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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陽·千山月
都言天道承負,自有因果,而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命不由天。
他喜劍,愛鉆研,連師祖都說他天賦異稟,因此在他手中釋放出的劍招,永遠如同他自己那樣清冽,如一彎明月照映下的清泉,波瀾不驚。
但師祖告誡在先,說天下即將有場大戰(zhàn),既然已放棄紅塵紛擾,當則一心一意在這山中修道,不言其他。他早已看徹師祖用意,師祖是不想大家被卷進亂世暗流中,但是,真正修道的我們,需要有一顆濟世為懷的心。
他口中一直念念有詞,每次我見他練劍于武場,都會在后方的大石頭后面偷看一陣子。他身姿輕兮,廣袖翻卷,飄逸如天邊的云鶴,似乎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
劍招在他手中已收放自如,有著睥睨天下的傲氣,又有著不畏一切的英勇。我偏出頭去觀望,不料恰好被他回過頭來的目光捉住。他停下來,朝我一笑,喚我過去。
我有些遲疑,站在原地許久不動,像做了錯事被當場捉拿一樣渾然。他苦笑,下一秒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師兄……”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似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無措。
長年居于華山之巔,師兄的心就仿如白雪一般純潔,而我卻無法勘破他的一絲特點。在我眼中,他就是除了眾師尊之外的一位神靈,洗滌我的心靈。
我自幼上山求道,與他相識于明澈之月下,幼年的他劍法已高出同齡弟子諸多,從那一刻起我便對他心生仰慕,月下起劍的身影久然揮之不卻。十幾年來,這身影逐漸高大,劍法愈加成熟,每次他在月下?lián)]劍而起,我都能感受到他脫俗于塵世之外的高雅氣質。
萬物皆虛幻,大道本無形,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問師兄,江湖是什么?
他波瀾不驚,淡淡吐出二字,紅塵。
數十年不曾下山的我,第一次對山下的世界有了念想,師祖說,山下便是江湖,但江湖二字,我始終捉摸不透。
直到師兄眼中流露出一絲難以猜測的目光,他看了看滿懷期待的我,無奈笑了。
“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這便是世間紅塵。久分必合,久合必分,紛紛擾擾,世事無常。
他卜了一卦。乾坤算盡,他眉宇間愈加愁絲繚繞。
我看得出他在為何而擔憂,因為師祖曾言,世間大亂要來了。
那夜,他不在月下,我也沒有尋到那一抹出塵的身影。
雪一直下,覆蓋了山巒與房屋,紛紛揚揚的大雪被月光照映得宛如天界降臨的神兵,不知要對這人間做何改變。
我在兩儀門前攔住了他,他從“人愿”門里走出,而我在“天意”門中追逐。
我氣喘吁吁,“師兄真的要下山?人間大亂與你本無關,師兄為何要以身涉險?”
他已然決絕,望向遠方,道:“當你濟世為懷,以天下為己任;當你身陷險境,有人會舍命相助,就會明白!
我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做才能挽留他。山下世界波濤翻滾,熾烈的火焰灼燒著一切凡塵俗事,似乎你一靠近,就能粉身碎骨,瞬間化為齏粉。
“師兄……留下來………”我乞求他,眼中泛出波紋。
他聽出我略帶鼻音的哀憐,回過頭來,我竟發(fā)覺他第一次蹙起眉頭。
他停到我面前,解下劍柄上系著的劍穗遞給我,:“替師兄保管,若我能回來。”我摩挲著手中的藍色劍穗,如同師兄那般纖塵不染。
我們四目相對,彼此無話。他的手溫柔地撫上我頭頂,久然說出一句話。
“要堅強。”
他轉身,向前走去,臨別之際回眸相望于我,而后便如蒼鷹展翅,瞬間沒了蹤影。
我在倉皇中踏步上前,只聽聞枝椏落雪撲簌作響,片刻之后寂靜無聲。
我終是輸給了這回眸一望。他宛如一羽墜落凡塵的孤鶴,在匆忙之中只身趕赴洪流。
江湖是什么?是紅塵。
我雖居于華山之巔,而心卻早已托付紅塵。
我緊握手中劍穗,大步向前,一躍而起,消失在蒼茫暗夜中。
這已不再是歌舞升平的長安。尸骨便地,血跡斑斑,一座死城矣。到處皆是嘶啞嚎叫,而刀槍俱下后,儼然無聲。戰(zhàn)火焚燒著這座死城,熊熊火焰直沖天際。
這一片暗紅色的世界,是我心之所向的紅塵江湖嗎?
我膽怯了。但沒有退卻。因為我要尋的人還在這片戰(zhàn)火之中。
可這座城如此陌生,我不知該去何處尋他。我躲藏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避開了巡邏,可一聲乍破天際的嬰兒啼哭將這四面八方的叛軍皆引了過去。我趁機從旁邊房屋的缺口中避身而去,偶然側眼,卻不經意發(fā)現(xiàn)一襲白衣落在殘缺的屋舍前,懷中抱著的正是啼哭著的嬰兒。他身后有位婦女,匆忙將嬰兒交付于婦女手中,便護送著這位婦女奔逃。我騰空而起,追隨在他身后,俯首卻發(fā)現(xiàn)四面已被包圍,叛軍正緩緩移動。
婦女不停求他救他們母子,他決心一下,瞬間劍光四起,婦女周身被藍色光球環(huán)繞,其中隱約可見太極光圖,而婦女腳下被激流劍氣包裹,逐漸隱匿于街道之中。
我匆忙落在他面前,疾步上前扶住恍惚迷離欲倒下的他。
“師兄……”我快要哭出來。
他看見我好生驚訝,卻沒有說什么,只是緊緊抓住我的肩膀作為支撐。但我無法承受他的重力,終是沒有扶他站穩(wěn),他沒了支撐點,重重跌在地上,以劍觸地撐著全身。
“你怎可使用禁術幫他們,這會害了你自己!”從來沒見師兄這般,這一刻我慌亂無措,著急竟不知如何將他扶起。
但手指劃過他的唇邊,接住幾滴鮮紅血珠。
他抬起頭,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渾身發(fā)抖,再也無法用劍撐住自己。
我急速拉起他一條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摟住他的腰身帶他逃離。
帶著師兄,我無法輕功架行,只能勉強擊斃幾個沖上來的人一路奔逃。
雖說長安離華山不遠,但一路上山使我氣力耗盡,沒有力氣再跑下去。越來越多的追兵聚集在我們身后,將我和師兄逼到絕路。
前方是長空棧道,二尺多寬的道路令我們無法并列同行。棧道左側是百丈深淵,隨時都有落石被擊震下。
身旁是受傷的師兄,身后是千百追兵,已無退路。
我用力扯下一長條裙邊,在他身前用后背貼住他,拿裙邊綁住二人腰身,背拽著踏上棧道。
這棧道已然年久失修,每踏一步都震得周圍碎石咔咔作響,瞬間跌至深淵之下。但這一刻我不再懼怕,我要帶著師兄回去!
可很久才移動了一小段路。棧道險峻,踏出一步實在難邁第二步。后方喊叫的聲音愈來愈大,眼看就要被追上。
“師妹……”他微小而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你一個人,照顧好自己,逃出去……”
“什么?!”
他的手撫上我的腰,解開了用裙邊系的結。腰間沒了束縛,他向左側偏離,一個翻身,跌落下百丈斷崖。
我驚恐,想要抓住他的手,卻為時已晚。
他如斷翼的孤鶴,墜下凡塵。
我聲嘶力竭地哭喊,筋疲力盡。
棧道入口處圍滿了人,我卻再也沒有力氣起身。
就這樣沉沉睡去,彌留之際忽見天際翻涌,劍氣四溢。
師父說,他派弟子在深淵下尋到了師兄。
我目光迷離,沒有說話。
師兄不會再回來了。
我走過“人愿”門,駐足良久。師兄洞悉了結局,早知今日所有,但他義無反顧。拋卻清雅肅穆的修道之處,他選擇了涉足紅塵,求道為濟世。
他為人和善,從不與人爭執(zhí),他的臉上始終帶著宛如暖風的笑意。卜卦一生,唯獨除卻自己的聲息。
我佇立于觀日峰,山間白雪皚皚,素色連城,而遠處的暗紅世界依舊渾濁。這紅塵亂世,怎許生靈駐足。
我掏出藍色劍穗凝望良久,山間涼風掠起我的衣角。劍穗流蘇被風吹拂得格外悠揚,就如他那般出塵。
你遠離我而去,可我心卻朝向你。你若為刃,我便化作護盾保你周全。此生為你仗劍,鎮(zhèn)一世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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