罵了句臟話，問道：“天吶，這是……怎么回事！”

　　安娜靜靜地望著他們：“你們是誰？”

　　“我們……”

　　“安娜！”萊斯利叫了一聲，從男人背后跑來，走到大門口，他慢了下來，張開嘴，吐出囊袋里一只很肥的地鼠。

　　他張著嘴，爪子呆呆地支楞在空中：“你們、你們怎么今天就來了？”

　　男人們面色冷峻，一個人沖他揮了揮手中的鑰匙：“我本來以為你會很歡迎我們的到來，現(xiàn)在看來……不能給你開鎖了，我覺得，你很有必要解釋一下現(xiàn)在的情況�！�

　　兩個男人掏出半米長的棍子，催促著萊斯利往前走。

　　萊斯利望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安娜已經(jīng)淚流滿面：“……對不起。”他低著頭，緩緩轉(zhuǎn)過身，跟著男人們往前走去。

　　對不起，我騙了你；對不起，我本來想帶你一起逃走的。

　　對不起，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騙子！”安娜在他身后叫著，“嗚嗚”地哭了出來。他的心隨著那哭聲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是啊，我就是個騙子。

　　6
　　“被告萊斯利，次人類，蜥蜴，在十五年前涉嫌殺死兩名人類，并謊稱沒有見過他們的女兒，事實證明，他不僅見過，還把孩子偷走了，在島上養(yǎng)了十五年！”

　　話音剛落，旁聽席上的眾人炸開了鍋。

　　“他竟然殺害了人類！”
　　“罪大惡極！”
　　“他還偷走了一個女孩，好可怕��！”
　　“女孩該多可憐�。　�
　　“好好看看他，以后長大可不能這樣，傷害人類是重罪！”
　　“知道了媽媽！”

　　“肅靜！肅靜！”審判長敲了敲桌子，沖被告席上的人問道，“你認罪嗎？”

　　那個金黃色的蜥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請回答！”審判長加大了聲音。

　　“我……沒有�！比R斯利輕聲說道。

　　他并沒有殺人，他只是一個目擊者罷了。那是好多年前了，但當(dāng)時的情景即便此時想起來，也依然歷歷在目。

　　次人類本來在社會上的地位就不如人類，處處低人類一頭，找不到好的工作，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就連住處都要跟人類劃分開。對此有許多次人類有不滿，比如他的同事，一頭黑熊。

　　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著不滿人類，還是使勁了解數(shù)討好他們的上司——通常領(lǐng)導(dǎo)都是人類。最后成功地把萊斯利擠走，贏得了店長的職位。

　　剛剛漲了房租，還丟了工作。生活……真的好難�。�

　　萊斯利在那一瞬間生出了自殺的沖動，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正想著要不要跳河呢，突然在河邊看到了一輛翻了的銀色汽車。這輛車他認識，剛才在他們店里過生日的一家三口就是開著這輛車來的，他記得，他們是給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過三歲生日。

　　他悄悄地走過去，發(fā)現(xiàn)車子里的兩個大人都失去了呼吸，也沒有心跳，只有小女孩還活著，不過已經(jīng)暈過去了。他把小女孩放在囊袋里，轉(zhuǎn)身想找人求助時，警察來了。

　　“是不是你殺的人！”他們惡狠狠地問道。

　　他們已經(jīng)先入為主地認為眼前這個蜥蜴是殺害人類的兇手了。萊斯利的體型很大，如果說是他故意撞上汽車，倒是有可能造成現(xiàn)在的車禍。

　　他想張嘴辯解，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每個次人類生下來都會被教導(dǎo)，不可以傷害人類，不可能違背人類的命令，不然會被放逐到海上的小島。說是放逐，其實就是囚禁。

　　海邊的小島很多，周圍都安了防護網(wǎng)，他們會在你的脖子上戴上電圈，只要你出了防護的范圍，就會有強大的電流通過，足以致死。

　　那里不會有人類，不會有次人類，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你自己。那里孤獨、陰冷、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萊斯利的心猛地跳動了兩下。與世隔絕……與世隔絕……是多么美妙的一個詞�。�

　　他沒有張嘴辯解，因為一開口別人就會看到他囊袋里的小女孩，他干脆直接點頭承認。

　　是啊，是我殺的。

　　他想去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想被囚禁，反正都生活不下去了，還不如去島上，起碼不用愁吃愁住。最重要的是——

　　——他能留下這個女孩。

　　反正島上沒有人，他可以留下她，把她養(yǎng)大，教她看書識字，整個島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可以相依為伴……

　　這是多么多么誘人的事情！

　　他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干凈利落地沖警察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次人類傷害人類的罪名本來就可以不用通過審判，更何況他還直接認罪了。當(dāng)即警察就把他扔到了小島上，不再管他。

　　只有一年一次的例行探視，警察才會過來，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沒想到……他竟然隱瞞了十五年。

　　旁聽席和審判席都是一陣嘩然，本以為是一樁殺人案，沒想到竟然有這么大的隱情。只是偷孩子這一項罪名，到底該怎么判定呢？

　　萊斯利低著頭，他已經(jīng)無所謂人們怎么看他了，他更無所謂他將會得到怎樣的罪名了，他只是……

　　一想到要跟安娜分開，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離別的悲痛和謊言被拆穿的愧疚已經(jīng)把他淹沒，讓他聽不見周遭的一切喧嘩。

　　良久，良久，直到對面那個熟悉的、冷靜的、帶著嘶啞的聲音響起時，他才緩緩抬起了頭，看向那個人。

　　她仍然穿著那條紅色的裙子，頭發(fā)緊緊地束在腦后，她望著他的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騙子！”她哽咽道。

　　什么柜子里只有一種衣服，一年四季只有一種花紋，其實那是囚犯裝吧？
　　我說你的項圈很好看，你卻不愿意分給我，其實是你根本摘不下來吧？
　　那個東西還會通電，不疼嗎？
　　其實你見過我的父母吧？只是當(dāng)時他們都死了……
　　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什么島主和國王，我們只是被關(guān)在島上不能走�。�

　　為什么要騙我呢？

　　而現(xiàn)在……為什么要說實話呢？

　　萊斯利的頭埋得更低了：“我認罪……我不該偷走你，我不該冒認罪名，我不該欺騙警察，我不該瞞著你……十五年，我不該、我不該……”

　　……我不該愛上你啊。

　　可是你那么可愛，我怎么能不愛上你呢？所以我有罪��！

　　“騙子！”安娜大聲哭起來，她推開人群，推開攔著她的律師和法官們，直接沖到被告席，撲到了萊斯利身上。

　　“騙子！”她摟著她的脖子。

　　“我……沒辦法陪你了�！蓖底呷祟惖男『ⅰ娴氖遣恍〉淖锩�！

　　“不行！”她雙手雙腳并用，死死地扒在他的身上。

　　“你已經(jīng)成年了，有句話我還沒說。生日快樂，親愛的……安娜�！�

　　他緊緊地抱住她，柔軟的鱗片貼在她的臉上，像是細細密密的小刀，刮開她血淋淋的心。

　　“萊斯利！”她吻他的眼睛，吻他的下頜，還有他顫抖的肩膀。

　　“我愛你……萊斯利！”

　　“可是，安娜，我不能……”我只是一個次人類，還犯了重罪。

　　“沒有不能，萊斯利，我愛你……”

　　你陪我度過了十五年的時間，我們有一個家，我們有共同布置的廚房和書架，我們有超大號的床墊，我們有數(shù)不完的情侶裝。沒有什么不能，我們本來就該在一起。

　　周圍一片寂靜，甚至能聽到一陣陣啜泣聲。

　　“現(xiàn)在怎么辦……”陪審團焦急地商議著。

　　安娜突然從萊斯利的懷里抬起頭，沖審判長道：“審判長大人，我已經(jīng)成年了�！�

　　“是的�！睂徟虚L點頭。沒記錯的話，她昨天剛滿十八歲。

　　“我有權(quán)利決定起訴與否和……”她回憶了一下說辭，“量刑輕重�！�

　　“嗯……是的�！笔聦嵣希稳祟悓θ祟愡M行傷害的案子罪名很重，但只要受害的人類不追究，就可以酌情減刑，甚至是赦免無罪。但歷史上從來只有要求重判的人類，還沒有過要求輕判的。

　　不過……

　　“萊斯利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彼龍远ǖ穆曇粼谡麄�法庭內(nèi)回蕩。

　　他會抱著我睡覺，會把柔軟的肚子亮給我，會給我做衣服和裙子，會讓我趴在他背上，會不不厭其煩地陪我玩獵人游戲，會細心地處理我身上的每一個傷口和淤青，會順著我的意思，明明不喜歡還要硬著頭皮吃下我塞給他的菜。

　　他這么溫柔可愛，又怎么舍得傷害我？

　　“他救了我，”她接著說道，“……我愛他。”

　　“別說了�！比R斯利把她扣在懷里，“你別說了�！�

　　她從手上褪下來一個手環(huán)，金屬的色澤跟他曾經(jīng)的電圈一個顏色，她把那個環(huán)套在他的指頭上。手環(huán)松松地套著，往下滑了幾寸，他只能攥緊爪子，不讓它掉下來。

　　她的臉上還帶著淚，眼圈又紅又腫，懊悔道：“哎呀，買大了……下次給你一個合適的�！�

　　“萊斯利�！彼谒呡p聲說。
　　“嗯？”他感受到她的心跳，一下一下，規(guī)則、溫暖的力量透過鱗片讓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能跟我結(jié)婚嗎？”

　　人群迸發(fā)出一陣驚呼和口哨，審判長敲著桌子，怒吼著“肅靜”，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濟于事。

　　“嗯。”他閉上了眼。

　　“我可以給你生蛋�！�

　　“……明年吧�！彼驯亲禹斣谒募绨蛏稀�

　　“明年什么時候？”

　　“……春、春天吧？”

　　“也行，一言為定啦！”

　　“嗯，好。”

　　今年結(jié)婚的話，明年就可以生蛋，后年這時候，他們就會有一堆的小蜥蜴了。

　　謝謝你，我親愛的安娜，萊斯利幸福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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