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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任性
1_
李渡城。
重云堆雪,寂寂昏鴉。
楊弦意檢查完尸體,掌心向下合上那婦人瞪大的雙眸,天道軒里跟來的弟子將雨傘向她這邊傾斜了三分,雷聲突然自天邊炸開。
片刻前還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轉(zhuǎn)眼滂沱。
“埋了;厝ブ缓晚n先生說我去一趟昆侖!
“是!鄙碇┖樱瑢Ρ葪钕乙獾难嘣品楋@是又低了一輩。
楊弦意負琴欲走,那師侄忙將煙青竹骨雨傘遞過,“師伯,雨大!
她回身瞧了眼那人灰鴿色的眸子,因是第一次隨她出來探查,眼中尚有不安緊張情緒流動。
“無需,你自己拿著,”她蹬馬,一騎而去,遠遠只留了句“回程小心!
馬兒轉(zhuǎn)過城郊,楊弦意勒馬停住,大雨已經(jīng)將她兩鬢的長發(fā)濡濕,此刻她才猛地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來。
單修莫問。
她嘴角扯出無奈的笑來,嗓子里一股腥甜的味道讓她很難受,然而那個人的存在卻讓此刻的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先生身體抱恙,如何還在大雨中奔波!
那人冰冷冷的聲音自她身后傳來,楊弦意沒有回頭。
純陽弟子甩開輕功,似又近了一步,鶴唳聲在雨中顯得格外突兀。
待回過神,那人已經(jīng)摟住她的腰,穩(wěn)穩(wěn)坐在她的身后。
“放開!
傅抱雪沒有動,右手仍舊緊緊箍住她。
“八年前在長歌門,我也是這樣被先生抱著呢!
“以前的事,我已經(jīng)忘記了!
“可是我沒忘,”那女子在她耳邊,吐息帶著微弱的暖意,但一字一句迸出的話卻帶著徹骨的不甘,“先生空許諾了我的事,我可日日夜夜都不曾忘記。”
那年千島湖春風一顧,碧水天青,桃花疏影里年輕女子相互依偎的場景此刻想起來仍舊讓楊弦意的心中一窒。
“我自純陽日夜趕過來,也無非就是想見見先生,”傅抱雪拽過馬韁,馬兒疾馳起來,“初五可是先生的生辰!
雷聲在楊弦意的耳邊炸開一聲又一聲,像是數(shù)年前她同傅抱雪去天街燈市里看到的煙花,流光璀璨,瞬息明滅。
連日的奔波讓她已經(jīng)累極,傅抱雪的懷中有她熟悉的氣息,冷漠清淡,卻偏偏讓她忍不住靠近。
楊弦意閉上眼睛,耳邊傳來那人帶著低笑的話語,“放心,很快就到了。”
2_
雍熙五年。
華山。
自謝云流出走純陽以后,靜虛弟子的日子更不好過,洛風師兄不忍劍宗式微欲遠行尋師,但座下年幼的女弟子讓他實難放心,便托了舊人將傅抱雪送至千島長歌松先生處代為教養(yǎng)。
那年傅抱雪十歲,楊弦意十六歲。
松先生閉目捋須,一盤棋將將下完,千島湖初夏的黃昏并不很熱,楊弦意剛從韓非池那里復命回來,還帶了一壇上好的梨花釀奉給松先生。
“你來的正好,我今天替你收了個學生。”
松先生笑瞇瞇的指了下負劍立于不遠處竹橋上的純陽弟子,“她是謝云流老頭兒的徒孫,我看這孩子眼里倔的很,正適合你這樣的性子去調(diào)教!
楊弦意順著松先生所指的方位看了過去,小小的一個傅抱雪像是要被初夏融融的夕陽殘霞染紅,只有她的背仍舊挺得筆直,不論怎么看,都是過分逞強的模樣。
心突然溫吞的像是陷下來一般,楊弦意點了點頭,“我會好好照顧她。”
夜色降得極快,不多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一輪明月在湖面上灑下熠熠清輝,蛙鳴聲忽遠忽近,回程的路總算不太冷清。
晚間吃飯時,因見松先生興致似是極好,且開了那壇松花釀,多勸了幾杯楊弦意,因是大前輩不能推辭,免不得小飲了幾盞,此刻騎著馬慢慢的踱回長歌的楊弦意,臉上已經(jīng)云蒸霞蔚起來。
“想來應是失態(tài),第一次見就讓你看到我醉酒的樣子,”說著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便伸手捋了下額發(fā),單手拽著韁繩,又指了指天上明月,“哎呀,你瞧,真是好月亮,明日初五恰是我生辰,若是沒見著這月亮我自己都要忘了!
醉醺醺的,話也不覺多了起來。
“自今日起你便隨我去挽音閣住吧!彼娚砗蟮母当а┮恢睕]有說話,便回身去瞧,卻見那孩子微微閉著目,似是困極將要睡過去的樣子,驚的她一聲冷汗,忙停了馬將傅抱雪轉(zhuǎn)至身前,用右手牢牢抱住,左手再拽起韁繩緩緩的趕起路來。
懷中的傅抱雪,慢慢的睜開眼睛。鼻息里只有楊弦意身上淡淡的梨花釀混著青竹夾桃的香味,因為被抱得太近,她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像是雨。
是和終年滿覆大雪的華山完全不同的溫暖。
3_
楊弦意醒過來的時候卻是在揚州一隅安靜的客棧里。
她亦是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身上燕云服飾已褪,只余一身月白中衣,長發(fā)顯是被他人梳理過,枕邊還放著一枝雪河的桃花簪。
楊弦意向外望了一眼,天剛亮,屋內(nèi)一盞靜靜圓圓的燈還燃著。
傅抱雪坐在紅木圓凳上,用手支著頭正閉目休息。
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同她相處了,楊弦意不敢動彈,她知道以傅抱雪現(xiàn)在的功力,屋內(nèi)稍有動靜都會讓她醒過來。
上次見這孩子還是什么時候來著。
不,已經(jīng)不能用孩子來稱呼傅抱雪了,她已經(jīng)十八歲了。
聽聞傅抱雪在華山已經(jīng)憑借自己的劍術立足,又難怪她年紀輕輕已經(jīng)穿上了馳冥。
楊弦意在心里默默的嘆了口氣。
她想起傅抱雪還在千島時候的場景,倔強的小孩子,從來不同楊弦意抱怨什么,每日里沉默的練劍、習字、看書,有時候自己偷偷跑去御射場騎馬,回來后摔了膝蓋卻還是咬著牙不和楊弦意說,晚間疼的受不住,額上冒出冷汗來,被送桃子過來的楊弦意撞見才坦白。
“你平日里若是覺得無聊,我教你彈琴可好?”
那孩子低著頭似乎有些羞赧,隔了幾秒才輕輕點了下頭。
楊弦意笑瞇瞇的摸了摸傅抱雪溫軟的黑發(fā),“桃子很甜,明天記得吃。”
隔了兩日她帶著傅抱雪去了崖牙師父那里挑琴,又去康念先生那里調(diào)音,一切準備妥當,她方將那尾月白色長琴遞與傅抱雪。
“聽聞這琴有個名字,叫‘一生任性’,你覺得怎樣?”
傅抱雪剛在矮幾上燃好了香,聽到這話便恭敬的接過了琴,又道:“先生選的,自然是好的。”
言畢大大方方的抬眸看向楊弦意,眸中波光瀲瀲,叫人看著心驚。
楊弦意眉心一跳。
那年傅抱雪不過十三歲。
4_
“我還是喜歡看先生穿雪河,”傅抱雪拿起桃花簪子,對著那簪子出了會兒神,“我初見先生時你就是那樣穿的!
說完,欺身過來,半壓著楊弦意,“今日你生日,再穿一次雪河可好?”
她替楊弦意挽發(fā),指尖擦過耳畔的時候格外的冰涼,楊弦意看著鏡中的傅抱雪,捉住了她的手。
“寒癥依舊未愈?”
“比三年前剛?cè)旧蠒r已好了很多,無需擔心。”傅抱雪手里動作不停,微微蹙眉看著發(fā)髻,突然沒了動靜。
“怎么?”
“先生有了一根白發(fā)。”
楊弦意輕輕笑了下,沒有聲音。
“天道軒的事,你還要撐多久呢!
“自然是要做一輩子!
“就算賠上自己的性命?”傅抱雪的雙手落在楊弦意的肩上,微微用了點力氣。
“就算賠上自己的性命!
傅抱雪的雙手一點點松開,然后垂下。
“今次替你診病的是我在青巖認識的朋友,她說......”
“沒事,”楊弦意握住傅抱雪的左手,“我知道!
5_
晚間去放河燈。
楊弦意道:“舊年里許了你一些傻念頭,你卻真真就這樣放在心里這么久!
傅抱雪牽著她的手,另一只手提著一盞暖暖的燈籠,兩個人轉(zhuǎn)過石橋,傅抱雪單手將楊弦意擁入了懷中。
“我從不覺得那是些傻念頭!彼跅钕乙獾亩系偷驼f道,聲音帶著些壓抑。
“你十五歲的時候在水亭子里攜了一枝桃花來,你說人人都道江南春景為一絕,你說‘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你還說,這句詩是我教給你的!
傅抱雪輕輕笑了下,接道:“我還說,今日就將這江南春贈與先生,先生不如就把余生回贈給我吧!
楊弦意把頭埋在傅抱雪的肩上,眼淚無聲的留了出來。
除了師父韓非池,她從未與其他人說過自己的身世,恐為長歌帶來禍患。十九年前先帝因聽信身邊內(nèi)臣小人的讒言,錯殺文臣楊宗蔚,并下旨誅九族,斬盡相關人等,時年剛滿五歲的獨女楊弦意被家仆冒死帶到千島湖的小村落里,方才得以保命。
她自懂事起,內(nèi)心就已經(jīng)決意要復仇。
而長歌門內(nèi)專誅奸臣的天道軒是她唯一能夠?qū)崿F(xiàn)自己復仇目的的地方,七歲開始學習莫問琴理,拜入韓非池門下,十四歲便開始為天道軒做事,即至三年前傅抱雪離開長歌,她也正式開始在天道軒立足,得以著手徹查其父舊案。
而在李渡城所見的那具婦人尸體,正是她查案的一個關鍵線索,下一步仇家暗部直指昆侖,且留給楊弦意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三年前,師父對自己說,倘若決意要徹查舊事,便要做好賠上性命的準備,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還有身邊最親密的人的性命,亦然。
對手藏在暗處,一旦打草驚蛇,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對方會對誰下手。
聽完師父的話,她滿心麻木以及對未知的惶恐過后第一時間想起的卻是那天桃花疏影、碧水天青里,她言笑晏晏的向傅抱雪說,“好,余生都給你!
余生,怕是給不了你了。
那年秋天她孤身前往洛陽城開始調(diào)查,又寫了封信寄給傅抱雪。
“你且當那日我是喝醉了,你知道的,我酒量不好,幾杯就醉了。那天桃花開的太好,我便忍不住說了些傻念頭。我知你早已打算回純陽,此后天高水長,唯望卿安!
隔年回長歌后聽師妹說,那孩子接到信后當晚便打馬回了純陽,沒有和任何人說,只帶走了楊弦意的桃花簪子。
后來再見傅抱雪卻是去歲冬,長安城郊她把楊弦意堵在樹后,死死盯著楊弦意看了好久,方才吐出一句,“先生。”
她自知無顏面對傅抱雪,只得低頭不去看那人,卻不想傅抱雪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與之對視,那人眼睛里黑漆漆的看不出情緒,而后才聽到傅抱雪附在她耳畔低低的說了一句,“你逃不掉的,先生。”
那人的氣息逐漸逼得更近,傅抱雪俯身在她耳后脖頸處輕輕咬了一下,力道雖不重,但立時卻留了印跡,傅抱雪似乎很滿意那紅痕,眼眸里亮晶晶的,揣著微弱的歡喜。
楊弦意長久以來在內(nèi)心中給自己搭建的防塔即刻便徹底崩塌。
6_
傅抱雪將那尾琴鄭重的擺在矮幾上,雙手生澀的撥動了琴弦,她微微閉著目,回想楊弦意以前教給她的指法。
琴音生澀,琴弦已很久未調(diào)試了,曲不成調(diào)。
她微微嘆了口氣,睜開眼睛時又是一年江南春景。
那晚自己肩頭被楊弦意的淚水濡濕,遠處河燈飄飄搖搖已經(jīng)遠去,徒留下一點微弱的暈黃。
楊弦意的話好似還在耳邊。
“就讓我‘一生任性’一次,欠你的余生,下輩子還吧。”
END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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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了......寫著寫著沒想到竟然給BE了。
下次要寫甜文!(真的嗎我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