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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父「親情」
楔子
那個夏天異常炎熱,每天早晨林安都是一身汗水的醒來。
太陽掛在天上,溫度像是日益升高的物價令人感到窒息。
天空發(fā)燒了。
像豆汁一般的天空遮蓋著工廠區(qū)的每一片土地,每當聽著耳邊不曾間斷的轟隆隆的巨響,陸明的心中便不禁涌上難以掩抑的郁悶。
一
那不是一個富裕的年代,但陸明卻撿回來一個孩子。
粉雕玉砌的娃娃站在工廠的前邊,在一群皮猴子間一動不動的站著,鶴立雞群似的惹人注意,直到陸明遞給他一個饅頭,他才捂著咕咕叫的肚子跟著陸明走了。
順便一提,陸明自己也是個孤兒,天生失語,看到這個奶娃娃難免同病相憐,想著帶回去做個伴,以后也算有個家人了。
十八歲的半大小子,拖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工廠里和他關(guān)系好的難免說他傻氣,喜歡孩子,說門親事自己生一個不就好了,何必帶著個無親無故的拖油瓶,這不是更難找對象了嗎?
他擺擺手,比劃道,我天生殘缺,親爹娘也不肯要,哪家的好姑娘肯跟我。
大家見勸不過他,只好搖著頭不說了。
陸明沒有家,只是在廠房后面搭了個簡易的小帳篷。
活干完了,他總是背著小孩兒在水庫邊溜達。
小孩不記事,但知道自己叫林安。
陸明的背消瘦并不寬厚,但小孩兒似乎覺得很安穩(wěn),睡著之前,陸明聽見小孩兒輕輕的在自己的背上呢喃著,爸爸。
就這樣,自己還未長大的陸明撿起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生命,從此之后,他覺得自己有了家人。
二
小孩兒總是長的很快的,在你不知不覺佝僂的身形下,被你養(yǎng)育的那個孩子卻已經(jīng)快到你的肩頭了。
林安的成績很好,十五歲的年紀便已經(jīng)開始念高中了,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完全不像是在工廠長大的孩子,甚至給人幾分家境優(yōu)越的錯覺。
可能是這孩子的生身父母基因好,林安就算沒吃上幾口肉,也照樣的長個子,骨架勻稱,天資聰穎。
說實話,林安厭煩現(xiàn)在的生活。
廠房里總是陳列著被油污掩蓋的看不本來顏色的機床,轟隆隆的炸著人的耳膜。
他在這里長大,陸明靠著這些東西養(yǎng)大了自己和他,但他依舊厭煩著這一切。甚至厭煩到不知道幾歲開始,他不再愿意叫陸明爸爸。
放學之后,簡單的啃了幾口饅頭的林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休憩,睡了不到一會兒便大汗淋漓的醒來了,剛剛的夢里,他看到啞巴被機床折磨的變形最后倒在了地上,瘦削佝僂的背痛苦的彎曲成一團,耳朵鼻子上都冒出了殷紅的鮮血,映襯的耳鬢的發(fā)絲越發(fā)的白了。
林安想過去抱起他,卻不能在夢里找到自己。
林安閉上眼睛,靜靜的長舒了口氣,等心神安定下來的時候,他卻被破舊墻壁上的鐵風扇吵得難以入眠了。
鐵皮制成的扇葉在鐵絲圍成的扇罩里悠悠的轉(zhuǎn)著,那是啞巴才廢品站撿來的,明明已經(jīng)不能用了,不想讓啞巴失望,自己硬是花了一晚上的時間給改裝好了,風不大,但聲不小。
啞巴這個時候已經(jīng)干完活回來了,聽到床上的林安紊亂的呼吸聲,他安靜的走過去在林安的窗前蹲下,依舊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穩(wěn)穩(wěn)的握著他的手。
林安剛跟著啞巴回來的時候,也總是睡不好,啞巴總是在夜里背著他直到林安有了睡意才回家,林安喜歡啞巴握著自己手的感覺。
陸明不能說話,他依靠著這種方式告訴林安他身邊有人。
陸明的手從來都是的干燥溫暖的,上面有著傷口和老繭,看上去十分的讓林安辛酸,但是陸明卻為此驕傲,他是下苦的人,但他的這雙手卻養(yǎng)大了一個孩子。
盡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惡劣環(huán)境讓林安感到厭煩,但只要陸明握著林安的手,他便能在這種讓自己心生郁悶煩躁的地方慢慢的安然入睡。
破爛的鋼鐵風扇還在不消停的叫著。
但床上的林安卻慢慢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了。
陸明這才松開自己的手,回到飯桌前去啃自己已經(jīng)涼掉的饅頭和白菜。
三
有人給啞巴講親,是工廠的技術(shù)師孫大姐說的煤。
孫大姐那天正倚著看圖紙的桌子啃著一根水分充足的黃瓜,陣陣清香飄過,是圖紙上剩下的一小半黃瓜屁股。
正是吃飯的時候,陸明拿著大師傅從像澡盆一樣的鋁鍋里盛來的白菜和搪瓷缸里比哺乳期女人胸脯還大的饅頭出來。
他估摸著時間還早,可以早點回去,他想著去一趟菜市買條新鮮點剛死的草魚回來燉湯,給林安補充一下營養(yǎng)。
林安的個子躥得很快,啞巴覺得不能讓林安因為少年時期吃不好而像自己一樣一直只有剛剛好的身高。
正想著快點回去,卻被帶著護袖的孫大姐攔住了。
哎,啞巴,你慢點走,干一早上活不累啊,吃個飯還不消停會兒,姐有個事和你說。
孫大姐遞了半截黃瓜過去給他,啞巴不好意思要,擺擺手,卻還是被孫大姐直接塞進嘴里了。
啞巴只好把自己的白饅頭放到一旁的飯盒里,孫大姐見狀也沒攔著,只是拍著啞巴的肩說,我在工廠干了也小十來年了,像你這樣不肯貪人便宜的老實人沒幾個,大姐直接說了,大姐想給你說門親事。
啞巴聽完就開始擺手了。
孫大姐氣不打一處來的按著他的肩說,你別急,先聽我說完。
你家林安畢竟不是你親兒子,他不喜歡這里的生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這孩子的相貌出挑,成績又好,遲早有一天會像成年的鴻雁一樣飛離這里的,到時候你老了,林安又不在你身邊,你準備一個人孤獨終老?
啞巴說不了話,但許多事情他看在心里,他明白林安不是麻雀,而是鴻鵠,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身邊,有時候?qū)τ谀呛⒆友劬锪髀冻龅膮捑霟⿶溃瑔“陀X得無可奈何卻又心疼,他不想林安離開,卻也不想林安一輩子因為自己困在這里。
成家,或許也是一種解開自己和那孩子之間枷鎖的方法。
四
陸明這邊沒有告訴林安自己打算成家的想法,林安那邊也沒有告訴陸明自己在學校交了個女朋友。
羅妍妍的爸爸在區(qū)教育廳做干事,人漂亮,學習又好,主動追的林安,林安自己倒是沒什么想法,但是看到校領(lǐng)導和老師對自己越來越重視,也就順其自然的發(fā)展下去了。
反正在別人眼里是金童玉女,愛怎么著怎么著吧。
他知道羅妍妍的家底,也知道這個女孩兒是被自己的外表學識欺騙了,所以他從來沒有在女孩兒的面前提起過自己的啞巴父親。
由此可見,林安實際上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淡泊名利,相比較起同年的男孩子們實在是顯得天性過于沉穩(wěn)涼薄了。
他打心底是想離開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的,甚至他曾經(jīng)想過拋棄自己的啞巴父親。
面對現(xiàn)在的生活,想要抹殺遺棄對他來說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晚飯時刻,啞巴揀了一塊潔白肥美的魚肚給他,比劃道,最近瘦了不少,一定是學習辛苦,費了腦子,你要多吃點,雖然魚是翻肚的,但是眼睛清亮著呢。
林安將那塊魚肉放進嘴里細細的咀嚼,一股甘甜鮮美的味道擴散開來,他猜想陸明一定是讓魚在水里滾了又滾才會有這么好的滋味,他本能的就夾起了一塊更大的魚肉放到陸明的碗里。
隨后看到啞巴眼睛里似乎像是閃著淚光的時候不禁有些心酸懊惱。
他知道自己遲早會拋棄啞巴父親的,實在是不應該做出這樣溫情的事。
林安覺得有些無措,于是擦了擦手,收了碗筷,邊洗邊說:“暑假快結(jié)束了,下學期就要高三了,我是跳級念的,老師說我是個好苗子,但是基礎(chǔ)還需要加強,可以的話希望我住校!
林安關(guān)了水,將碗放進櫥柜里,他許久沒有叫過啞巴“爸爸”了,但是這一次啞巴卻聽到他說:“爸爸,我想離開這里。”
男人口不能言,但躊躇的模樣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的,林安像小時候那樣從后背抱著他,低聲說:“對不起!
林安不打算要男人的錢去交住宿費,反正有獎學金,再加上和羅妍妍的關(guān)系,基本上不用林安操心費用問題。
陸明拍了拍林安的頭,比劃道,在學校注意安全。
陸明覺得自己真的需要組成一個和自己永不分離的家庭了。
五
陸明去相親了,地點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茶館。
那是一個舉止優(yōu)雅的女人,有著一頭豐沛的秀發(fā),雖然有些年紀了,但眼角眉梢的細紋卻反而讓她看上去更有幾分醉人的風情與韻味。
陸明其實不老,但是照顧孩子畢竟是一件好費心神的事情,何況他還常年的做著高體力的勞動,看上去反而有幾分憔悴。
陸明覺得女人的眉毛有幾分像林安。
喝茶時的樣子,衣著談吐,讓陸明一看就覺得女人的條件比自己好得多,他準備了紙筆,準備寫點東西交流的時候,女人的聲音響起來:“我以前學了點手語!
陸明放下紙筆,比劃道,你這樣的條件咋會看上我,你不像是和工廠有聯(lián)系的人。
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腿,坦然道:“你口不能言,我不良于行,天生一對!
陸明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坐著的不是茶館里的椅子,薄薄的開司米毯子底下蓋著的是有著兩個鐵轱轆的不銹鋼椅子。
陸明歉然的移開目光,又比劃,我還帶著個孩子,你不介意?
女人輕笑起來,孫大姐倒是沒騙我,你真是個老實人。
女人輕啜了口茶,不知道在想什么,半閉著眼睛說,我這個年紀了,又不是年輕的姑娘,就想有個人做伴,多個孩子更好,沒什么的,你不要多想。
陸明覺得女人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像林安,要是成了家倒真的挺像一家三口的。
對了,你介意我年紀比你大嗎?女人忽然說道,我今年三十八了,比你還大個幾歲,你介意嗎?
啞巴擺擺手,比劃道,你很漂亮,像月亮一樣。
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女人更是意外,邊笑邊搖頭,想不到你不能說話卻也很能討女人歡心,但是謝謝,我很喜歡這個比喻。
六
你要結(jié)婚?
林安收拾衣服的手頓了下,然后回過頭說:“也好,省得以后一個人寂寞!
少年的反應有些漠然了,陸明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陸明比劃道,走之前你想見見她嗎?
林安計較著,雖然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但他即將成為啞巴的妻子可能還會與啞巴共度一生,自己還是有必要見見的,自己的父親這么老實,萬一被外面不正經(jīng)的女人欺負了怎么辦。
嗯,林安點點頭,開學之前見見吧。
啞巴沉默的放下饅頭,走過去幫林安一起收拾衣服。
林安忽然覺得離開養(yǎng)大自己的父親是不道德的,看著陸明彎曲的脊背,不知是出于內(nèi)疚還是不舍,他靠了上去,陸明的脊背對于現(xiàn)在的少年來說已經(jīng)不夠?qū)掗熈,但是依舊可靠。
林安聽見自己說,對不起,沒能報答你,但是我愛你。爸爸。
七
開學前林安見了那個女人,笑容美好的像是圣潔的太陽。
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做媽媽了,林安覺得像是上輩子就認識了一樣,女人和自己在生活上有著很多說不上來的默契地方,她對林安極好,偶爾落在林安身上的視線也總是飽含深情的。
林安猜想,陸明以后一定會幸福的。
女人給自己和陸明帶來了較為富裕的時光,林安希望啞巴以后可以因此少辛苦一點。
自那之后,林安如愿的住了校,投入到學習中的日子總是過得異常的快,他盡量忘記自己的啞巴父親,不停地做著各類高考題,這種感覺酣暢淋漓卻也有些寂寞。
很快的,高考了。
林安自己去看的榜,羅妍妍落榜了,自己意料之類的考上了一所全國重點的學校。
羅妍妍不是個安分的女孩兒,林安住校后,一頭扎進書堆里,對她又是一直冷冷淡淡的,羅妍妍的心思跑到別的男孩兒那里,偶爾一起在外面唱歌,林安知道后也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簡單的勸了幾句,讓她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就分了手,冷淡至極。
自此之后,羅妍妍的成績一落千丈,為此她恨極了林安。
林安上火車走的那天沒有通知啞巴,他不想看到啞巴以后產(chǎn)生難分難舍的情緒,他也不希望啞巴看到自己離開而難受,他不準備要別人的錢,除了女人給自己的一張卡,林安什么也沒帶。
林安告訴過女人,自己今天要著的,一定是明天還得了的。
林安以為今天自己會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離開這里,沒想到羅妍妍追到火車站,還不顧形象的隔著一長串烏壓壓的人追在火車屁股后面邊跑邊大喊著:“林安,你個沒有良心的白眼狼,我羅妍妍真是瞎了眼看上你這么個東西,要不是我在我爸跟前說了你這么多好話,你怎么會受到全校領(lǐng)導的重視,怎么會一路順風順水的走到今天,你現(xiàn)在見我沒用了就一腳踹開,你簡直是世上最無情的人!”
羅妍妍說的很難聽,但是難看的卻不是車廂里靜靜看著書的少年,而是火車外面對著人群大罵的羅妍妍。
林安的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翻過一頁《霧都孤兒》,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描畫著啞巴父親的邊邊角角,他想著,羅妍妍說的一點都沒錯,自己就是一個沒血沒汗的白眼狼,連養(yǎng)大自己的父親都能拋棄,還有什么東西是自己不能扔掉的呢。
林安擦了擦有些辣辣的眼睛,從今天起,他要徹底的和過去告別,他要忘記啞巴,忘記工廠邊的破房子,忘記啞巴背著他看過的那個水庫,忘記所有讓自己感到平困不安的生活。
火車慢慢的駛離了這里。
豆汁般的天色掛著幾朵霧蒙蒙的云朵,慢慢的想窗戶后面退去。
轟隆隆的啟動聲中,林安聽見自己在心里對啞巴說:永別,我的父親。
林安離開了,陸明像他所期望的那樣沒有去送行。
他甚至沒有打聽林安究竟考到了哪所城市,哪所大學。
陸明覺得如果有一天林安回來了,當他們在這個被鋼筋混凝土包圍的城市重逢的時候,他一定會更加的對這個孩子好的。
八
啞巴和女人結(jié)婚了。
婚禮不大,就招呼認識的人吃了桌飯,隨后就去民政局領(lǐng)了證,比較起當下的小年輕們來說實在是簡單至極。
啞巴不知道的是女人隱瞞了自己很多事,比如她腦子里有顆良性腫瘤,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醫(yī)生告訴她,或許是兩三年,或許是一輩子都不爆發(fā),但也有可能忽然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她有些恐慌,但又有些無所謂,因為她知道那個被自己舍棄的孩子在哪,她覺得自己隨時都能在閉眼之前去看一看那個孩子。
養(yǎng)育那孩子的男人是個啞巴,是個對待所有貧困不公的事都能坦然接受獨自為孩子抗下的男人。
丟掉林安的時候,她心里還有過不舍,但在很久之后,她看見那個男人用自己瘦弱的身軀穩(wěn)穩(wěn)的背著林安,哄著帶他看著水庫里的魚的時候,那個時候,雖然不能說話,她也知道陸明比自己更適合為人父母。
他很窮,但是卻沒讓林安餓著,林安長得很好。
骨骼勻稱,目光晴朗,這樣的少年是絕對不可能放在他身生父親跟前長得出來的。
很難想像這個孩子就是被自己扔掉的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孩子。
但是血緣是難以說謊的,她知道林安對自己有天生的熟悉感,但是她也在那雙清朗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對現(xiàn)在這種生活的厭棄。
這種目光與曾經(jīng)的自己一模一樣。
不安于室,總想像天邊的鴻雁一樣飛到更高遠更美麗的地方去,總覺得天地廣闊,蒼山巍峨,怎么甘心就這樣一輩子停留在那根搖搖欲墜的枯枝上。
但是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天地廣闊其實是一間更大的牢籠,巍峨蒼山卻總把人碰的頭破血流,風景看得多了,再好的地方都像是過眼云煙,轉(zhuǎn)回頭在想看看自己停留過的那根枯枝,卻發(fā)現(xiàn)早已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林安的生父不是個背景干凈的普通人,連晚上睡覺都要想著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一顆子彈把自己給結(jié)束了,受不了沒完沒了的折騰,女人沒告訴別人自己有了孩子,悄悄的離開,到了一個小地方把孩子生了下來。
養(yǎng)到兩三歲的時候,不知道林安生父是如何得知了有個孩子流落在外的消息,派人來追,自己無奈之下坐上火車,把小小的林安放在了一個工廠前面,離開了。
女人坐火車回去見林安的父親,拿刀指著他的脖子,想只雌虎一樣告訴他:“那孩子現(xiàn)在在平凡的地方過著平凡的日子!他以后會像普通人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你不要去打擾他!否則你連我都見不到!”
女人把剪子反過來指著自己,林安生父無法,只得當作沒有過這個孩子。
女人離開了林安的父親,跟著自己的哥哥在南方的小城市做生意,又過了幾年,放不下流落在外的孩子,帶著積蓄找到了那個工廠。
其實她有些感覺,年紀越來越大了,腦子里還有顆定時炸彈,相見的次數(shù)也許也不過寥寥了。
她很驚訝的發(fā)現(xiàn),十幾年過去了,養(yǎng)育著林安的啞巴還沒有成家,這讓她有了一個圓夢的想法,她想正式的做一次媽媽,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正大光明的去疼愛他。
于是,她想和陸明結(jié)婚。
但是見到林安的時候,卻無奈的發(fā)現(xiàn)林安在收拾行李了。
林安和當年的自己一樣,不安于室。
她尊重他的選擇,或許是母子感應,她知道如果不讓他在外面的世界走一遭,他跟自己一樣是不會懂得什么才是最好的,所以她不僅讓他去了,還給了一張自己的卡給他。
結(jié)婚之后,女人想讓啞巴到自己的工作的地方做一份輕松點的工作,但是啞巴擺擺手,還是選擇了保衛(wèi)處。
女人其實挺喜歡陸明這點的,像個普通男人,不會讓人提心吊膽的。
九
這是林安離開啞巴獨自生活的第十五個年頭。
林安學會了一個人享受孤獨,但是偶爾累極的時候,他還是會想到陸明,盡管他覺得自己所受的寂寞,自己所賺取的金錢已經(jīng)足夠讓他擺脫過去那段貧窮不堪的生活,但是偶爾他真的會在夢里看到那座廠房邊沾滿油污的小帳篷。
林安的能力很強,相貌出眾,憑借著名校效應進入了白領(lǐng)階層,又憑借著不知疲倦,想往上走的企圖心一步一步的向著更高的地方爬著。
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買了棟房子,他希望自己能有在這里扎根為家的溫暖感覺。
林安沒什么朋友,他太孤僻了,同事們說他是工作狂,不會休息,不知疲倦。
后來,他走到更高的地方時,以前的同事成了下屬,他就更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
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回到那個破敗的地方,他想念陸明。
林安養(yǎng)了一條狗。
林安每天都帶著那條狗在小區(qū)里的池塘邊散步,小狗看著里面游動的時候,小狗會叫兩聲,這個時候,林安就會拍拍它的頭,嘴邊溢出溫柔的笑。
他的視力開始下降,盡管他每周都有定時運動,但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力似乎正在慢慢的流失。
有一天,他在家工作的時候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鼻子上插著一根透明的管子,旁邊的呼吸機慢吞吞的運作著。
據(jù)說是早晨的時候,來家里打掃的小時工發(fā)現(xiàn)躺在地板上的他,才打了120等了急救車過來,否則他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了。
林安的腦子里有一顆腫瘤。
應該說是良性的,而且是小時候就有的,但是因為長時間的體腦力透支,他的腫瘤有擴散的跡象,他可能需要做手術(shù)。
醫(yī)生問,你有家人嗎,有的話讓他們趕緊來,腦部手術(shù)風險大,要簽同意書。
林安問能不能不手術(shù)。
醫(yī)生說,拖下去可能會惡化,除非你不想活了。
林安想起了那個城市中的啞巴和一直在早期給與自己幫助的女人,他起身讓醫(yī)生幫自己寫了張字條,遞給過來看望自己的秘書。
他吃力的拔下呼吸機,慢慢的說:
“可能要動手術(shù),你給我爸我媽去個電話。”
他想了一會兒,又搖頭。
“打不通的話就按這個地址去一趟,幫我找找!
下定決心不想和過去有牽扯,但是到頭來卻還是避免不掉想起自己的啞巴父親。
特別是在自己身體心理都如此脆弱的時候。
陸明那天在寫字樓里邊掃地的時候,來了一個年輕人,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開口卻有些急,似乎是來找人的。
陸明不能說話,讓他坐下來慢慢說。
半晌,他才搞清楚年輕人是來找自己的。
他有些呆,他沒料到看上去這么堅強的那孩子居然這么快的就倒下了。
十
陸明留下一張紙條給女人,便匆匆的走了。
他看到林安的時候,林安的面上正插著呼吸機,醫(yī)生說,昨晚上血管爆裂,有一陣子不能下床,必須保持一周平臥,需要有熟悉的人不離身的照顧。
陸明看著病床上不能說話的林安,好像見到了當初那個被自己撿回來的弱不禁風的孩子。
林安的身上插著管子,吊瓶里液體正慢慢的流向里面,陸明很心疼,他會想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真的能夠承受的了這么多的液體嗎。
不知道是不是在獨自在外面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林安比走的時候瘦的太多了,血管分明的裸露在蒼白的手臂上,修長勻稱的手指上骨節(jié)有些突出。
林安的眼睛看向陸明,雖然此刻他很想流淚,眼睛卻因為體內(nèi)缺水而干涸。
他想叫聲“父親”,口鼻上卻插著呼吸機。
林安焦急的眼神讓陸明心疼,他走過去坐在床邊,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林安的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一只手輕撫著他的頭發(fā),像天底下所有見到父親的孩子一樣,林安漸漸地安靜下來,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他很疲倦了,但是直到陸明來了他才敢閉上眼睛去睡一覺,雖然他已經(jīng)成人,但依賴父親體溫的習慣還是改不掉。
他三十歲了,十五年的時間在啞巴父親身邊長大,十五年的時間在外面獨自生活,和啞巴父親在一起的日子總是貧窮潦倒的,獨自在外的生活卻可以是和別人一樣紙醉金迷的。
但是,陸明對他的影響太深,林安看不慣那些勾心斗角,那些物欲橫流,雖然他有很多錢,他有一間大房子,他出入有車接送,但是拼命工作到夜里的時候,他想要的也只不過是一碗熱乎乎的面條和家人的擁抱。
有的時候,他會夢到自己和啞巴父親一樣穿著破爛不堪的工作服,滿手油污傷痕的在廠房里流著汗,但他似乎并不覺得有多難過,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孤零零的大房子里,四面干凈的墻壁反而讓他有些惡心反胃。
也許,當初他不該舍棄自己的父親的,也許他真的能夠適應那樣的生活的,不過好在陸明回來了,林安這樣想著,慢慢的沉入了睡眠。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他臉上的呼吸機已經(jīng)被護士取下來了,林安不宜下床,害怕壓迫腦子里的血管瘤,陸明打了盆水過來,要給他擦身。
啞巴父親小心的給他翻了個身,擦背的時候,他聽見林安埋在枕頭里的聲音,因為枕頭擋著,啞巴聽不清,俯下身才聽見他似乎是在叫“爸爸”,林安感覺到給自己擦背的手頓住了,不知道從哪落下幾滴液體在他的肩頭,燙的林安有些眼熱。
十一
看到字條的時候,已是深夜,女人的左腦也隱隱的泛著疼。
如果命運這種東西也會有遺傳,那么現(xiàn)在也就是了。
她腿腳不便,找了當?shù)氐耐瑢W幫忙才順利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林安的瘤本來是良性的,是因為長時間的透支才會擴散的,而且壓迫到了血管,必須馬上手術(shù),否則拖得久了,就沒有醫(yī)治的希望了。
腦部手術(shù)風險太大,女人面對同意書的時候猶豫了。
陸明卻直接簽字了,他比劃道,是我沒照顧好那孩子,他應該好好地活著,既然有機會,試比不試好。
女人靠在陸明的肩上,眼睛里的水光明明滅滅的,低聲問:你早知道我和那孩子的關(guān)系了,對不對,我不是好母親,是不是?
陸明搖著頭,說不了話,他只是安靜的陪她坐著,一直輕輕的拍著她的肩膀……
林安的體質(zhì)比較特殊,需要儲備一些親人的血液,女人血型配不上,陸明的也不能用,好在林安的生父也在這座城市,女人值得去找他。
他很配合的貢獻了血液,完事之后按著裸露的胳膊認真的問女人,你會回來嗎,帶著那孩子。
女人搖頭,指著陸明,那孩子只認會他做父親,我不想讓他像你一樣生活,至于我,你忘了罷。
林安的生父疑惑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毫不起眼的陸明,半晌才不甘愿披上外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了聲:謝謝。
手術(shù)之前,林安和陸明說,我愛你。
他本來想說,不要擔心,我一定會平安出來的。
他還想說,爸爸,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jīng)]有水庫,但有一個池塘,里面還有魚,我還養(yǎng)了只狗,它也喜歡看魚,等我出來了,我一定帶您去看。
但是他有些害怕,萬一自己出不來,他不就騙了自己的啞巴父親嗎?他不敢向他承諾自己一定會活著出來,所以他想來想去,唯一說得出口的安慰就是這句:爸爸,我愛你。
林安拉著女人的手說,照顧好我爸爸。
十二
林安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房間里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什么也聽不見,他沒有感受到陸明的氣息,有些急了,晃動著插著吊瓶的手喊著:“爸爸,你在不在,爸爸,我的眼睛……”
一只手握住了他,卻不是那只粗糙的父親的溫暖的手,女人將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輕聲的說:“姨在這里,不要慌,你爸回去一趟拿點東西,你安心躺著,就能等到他了!
林安點點頭。
等就等罷,自己讓父親等了那么多年,一時半會兒也不算什么。
他握著女人的手,說:“姨,你幫我叫醫(yī)生過來,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見了,我想在爸爸回來之前恢復好,我還要帶他去看魚呢!
林安看不見女人的樣子,一片模糊之間只感受到那只像母親一樣溫柔的手安慰似的撫摸著自己的側(cè)發(fā),說了聲好便安靜的搖著輪椅出去了。林安看不見女人的眼睛好像剛下過雨一樣濕潤,她的聲音太鎮(zhèn)定平常了,以至于誰也不知道陸明就在隔壁一床之隔的地方靜靜的躺著。
林安腦子里面的淤血排不干凈,睡醒之后依舊是一片模糊,醫(yī)生說,眼壓太高,等淤血散了之后角膜已經(jīng)有些破裂了,想要恢復視力,最好還是做手術(shù)換個角膜。
林安點點頭說好。
他問過陸明的去向,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在他心里,父親一直都在原地等著他,似乎只要他想,那個廠區(qū)邊的小帳篷就會一直安置在那里。
角膜不是那么好等到的,林安只好日復一日的躺在病床上,他很奇怪,為什么父親還沒回來,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己看不見會很焦躁,所以故意不出現(xiàn),好讓自己一直安心的養(yǎng)到健健康康的狀態(tài)。
林安的秘書把狗帶來了,林安摸著狗毛絨絨的大腦袋,在床上靜靜的聽著秘書帶來的資料,完事之后,他忽然叫住秘書,“王林,我要是看不見了,你就是那個最能掌握公司情況的人了,但你性子太躁,容易被人騙,萬一我手術(shù)失敗了,你就把我的資產(chǎn)交給基金會的人,就算我廢了,我也想給我爸養(yǎng)老,剩下的一點細致末微的股份就給你了,你去找韓老,他會幫你的!
不知道為什么,林安有種預感,他好像再也不能看見陸明了,所以,他想會不會這次手術(shù)就是他們兩父子的死別,盡管角膜手術(shù)危險性并不是很大,但是,林安就是有這種不安的感覺。
手術(shù)前一晚,林安在病床上睡著,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吊瓶里的水滴聲。
忽然,病房的門打開了,一道暈黃的光束打在林安的背上,一個人影走了進來,他坐在靜悄悄的病床旁邊,用自己的眼睛仔細的臨摹著那個孩子的眉眼,忽然間,林安動了動,睜眼后卻什么也看不見,他問:“是爸爸嗎?”
那個人影點了點頭,摸著他的頭。
林安放心的睡去了。
第二天,林安進了手術(shù)間安心進行角膜手術(shù),他想就算為了父親自己也一定要恢復好視力。
手術(shù)完成后,蒙著白紗布出來的林安昏迷著,在腦海的深處,他夢到自己回到小時候和父親一起在水庫邊玩耍的景象。
終章
陸明那天突然心梗,一下子氣上不來就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鼻子上插了呼吸機,全身像灌了鉛一般的沉重,他動了動眼睛,看向一邊坐著的垂著頭的女人,他不希望林安在病中知道這件事。
醫(yī)生說自己的心臟有缺陷,經(jīng)過這次的刺激之后,搞不好就走了,女人問醫(yī)生:“能治好嗎?多少錢我們都出。”
那孩子離不開自己,這樣想的陸明不希望聽到自己不久于世的消息,他希望能夠和好不容易重逢的孩子長長久久的生活下去,然而命運總是在這種時候殘忍的告訴你“沒有治愈的希望了”。
林安需要角膜需要移植配型,他想反正自己活不了幾天了,不能陪那個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就讓自己成為他的眼睛吧。
于是,當林安睜開眼睛的時候,陸明已經(jīng)雙目緊閉的躺在了加重病房了。
他不希望自己的眼睛是為了看到父親痛苦的模樣才恢復的,他更不希望自己的角膜居然是從父親的眼眶里活生生的分離開的——看不見沒有關(guān)系,你來做我的眼,何苦又要在我們身上上演骨肉分離的一幕?
林安眼睛很干澀,流不出眼淚的他隔著玻璃門,看著呼吸機上的氣息越發(fā)的微弱而感到虛弱心痛無以復加,他想喊爸爸,但陸明卻無法聽見,他病的太重了。
林安穿著病服,不顧醫(yī)生的囑托徑直走到了父親的床邊,用手梳理著他微白的鬢角,輕聲說:“爸爸,你為什么不肯好好的等我,怎么我這邊才好,你就又替我捱上了,是不是我們倆父子天生就是孤苦的命,注定不能雙全的在一起,你要是能好,醒過來怎么怪我都好,我一定會好好做你的兒子的……”
林安有些哽咽,他被助理扶著出去了,助理說:“您就消停點吧,陸叔說不定潛意識能聽見人說話呢,您這樣陸叔就是想好好的恢復過來,心理壓力也很大啊!
林安沒說話,十五天之后,陸明走了。
沒來得及做手術(shù),心臟就在去往急救室的路上停跳了。
林安是拖著自己手上的吊瓶哭著去太平間的,陸明就那樣安靜的躺在那里,身上蓋著白布,周圍的空氣都是冷颼颼的,但是他的表情還是依舊的慈祥溫和充滿安撫的味道,仿佛在告訴林安:不要哭了,你是男孩子,爸爸在這里。
但是林安知道,陸明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他離開了自己,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似乎是心靈感應,林安的眼眶有些發(fā)熱,他覺得這雙眼睛似乎在告訴自己此刻他們父子二人的心情都是一樣悲傷的,他意識到往后代替父親陪伴著自己的或許也只有這雙眼睛了,而父親留給自己的唯一有形的珍寶也只有這雙眼睛了。
他想好好的保護著雙眼睛,他要用這雙眼睛去更好的看待這個世界,去幫助世界上更多的像自己和自己的啞巴父親一樣的不幸的人。
他用自己的錢成立了一個基金組織,去幫助那些身體或者心理有殘缺的人,組織下面成立了一個聾啞學校,命名為“明安”,陸明的明,林安的安,他希望里面的孩子即使身有疾病殘缺,依然能找到光明,安然于世。
盡管有的孩子看不見,但他希望能做他們的眼睛,盡管有的孩子聽不見,他希望能做他們的耳朵,盡管有的孩子不良于行,但他希望能做他們的腳……他希望自己在陸明那里感受到的父愛,原原本本甚至有所超過回報給更多的孩子。
看到這些的女人很欣慰的在陸明的墓前獻上花,她說:“陸明,你其實是個很偉大的男人,你讓林安成了無數(shù)孩子的父親,現(xiàn)在他過得并不孤單,有很多的孩子需要他。”
啞父,不需要言語,只用他潛移默化的行為與愛,就能讓一個孤獨的孩子自發(fā)的傳承了這種溫暖,只是全世界都知道林安是個好父親的時候,記得陸明這個啞巴父親的卻只有林安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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