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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一天,長安街上杏花照人。
蘇閑病臥床榻半月,半月余后再走在長安街上時,遠(yuǎn)遠(yuǎn)瞧著他,青絲懶懶,行色慵慵。
倒是與他走在一旁的裴笙,唇紅齒白,笑意間含夾春風(fēng)。
蘇閑這一病,的確病得不輕,從頭到尾瘦了個精光,還不如他手中那柄折扇上垂的藍田玉墜兒好看。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蘇閑念。
裴笙捂嘴一笑,右手手上露出赫然的一條扭曲的疤痕。
“你笑什么?”
“沒,沒。”
裴笙瞧著斜陽里的蘇閑,竟有三分落寞,與平日里,不大一樣。
蘇閑沒說話,扇子上的玉墜兒偏偏搖搖。
“她要出嫁了,好歹去見最后一面!
風(fēng)中的長安街,洛陽城,看上去車水馬龍,正是屠蘇季節(jié),遠(yuǎn)處的琉璃瓦上停著幾只紙鳶,從城門上望去,酒坊旁掛的燈籠燭火氤氳,卻總嗅到深入骨髓的幽香,像是不為人知的暗傷。
相府里的桃枝被修剪得極好,暮春時節(jié),相府里有一種含帶春意的香。
荀亦站在倚蓮池旁,她的背影高挑,一身紫袍及地,肩后青絲如傾潑的黑墨。那紫袍的裙尾繡了朵朵白色的姜蘭。
那一旁的青衣侍從打盹打了半日,一個留神瞧見了裴笙與蘇閑,連忙醒了瞌睡跟荀亦說道:“二小姐,蘇公子來了。”
她默了許久,并未回身。
“我先去瞧瞧荀玉!迸狍献咧,對那青衣侍從使了個眼色,那侍從才傻愣愣地回避。
裴笙站在珠簾外,內(nèi)里的白衣女子斜臥在床榻邊上,從裴笙的角度看她,她有一張近乎完美的側(cè)臉,柔軟的頭發(fā)像絲綢般垂過她的左耳,朱唇微啟,玉指尖尖,她正拿著手中的玩偶,左捏右捏。
裴笙輕輕笑了笑。
“早!
裴笙笑著走進閣中,自顧自地找了張?zhí)茨疽巫,又見檀木椅上隨意擺了張藕色肚兜,眉頭一皺,心想還是算了,站著吧。
荀玉臉一紅,走過去說:“蘇閑也來了么?他大病初愈,走吧,我去瞧瞧他!
“也好!
裴笙走在相府里,竟在繞彎路走。
暮春要過了,相府里的桃花謝了大半,唯獨此處,因地勢的緣由,桃花依舊。
荀玉吸了口氣,天色遙遙欲晚。
荀玉看著裴笙手上的傷疤,忽然又想起了某件事。
“裴笙,小時候,我記得不太多了,但十七歲那年,有段記憶倒是特別深刻!
荀玉十七歲那年,裴笙恰好弱冠之年。
那年裴笙的生辰,很是不同,那天,荀玉穿了一身紅色煙羅裙,和裴笙一同騎了一匹白馬,跑遍了長安城。
那晚,她喝了滿滿一壺竹葉青,與他共乘白馬,她的雙眼也飽含醉意,風(fēng)急速駛過,她的笑意比誰都濃,而同時,風(fēng)從她身上帶走的醉味,也飄到了裴笙身上。他在她身后護著她,小心翼翼地攀住她的腰,又不敢太用力。
結(jié)果,高興之余,她一個不小心摔下白馬,裴笙為了護著她,硬是做了肉墊子,抱著她一同從馬上摔了下來,手卻割過路旁的一塊長有棱角的青石。
荀玉當(dāng)時就被那血嚇得醉意全無,而裴笙依舊在笑。
“我的這條疤,可是你害得!迸狍现浪肫鹆四羌,還特意把傷疤湊近了給她看,荀玉瞧了瞧,皺著眉頭說:“你還賴我,我說,你自己沒找好大夫醫(yī)好,你看,這疤,多丑!
不知想起什么,荀玉又有些傷感地說:“不過,我也記得是那一年,蘇閑酒后吐真言的事。”
那年裴笙生辰的晚上,蘇閑在裴府里喝的個伶仃大醉,彼時同座的幾個紈绔子弟趁興打趣說:“蘇少,這么多年,你就沒個喜歡的人么?”
他喝得爛醉如泥,卻笑著回了兩個字:“荀亦……”
從此,家家戶戶得知小侯爺蘇閑喜歡相爺?shù)亩Ы稹?br>
裴笙看著她,忽然有些緊張地說:“若,若你無心慕之人.,”我便娶你。
此時侍從火急火燎地趕來,二人朝那侍從一望,那侍從慌慌張張地對荀玉說道:“大小姐,剛剛小奴看見,蘇公子遞給了二小姐一枚玉佩,結(jié)果二小姐二話不說把它扔進了蓮塘內(nèi),小奴怕,怕出什么事……”
荀玉連忙回說:“好,我們馬上過去看怎么回事!
“是!
語畢,荀玉扯著裴笙大步向前走,忽然荀玉回過頭問裴笙:“你剛剛說什么,我沒聽清楚!
裴笙假笑著搖搖頭,說:“不重要了,走吧!
待裴笙和荀玉走到倚蓮池時,池旁的樹還正是深綠,深綠得令人打寒顫,而面前的一景一情更讓人連寒顫都不敢打。
荀亦和蘇閑就這么看著,哪怕看上幾個時辰也不嫌煩般。
“這是怎么了?”荀玉踏步走來,見二人氣氛奇怪至極。
裴笙也走過去問蘇閑:“怎么回事?”
蘇閑的臉色依然如裴笙走時看到的一樣,淡然得很。
“我走了,你保重!碧K閑道。
“長姐,我想告訴你一件事!避饕嗟难凵窨粗K閑,話卻是對荀玉說的。
蘇閑的步子停住了。
“長姐,蘇閑他喜歡你!
“什么?!”荀玉松開拽著蘇閑袖子的手,不可思議地看著蘇閑,裴笙臉色越來越蒼白。
“她沒騙你!碧K閑的聲音,十分低沉。而說出來的話也如那聲音一般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荀玉雙唇顫抖,最終,她好像受不了了一樣,問二人:“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大家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了。唯一可以說清楚這一切的,也只有時間跟往昔。
荀玉其實小時候并不和荀亦一起在相府里長大。
荀玉在幼兒之時,被相爺丟失過,幸好她得到當(dāng)?shù)厍f稼人的照拂,卻有了一身的野習(xí)慣。
半月余后,十歲的荀玉偷了一匹白馬,又不會騎,結(jié)果在長安街上被白馬甩了下來,一頭栽進了路邊販夫的白菜堆里,從那以后,她就長安城內(nèi)“名聲鵲起”,人人都在議論相爺家的大小姐,果真野雞不如鳳凰。
不過,那白馬是裴笙的。
待此事風(fēng)波過,左相冥思苦想,決定把荀玉和荀亦送入書塾念書。荀玉去書塾那日,發(fā)現(xiàn)裴笙也在,不由得不高興了起來。第一天,先生讓大家寫自己的名字。凡是出身仕宦世家的子女,沒讓先生教子以前,大多都是會寫字的。
彼時荀玉撿起地上的一張宣紙,看上面赫然寫了兩個大字,自己卻不認(rèn)識。
“荀亦荀亦,你快過來,你看這念什么?”
荀亦無言地將宣紙轉(zhuǎn)了個彎,荀玉拿反了。
“念…..念蘇閑。”語畢,一雙細(xì)嫩的手搶過宣紙,宣紙嘩地一聲,荀玉和荀亦看著眼前這個一把奪過宣紙的小男孩,他就是蘇閑。
荀亦在旁有些受氣,蘇閑剛才的舉動實在是太不合乎禮數(shù),而荀玉教訓(xùn)蘇閑說:“拽啊你,不就是你的名字么,看看而已又怎么了!
蘇閑和荀玉二人怒火中燒,揮拳就上。
結(jié)果是……
裴笙端著香噴噴熱乎乎的食盒走過三人身前,看著他們?nèi)吮幻姹谒歼^,到午時了先生還沒許三人吃飯。
荀玉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正好對上裴笙那雙桃花眼,又將眼神轉(zhuǎn)移到裴笙手中的食盒上。
“想吃么?”
荀玉咽了咽口水,說:“想!
裴笙用木筷子從食盒里挑出一片肉,走過去遞到荀玉嘴邊,說:“吃吧!
荀玉甚是感動,裴笙看上去的確不好接近,而且,自己又偷過他的馬。
荀玉張開嘴巴,裴笙把那塊肥溜溜的豬肉送進荀玉嘴里。裴笙那個時候的笑容,堪比四月里栽的一只水芙蓉……
半響后。
“你個孫子!你給老子吃的是塊生姜!難怪老子吃之前硬是覺得那豬肉跟長毛了一樣!”荀玉憤恨地吐掉那片生姜,身旁的蘇閑和荀亦不由得笑出聲來。
“嗯,很好!迸狍蠞M意地一笑。
這時先生走來,看見裴笙跟三人神色異常,走上前來詢問,裴笙立馬換了個臉色。
“怎么回事?”
裴笙回答:“弟子有罪,弟子私自給同門師弟師妹門送飯食!
先生皺著眉頭看著吐在地上的生姜,荀玉還得意地笑著,心想這下裴笙也得跟自己一樣面壁思過了。
裴笙看先生在看地上的生姜,順?biāo)浦鄣卣f:“弟子好心給荀師妹送飯食,豈料,她不喜歡,吐在地上了,你瞧,先生。”
先生沉思了一會兒,說:“除了荀玉,其余的人都可以走了。荀玉,你再面壁半個時辰!
“我!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荀玉吼道,荀亦連忙攔住她。
“再面壁半個時辰。”
四人也是漸行漸近,不知不覺中,四人已經(jīng)可以坐到一起玩猜百草的游戲。
也是在不知不覺中,過了四年。
那是一次在空谷之內(nèi),裴笙和蘇閑約好去狩獵,荀玉悄悄帶著荀亦,從相府里溜達了出來,也跟著裴笙和蘇閑瞎溜達。
結(jié)果在空谷里,四人卻走散了,蘇閑和荀玉走在一塊,荀亦和裴笙不見蹤影。
“呀!”蘇閑叫了一聲,荀玉往旁一瞧,蘇閑的褲子上出現(xiàn)了兩個洞,不遠(yuǎn)處有條竹葉青正游走而去,她立馬撕開蘇閑的褲腿,將毒血吸了出來。
“你……”
蘇閑臉紅得發(fā)燙,他從未感受過這么柔軟的東西貼近他的腿,他整個人都要酥掉了。
“你看到裴笙了嗎?”荀玉問。
蘇閑現(xiàn)下哪里還回答出這些,支支吾吾的。
荀玉看他不知,便說:“我去找他!”
荀玉繞過幾株槐樹,才在不遠(yuǎn)處瞧見了裴笙,荀玉想,從這個角度看裴笙真好看吶,嘖嘖。一個不留神就跌進了身前的石洞里。
隨著荀玉的尖叫聲,裴笙好像已經(jīng)猜中她掉了進去,忙不迭地走過來,往下看,荀玉正在揉膝蓋。
荀玉此時也往上瞧,正對上裴笙的眼睛。
“平時走路不小心,現(xiàn)在知道闖大禍了吧!迸狍峡戳丝矗@石洞不深,但是下去了想上來,就難了。
荀玉抬頭,盯著裴笙,朱唇一笑,竟玩笑似地問:“你敢下來嗎?”
裴笙回了她一個淺笑,荀玉來不及回神,只聽見衣袍卷過涼風(fēng)的聲音,裴笙已經(jīng)好好站在她面前了。
她記得,他身后的辰光。
多少年后,這件事也被漸漸淡忘,但裴笙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個仲夏。
那一年,是荀玉十五歲及笄之年,她出落得竟比荀亦還要好看,來見他時,一襲白裙,對著自己傻笑,那時,桃花紛然,十里之內(nèi),桃花雨飄散,竟不如她不經(jīng)意勾起的一絲笑。
縱然如此,故事里總有傷心之人。
裴笙二十歲時那場裴府里的盛宴,蘇閑喝得個酩酊大醉,醉了還笑,笑了依然醉,可是周圍的人都看得出來,今天蘇閑蘇公子可是格外開快吶。
有人忍不住打趣般問:“蘇少,這么多年來,你就沒個喜歡的人么?”
其實這句話大家都沒指望上小侯爺能答,只不過是興致上來,眾人玩樂玩樂罷了,誰知蘇閑將酒罐子往案上一擱,邊笑邊小聲地說:“荀玉!
問話那人沒聽清楚,驚到:“誰?荀亦?蘇閑你可有眼光啊,相爺?shù)亩Ы饑K嘖!
荀亦,荀玉。這兩個名字何其相像。
蘇閑那天睡在裴府睡到日上三竿,等到酒醒了第二天起身,無意間聽到幾個侍從們嚼耳根子:“你們看見了吧,看見了吧,昨日裴公子離身晚宴,就是和相爺家的大小姐出去了,你沒看見,昨天回來的時候,裴公子抱著相爺千金,千金好像喝醉了,死拽著裴公子的衣領(lǐng)子不肯讓他放呢!
他杵在一旁默了許久,轉(zhuǎn)道走別處。
他路過裴府的竹園,竹葉蕭蕭瑟瑟地落在他身上。
“咦,蘇少!”
蘇閑回身一望,是裴笙的表弟。
他走來,笑說:“蘇少,我都沒看出來,這么多年,你居然喜歡上荀亦,要不是昨日你酒后吐真言,我們還真不知道!
蘇閑根本不知道,昨日自己說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告訴那幫人自己喜歡的是荀亦,就算他說了,也會說荀玉啊。他明明喜歡的是荀玉。
他回首,看了一眼裴府里的竹園,滿目蕭然。
都無所謂了。
往昔已經(jīng)是永遠(yuǎn)是往昔,過去也終究是過去。
“當(dāng)年,我酒后亂言,說我喜歡的荀亦,其實,你們都不知道,我并非喜歡她!碧K閑低著頭,沒有看任何人。
荀玉在一旁,幾乎不能說出話來。
蘇閑低頭無力地笑,說:“我自知我無法插足你和裴笙,所以每次都只抱著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你的心態(tài)。我借著外面說我喜歡荀亦的由頭,隔三差五地往相府里跑,為的就是,去找荀亦之前,可以路過你的明珠閣,看你在四合窗前捏泥人,一眼,就好!
荀玉看了一眼裴笙,他始終一言未發(fā)。
“那裴笙,這么多年……”荀玉話未說完,裴笙就接道:“這么多年來我沒有秘密,我喜歡你便告訴你,不會隱藏。”
“不,裴笙,你一定看出來蘇閑喜歡我,你一定看出來了!避饔褓|(zhì)問他。
“是,我的確看出來了!
“你不告訴我,還喜歡了我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因為蘇閑不是真正地喜歡你,他喜歡的只是你的幻影。這句話裴笙始終沒說出口。
“我不需要在意別人的感受!迸狍险f完,轉(zhuǎn)身離去。
荀玉幾人,也無言相散。
夜里,她抱著玉枕一邊哭一邊罵裴笙,那晚,裴笙也沒有睡下,開窗看著簾外的芭蕉看了一夜。
半月余后,荀亦出嫁。
蘇閑沒去送送,卻一人去了城隍廟內(nèi),燒了幾柱香。
路過的凈慧和尚問:“蘇公子,一月余前的大病可是根除否?”
蘇閑雖有些奇怪,想自己病了這寺里的和尚怎么知道,卻也有禮數(shù)地說道:“早早好了,也沒留下病根!
凈慧點了點頭,臨走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蘇閑說:“廟外那棵祈福的菩提樹公子記得否?”
蘇閑點點頭,說是記得,那株菩提樹上常常被人掛紅繩,紅繩上寫下人的名字,以示祝愿。
蘇閑走出城隍廟。廟外一片清明,兩道栽有黃桷樹,郁郁蔥蔥,中間那棵菩提樹十分顯眼,樹枝掛滿了紅繩。
凈慧說,荀亦每天都會來為自己祈福。
他走到那棵菩提樹下,坐了許久,默了許久。
忽然有些風(fēng)大,一只紅繩沒有系好,被風(fēng)吹落,他用手接住,那紅繩上用墨寫下了他的名字,蘇閑。他笑了笑,起身,準(zhǔn)備重新掛在菩提樹上,風(fēng)輕輕搖,紅繩也跟著吹動,蘇閑將紅繩掛好。
“咦,這張也是寫的我的!碧K閑瞧到了。
“嘖,怎么這張也是…….”
蘇閑這才仔仔細(xì)細(xì)瞧了瞧菩提樹上系的紅繩,上面的名字,都同出一轍,蘇閑。秀氣端莊的兩個大字。
他圍著菩提樹走了一周,紅繩輕靈地擺動,蘇閑,蘇閑,蘇閑……..
凈慧說,荀亦每天都會來為自己祈福。
他靜靜坐在菩提樹上冥思。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什么時候荀亦開始喜歡他的呢。
小時候,他總覺得荀亦不愛說話,躲在荀玉身后,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所以保護她,好像是自己天生就會。如今,他驀然想起,那個總不愛笑的人。
他忽然想起那次去渡舟,本來是荀玉和荀亦一同來,結(jié)果荀玉跑去和裴笙放風(fēng)箏,她一人來了,他就和她在畫舫上看清明湖畔上的細(xì)雨。
“我最喜歡吃酸梅,這些零嘴父親從來不讓我吃!
“想吃么?我?guī)闳ァ!?br>
“好啊。”
畫舫在邊上停下,他看她,在雨中撐了一把八十四骨紫竹傘,一雙鳳眸笑著看他。
他在附近的小樹林為她摘梅。
小樹林里蟲子多,她總是怕這怕那,喊蘇閑幫忙。
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她遇到麻煩了,就下意識喊蘇閑。這么多年,這竟成為一種習(xí)慣。
荀亦心里柔軟的最深處,便是有關(guān)蘇閑的。
他為她洗好楊梅,喂到她的嘴里。她一咬,梅汁飽滿,艷紅色的梅汁沾到唇上。
荀亦,這么多年,你是怎么裝過來的,怎么成全我的。蘇閑在一旁想。
“或許她并不是裝,而是想讓你假裝下去,她覺得,那樣和你在一起都很好,都是種奢望!迸狍喜恢朗裁磿r候來的,站在菩提樹的另一頭,一邊搖扇子,一邊說給蘇閑聽。
蘇閑知道是他。
“如今想來,跟她在一起時,她真的是從未那么開懷地笑過!
裴笙不語。
“我真的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碧K閑說道。
真是在錯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荀玉收到宮內(nèi)的消息,中秋節(jié)進宮赴宴。
她想,也是該去看看荀亦,看她那樣子,荀玉總是放心不下,不過她最近和裴笙賭氣,誰也沒去找誰,這次去宮內(nèi),準(zhǔn)是要碰到的。
中秋節(jié)的晚宴上,荀玉坐在女眷之間,卻時不時地去瞟裴笙。他身為驃騎將軍之子,在席間一直滿帶笑意與眾人談笑風(fēng)生。
這么高興。
荀玉想,自己也可以談笑風(fēng)生呀,瞧了瞧周圍一桌子人,個個矜持。
算了,荀玉想。
此時,有鐘鳴的聲音傳來,高座之上,有個人拖著七尺長的華服走過。蘇閑從低座上抬眼望去,卻只看得清那人鬢邊一把釵頭鳳。
他別過臉去,不想再看,再看也不是自己的。蘇閑瞧了瞧桌子的上的人,紛紛在談?wù)摮V要,米糧口食之類的話題,他也不感興趣,眼睛四處打望,看見荀玉側(cè)著臉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荀玉的側(cè)臉,像極了荀亦。
蘇閑唯獨剩了苦笑。他以前看著荀亦,想著荀玉。如今故人不再,看著以往的心尖人,念著故人。
荀亦坐在高臺之上,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到高處不勝寒。
她看著蘇閑在落寞處飲酒,心里亂作一團,又不敢多看。
“王上,臣妾想回宮!
于是,便只有逃之夭夭。
晚宴上.
荀玉看著裴笙一直都沒理自己,難道自己真的要和他就此斷絕了?
此時高座之上的王上好似有些微醉,往下一瞧,就瞧中了裴笙,忽然想起什么事一般。
“眾賓安靜,圣旨喧!
低座的人紛紛跪下。
“寡人,有意將惠仁公主許給裴將軍之子,裴笙。裴笙,接旨吧!
一道圣旨,將二人隔絕在千里之外。
裴笙抬頭,沒有表情。
荀玉在一旁,驚愕地抬起頭,不知所措。
“臣,臣有意平復(fù)邊疆戰(zhàn)亂,不能接旨!”
好個裴笙,當(dāng)眾抗旨。
“你既有報國之心,好,朕允了你!
裴笙…….
荀玉離了宴席,獨自在偌大的皇宮內(nèi)散步。裴笙,他到底是為了荀玉,為了不讓她難過傷心,他竟然愿意去邊疆打仗。
想到這里,她覺得心里酸酸澀澀的。
月下的假石山清清冷冷,她的身影十分蕭條。
為什么每次,裴笙都要為自己賠上一些東西呢……
她獨留在此處,哭了一臉。
過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她也哭了很久很久。
“荀玉。”是裴笙的聲音。
裴笙來了,荀玉知道他遲早會來的。
他從她身后抱住她,問:“怎么了?”
荀玉推開他,說道:“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走了,裴笙身前只剩下空留的風(fēng),以及他眼里的落寞。
裴笙走了,遠(yuǎn)赴邊疆。
荀玉成了第二個荀亦,躲在相府里,足不出戶。
三月余后,蘇閑造反,被生生擒住,尸首掛在城門,以示天下。
夜晚,荀玉站在城門下,看著那尸首血肉模糊,不由得想起蘇閑小時候的樣子,記憶與現(xiàn)實形成對比,她蹲下身子捂臉哭泣。
荀妃娘娘從此病了。
不久后,相府里。
“大小姐,宮里來消息說,荀妃娘娘想見你!
“好,我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帶入宮門的,到仙鶴居時,荀亦病臥床榻,幾近香消。
“長姐,你來了!
荀玉坐到她床榻邊,她消瘦了許多。
“你怎么了,怎么病了?”荀玉明知故問。
“別問了。長姐,我這輩子最揪心不過的,便是蘇閑,他是如此喜歡你!
“你真的這樣以為嗎,荀亦!
荀亦看著她,眼里滿是凄然。
“蘇閑可聰明了,他可知道是誰伴著他,是誰老是跟在他身后,是誰為了他默默受委屈。他為了你,舉兵造反,其實,他要的不是那么個結(jié)果,他只是要你看見,他愛你。”荀玉說完,荀亦眼角流下清淚。
隨后,她卻滿意又凄絕地一笑,再隨后,手已經(jīng)沒有溫度。
荀亦歿了。
天氣入秋了,荀玉躲在相府里,聽侍從們談?wù)撈疬吔膽?zhàn)況,說裴笙年少有為,打了勝仗,即將回京。
她也想通了,唯有珍惜,唯有珍惜。
京城內(nèi)的人說,裴笙回來了。
侍從們來通報,說裴笙要第一個見她。
她雀躍著出了明珠閣,跑到相府大門。
府外是涼秋,不是個好天氣呢,可荀玉覺得只要裴笙在,一切都會好轉(zhuǎn)。她再也不要聽任何人來左右她的心思,她喜歡裴笙,就是喜歡和她在一起,無論旁人怎么說。她覺得今日還是有艷陽高照。
荀玉腳步剛剛踏出相府門檻。
幾十人穿著孝衣靜默佇立在相府門口,手里抬著一個木棺材。
“將軍說,他想見你!备S裴笙打仗的副將忍不住淚。
她幾乎是瘋了一般推開旁人,用力掀開了棺材蓋。
裴笙閉眼躺在里面,手里一直捏著一塊玉。她的淚滴到裴笙的臉上,她拿出那塊玉,玉上仔仔細(xì)細(xì)刻了兩個字,荀玉,
“荀姑娘別傷心了,讓我們封棺下葬吧!
荀玉憤恨地看著他,道:“滾!”
她不記得是怎么松開裴笙的手的了,好像是相爺看不下去了,命人強行拖著她離開棺材,他們帶著棺材離開了。
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棺材蓋上的那一刻,裴笙的臉也被黑暗覆蓋。
不久后,相府里又傳出相府千金溺水身亡之事,只聽說那天,相爺坐在內(nèi)堂,頭發(fā)白了又白。
她葬在開有榴花的南山下。
黃泉路上彎彎折折,荀玉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馬上你就要去奈何橋邊,記住把孟婆湯喝了,下輩子投個好的人家。”
“婆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點記不起生前之事了。”
“生前諸多煩惱,忘卻了也好!笨諢o的聲音回答她。
“話雖如此,我對生前的事非常模糊,但我記得一個人,是我絕對不能忘記的!
“哦?是誰?”
“他叫裴笙,婆婆,如果你碰到了他,請給他投一戶好人家,給他一份好姻緣。”切勿再碰上她了。
“姑娘,我雖同情你,但輪回之事,豈是我可以插手的,不過……”
“不過什么?”荀玉問道。
“我遇到我曾經(jīng)遇到一個投胎的鬼魂,那是個男子,說了這樣一番與你類似的話!
“什么話?”
“他說,有一個女子,叫荀玉。如果我碰到了這個女子,請給她投一戶好人家,給他一份好姻緣!
忽然,荀玉眼中的一滴清淚滴入了渾濁的孟婆湯。
原來如此。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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