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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喪
蠟燭的光明明滅滅,在寶藍(lán)色紙燈罩的映襯下往墻壁上投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青郁郁的陰影。顏色在白凄凄的墻上,垂死掙扎,像在寒風(fēng)中兀自抖動的一叢淡竹葉子。
母親像往常一樣躺著,纖手細(xì)腳,規(guī)規(guī)整整,收盡最后一抹咻咻的細(xì)弱呼吸,完完全全靜默地隱入黑暗之中。
堂屋大得駭人,房梁高到讓人覺得置身于黑黢黢的荒原里,上無蓋下無著的,走起路來無所依傍,輕飄飄的像紙片。這房子以前并不如此這般空落,一張暗黃紋路的舊藤椅,一架雕金刻字的六折屏風(fēng),兩只腳凳一方煙桌之外,就剩一張寬闊的梨木雕花大床。
一蓮聽母親講過,原來北面還有窗子,從窗子外面望出去,還能看見滿園的花木。后來凜冽的冬天里母親終于央人把那扇漏風(fēng)的窗子給封了上,當(dāng)然那時候外面也只有萋萋蔓蔓的一片野草可看了。后來,堂屋里射進(jìn)來的陽光越來越少,母親的咳嗽也越來越?jīng),到最后連她的名字都蒙上一股院子里瘋長的蔓草一般的油綠的鬼氣,成了在新宅里避之不及的禁忌。
一蓮走近了看,覺得她母親的走得沒那么痛苦,眉眼之間安詳沉穩(wěn),并無什么凄絕的怨艾,手腳伶仃無告地擺著,到最后還透出一股乖順。她十四年前嫁過來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規(guī)整地躺在這里,斂聲靜氣。承受過瘋狂的愛撫,也承受過紛落的馬鞭,她有一顆過于善感的心,善感到以至于她的身體漸漸喪失了知覺,對于溫柔與暴烈的分辨,模糊不明。反正她記得的只是父親一身戎裝策馬而行的樣子,那畫面比親吻和鞭打有著分明得多的質(zhì)感,讓她銘記不忘。也是這畫面,讓她臨死前都保持著那份天真的安詳,從一而終。對于她來說,歲月這條蜿蜒的長河,永遠(yuǎn)和血脈中流淌的那份死心塌地一起,回環(huán)曲折,遠(yuǎn)遠(yuǎn)的上到看不見的地方去。
這件事遠(yuǎn)沒有想象中的難以承受,經(jīng)過那一年年的反復(fù)暗示和提醒,一蓮已經(jīng)能夠平心靜氣地坐在這里給母親守靈。她把現(xiàn)在的那份苦痛分?jǐn)偟搅酥暗拿恳粋黃昏和傍晚里,她站在二樓對著窗子眺望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時,總會預(yù)先把這一日溫習(xí)一遍。一蓮不知道的卻是,哀傷能夠習(xí)慣成自然到無所感觸,可哀傷過后的那篇空白卻怎么也逃不過,它像一頭溫和的,皮毛潔白的羊羔,領(lǐng)著一蓮一步步走進(jìn)白茫茫的雪原里,那里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四周空無一人。喊叫傳不出去,陽光照不進(jìn)來。
原來生命里最真實的悲劇,是在所有的一切哀痛、危難、失望都消失過后,只剩純粹的赤裸裸的個人孤獨面對著無窮的時間和世界時,才開始。
在那片空白快要把一蓮逼入死角之前,她想起了袁小姐。圓圓的鵝蛋臉上微微笑著的黑眼睛,讓白茫茫的雪原里開始有了顏色和光亮。在英文課上,袁小姐把課文里那幾行關(guān)于“my mother”的句子全部跳了過去,她溫和的目光靜靜地看了一蓮一眼,一蓮沒有哭,可感覺心里的那口井慢慢溢滿了水流,有金色的陽光碎屑灑在上面,是雪化之后的一片溫暖的春日池塘。
二喜
一蓮回到霞飛路上的那座洋房的時候,被陳媽一把扯進(jìn)里間去不由分說地?fù)Q上了一身大紅夾襖。她雖然才十四歲,可還是要上席的,把那么一身縞白的喪氣帶回來,“你是不要命了!
新娘子還沒到,一蓮走上樓去,看見一身水紅色織錦緞旗袍的蘇靈正站在她的臥房門口摔一只描金小茶壺。一蓮有時候覺得蘇靈的傲氣有點蠢,到了這個時候還只會用摔摔打打來表示自己的不滿,父親早在描金茶壺的碎片濺不到的地方,扶新娘子上馬了。他父親娶蘇靈的時候,南儀就識趣得多,她知道不能爭了新人的喜氣,早早地?fù)Q上了金魚黃黑鍛邊的夾襖,含笑站在廳里,大方典雅成一派正房夫人的樣子,靜候著即來的一場場笑里藏刀和飛煙走火。
蘇靈和南儀明爭暗斗了大半年,終于在今天有了片刻的消解,南儀站在對門自己的房門口帶著一點憐憫的看著蘇靈摔摔打打,笑容里都帶著一絲倦氣。她在和對面那個戲子來回的拆招中已經(jīng)傾盡了心力,卻想不到,還有黃雀在后的這么一手在等著她。不過,她是搬進(jìn)這棟洋房的第一任女主人,她曾經(jīng)讓她的前一任男人被這座洋房的主人一枚子彈吞聲咽氣,這點驕傲撐著她和她的金魚黃黑鍛邊夾襖,讓她依舊典雅秀拔地站成一個貴婦,笑容隱晦,眼神堅定。
一蓮覺得這些女人都很可憐,不管是安詳?shù)ㄒ埠茫锊氐兑埠,賭氣耍潑也好,她們都像是一根線上拴著的人偶,馬鞭一響,全部都噤若寒蟬,響指一打,又復(fù)歸笑靨如花。持著那根線的父親,宛若帝王。
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活得這么卑微,一蓮這樣問過袁小姐。袁小姐嘆了口氣說,時代。一蓮不知道什么時代、家國、民族,當(dāng)然也不懂哥哥為什么前一刻還可以在人群里高聲疾呼回到家里卻會被父親抽到半死,更不懂為什么學(xué)校的同學(xué)可以一股腦沖進(jìn)校長的辦公室把他揪出來又立刻被穿著憲兵服的警察抓走。她所知道的只是,這個世界灰暗而混亂,一切來的那么快走的又那么急,喜怒無常如父親的馬鞭。
但袁小姐還說,總有一天這樣的時代會過去,那時候女人不用再仰仗男人的面色過活,人人都可以念英文小說看彩色電影,靠自己的雙腳走到一個金色的世界里去。一蓮問那樣的世界在哪里,袁小姐說就在你長大了之后所站的地方。
只要有那片金色的希望和笑容在,這個世界所生長的一切暴戾、陰暗、污穢和寒冷,就不再是不可戰(zhàn)勝的。
三火
火燒起來的時候,臨近的居民都從夜里驚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場大火,浩蕩到仿佛要把整個天空都染成紅色。那棟洋房在火海里矗立著,倉皇的人影在窗戶上隱隱綽綽,凄嚎聲卻漸次被滾熱的烈焰吞沒。
大軍閥潘氏豪宅一夜成燼的消息在第二天迅速成為上海的頭版頭條。街談巷議伴隨著一群群黑夜里爬進(jìn)廢墟中尋找斷瓷殘玉的流浪者,仿佛給這個火鑊般地城市又添了一潑濁黑的污油。有黃包車夫會低聲告訴你那是派系間隱秘的清理門戶,而更多的弄堂里的老太太相信,這不過是天道顯跡,“那么老了居然還娶年輕小姐,報應(yīng)!”
誰都不會知道,當(dāng)一蓮看見,紅蓋頭掀開后袁小姐的臉露出來的時候,她突然像夜盲一樣,看不見了整個世界的顏色。
一蓮點燃了她所有的英文書,扉頁上還有袁小姐娟秀的贈言。那些字在灰飛煙滅之后帶領(lǐng)煙苗急速躥走于樓層之間,喜宴上的瓊漿玉液和新房里的紅燭羅帳在十四歲少女浩大的絕望面前毫無招架的力氣,一間間,一秒秒,最終燃成一片金黃的火海。
一片火光中,一蓮覺得她看見了那個金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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