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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其實,每當周遭的友人們肆無忌憚地緬懷起“青春”時,就是那種十六七歲面若桃花的時代,她總是燈光下最安靜的那一個。因為她沒有什么好說的,如果真的要像泡沫電影那樣追溯過去,她只能用乏善可陳來勾勒自己,就像春風搖曳中的一粒灰塵,是壞的幻覺。
從什么時候想把過去的自己一筆抹殺在歲月中呢?也許是無意翻看畢業(yè)照的一剎那。她的面黃肌瘦撲面而來,站在她大后方的是她暗戀成疾的男孩子,一頭朝氣磅礴的短發(fā)在風中亂了,懶洋洋的襯衫搭在幽藍的牛仔褲上,不羈的眼神中漂泊著源源不斷的生猛,凝望就在必然中發(fā)生了。腦海中閃過“張國榮”的樣子,他就像暮色中叼著煙的張國榮,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他。那種喜歡是波濤洶涌的,是她有生以來最深刻的悸動。介紹自己作為轉學生的時候,陽光大方落在他柔和的五官上,他拽拽地說:“本人是粗人,以后得罪了人還望多多包涵!彼褪菑乃穆曇糁凶叱鰜淼,如二月的風,很奇怪,不那么冷。他朝著她的 方向看了一眼,她被燃了一下,然后像陽光下的麋鹿一樣羞澀地跑到自己的領地。坐下的時候心臟開始噗通噗通地跳,臉上的紅暈染出一片晚霞。她緊張地窺視周圍,松了一口氣,慶幸沒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波動。
無人來嗅的夜,她匍匐在昏昏的臺燈下,想起了他。有次班主任聲勢浩大地說:“班級里的差生禁止再去學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彈鋼琴,彈吉他等一切閑雜事務。”他對把人劃分為三六九等的守則嗤之以鼻,他站起來無遮攔地說:“老師,你這是舊封建,憑什么成績不好的同學就沒有業(yè)余愛好的資格,你這是在謀殺人性!”話語一出,同學們目瞪口呆地等待壯舉的收場。班主任的臉青了,又紅了,然后彎著腰解釋:“你學習好,所以你不謀殺人性,學習不好的人是自己謀殺自己,不是我的責任!”班主任在眾人由內而外彰顯的暗暗歡呼中退出,之前幾乎沒有人這么大膽地違背他的意志。他的聲音像海浪一樣襲來,在她懦弱的心底刮起了臺風。因為她也是被等級籠罩的一個,她回憶起來,那天她走在路上時,班主任大聲叫住了她,問:“你去哪里?”她說:“音樂教室!彼哪橊R上變成了封建主,很高貴地說:“學習都這樣了,還好意思去學音樂!彼谵陕渎曋械拖铝祟^。后來,吉他成了人生的過客,她再也沒去過音樂教室。
出租屋外萬物都睡去了,于是她把鐘愛的梵高筆記本拿出來,在金黃的向日葵旁邊,鄭重地寫自己的獨白。她寫那些荒涼日子里的歡喜。她說很愛城市的雨天,尤其是她對一切都充滿敵意的時候,雨總是淚眼婆娑地撫摸著心中無盡的失意,她說自己很久很久沒有流淚了,細雨為她流了,在她最狼狽的時間里雨一直肝膽相照,它是忠誠的老朋友,因為現(xiàn)實生活里沒有人會在意你的眼淚,所以她稱雨是最珍貴的朋友。她說自己還愛七八月小城里最暴烈的太陽,那種攝人心魄的生猛是她一直都在追逐的野火,可惜她遺憾地表示自己沒有真正看過它,從太陽穴那里猛地向天空穿上去,一束鮮血噴涌而出,也許能夠觸摸到,但是她怕死。寫到那里時,她的手指停了,她笑了一下,辯解道:“不對,其實我見過,我真的見過!
他就這樣侵略了她的深夜,她記錄他的一切,雖然她并不真正認識他,與其他人都是相似的萍水相逢,唯一的不同也許是那天傍晚的相遇。放學后他和男生們聚在學校的圍墻邊,她遠遠地看到幾個人在歇斯底里地打架,她隱約地看見了他,直覺讓她沖上去,那還是她的第一次。幾個人癱倒在地上,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迎面而來的面孔掛了彩。“你沒事吧?”她遞上紙巾,眼里含著淚珠。他摸摸自己流血的嘴角,說:“沒事,誰讓這幫龜孫以大欺小!彼幼呶业募埥,細細地看著我,說:“同學,你真善良,謝謝你!彼苍S是俯視到她紅了的眼。趴在地上的同學們艱難地爬起來,他波瀾不驚地說:“咱們不打不相識,改過自新后,以后還是朋友。”男生們依稀站成一排,他拍了怕他們的肩膀,往夕陽垂落的街道上走去,然后回頭向我輕松一笑,他說:“回頭見!
他的背影在落日下瀟灑成風,在我的目光里遠成一道斜陽,那時,天空中的鳥群肆意飛過。
他天不怕地不怕,他是那顆暴烈的太陽,永遠散發(fā)著生機勃勃的勇氣和熱血。她寫道:“他的笑容流到了她心里,她被感染了,她覺得自己開始像一粒太陽!焙谝怪校恢粯闼氐娘w蛾在它的臺燈前盤旋,張著腦袋視死如歸地往那微暗的燈火里撲,她掩了一部分光源,光停在她的左手上,飛蛾落在手心上,她凝視著它,溫柔地說:“你真勇敢,飛蛾!彼鼡溟W幾下直沖光芒最深的燈芯處,她在心里急著喊:不要,不要,你會沒命的。她匆忙地關了燈,漆黑瞬間涌上來,她的心卻很安靜很安靜,恰似一彎月光下的湖泊。她佩服它,她覺得她救了它。
她開始想起了自己為什么從學校宿舍搬出去?那天同寢室柔弱無骨的女孩被其他人血脈噴張地欺負,她站在一邊。看到女孩身上大個大個的疙瘩印,她低下頭去,女孩閃著哀婉的眼睛向她求救的時候,她也沉下頭去。是的,她害怕,無以名狀的害怕。多管閑事的下場往往是悲慘的。她決定搬離寢室,學校讓她填寫出走原因時,她撒謊說自己有很重的鼻炎,需要在外熬中藥治療,以免耽誤病情。辦在外居住手續(xù)的那一天,她再一次遇到了女孩,她閃著那雙布滿螢火的眼睛盯著她,臉上卻是沉積的慘淡,是八十歲才會凸顯的那種慘淡。她很想對那個女孩說一聲對不起,但是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她,原來她一聲不吭地轉了學。
女孩離開了,冥冥之中注定她那張慘淡的臉會在余生中回響。她哭了,一邊哭,一邊回想起過去女孩花朵一樣的微笑。那是遇到男孩以前的事情了。
男孩與她成了朋友,那張普通的紙巾是誘餌。他會花很多時間來治療她糟糕的考試卷,為她的錯題講解,他耐心的神色像個大人,他說:“你很好,其實你并沒有那么糟!
約她出去的那個周末,他怡然地拿出打火機,在余暉中點起了煙。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說:“你怎么抽煙啊!
“我不常抽,兩個月一次而已,我第一次抽煙是給我爸看的,他總覺得我是個小孩子,趁我不在的時候打我媽媽,所以我就試試給他看,別惹我媽。”他抖了抖煙灰,煙霧圍繞著他的臉。
她停頓了一下,心里一沉,原來他也有傷口,她說:“不過你還是少抽煙,對身體不好!
煙霧消散,他盯著她那雙潮濕的眼睛,說:“你真善良,真的,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那種天生的善良!
她很認真地接受了他的話,慢吞吞地說:“謝謝你,真的,第一次有個人這么說我,其實我不是你說的那樣!
“我只說我看見的事實,那天你像一匹小狼沖過來的時候,的確是這樣!彼柫寺柤纭
他一臉無辜地望著她,她鼓起勇氣直視他:“你怎么那么勇敢!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把三個人打趴下!
他指了指他的腦袋,笑著說:“不怕死,不怕任何破事,就像董存瑞炸碉堡那樣,怕了,你就輸了!彼麥缌藷煹淖詈笠豢跉,輕輕地放下。
很久以后,她還是記得那個溫熱的下午,桌上是兩杯冷掉的奶茶,火燒云就在他滅煙蒂的時候到來,他背面正對著那片如血的殘陽,像極了張國榮,可是他才十七歲。她很感恩那個下午,他是如此地信任她,和她談起了“勇敢”。
她還是懦弱了,她沒有告訴他,她的不善良。十六歲的時候,她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叫李艾,長得很出塵,上學的時候她們形影不離,一同度過了那段很清純的時光。站在人群中時,她心里很清楚,她沒有李艾美麗,男孩子們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所有的光芒把她倒映成一片星空,她像個小丑般地仰視她。嫉妒像病毒一樣蔓延,她私底下說她的壞話,說她的秘密,流言蜚語傳得很快,李艾有一陣子人緣變得很差。后來李艾住了一段時期的醫(yī)院,病中的她晚上常常打電話給她,她說:“認識你真的很幸運,不管我講什么,你從來都很認真地傾聽我,比我爸媽都好,他們從來不管我......”李艾的聲音越來越弱,她終于打斷,不耐煩地講:“很晚了,你早點休息,明天我還要上課!焙竺娴膸滋炖畎瑳]有再打電話。有一天黎明的早晨,她記得是周末的六點三十分,赫蕾的“氧氣”在初生的日光中震動起來,她接起電話,李艾的聲音很累,她說:“今天周末,我真想和你去看一場電影,不管誰的都行!彼艘豢跉猓澳阏娴氖俏沂鶜q認識的最好的朋友!边沒等她說話,李艾的聲音就消失了。
陽光滿溢的六月份,她在病房里靜悄悄地死了。那段時間同學們談得很熱鬧,她罹患了很嚴重的血液病。李艾死后,很長時間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村上春樹的新小說,她在歲月的前行中平靜,像很多人那樣,慢慢地忘了。男孩說她善良的時候,她曾經的黑暗把她拖進記憶的深淵。她想,李艾最后的日子里,她的期待是怎么殺了她的。
臣服是她血液里的劣質因子,她不知道十七八歲,為什么她就長成了自己痛恨的模樣?也許是周圍的人們都按部就班地冷漠,也許是拋頭顱灑熱血的勇氣在殘酷的現(xiàn)實前只是虛偽的誓言,像只沒有了煙霧繚繞的煙屁股。就在她也認為活著,就應該隔岸觀火順水推舟時,就在灰色潛入全身時,站在畢業(yè)照后面的那個男孩來了,他喚醒了她,他說她善良的時候刺痛了她的神經。
梵高筆記本里的那株向日葵在燈光下金光閃閃,飛蛾一如既往地在燈光底下遨游,她在安靜的時空里對李艾寫下了一句話:“對不起,我早應該去看看你的。”書桌邊的舊吉他躺在那里,被班主任冷嘲后她就好久沒碰它了,她柔軟地把它抱在懷里,撥動著萬千思緒的弦,“千與千尋”從吉他的身體中緩緩地流淌出來,她在吉他的歌聲里聽見了她的軟弱,她的卑劣,她的眼淚,她的罪。
十八歲的那個生日,她在打火機砰地一聲中許完了愿,他在黑暗中點上了蠟燭,男孩的眼睛很亮很亮,她對男孩笑了笑,說:“謝謝你為我過生日!笔藲q的夏天,就是李艾的忌日那天,她獨自去城市的天堂電影院看了午間電影,她們過去喜歡呆在那個悶熱密閉的電影院討論哪場電影最好,哪個導演最爛。李艾在電影院最自由,最幸福,她說她的夢想是導演,立志用一部電影打動世界。最后的音樂響起來時,她對著莊嚴的幕布低語:“今天的電影還不錯,你真應該來看看!睕]人聽見她說話,走出電影院時,太陽生猛地穿過她。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依舊喧囂著高人一等的法則,他排擠著中下游的學生,在震耳欲聾的嘲諷聲中,她學會了抬起頭顱,對那些陰暗且具有殺傷力的東西,她的眼神已經鋪上了紅色火焰,她開始想,看誰活到最后。
男孩還是把她作為老朋友,常抽空來挽救她貧乏的數(shù)學試卷,她覺得他是個奇跡,給了他放浪形骸,還給了他聰明。他還是像從前那樣打抱不平,所以有很多的朋友。他站起來反抗班主任權威的時候就是一把獵槍,和男孩們打架的時候是一把長刀,但是他仍然是一個好孩子,在黑暗墜落的地方他永遠亮著。他粗糲的驅殼之下堅守著一顆溫暖的魂靈,在他說她善良,說她并沒有那么糟的時候,他就變成了她的理想,她的野火,她的光。他身上那份獨一無二的生猛氣質賦予了她不可忘卻的感動。
撲火總會有流血的時候,那年高三的春天,他被一群痞子打了,住在離學校最近的醫(yī)院。周末她去看他的時候,他手上撐著拐杖,迎著窗口吹冷風,轉過臉時還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等她真正走進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孩正有條不紊地疊被子。他指著女孩主動向她介紹:“這是我的朋友,你們認識一下!迸⑽⑿κ疽猓骸澳愫!彼c了點頭,在他們平淡的眉目傳情中,心中的光熄了一陣。
男孩很快就痊愈了,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女孩,并且成了一種很深的習慣。時間的空隙中,他們會在學校旁邊長長的街道漫步,街邊的房子冒出大片大片的綠葉,女孩一襲深紅的裙子起了風,天空的鳥群再次飛過。她遠遠地目視著他們成為背影。女孩讓她想起過去的李艾,在五彩繽紛的她們面前,她承認,她就是一只普通的飛蛾。
晚上,淡黃的翅膀斑駁了燈影,它們像一群勇士一樣地在昏暗中撲火,翅膀激昂地扇動著黑暗,她默默地說:“飛蛾,我愛上了一個人,但是他并不知道呢! 試卷放在書桌的中間,卷面上的錯題紅叉很憤怒,不過她逐漸冷靜了,她以前很怕那些鮮紅的標記。
畢業(yè)以后,男孩和他的女孩去了遠方,她送了他們一程。人群中,他惹眼的瀟灑,他揮了揮手,說:“多保重。”她臉上的羞澀已經不復以往,她說:“會的。”
他跟著他的蝴蝶走了,列車也走了,她還是沒有勇氣說一聲:“我愛你!
搬離出租屋的早上,翻開的梵高筆記本上,波光粼粼的向日葵上躺著一只飛蛾,它死了。她落了一滴淚,然后把它埋在窗邊的花盆里,她想,很快就會長出花朵來,蝴蝶也會來。
在成為大人之后,她和男孩很久都沒有見面了,男孩走了,但給她留下了一縷縷綠色的篝火,它們始終沒有滅。在另外的生活叢林里,她學會了小狼一樣的奔跑,她也學會了撲火,撲掉所有的黑暗火苗。
她叫宋薇,她對自己說:“你要做個好人。”她知道,她依舊是一只樸素的飛蛾,不過,她將生猛下去,她不再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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