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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往事
她在想,自己在執(zhí)劍之時,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誰。她記得他說:謹(jǐn)記,你心中也有一把劍,這把劍,比任何你握在手中的,都要鋒利。
她在空中虛虛實實地畫出幾個劍花后,天空有了微雨。她轉(zhuǎn)眼,看著君澤。君澤卻絲毫不在意忽來的雨,雙瞳微瀾,一枚竹葉悄無聲息從二人中間落下。
“看來你的確不適合習(xí)劍。”
君澤是她的師父,這個師父,只比她年長幾歲而已。姜王子嗣單薄,膝下惟有一雙女兒,便不論什么男女之別,讓兩位公主習(xí)劍術(shù)。
“來,把劍交給我。”君澤說完,莊云便將劍幽幽地拋了去,竹林竹葉為綠,她煙羅紅裙為紅,一朱一碧的色調(diào)襯得她十分醒目。她疲憊倦懶地抬頭,雨珠打在那張春半桃花的臉上,水從額間滑落至胸前。
她想,今日吹的是偏南風(fēng)。
“為什么父王讓我和王姐都要習(xí)劍術(shù),難道一個公主的使命,不就是為社稷而嫁,為社稷而死么!逼邭q就開始輕揮刀劍的君澤不會懂她的哀怨,只將手中的木劍向她順手一揮,劍氣鋒利,直逼莊云眉心。
“今日到此為止,你既然不能習(xí)劍,我會想別的辦法!本凉衫涞貙⒛緞σ皇,踏過腳下鋪平的青石板路,朝林外而去。
莊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竹林站了許久,腿腳發(fā)麻也不知。忽然,身后一枚柳葉被人用力朝自己送來,刮下她耳后三縷發(fā)絲。
她警惕地朝后一看,不知什么時候莊秋也來了,她明黃色衣袍被雨水染濕,輕佻的眼角淋了雨,如一汪盈盈的秋水,勾人得很。
“王姐!彼匆娗f秋時眼神驟冷,和著凌冽的秋雨,似有說不出的冷漠。
“阿妹,你練習(xí)劍術(shù)也不久了,跟我比試比試如何?”莊秋走到她的跟前,桃木劍被她緊緊攥在手中。
林中有風(fēng),竹葉彼此摩挲出細(xì)碎之聲。
她對著一林竹葉扯著嘴角笑,無力地告訴莊秋:“對不住,我沒這個……”不等她說完,莊秋手中的劍已然揮來,劍法婉轉(zhuǎn),有勢如破竹之勢。莊云將長袖一揮,往旁迅速翻身,只躲不攻。一明一紅的身影如蝶,莊云感覺莊秋像極了她手中的那把劍,陰狠而從不失利。
未幾,莊秋的劍點在她如皓雪的脖頸處。
莊云不為輸而失意,莊秋也不為贏而大悅。莊云很是疲憊,她緩慢而幽幽地盯著莊秋,那眼神似在說:莊秋,你怎么就那么愛和我作對呢。
待莊云回宮時,路過浮陽宮,透過檀木花雕的窗,瞧見內(nèi)里明火通透。彼時,靖王也透過半掩的窗扇瞧見她,朝她以手示意,莊云聞意而至。
“父王!彼难劾锵衩闪艘粚颖〖啺懔钊丝床煌浮
“替孤揉揉頭可好?”靖王聲音淳厚。
她的玉指攤上晉王發(fā)皺的額頭,輕緩地按著。晉王閉目沉思,緩緩才道出一句:“云兒,你比秋兒小,卻比秋兒知事,平日在宮里,你要多幫著你姐姐!鼻f云裝作懂事般回答她父王:“自然是的!本竿醪恢,她臉上滲人的冷笑,百般難描。
莊云回未央宮時,發(fā)現(xiàn)春日里移植的綠喬木竟在初秋時節(jié)發(fā)芽了,她的五指拂上新芽,心里頭在感嘆,父王還是那般更喜愛王姐多一些。她抬頭,看見不遠(yuǎn)處的宮闕上掛了藍(lán)色彩繪的風(fēng)鈴,叮呤作響。她想,哪怕一日靖王宮被人一炬燒成火海,又與自己何干。
翌日,君澤沒有在竹林中等她。她對著空蕩蕩的竹林發(fā)呆了好一陣,沒有那個少年單薄的身影以襯,這個竹林始終不是她的竹林。
沒過多久,一名宮娥踏著小碎步來,告訴莊云:“公主,君師父備好了車馬,請公主上車!睂m娥恭敬,一直低眉說話。
莊云沒看她,不輕不緩地問:“哦,為何?”
宮娥還是謙卑地告訴她:“小的不知,是君師父如此安排的。”
莊云隨她上了車馬,不過腦中一團疑云。君澤身上,有她太多想不到的意外了。
車馬平緩,她竟在車廂內(nèi)打了個小盹兒。待宮娥叫醒自己時,她伸出手去撩車上的云紋布簾。她不知道,君澤就在車外抱著劍等她,他還沒看見她的人,就看見一雙玉手探出,卻是十指如蔥。
莊云先是瞧見了君澤,然后目光往君澤身后的地方移去,那是京都內(nèi)聞名的風(fēng)月場所——醉生夢死樓。
“青樓?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悅,秀眉微蹙。
“等會兒就知道了,你好歹是個公主,我總歸不會把你賣了!彼皻獾貨_她一笑,像是很有把握。
莊云嘟囔,什么叫我好歹是個公主。
君澤帶她走暗門,并未從正門內(nèi)走進去!澳阋墒裁矗俊鼻f云見狀,不由得有一絲警惕。君澤還是未看她,拉著她固執(zhí)地往黑暗處走。
隨后,君澤把她帶到一處幽暗的地方,君澤悄悄掀開磚瓦一樣的東西,打開一個縫眼,君澤和她同時朝里看去,看見一頂青紗帳的床,前面的妝臺上擱了青花瓷瓶。好像是個女子的閨房,里面還有一男一女,男的斜臥床榻,胸膛上的衣裳半解,女子在一旁為他斟酒,從翹彎的蘭指和扭細(xì)的腰枝,可見此女渾身上下嫵媚得要命。
這里,居然能窺探青樓秘事。
莊云先是臉一紅,一雙杏眼里也竟是羞愧之色,她問君澤:“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她不知道君澤怎么會找到這種地方窺探這些秘事,這個地方實在狹窄,她二人離得太近,君澤撲在她臉上的氣息完全感受得到。
君澤示意她小聲點,但他星眸中竟有一絲調(diào)戲她的意味:“昨日我告訴你,你不是習(xí)劍的好材料。我在想,什么樣的武器才適合你!
君澤看著房中的女人,使盡溫柔無數(shù),榻上的男人心中早已浪蝶狂奔。
莊云不說話。
“我忽然覺得,一個女人,把劍使那么好干嘛,”說著,君澤的手慢慢拂上她柔軟的腰枝,莊云只覺無數(shù)癢意抓著自己!澳阒恍枰獘趁,溫柔,這些,都是你的武器!彼氖譂u漸拂上她的臉,被他撫摸之處,皆是火燒。
莊云只覺喉嚨像被卡住了一般,吐不出一個字,不敢看著君澤。君澤當(dāng)然沒有放過她,將本就離得太近的身體向她靠去,往前一傾,他的臉就在毫厘之間。
那對歡場男女正在翻云覆雨,情欲的味道傳到這里,莊云的心很癢。
“所以我?guī)銇磉@里,讓你好好學(xué)學(xué)這些女人。”他又去打量莊云的臉,好像第一次看她一樣,那雙薄涼的唇,就快吻上她!伴L得不錯,就是木了些!彼p笑了一下,隨后吻上她的頸。
冰涼的觸感像是由心而來,莊云望著旁邊的少年,這張臉,這張邪魅狷狂的臉。她被忽如其來的情況打翻了心船,腦海里閃過很多事,最后,她想起第一次見他的場景。
在她眼中,王宮從來都是灰白色的。那些被刻意打造的雕欄玉砌,磚墻紅瓦,那些將海棠斜插發(fā)間,錦衣羅服的夫人,從來都是灰白色。
“云兒,這是君澤君師父。”父王慈愛地盯著她,偌大的浮陽空,她的眼神虛浮又虛妄。
“公主!彼穆曇糇屗肫饡缫吧系乃凤L(fēng)。
她的眼神慢慢往他身上移,他,玄袍黑發(fā),腰上佩劍。最后,她的眼神定格在他的臉。
他的臉……她該如何形容那種感受呢,她在灰白的世界里,看到了明澈的顏彩。這個劍客,為什么不是樸素的,反而那么玉樹臨風(fēng)呢。
“想什么呢?”君澤的聲音又把她拉了回來,她怔了怔,右手推開君澤,道:“沒,我瞎想罷了!本凉善届o地看著她。
“我?guī)銇磉@里,你別不屑。你是金絲籠里養(yǎng)出來的鳥,將來怎么躲過別人的刀尖口!本凉傻难劬ν饷娴拈|房瞧,那女子趁男子陶醉之際,將一把匕首狠狠刺入男子的心房。
那男子很是意外,將一雙鷹眼瞪得碩大,前一秒還嫵媚溫柔的女子,還嫌匕首刺得不夠深,又握住柄端,深深刺下去。
莊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然而她心猿意馬,雙眼看著君澤,看得死死的,嘴里的話不經(jīng)細(xì)想就吐了出來:“你是不是喜歡我。”
片刻的寧靜,無人說話。
隨后,君澤隨意地笑笑,道:“走吧!
莊云回宮后,思索許久。第二天,她被宮娥早早地叫起,宮娥告訴她,今日是清明,靖王要帶自己去見一位故人。
故人,不是舊時熟識的人,而是已故的人。
她同靖王一同踏上王陵,走至自己母親的墓前。靖王端了一杯清酒,對著墳包一陣唏噓:“阿靈,孤和云兒來看你了!
靖王正要倒酒時,莊云往天色沉沉的上空一望,眼色狠厲,道:“父王,母親生前被你用一杯毒酒賜死,她死后,你還給她賜酒干嘛!彼届o地說完,王陵中的陰風(fēng)卷起她的白色衣袍。
靖王倒酒的動作忽地停下,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太監(jiān)宮娥都將莊云的話聽得仔細(xì),一個二個驚懼萬分。
靖王意外地沒有生氣,反而平靜地告訴她:“云兒,死者已故,你不要再做錯事……別像你母親一樣!
“父王,你覺得云兒我,是否與母親有幾分相似?”她的話輕飄飄的,靖王聽著無比刺耳。
“七分!
“那父王見著我,是否時刻想起母親,想起她那張憎惡的臉,連我也變得很討厭是不是?”
啪——
靖王終于被這話激得滿是怒火,一耳光抽向她。莊云卻像那耳光從來沒扇到自己臉上似的,幽幽地瞧著晉王,好似對他的怒火很是滿意。
她愈是這樣,靖王的怒火愈旺,身后的奴才早已全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父王,你生氣了?難道不是這樣嗎,這么多年,你對王姐,對我,你敢說是一樣的嗎?”她好似一點也不怕,所有看她,都像在看一只發(fā)瘋的厲鬼一般。
早早聽聞莊云公主性情與旁人大異,眾人心里雖然有點準(zhǔn)備,今日眼睜睜見著還是嚇了一跳。
“不可理喻,孤好生待你好生養(yǎng)你,從未因你母親的事兒薄待你,你倒好,說些鬼話來氣孤,孤不屑有你這個女兒!”說完,長袖一揮,對著身后的奴才怒吼道:“擺駕,回宮!”
靖王走了,墓前只剩她一人。她嘆了口氣,自己給母親燒了一炷香,雙手合十,眼神虛迷地望著墳包,說:“母親,你當(dāng)年為什么不將莊秋那個賤人一并殺了,她這些年,讓女兒好是心煩!
說完,自己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完后,自己獨自一人回宮;貙m的路上,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這些事,她沒經(jīng)歷過,卻聽伺候母親的嬤嬤說過。
那年,靖王未繼位,母親是靖王的世子妃。
“阿靈,這是近幾日南山山頭新得的酸梅,你吃著可好?”世子溫柔,將賀蘭靈攬入懷中,賀蘭靈捏著你一顆暗紅色的梅子,笑道:“反正味道比你好!闭f完,世子在賀蘭靈的鼻尖上一刮。
“世子,阿靈好久沒回府看望爹娘,這月的十五,你我一同回去可好?”賀蘭靈靠在世子肩頭,世子將一支新折的花枝別在她鬢發(fā)上,十分寵溺她,自然也應(yīng)了這個請求。
春日融融,回府之時賀蘭家上下出來相迎,賀蘭靈忙著與爹娘敘舊,倒冷落了世子。世子并不在意,反倒觀賞起庭院里的一株蘭樹。忽地,一陣輕風(fēng)刮來,自己的肩上落了一只絹帕。
絹上仔細(xì)地繡了朵朵桃花,世子抬頭,瞧見了樓中的人。
樓中的木窗半掩,獨坐窗邊的女子面容與賀蘭靈一模一樣,她好似不知自己的絹帕落了,仍在對著繡品刺繡。玉指穿過柔軟的棉布,也穿過世子的心。
面容雖一樣,可那是與賀蘭靈完全不同的感受,世子看呆了。賀蘭清好像察覺有人在盯著自己,轉(zhuǎn)眼便瞧見了世子,錯愕地盯著她,臉上一陣紅霞。
“在看什么呢世子,那是我家姐,與我是孿生的!辟R蘭靈不知何時走來,天真如她,并未察覺任何不妥。
“哦……”世子回神,對賀蘭靈笑笑。
“走吧,我們?nèi)コ圆。?br>
賀蘭靈是在世子繼位之后才知道事情的,世子告訴她,他與她姐姐情投意合,她姐姐腹中已育有一子。
那一刻,賀蘭靈推開世子,無法相信地看著他。
世子背過她,道:“還有一事,她是你姐姐,他日你為后,豈不是她要叫你姐姐,長幼有序,王后,還是你姐姐合適!
那些話如刺一樣扎在她心頭。
她冷笑了一陣:“莊胤,他日別后悔!
那夜,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浮陽宮外,忽如其來的雨將她的白色宮服淋得濕透,浮陽宮中,當(dāng)年的世子,抱著她姐姐在燭火下親昵。
她摸了摸臉,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賀蘭清封后那日,賀蘭靈送了一把鳳頭釵給她,然后,用這把鳳頭釵刺穿了賀蘭清的咽喉。賀蘭清死時,賀蘭靈如鬼魅地在她耳旁說:“我送鳳頭釵給你,本想賀你今日為后,可惜,你日后再也不能戴這把鳳頭釵了!
此事很快驚動了世子,他喚來太醫(yī),太醫(yī)用催產(chǎn)藥讓賀蘭清產(chǎn)下八月大的莊秋,而她在產(chǎn)子之后很快離世。
世子怒得想殺了賀蘭靈,而此時未央宮也傳來消息,賀蘭靈有了身孕。懷胎十月,世子一次沒去看過賀蘭靈。
賀蘭靈產(chǎn)下莊云后,莊胤派人送來一杯毒酒。
舊憶如此,莊云從未覺得自己母親錯過。
莊云忽然想起巳時君澤在竹林里等自己,她抬頭看了看,離巳時不遠(yuǎn)了。她便直接朝竹林走。
她到的時候,看見君澤并未穿便服,而是一身玄袍。暖陽打在他身上,玄袍之上落了淺金色的光。
“君澤,今日不練劍?”她略有疑惑。
君澤瞧了她一眼,淡然說道:“公主,日后,你另外找個人教你吧!
她怔住,急忙上前去問:“為何?你要走?!”
君澤點頭,“我來晉國,原本也是為了躲避韓國的內(nèi)亂。如今韓國另立儲君,我必須回去。”
“公主,就此告辭!彼脑捯稽c也不多余,說完便走。與君澤擦肩的一瞬間,她心里的浪翻了起來,回頭叫住他:“你還會不會回來?!”問完,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他沒回頭,也沒停步,說道:“我不知道!
空蕩蕩的竹林,只剩她一人,又剩她一人。
原來,她和君澤相識匆匆,連告別也如此匆匆。
晚上靖王設(shè)宴,她去了。靖王裝得沒有再生氣的樣子,她坐在席間,身旁是大方得體的莊秋。
君澤走了,她本該一醉方休,可是手中握著的那盞酒,怎么也飲不下去。
靖王瞧了一眼她,笑道:“云兒大了,比以前出落得更好了!鼻f云聞聲緩緩抬頭,依舊幽幽地看著靖王,她也裝作不在乎早晨的事兒。
不等她說話,靖王又道:“近日趙國的使臣來訪,孤有意,將你許給趙王!鼻f秋正飲酒,聽到這話也停下來,眼神在二人之間游走。
莊云不慌,不驚,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對著靖王說:“王姐都還沒有出嫁呢,哪有小妹先嫁的道理。”說完,一飲而盡。
靖王低低笑了幾聲,莊秋嗔怪道:“父王,女兒不嫁!
晚宴散后,莊云去了浮陽宮。她跪在大殿內(nèi),裝作知錯的樣子,向王座上的靖王說道:“父王,女兒知錯了。”
晉王看了她好一陣,知曉她并非誠心致歉,權(quán)衡之下,還是叫她起身。
“你過來。”
莊云應(yīng)聲過去。
“晉王兵力不強,王室衰微,日后怕有大變故!睍x王本想再說句讓她多照顧莊秋的話,也吞了回去。
“女兒知道。”她敷衍道。
“倘若有變,誰也護不了你。”
她點頭。
君澤走了一年了。
她還是依舊,在巳時的時候來這里。
宮娥問她:“公主,為何總是來此?”她朱唇微動,反問宮娥:“你覺得這里如何?”宮娥笑了笑,答道:“公主,說實在的,這里比起王宮春日里,花團錦簇的美景差了許多呢!
“嗯,我也覺得,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來這里!彼f話向來令人聽不懂,宮娥也不再作答。
一年又一年,竹林依舊茂盛。
那一年,韓國進兵靖國,五十萬大軍兵馬齊整,直逼京都城下。靖王宮內(nèi)上下皆亂作一團,靖王伏在床頭奄奄一息,喚來掌事的太監(jiān),他要立遺詔。
未央宮中,宮娥見莊云若無其事地拿著藍(lán)皮書翻閱,到底還是提醒了她:“公主,韓國的兵已在城下了!
她忽地合上書,說:“是韓國?”
“是……是啊!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將書扣在玉案上,道:“走,快隨我去城門!”
城門上的將士皆心死如灰,只等靖王一封降書可了結(jié)一切。莊云上來的時候,急忙被士兵攔下:“公主金枝玉葉,怎么來了這戾氣重的地方!
“別管,你讓我上去看看。”
士兵雖為難,卻還是讓她上去。
城門上凌冽的風(fēng)撕扯她的黑發(fā),她一眼望去,看見他領(lǐng)著五十萬大軍親征掛帥,鐵馬之上,他身披戰(zhàn)甲。她忽然很開心,那樣萬夫莫敵的人,就該如此。
那個人抬起頭,也看見了她。眼神像一道寒光,寒光中卻有別的感情在。
這張臉……她朱唇微張,盡管五十萬人馬俱在,她只看得見他。她忽然笑了,城門下五十萬人馬議論紛紛,皆知她是王室之人,說她看見國破竟笑了,暗嘆靖國真是完了。
“回去吧。”她笑著對身旁的宮娥說。
她在未央宮中等了許久,待有人宣布靖王立了降書,她的心終于落下。忽然有個太監(jiān)進未央宮來,莊云識得那是靖王的貼身太監(jiān)。
“何事?”
太監(jiān)將手中之物奉上,道:“公主,大王西逝了,請節(jié)哀。這是大王的遺詔,大王說,無論誰做儲君,這封遺詔,必須由公主宣讀。”
莊云狐疑地接過遺詔,一點也沒為靖王的死而憂慮。她伸手想打開遺詔,卻被那太監(jiān)制止:“公主……”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彼龑⑦z詔收好,心中疑團諸多,不過她想,既然他都死了,自己還怕什么,況且,這封遺詔交給她也并無不妥。
靖王去世,原本是韓國第一戰(zhàn)將的君澤被一群文官擁護為新王,聽聞此事,她笑了笑,命人去宣政殿提先王遺詔一事。
果不其然,君澤派人來請她宣讀遺詔。她穿了白色長袍,簪白花,奉著她父王的遺詔進入宣政殿。
她入殿之時,那人站在高臺之上,玄袍上繡有暗金云紋。她知道,那雙眸子正盯著自己。莊云不慌不慢而打開遺詔。
“孤自順康十三年繼位,本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奈何天命不佑,唯有孤讓賢以之。孤膝下無子,唯有二女。長女淑惠,次女賢良……”她宣讀到一半,忽然止住聲音,盯著遺詔上的字,雙目中似有怒火。
君澤就在一旁,俊目看著她。百官也有些疑慮,皆微微抬頭瞧著莊云。
莊云的雙手抓著那道遺詔,十分憤恨,最后不得已繼續(xù)念下去:“特將長女賜予新王為后,次女年幼,應(yīng)恪守孝道,為孤守孝三年。昭告天下以聞之!
說完,她丟下遺詔,雙眼空空地望著宣政殿外頭。她誰也看,朝殿外走去。有宮娥想跟著她,她厲聲道:“不要跟著我!”
君澤盯著她白色的身影,沒有話說。
她走出宣政殿,正是十月,風(fēng)格外凌冽,她卻沒被風(fēng)打得哆嗦,雙眼怒瞪著天空,身旁不遠(yuǎn)處,她瞧見那個給她遺詔的太監(jiān)就候在宣政殿外。
“呵……”
那太監(jiān)心虛地瞧了她一眼,又害怕地趕緊縮了頭。
“父王,你就是不肯放過女兒!彼f給自己聽,說過蒼茫大地聽。
莊云病了三日,三日后她從床榻上起來,聽宮娥說莊秋來了。她簡單梳洗了一番,依舊裹了身紅袍見人。
“阿妹要踢父王守孝,還是穿著素凈得為好!鼻f秋將茶盞放于案上,從腳往頭打量她。
“王姐即將貴為王后,小妹給你賀喜!彼攘艘豢诓,茶味苦澀。
莊秋見她如此,輕笑了一陣,眉目有情。“阿妹,我記得以前大王是你的師父,但你好像對他,不止師徒情分那般!彼V定地看著她。
莊云迎上她的目光,一邊冷笑,卻又挑釁地看著莊秋:“你們都出去,我與王姐,要好好說話。”宮中人皆怕如厲鬼般的她,不得不聽從。
周圍的奴婢聞聲都退了去,莊秋也不怕她,端了一盞茶在手中,若有若無地掀起茶蓋刮著茶面上的嫩葉。
“王姐!鼻f云笑著走到她跟前,待莊秋驚覺時,莊云的右手已經(jīng)狠狠掐住她脖子。
“你……你敢!”她的雙目充血,憎惡地看著莊云。
“莊秋,父王對你可真是好,死了還要讓你成為大靖的王后。今日我要是在朝堂之上亂讀遺詔,恐怕父王留下的心腹早已沖進朝堂揭穿我!彼芍f秋,似要把她撕爛。
“你……”莊秋沒有想到她那時竟還有篡改遺詔之心。
“別太得意了,君澤不可能會愛上你的!彼赡懿粫圩约海V定他不會愛上莊秋。
她的手松開,莊秋身子往旁一傾,氣喘連連,滑膩如酥的脖頸上落了一圈紅指印。
她沒有管莊秋,自己朝未央宮外走去,又是深秋,蕭索之意不增不減。她在王宮里亂走,步履照舊地走至那片竹林外。
那是母親生前命人在倚蓮池旁栽種的湘妃竹,聽旁人說,母親喜歡翠竹的君子之意。
她踏進去,像以前一樣無數(shù)次踏進去。那個人的背影意外地出現(xiàn)在她的瞳孔中,回憶與現(xiàn)實沖撞,那個人的右手拿著把錚亮的長劍,卻不是那把桃木劍。
她恍然在察覺,這片林的湘妃竹全被砍斷了,慘淡地斷裂在青石板上,那個人的劍上有摩擦的痕跡。
她走到斷竹旁,用手摸了摸竹子上的淚斑。
“多年未見,你成了韓國的上將軍,現(xiàn)在,又成了大靖的國君!彼龥]期待君澤會回答她的話,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道。
忽然,她落下幾滴淚珠。
“君澤,你欠我一個答案。”
她的一字一句,落在空寂的竹林中。
君澤這才回頭,他變了些,終不再是少年模樣。“莊云,當(dāng)我登上大靖王座的一刻,我就知道,千 刀萬劍已經(jīng)指向我。”
他還是那樣,答非所問。
“但我在想,我若無情,無義,誰還傷得了我。”
她笑了,笑得十分不從心!熬凉,我很不快樂。從小活在靖王宮,我很不快樂!
她站起身,走向君澤,忽而抱住他,君澤的臉依舊像是冷冷的月光,他的身,一動也未動。
莊云不知道,君澤此刻想起了許多年前,他教自己習(xí)劍。他出身韓國貴門,見慣了許多形形色色之人。那日,他在宣政殿見到她,看她像個死人一般。
他死水微瀾。
“公主。”他輕聲喚她,那雙眼睛也死水微瀾。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曾這樣問他自己,他沒回答。她不知道,這樣的話有多要命。
莊云抱他抱得久了,輕輕將身子移開,素手拿上他的劍,朝自己腹中刺去。君澤聽到自己心中的弦,啪地一聲斷了。
他狠狠抱住她,她的淚不斷,卻笑了。
“你死了,終于沒有人可以傷得了我了!彼虼,看著滿林子的肅殺之意,他有片刻的死寂。
莊云釋然地一笑,對君澤說:“這樣……就好!
她死了,死在那片空蕩的竹林。
五十年后,大靖國君離世,幼子君離繼位。君離于清明時節(jié)上王陵祭祖。
君離給一座墳?zāi)股舷愫,瞧了一眼墓碑上刻的大字?br>
吾后莊云之墓,葬于靖殤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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