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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道有靈
這把劍長三尺,劍身剔透,劍刃鋒芒,劍柄尾端系著一串玉色劍穗。
斬于這把劍下的亡魂也不計其數(shù),而今數(shù)道輾轉(zhuǎn),終于抵在我脖子上。
我艱難地將身子向□□斜幾寸,奈何那柄劍的主人哪怕咫尺之距也不肯將我放過,鋒銳的劍刃相比之前又抵重了幾分,脖頸上隱隱滲出的鮮血令我吃痛幾許。
所幸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把劍在嘗到鮮血的美味之后終于從我身上撤下。
一雙經(jīng)日月精華雕琢后的手將沾染幾許血液的利劍歸于鞘中,那雙受道法洗禮的星輝之眸在我驚慌失措的面容上留下短暫一瞥,隨后將一張冠玉之顏隱匿于我的視覺盲區(qū),我能看到的,只有他高挺颯爽負(fù)手而立的背影。
我在這背影后顯得極為渺小,此人身上散發(fā)的剛正之息是我無法觸及的領(lǐng)域。
“你就真的不怕死?”
我在他身后萌生出第五次逃生念頭之時,他無奈地吐出這樣一句話。
與我印象中的道士不同,他起初雖對我凌厲了些,但我在他身上察覺不出狠戾的殺氣,F(xiàn)下他又對我如此溫和,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是一個將斬妖除魔視為終身目標(biāo)的道士了。
“怕啊,但你貌似不會殺我!蔽移鲱^去想觀察他的面部表情。
誰知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子正對與我,將我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盡收眼底,嚇得我一個趔趄。
他眉間聚了幾分玩味之態(tài),暗自觀賞我這副跌跌撞撞的狼狽姿勢,唇角勾起絲毫弧度,又在不經(jīng)意間被凜然之氣抹平:“你如何知曉我不殺你?”
我單手托腮,故作一副偉人姿態(tài):“你要殺的話早就動手了,就譬如剛才,你只需將劍往里挪幾寸,我的頭就被你斬下來了!
他打量我:“你這小妖倒是孺子可教!彼钢厣弦痪咝迈r尸體,“說吧,為何殺人?”
這人方死不久,可軀體卻已瘡痍,若非有衣物遮掩,而只將肉身暴露于空氣之中,必然會招來大量蟲蟻啃噬,血腥污濁之景孰不可忍。
我別過頭去杜絕看到這具尸體:“這個人不知從哪里突然竄來,抱住我的腿不撒手,求我救他?伤孟袢玖撕車(yán)重的疫病,皮膚都腐爛成這樣了,哪里還救得回來嘛!我就順勢推他一把,叫他早些安息不是更好的解脫嗎?你們門下難道沒有教習(xí)你們這點道理?”
他似乎對我這番話有所震撼,心下大抵沉思著像我這種修煉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載的小妖,如今也學(xué)會將殺人說得名正言順。
他臉上又是一副浩然之態(tài):“莫覺得我會輕信你的話,待我查明此人染病之因,倘若尚有解救之法,那你可要就要為自己的莽撞贖罪了!
我白他一眼:“喂,小道士,放了我就放了我,何必要為自己找個臺階下,你是怕無法向師門中交待嗎?沒關(guān)系的,你就對他們說是你一時大意誤入了我的迷陣之中,這才令我逃脫!闭f完我嬉笑幾聲。
他扭頭向我投來嫌棄的目光,手持青鋒三尺,繼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了。
我頓生諸多無畏的勇氣,追上他的步伐,在他身側(cè)來回跳躍:“你別走呀,我是不是說得很有道理?看你也是個好人,不似以往黑白不分的那群臭道士,遇妖殺妖,欲魔弒魔,他們以為只有自己是善的,就將一切除人類之外的物種歸結(jié)為惡,覺得如此就是懲惡揚(yáng)善了,實在荒謬。”
他停下腳步,古井不波的眼眸里映出我的影子,許是吸納了太多天地精華,這雙靈氣的眸子里竟折射出令我不寒而栗的光芒,讓我不得不生出敬畏。我有片刻畏懼,動作在他的注視下即刻停滯了。我心下轉(zhuǎn)念糟糕,此人莫非要將我滅口,誰知他只驚訝了一瞬,又繼續(xù)踏響前進(jìn)的步伐。
枯枝殘葉在他腳下發(fā)出“嘶嘶”的聲響,我小心翼翼隨著他翻出這片林子,他才對我說出久違的一句話:“懲惡揚(yáng)善,無非道義。成性存存,道義之門。”
這種修道世家所信仰的道義我自是覺得晦澀,也不愿過多涉及,況且本與我等生靈無關(guān),道與非道又有何等區(qū)別。但還是帶著一絲疑慮向他開口了:“你們口中的道義到底是什么啊,每個道士殺妖出場前都要扯這么一句,難道說了這句話就能為自己助力?”
他長嘆一口氣,眼里帶著我捉摸不透的神情:“你這小妖哪里會懂!
我反駁道:“小道士你莫要瞧不起妖,妖可是比人早慧!你看我才修煉短短數(shù)十載,還不是對你們?nèi)祟惖呢澃V了如指掌!”
眼看日落西山,余暉映在天際。
傍晚漸起涼意,我與他駐足山巔,俯瞰腳下山川江河,這人間美景,著實令人貪戀。
他幾番摩挲手中利劍,眼里陰晴不定,晦暗不明,遙望遠(yuǎn)處漸起的萬家燈火,卻不知心中又存有何種難言之隱。
“小妖跟著我做什么,怎么不回家去?”他問。
我打量這一方美景,手中肆意揚(yáng)起一片從地上拾得的葉子向他揮舞:“我四海為家,不受拘泥。今日遇上了你這個與其他人皆不同的小道士,自然要多做了解啦!”
“那你想了解什么?”
“嗯……”我思忖半晌,“對了,你叫什么呀,這么久了還不知你的名字呢!”
涼風(fēng)習(xí)習(xí),掠起他長袍一角,劍柄末端的劍穗隨晚風(fēng)一并飄搖。
“祁明。”他說。
那晚我同他分開后,整整半月再未得見。這半月里我依舊過著瀟灑愜意的日子,偶與山間生靈嬉戲,或與花草嫩葉聽風(fēng),棲朝陽,枕晚霞,悠閑自得,快活之至。
但像是大自然專為我設(shè)的局,悠閑久了,勢必會迎來一場磨人的考驗。
當(dāng)夜我聞距我不遠(yuǎn)的林子里似有嘶吼之音,急促趕去一觀,竟是趕盡殺絕的熟悉場景。
我前所未見,卻會經(jīng)常聽長輩說起,人間不允妖魔駐足,凡踏入一步,必被屠戮殆盡。
那一柄柄染血的利劍閃爍著詭異鋒芒,長袍道士們用符陣將一片空地圍裹,他們口中齊念金色光罩上映出的咒文,威力震懾得方圓幾里之內(nèi)地動山搖。
躲在樹干之后的我也被這股強(qiáng)大法咒影響,只覺眼前昏沉,腦中轟鳴,身體不再受我驅(qū)使,體內(nèi)似有萬頃洪流即將爆破而涌,我痛苦地扶著樹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tuán),無法自控。
當(dāng)我覺得自己已命歸黃泉時,一個溫厚的懷抱將我?guī)щx原地。那番擾人心緒的咒文已遠(yuǎn)去,待我費(fèi)力睜開沉重的雙目,發(fā)覺正倚靠著另一人騰于天際。
“是你呀小道士。”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胸腔里那股洶涌氣勢逐漸平息下去。
“無事跑去那里做什么,那等場面足夠令你死上數(shù)百回,你真的不畏懼?”他語氣不似初見時那般平和,現(xiàn)下聽來,似乎夾雜了隱隱的怒意。
我委屈道:“我聽到有什么東西在喊叫,就想跑去看看,誰知……對了!”我話鋒一轉(zhuǎn),“那些人是你的同門嗎?我看到他們的劍上有好多血……”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彼脸恋馈
“哪樣?”我想要知道得更詳細(xì)。
但他似乎不愿繼續(xù)深究此話題:“我初時放了你一馬,可他們并不會這樣做,以后倘若見到此等場面定要躲遠(yuǎn)些知道嗎?”
“哦!蔽业粦(yīng)道。
“哎小道士,那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你是專程來救我的嗎?”我激動起來。
他將我?guī)У揭惶幱撵o的山洞口,洞前藤蔓環(huán)繞,另有小溪流淌,汩汩清音如山間輕響的風(fēng)鈴,此情此景令我心胸大為開闊。
“這是我清修時常來的地方,你暫且住在這里一段時日,這段時間莫要亂跑,待風(fēng)波平息后我會來找你!
這是他臨走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接著便疾行而去,像是有十萬火急的事要處理。
我所問他的兩個問題,他一個也沒有回答。
我問那些人是否乃他同門?他將話鋒偏轉(zhuǎn)了去。
我問他是否專程為救我而來?他將我?guī)У酱颂幈愫杖浑x去。
不過即便換來的是緘默不語,我心中也早已有了定論。
那些人當(dāng)時圍困的是誰我并不知,但突然聯(lián)想到長輩所言,人間不允妖魔駐足,凡踏入一步,必被屠戮殆盡。我大抵明了。
他們即是以懲惡揚(yáng)善為旗,遇妖殺妖,欲魔弒魔,無分黑白冷暖,除人類外的一切必將趕盡殺絕。
至于他,或許本與他們?yōu)槲,但得見我受困于此,便脫離了原隊帶我逃離。我心下是感激他的,第一次他將我放過,又聽我扯了一大段閑言碎語;第二次他主動前來救我,并告誡讓我遠(yuǎn)離危險之地。其實從我初日見他的那一刻,就覺出此人與尋常道士不同,雖然長輩常誡要遠(yuǎn)離一切道士裝束的人,但這個人卻生出十足的好感令我不由自主想要貼近。
又是半月,整整半月過去,我都沒有再見到他。
這日正午,我同往常一樣來到洞前溪邊抓著小魚兒,奇異的是身后那片林子里竟格外安靜,換作以往是蟲鳴不斷,今日頗為蹊蹺。
我好奇摸進(jìn)那片林子里觀察,不知是否是某個小妖魔的惡作劇,想逮之個現(xiàn)成用來自我滿足。
只是前進(jìn)了好大一段距離也未發(fā)現(xiàn)存有活物,這片林子很有可能非我想象中那番如意,便即刻全身而退,以防發(fā)生意外。
上一回還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下一刻就是天不遂愿。
在我距離林子入口約莫十丈的位置,我的正前方驀地騰出一股金色劍氣,接著不斷向周圍擴(kuò)散,直至悉數(shù)將我包圍在內(nèi)。
隱約之中我仿佛再次聽到那陣催命符文,自這番劍氣匯聚為光罩之剎,我心底再次涌上澎湃洪流欲將破體。
是半月前那種熟悉的痛楚,眼前昏沉,腦中轟鳴,無法自控。
樹叢后躍出數(shù)名長袍道士,領(lǐng)頭的一位哂笑著:“我道那祁明師兄當(dāng)日怎會突然不見,聞其余弟子言他救了個漏網(wǎng)之魚,幸好今日被我等捉住了!”
接著便將數(shù)道靈符附于光罩之上,催魂的咒文不斷在我耳旁轟鳴,我快要魂散于這奪命的符陣?yán)铩?br> 這次是的確將要命歸黃泉,彌留之際我竟貪婪的希望他能再救我一次。
耳邊聲響愈來愈弱,我終于闔上了貪戀世俗的眼。
“祁明師兄你——”
符陣在一片劍影之中被破壞,金色劍氣盡數(shù)褪去。沉睡之中的我并未聽到他們爭執(zhí)的話語,這次又同上回一樣,我倚靠在一個溫厚的懷抱里騰空而起。
“偏護(hù)妖物,你是要叛離?”
“我無叛離之意,事后我自會向師尊請罪!
傍晚睜開眼時,他正背對于我負(fù)手而立。
我起身作響的聲音令他回過頭來,我正要開口向他致謝,他卻先一步打斷了我:“你說的沒錯,遇妖殺妖,欲魔弒魔,如此黑白不辨的懲惡揚(yáng)善,的確枉為道義!
“妖靈皆明了的道理,人反而不會勘破,其實世間最不配提及和信仰道義的,就是人類吧!
夕陽為他臉上鍍了一層金邊,觀之分外柔和。
“你且好生休養(yǎng),一定莫要再被抓住了。”他說完這句話,拿起豎立在地上的長劍轉(zhuǎn)身離去。
“你去哪里?”我大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袍。
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也無任何制止的動作,就任由我這樣拽著。
“我從他們手中強(qiáng)行救了你,現(xiàn)在該回去請罪了!彼f。
“你又沒有錯,為何要請罪?”我問。
“你這小妖,不會懂的!彼俅斡脺睾偷恼Z氣對我說了這句話。
“你怎知曉我不會懂,妖可是比人早慧的,你向我解釋解釋我自然……”
“謝謝你。”他說。
“什么?喂你等等,先別走!”
我追了他一小段距離,他又驀地停下了,這次他回過頭來,眼里是我看不透的深邃。
“謝謝你讓我勘破道義的本質(zhì),我會一直記得這份信仰的背后是由你在支撐!彼蛭椅⑿,如同日月之輝的清冽光芒。
“祁明!”在他騰風(fēng)而起的最后時刻,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我叫羅顏,你要記得。
他輕笑道:“我記住了。”
“你下次還會不會來救我?”
“你這小妖,就不能好好保護(hù)自己嗎?”
“那我思念你怎么辦?”
他頓了半晌,劍眉微蹙,未給我答復(fù)。
他御風(fēng)臨行之際留給我的笑容令我不明,或許再等我修煉幾百年才可解其中之意罷。
道義乃是他的信仰。我在這人間停駐的時日不長,也理解不了如此深明的道理,如若真的談及一番信仰,我想——
他便是我此生唯一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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