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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你的眼睛濕潤,而心田荒蕪。
在這樣一個清新的、南國的凌晨。
缺了一半的凌晨。
你盡量讓自己的腳步輕快,穿過晨霧彌漫的小路。你要去迎接你的伙伴。
你的伙伴是一條黑背,叫做動動,據(jù)說個性特別好斗淘氣。可你和它相處得不錯,它很喜歡你,因為你像它的第一任飼養(yǎng)員。你也喜歡它,因為它……因為它有些像你的最后一個班副。你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個發(fā)現(xiàn),這是你的一個小秘密。你有很多秘密——絕大部分有關于他。
動動遠遠就看見了你,它沖你伸出舌頭、搖著尾巴,它高興極了。你也高興,你笑著從圍欄里牽出它,拍拍它簇新的作戰(zhàn)背心,夸它比平時更加神氣。
你蹲下身,動動濕漉漉的氣息噴上你的臉,它脖子上的項圈冰涼涼貼在你手腕上。
項圈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編號,你之前不曾注意到。你仔細讀出這個數(shù)字,61。這個阿拉伯數(shù)字像一枚彎彎的魚鉤,鉤起你的嘴角。哈,這狗跟你真有緣,你下意識地向右轉(zhuǎn)頭,快看啊六——
你身旁沒有他。
于是那魚鉤鉤破了你的嘴角,讓你感覺刺痛。
動動在路邊的草叢里嗅來嗅去,一刻也沒得停歇。而你動也不動,你在發(fā)呆。霧氣凝結(jié)成露,掛上尖尖小草,也掛上你的睫毛。你的眼睛很濕,可內(nèi)心干旱,曾經(jīng)開放在那里的花,如今都快凋零。你覺得這樣不好。你不止一次告訴過許三多——在你走的那一天,在你走之后的很多封信里——每個人心里都要開著花,開得轟轟烈烈、開得漂漂亮亮,才是好樣的。但現(xiàn)在你的花圃沒人照管,就快要荒廢了。你有點兒慚愧。
是不是該看一些園藝的書?你忽然有了主意。因為你想起他寄來的信,他說他的新隊友一天到晚凈不琢磨正事兒,卻把基地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收作后宮,所以大家都管那個人叫鋤頭。你認為在你的下一封信里面,也應該請他幫忙問問鋤頭,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救救你的花。
這些年你和他之間的通信其實不算少,從他那里你知道許多關于許三多的事、成才的事、他新戰(zhàn)友的事、他新隊長的事……可你不知道他的事。他很少說起自己,偶爾提到,也只說很好。
想到這里,你不太高興,你覺得在你視線之外的小王八羔子不但長出了翅膀,而且還很硬。接著你好像找到了原因,你想起你們距離寢食同步的日子已經(jīng)很久,他或許已不再那么依賴你。他當然不會再依賴你,他是你帶出的最好的兵,是步兵巔峰上的男人,他不再需要倚靠任何人。他的語句簡單、回信平淡,是因為他有了新的生活和更廣闊的的世界。而你,你只是他回憶里逐漸模糊的面孔之一。要不以后少打擾他吧?你悄悄問自己。
你摸摸褲袋,那里裝著半封沒寫完的信。是的,你總這樣,他的回信還沒到,你的下一封信又已經(jīng)寫好。以后不能這樣了,這是最后一次。你沒有拖延癥,做了決定就應當立即執(zhí)行。但這次不一樣……你為自己辯解,三個月前寄給他的那張和小侄子的合照,你還沒向他解釋。
你明明有機會寫清楚,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可是你沒有。你寧愿在給許三多的回信里解釋。你期望他的心緒為這張合照有片刻波動,你想用這種別扭的方式懲罰他。你沒有發(fā)覺你的小心思,所以你不會承認。
你單知道自己失落,單知道自己不安,卻不知道他也因你無眠、因你忐忑。你不知道你在思念他的時候,他也在思念你。
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檢討了自己的幼稚,打算非得親自跟他說明白不可。然而你實在太忙,又正好碰上案子有新進展,所以你的信一直沒有寫完,也就一直沒有寄出去。你出門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他的回信也許早就躺在你的信箱,你微笑了。薄薄的信紙上,筆跡被你身上的濕氣浸染,變成毛茸茸的樣子,像他那頭刺兒毛,你就是有這種隨時能看到他的本事——
他不在身旁。他無處不在。
史副隊!你聽見你的同事在喊你,于是你連忙牽過動動,向集合點走去。
大家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fā)。剛這邊兒的張隊過來說他跟特種部隊借了倆兵來幫咱們,夠那仨兔崽子喝一壺了!你的同事是個頂精神的小伙子,眉飛色舞地向你匯報好消息。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你小子得全須全尾地給我回來,聽到?jīng)]有?你拍拍年輕人的肩。
得令!你的同事向你敬禮,滿眼都是信任。你并不比他們大幾歲,可他們已經(jīng)習慣依賴你,像從前你許許多多的戰(zhàn)友,像你很在意的他。你在這沉甸甸的責任中感到安心。
你帶領你的隊伍奔赴戰(zhàn)場,厚重的落葉碎裂在你的腳底,叢生的枝蔓擦破你的眼角,你只有在忙碌中才能短暫地忘記一個人。動動在你身邊跑前跑后,是非常盡職的忠誠伙伴。你們從天亮走到天黑,好不容易才到達逃犯藏身的地方。按照計劃,你們要在這里埋伏一整天,以便摸清逃犯行動規(guī)律,和等待你們好不容易請來的后援。你把任務布置給每一個人,然后準備找合適的位置潛伏下來。你是個偵查老兵,你很擅長。
動動蹭著你的褲管。它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它在和你告別。你呼嚕著它的毛發(fā),送給它一個貼面禮。你可是個老兵,不能這么幼稚,你一本正經(jīng)地叮囑它。它靠在你的肩膀,你感覺脖子后濕濕的,它舔舔你,然后走掉了。它的耳朵耷拉著,看起來有點傷心。
于是你也莫名地有些傷心。深重的夜霧落進你的眼睛,聚成兩彎深潭。星星的影子碎在里面,讓你的眼睛看上去潤澤又明亮。然而你的心田干涸,枯萎花葉下的泥土張開饑渴的口——你并沒有水能用來滋潤它。
你執(zhí)意遠離眾人,藏在一株榕樹旁,盡管這里并不是唯一可選的地點。你一動不動地趴臥在泥土上,時間久了,覺得被硌得難受。你胸前的口袋里有一包紅河,全新的,沒有拆封。但因為被摩挲了太多遍,塑料膜有些破損,盒角也變得圓鈍。
放太久了,煙都壞了。
不會太久……也不會壞。他的眉眼在煙霧后變得異常模糊,你想那不是因為你的眼淚。
你的思緒在觸及他的時候每每一潰千里。你的回憶鋪天蓋地,洪水猛獸一樣吞沒你。
你明天走,是吧?他語氣硬邦邦的。
嗯。你說不了多余的字,在其他戰(zhàn)友面前的強撐讓你覺得累,所以你卸下偽裝,在他身旁。
接收單位找好了?
嗯。
你這是自作自受。他的臉扭在一邊,你只能看見明明滅滅的煙頭。
滾。你沮喪、你煩躁,你的自制力在這個夜晚灰飛煙滅。你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他沒有說話,沒有數(shù)落許三多,他抽著煙。
這破玩意兒有什么好抽,左一根右一根,遲早把你肺抽成蜂窩煤!你搶了他的煙,扔在地上。
對不起,他說。
你說啥玩意兒?
對不起,他看著你,他的目光閃爍,仿佛有淚,班長,我對不起你。
你去抹他眼角,但那里溫暖干燥,好像一切都是你的錯覺。你訕訕地,別瞎說,跟你有啥關系?
你想要收回手,可他捉住了你。他的手心滾燙,幾乎要將你灼傷。班長,我答應過和你一起作一起受,我沒做到,是我對不起你。
你……,你有點哭笑不得,整得跟你班長就快壯烈一樣是鬧哪出?
我想天天兒看見你,不行嗎?他梗著脖子,我真、我真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打報告,跟你一塊兒走算了!
嗬,你小子真舍得這身軍皮?
你不信。课疫真就——
坐下!你開始覺得頭疼,你拉著他。你嘴上說說就得了,班長念你這份情,別給我瞎整幺蛾子!
他氣呼呼地,但還是坐下了——他從來都聽你的話。
你跟他說,六一啊,你天生就是軍營里干的命,往后沒人看著,自己也要會照顧自己。你又跟他說,你真放心不下許三多,他但凡還念著你的好,也該幫你把許三多帶出來。你還跟他說白鐵軍、說甘小寧、說連長、說三班、說七連、說三五三團……你說了很久很久,說到東方發(fā)了白。
你終于停下,你的嗓子啞了。你說不出話了。
他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接你的人就快來了,他沒時間了。班長……他竟然在猶豫,班長,他喊你,好像在給自己加油,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轉(zhuǎn)業(yè)了,可不可以去找你?我還跟著你,給你做班副,做一輩子的班副!
你看著他,看著他逐漸變得不安、變得驚惶、變得不知所措。他那么大的個子,現(xiàn)在看起來卻可憐兮兮,有點滑稽。
幼稚。你的聲音沙啞,可你忍不住微笑。
我就幼稚了,怎么的吧!反正在你眼里我永遠幼稚!他好像終于抓住一根稻草,眼睛里又有了光。
你聽見連長在喊你的名字,所以你站起身向營房跑去。
找到你,然后我們在一起,好不好?他剛出口的詢問破碎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他又沮喪了。
其實你聽得到,你是偵查老兵,耳朵很好。你不敢回頭,你覺得你大概白日做了夢,于是你逃跑。
送你的車上,他沒再提起那個問題。但他把大半條煙留給你,像一個無聲的、隱秘的承諾。
你回到家,把煙拆開放在每一個你能想到的地方——宿舍里、單位里、車里、包里——你希望你們再次見面的時候,你能馬上拿出一包。所以最后你決定隨身也帶著一包,就是現(xiàn)在你手上這包,被雨水、雪水、和你的汗水浸透的這包。
時間真的太久,以至于煙味也受了潮。你和他之間的感情也同樣,變得模糊、變得難以捉摸。他沒有一次來找你——連許三多都比不上。你想白日做夢果然沒什么好下場。
你沒花多久時間讓自己走出來,因為你一向?qū)捜荨D阆肽憷斫馑,誰年輕時候沒犯過傻呢?難道沒有那個白日夢,他就不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了?所以你還給他寫信,告訴他你很好。你知道他是個講義氣的好朋友,如果你過得不好,他會擔心。你跟他說你的新單位、你的新同事、你的哥哥們,以及出社會后去相親的那些事。你發(fā)誓你說這些的時候真的沒有多想,你就是覺得有趣、新鮮,和你以前、和他現(xiàn)在的生活很不一樣,你想讓他閑暇的時候,看這些好玩的事也能樂呵樂呵。
他的回信越來越慢、他的字句越來越短、他提到自己越來越少,可你居然沒發(fā)現(xiàn)究竟是為什么。你真不是個好偵察兵。你只想你們的關系終于到達一個平衡點,于是你學著接受現(xiàn)實。可你為什么要寄一張合照給他?一張你抱著小嬰兒的照片。照片上你笑得很燦爛、很幸福,所以你就覺得看到的人也會為你高興,是不是?那你又為什么吝嗇于說明事實的寥寥數(shù)字?你看,沒有他在身邊,你還一樣在自相矛盾、自作自受。
你的目標出現(xiàn)了,你把煙盒塞回口袋。你投入工作,你無暇旁顧。你向協(xié)助你們的特種兵發(fā)出指令,得到模糊的響應。你想一定是耳機受了潮,不然怎么會發(fā)出夢里的聲音。
任務完成得還算順利,你迅速向現(xiàn)場靠近。那個兵真像他,你這么想,但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你總能在各種可能不可能的地方看到他。
突變發(fā)生在轉(zhuǎn)瞬之間,你的心一下被提到了喉嚨口。你的槍指著扭打成一團的兩個人,但遲遲摁不下扳機。你最終放棄,連滾帶爬地滑下斜坡,身上磕出大大小小的淤青?赡泐櫜坏,你要去保護你的戰(zhàn)友。背后的同事們在大聲喊著危險,而你的腳步?jīng)]有分毫猶豫。
那個兵在你剛到達坡底的時候扭轉(zhuǎn)危局,你停了下來。你感到慶幸,同時為自己的多慮感到好笑。你抱起向你跑來的小姑娘,抹去她的淚珠,把她交給你的同事。
現(xiàn)在你要去封鎖現(xiàn)場。你穩(wěn)步走向尸體,與那個兵擦肩而過。那個兵的面罩被血弄得很臟,所以他把面罩解下,丟在一邊。
你忽然動彈不得。
你扭過頭,視線追隨著那個兵。你聽見自己的骨節(jié)喀喀作響。你張開嘴,血腥味和土腥味扭成一團堵塞你的喉嚨,噎得你眼前發(fā)黑。
同志,你等等。你說,聲音低得連身邊的人都聽不見。
你喊的人沒有停下。
你等等!哎!你終于找回你的聲音,盡管它怪異得令人側(cè)目。你覺得剛沾上你指尖的淚仿佛回到你的眼眶,那個兵!你等等!
依然沒人搭理你。
于是你開始猶疑、開始失望。你心里回光返照的花兒全謝了,被你干如荒漠的心田吃完了。
史班長?另一個滿臉迷彩的兵靠近你,史班長?真是你!
你回頭看來人,努力分辨油彩下的五官。
我是成才!你怎么在這兒?成才很興奮。
你突然意識到什么。你拔腿就跑。你甚至都沒好好跟成才打個招呼。
哎!那個兵!那個兵!呼喊把你胸腔里的空氣都帶走,你的臉憋得通紅,說你呢!哎!站!
你氣得不行,你發(fā)現(xiàn)這小王八羔子比你想象中還要有出息。伍六一!你給我滾回來!
那個兵停下。然后他轉(zhuǎn)身,他站定,他一動不動。
你站著看他,他也站著看你。那么大的個子,怎么看起來可憐兮兮,有點滑稽。
你走上前,你想把準備了很久的煙給他——可你摸了個空。那包煙在你滾下坡的時候被遺落,而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但這已不再重要。
你看見他肩膀破了一個大口子,皮肉猙獰翻卷。你讓他跟你下去看醫(yī)生,你還伸手想碰碰他。
可他不回答。他竟然還躲開你的手。
你的手落下。你好像找到了一個問題的答案。你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甕聲甕氣地祝你幸福,還夸你兒子可愛。
你有點奇怪,你不是讓許三多轉(zhuǎn)告他了嗎?難道他的固執(zhí)已經(jīng)進化到非要你親口解釋的地步?你幾乎想掏出褲袋里那半封白紙黑字的信,證明你絕非故意。
你沒有拿出那封信,因為你終于明白一切——
當你撞進他下著大雨的眼睛。
他的解釋從你耳邊滑落,你的回答輕飄飄浮在半空。你其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你只顧著高興,為那個你以前猜錯了的答案情不自禁地狂喜。你躲開他的眼睛,你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緊接著你被裹入一個懷抱,他的嘴唇緊貼著你的耳朵,讓它發(fā)紅發(fā)燙。
你為以前的胡亂推斷感到羞愧,所以你想你應該主動一些。好不好?你問他。這個只剩半截的問題。
剩下的那半截,被撞碎在你和他狂亂的心跳。
他抱緊你。他顫抖著。他再說不出一個字。
他不用說。你已知道所有答案。
你聽見了嗚咽的聲音,那當然不是你。你是他的班長、他的上級,才不會這么沒出息。你只是眼眶發(fā)紅,你沒有哭泣。
你班副的淚水滴在你的頸側(cè),是一場及時的春雨。
——你荒蕪的心田上,終于發(fā)出新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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