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文
1
平果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愛坐37路車的。
掐指算一算,好像是……兩年以前。
不是因為起點是終點站,總是愜意地有位子坐;不是因為晃晃蕩蕩的感覺隨意自如;不是因為搭不起TAXI不會騎自行車。
與它們無關(guān),與它們都無關(guān)。
兩年之前,她第一次坐這一路車,那個時候傍晚的氣息很濃,從窗外看出去還有一棵一棵筆直的常青樹飛速倒退過去。
然后37路停下來,上來一個長辮子的阿姨,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奶奶,最后是一個襯衫純白的少年。
少年的臉怎么樣,平果沒什么印象,只覺得他很高,真的很高。
那件襯衫,他也是天天穿著。潔白得無瑕,似乎輕輕一碰都會碎裂。在車水馬龍尾煙滾滾的城市里,那是一件有魔力的襯衫,從特定的方位看過去,融合了夕陽暖玉似的光暈,好似夢境叢生。
怎么會有人把襯衫穿的這么干凈這么好看。
平果一直覺得那是天下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看著那件襯衫,很容易入神,也很容易上癮。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召喚,吸著她讓她天天去看。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種不得不為的習(xí)慣,男生總是輕抿著薄薄的嘴唇,側(cè)臉蜿蜒出的弧度也賞心悅目,耳朵里拖出黑色的耳機線,拖得很長,襯托著那一塵不染的白色,對比得相當鮮明。
空蕩蕩的車廂里,她坐在那里,他站在那里,留出的距離不太近也不太遠,剛剛好看得到鼻梁勾勒出的陰影。車開得不急,平平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路面上,男孩子耳朵里的耳機線輕輕晃動搖擺。
如果,如果還有什么的話。
就是遇到了那個少年的當天,她做了這樣的夢。
夢境里,她的左手纏繞了孤寂流動的螢火,右手邊卻與人群喧鬧擦肩而過。所有的人都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體里穿過,仿佛穿過一團虛無的影子,沒有真實的感觸。然后,她看到了他。那個純白襯衫的少年。
他走到她面前,卻沒有貫穿她的身體,他低下頭來,似乎想了一會什么,之后靜靜地繞開了她,隨意地繼續(xù)往前走,直至消失。
夢境的最后,是她捂著胸口掉入萬丈深淵的一個定格,遠處的亮光從少年走掉的背影里含蓄地透過,熙熙攘攘的行人倏忽不見,直視過去,只能看見一個人的白色背影。
他似乎回了頭來,他的眼光,溫靜柔和,似一朵淡然開放的凈蓮。
平果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定格猛然間消失,墜落的速度回歸她身上,耳邊立刻風(fēng)聲呼嘯起來。
平果。
不要害怕,平果。
我喜歡你,一直。
巨大流經(jīng)的風(fēng)聲里,夾雜著這樣的呢喃細語,平果猛地睜開眼睛,額頭上的汗水在夜色里一閃一閃。
還是好好地睡在枕頭上,雖然胸口起伏得劇烈,被單也完整地覆蓋著身體,平果坐起身來,卻再也無法抑制深重的喘息。
2
不是沒想過要騎車子上學(xué)。
但是自從第一眼看到了那個男生,坐公車的習(xí)慣就無可抵御地根深蒂固起來。那個夢境里平果曾經(jīng)看到過,屬于這個少年的,很絕望很沉重的悲傷。盡管她自己都覺得,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情。
路上碰見的多的話,有些人就會產(chǎn)生淺淺的交情。比如看到了笑一笑,點個頭,打個招呼什么的?墒莾赡炅耍刻烀刻於几谀棠躺砗笊蟻淼,這個無所謂的少年,一直到時間靜止的這刻都沒有和平果說過一句話。
就連視線的交接,也是很快就挪開了,很平靜,也很自然。
什么心跳紊亂呼吸不暢的,沒有。
公車急剎,撞進曖昧的懷抱里這種事情,也是沒有的。
因為每一次,平果都是在第一站上車,所以每一次,都能很安心地坐到目的地。
滿眼被風(fēng)灌滿了的,襯衫的純白,就好像漫天風(fēng)絮,飄落在眼底。
如果沒有什么變故,就這樣下去的話,她想她會坐37路,欣賞少年的襯衣,每天每天,直到畢業(yè)。那也不算什么難事。
也許是某一天,具體哪一天,平果說不上來。
那天下了很瓢潑的大雨。
她聽見司機在前面咒罵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說又塞車了還是怎么的,然后一車的人都嚶嚶嗡嗡開始抱怨。她看著窗外,水簾鋪天蓋地地從窗玻璃上流下來,流下來,而斜前方的那個少年,一直安靜如斯。
對面的窗戶沒有關(guān)好,有些雨水從空隙里滲透出來?看白哪棠蹋敲刻炷弥嘶@子上來的奶奶,少年站在她旁邊,無動于衷地聽耳朵里的音樂。平果就好像被什么驅(qū)使了一般,開口去叫那個男生。
“噯,那邊那個站著的同學(xué),”她很禮貌很小聲地提醒:“幫奶奶把那個窗戶關(guān)一下吧!
雨聲滂沱,噼哩啪啦砸得車廂里寂靜一片,所有人詫異的目光都投落在平果身上,只要一瞬間,就讓她足夠窘迫。
倒是少年也回過身來,十二分愕然無措地盯著她看,好像生平第一次見到她,又好像做了天大的錯事,恍恍惚惚地惶然。
身后坐著的長辮子阿姨,很好心地伸手拍拍面紅耳赤的平果,和藹著聲音問她:“小妹妹,你在和誰說話?”
所有的字詞語句,都在這句話的問號里靜默地失去顏色。平果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我在跟……”
我在跟……
“走道上那個,嗯,站在奶奶旁邊的那個……”
那個白襯衫的高個子男生。
“……每天都上來的那個……”
我明明就在跟他說話啊。
為什么沒人知道我就在跟他說話呢。
平果語無倫次,再也解釋不下去。
為什么呢,為什么滿車廂的人都要這樣疑惑萬分地看著她呢,像看到了天大的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像在質(zhì)疑著什么根本沒理由存在的謎題,恨不得要把她看進地洞里去。
“誒,可是車廂里正好滿座,一個站著的人也沒有呢,小妹妹!卑⒁毯寐暫脷獾啬托膭裎浚骸肮φn太忙,眼花了吧!
世界剎那間化為白茫茫一片靜默。
所有的聲音,都悄無聲息地翩然墜落,直到靜止于無。
平果瞠目結(jié)舌地看向少年所在的方位,他專心致志地拽住欄桿上搖晃的拉環(huán),那一瞬間,他們四目相交。
幾乎是生平第一次,她毫無準備地看進了他的瞳孔。卻好像看過很多很多次。
窘迫出其不意地?zé)熛粕,和夢境里一般悲傷絕望的目光,以一種緩慢的姿態(tài),滲透進少年深色透亮的眼底。
噯,你在悲傷些什么呢。
其實,她一直都很想這么問。
從第一天遇見他,愛上坐公車的感覺,等十五分鐘只為了看一眼那純白動人的背影,她就一直很想這么問。
那種揪心的悲傷,很奇怪,竟然撕裂在她的胸口。
可是明明是陌生人不是么。
明明從沒有說過話,甚至吝惜于打一個招呼……
——平果。
空蕩蕩的車廂里,她聽到來自遙遠的某一處,朦朧溫和的音色,轉(zhuǎn)頭四下去找,卻只看到少年哀切的眸子,恣意悠遠,一瞬不瞬,就這樣牢牢地鎖在她的雙眼上,轉(zhuǎn)不開來。
3
事后平果覺得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種腦部疾病,又或者幻聽夢游之類的怪癥。回想起來,總之是挺嚇人的。滿車人都看不見的少年,用眼睛就可以跟她說話的少年,莫名其妙響在夢里的少年,怎么聽怎么詭異。
那之后,是十一七天長假。
沒有理由,也沒有任何契機,37路是坐不成了。平果打電話給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公式化地交待了學(xué)習(xí)生活同學(xué)關(guān)系,沉默了一下,還是決定問問父親。
“爸,”手指纏繞起電話線,連帶心都被纏得高高提起:“那個……我,我好像見到幽靈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隨后響起“你這個孩子都胡說八道些什么”的怒斥,平果本來就找不到立足點的疑問,被這樣的喝斥嚇得驚慌失措,立刻縮進心底去,很輕易就一筆帶過了。
沒人相信也是正常的,平果現(xiàn)在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自己。從小到大,她一直是邏輯混亂,記憶混沌的一個人。理科理科學(xué)不好,文科文科記不住。就連轉(zhuǎn)學(xué)之前的曾經(jīng),都蒼白到像一個斷層,根本無法回憶。
以前的那個學(xué)校,存在的很模糊。好像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走進去能看到幻境叢生。所有的景致都水波一般扭曲得不安穩(wěn),似乎是埋藏在心底的某個禁忌,想起來的時候,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一幕幕電光火石的錯亂,紛雜無序。
門鈴忽遠忽近地被人按響,打斷平果百無聊賴的思緒。她起身走過去,門沿著既定弧線緩緩開啟,光煙洶涌而來,幾乎要把她吞沒,她迎著刺眼的光線抬眼,少年身上的白色褶皺彎折成清新寡淡的紋路,包裹著年輕修長的身軀,無限美好。
“喂,你……”平果愣怔在原地:“你怎么跑到別人家來了……”
男生的笑容在眉間緩緩綻開,傾注了太多的溫秀。那種不言不語的溫柔,似曾相識地直指向平果的心臟,帶著未知和茫然,進駐她空白的記憶里。
“你……”平果還想質(zhì)疑些什么的,可話一出口卻驀然停頓了。
穿了過去。從她的身體里,就如揮之不去的那個夢境里一般,男生虛幻的影自她的身體里輕易穿過,她驚愕地回首,身后卻又自房間里迎出一個略顯稚嫩的女孩。
圓臉,懵懂的眼睛,包括很細微的下頜的曲線,無一不在展示女孩的身份。
是她。
是平果她自己。
是她兩年前無比清晰的模樣。
就連身上服帖的校服,都是曾經(jīng)待過的那個學(xué)校。
一瞬間,時光洪荒從她的腦海里飛速倒流過去。記憶猶如潮水決堤,洶涌而上,咆哮著淹沒了整個一個她。
4
仿佛進入了刻意營造的一個夢。
瀲瀲滟滟,凈水流深。
平果勉強著不閉上雙眼,女孩子的白裙裾飛揚著飄落過她的臉頰。
一樣沒有絲毫的感覺,撫過她蒼白的臉頰,然后毫無意義地透過去。
那竟是兩年前的她自己。平果愈加覺得不可置信起來。
女孩子很歡快地奔過去,像是駕輕就熟,鉆進少年的懷里就不愿意撒手。白色衣裙的下擺交疊在一起,她聽見女孩子脆生生的笑音——
“小也,小也,你穿白襯衣真好看!
而少年,還是之前的那一個少年。一臉倦意卻無可奈何地溫和笑著。那是一種細微至極的縱容,如體溫般絲絲入扣,暖人心扉。
我認識過他么。平果走近兩步,想看的更清晰,女孩子卻不知又說了什么,笑著跳著把少年拉出了門去。
她趕緊跟了出去,鞋也顧不得換,用拖鞋跑得急了,就有種啪噠啪噠的聲音拍打著路面。聽在心里,既慌張,又煩悶。
她跟著他們的影蹤一路跑過去。
一直跑到37路的第三站,原先那個學(xué)校的所在地。
那時候的平果似乎很靈動也很快樂,不像現(xiàn)在般遲鈍慌忙,且常常在空白記憶里有種遺憾寂寞的感覺。
“小也,我決定了。”公車站牌前,女孩子叉著腰擺出理直氣壯的樣子:“從今天開始我要坐37路車回家。你要陪著我,一直都陪著!
一直都陪著,不然,我會害怕。
平果的心底驀然倒映出不遠處女孩的心聲,這么一說她倒是記得的。自己以前有一段時間,幾乎是沒怎么坐過公車,哪怕再辛苦,都騎車子或者用腳走過去,若是還要遠的地方,寧可多花錢打TAXI,也不想踏上一步公交車的里面。
可是,為什么呢。
平果轉(zhuǎn)頭看過去,馬路上經(jīng)來經(jīng)往的車輛帶起浮塵,37路緩緩在戰(zhàn)前停下來,拋出一縷長長的尾氣。女孩子拉著少年正在一步步往前走,她的手攥的那么緊,指尖都在微小不引人注目地顫抖著,然后身后的少年扶住她單薄的肩,輕輕開口。
——平果,不要害怕。
——有我陪著你,我會在你身邊,一直。
這句話飄散在空氣細小的顆粒里,恍然間,似曾相識。
5
37路就快要開走了。
最后的一秒鐘,平果如夢方醒地在車門關(guān)起前跳上車去。其實車門關(guān)上了也沒有什么,反正現(xiàn)在的她,什么都觸摸不到,車門自然也夾不住她。
追趕的太急切,平果伏下身把手撐在膝蓋上喘息。
“小也小也,”屬于兒童才有的,軟軟又引人迷戀的奶聲,驀然間鉆入平果耳朵里:“我爸爸媽媽今天又不在家,我去你家好不好!
小孩子?平果驚愕地一抬頭,卻一下窒住了呼吸,什么也說不出來。
空蕩蕩的車廂,一如既往的37路。
空蕩蕩的車廂里,平果一個人,站在偌大的空間中央。
身側(cè)兩排椅子,車尾淚漬似的延長了一排。欄桿上供以抓握的拉環(huán),隨著車廂顛簸起伏,搖搖晃晃個不停。
椅子上坐了好幾個人。
6歲的自己,10歲的自己,15歲的自己,還有剛剛追著的,兩年前的自己。
全部,全部坐在這里,坐在這輛不知道駛往何處的37路上。
周圍的景象好像加速地旋轉(zhuǎn)開去,平果睜大了眼,驚恐萬分地四下環(huán)顧著。
6歲時的自己,因為父母工作忙碌,很小就學(xué)會了打卡自己坐車回家。身邊坐著的小男生,眉眼溫淡稚氣,似乎沿襲了白衣少年的什么地方,相似得可怕。
“小也,今天我去你家玩好不好?我,我會害怕啊。”6歲的平果挽著6歲的小男生,口齒不清地軟軟乞求。
“可是我家也沒有人啊,我爸爸媽媽要是在家,就不會放我天天一個人來坐公車了!
“小也……我啊……”
“嗯?”
“我討厭坐公車,我也想像晴晴他們一樣,讓爸爸媽媽來接我……”小女孩說著說著撇嘴哭起來,近乎嚎啕。
小男生慌了手腳:“別哭別哭,你看,你不是還在車上認識了我嗎……別哭別哭啊……”
“小也……”
“嗯?”
“你能一直陪我回家么!
小女孩哀求的大眼睛,定定看進男孩的目光。
——“好啊,以后每天,我都陪你一起回家!
一直到8歲,一直到10歲,兩年又兩年,四年的時間,他們一起放學(xué),坐公交車,然后一起走過并不冗長拖沓的回程。
平果機械地轉(zhuǎn)過頭,看到10歲時的自己。
因為獨立得很早,那時的平果剛剛開始發(fā)育。姣好的身姿初有些女性的苗頭冒出來,又不懂得掩飾,青春的張揚灑滿了一車,引得注目紛紛。
她仔細看了看,那時的自己,并沒有和叫作小也的男生在一起。也許是男生碰巧值日留在了班里,也許是意外有事去了別處,總之那一天,他們沒有一起回家。
那天的37路,少見地十分擁擠。
記憶最深刻的地方閃出來中年的怪叔叔,站在毫無防備的女孩子身后,伸出骯臟的手去觸摸她不算太短的及膝裙子。
平果忍不住別開眼睛,再也看不下去。
有時候甚至?xí)X得,自己總是感覺到一種疲倦而溫暖的花香,時時刻刻縈繞在身邊,卻不知道來自何方。那種帶著陽光氣息的花朵,大朵大朵地開滿了一個世界,然而站在世界中央的人,永遠都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個。
也許,就是在那件事以后,她才畏懼著成長,畏懼著孤單,畏懼一個人坐上公共汽車,平果的胸口猛然窒悶,走近窗前想要呼吸外界的空氣,不出其意地卻穿過了一個人的身體,她回頭看去,是少年清透的模樣。
他跪在座椅上,身子探出窗子去很長,揮手沖遠遠處騎車追來的女孩子大喊:“平果——你不要怕了——和我一起坐37路,我會一直、一直都陪著你的,因為……”
天地間剎那一片蒼茫。
花瓣零落,時光紛紛中安靜地開滿整個視線。
少年的聲音那樣大,大到震耳欲聾的地步,平果揪緊前胸的衣服,輕微后退一步。
——因為,因為我喜歡你,平果。
他就這樣說出來了,若無其事地說出來了,他們都是孤獨中長大的孩子,在黑暗里唯有彼此,一起放學(xué),一起回家,每日拖沓過的夕陽都變成依賴。她依賴著他,有他在身邊,哪怕坐公共汽車,都是無比歡欣的事情。
她的世界里,再不存在“害怕”。只要他們拉著手,就能走到地平線消失。
6
故事的末尾,是兩年前的平果睡在少年肩上的安靜模樣。
她睡得那樣甜,那樣香。似乎所有的安心都在耳朵下輕壓的肩膀上得到回應(yīng)。他那么喜歡著她,她也一樣無比依賴著他。平果站在車廂中央,看著最后一排的少年少女,恍若隔世。
一個劇烈的顛簸,女孩子驚醒過來。想起了什么似的對少年竊竊低語,聲音太過于模糊,平果忍不住走近了他們。
“小也,”女孩子趴在少年線條明朗的肩膀上:“剛剛,我做了噩夢。我聽到有人說,這個城市是真的存在幽靈的。那種東西,都是放不下什么、舍不掉什么才依舊留在這世界上的。只為了默默守護自己關(guān)心的人……”
“你啊,就是會亂想!鄙倌耆タ诖锓页鲆粡埣埥恚骸坝至骺谒耍萌。”
“我沒有亂想,你聽我說完啊,”女孩子慌慌張張地打斷了,想要證明自己一般急切地說:“很悲傷,它們真的很悲傷……”
“好啦好啦!鄙倌臧参啃缘卣f一句,小心翼翼地用紙巾擦試女孩子唇角。
“真是的,小也從來不聽別人說話!迸⒆淤氣地歪過身子。
“那也要說的貼合實際一點啊!
“所以啦,我明明——”
話語的流暢性在最后一個字上戛然而止。
女孩子急速放大的瞳孔,尖利的剎車聲,伴隨著恐慌尖叫和鋪天蓋地的血紅,統(tǒng)統(tǒng)猶如決堤的潮水,涌入平果最后的視線。
有一個白色的身影晃了一晃,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牢牢以自己的軀體環(huán)抱住女孩。
天地都完完全全被黑暗降落籠罩。
行人、車輛、馬路、乘客,統(tǒng)統(tǒng)統(tǒng)統(tǒng),不見蹤影。
只有一望無際一望無際的黯淡灰黑。
光線一點點回歸,周遭也漸漸開始變亮,馬路汽車都閃電般消失,好像從沒有存在過。平果環(huán)顧四周,自己早已置身于純白色的醫(yī)院。
純白色,就如少年一樣,代表性的純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隔著玻璃門,可以看見插滿管子安靜躺在床上的,兩年前的面色蒼白的自己。
就那樣沉睡著,好像一睡就醒不過來。
可是當時的少年,用自己全部的生命阻擋了面向女孩子大部分的傷害。
那個幽靈的故事,女孩子沒有說完全,可是平果也記得以前在哪里看到過這樣的故事。
幽靈是這世界上最為悲傷的存在,它們因為眷戀不愿升天堂,可是凡世又不允許靈體的存在。于是它們只能讓默默守護的,且是最在乎的那一個人完完全全忘記自己,用以交換長久靜默地守在對方身邊。
這個條件有一個殘忍之處。
一旦被守護的對象,發(fā)覺了幽靈的存在,發(fā)覺它們并非世間凡人,那么幽靈將會魂飛魄散,被抹殺掉所有痕跡,它會變作一個夢境,這個夢,會把丟失的記憶還給它曾經(jīng)守護過的對象。
小也。有一個名字從頭腦深處的空白里掙扎跳出來。
小也,小也,小也……
——平果。我在啊,我一直都在。我會陪著你,直到你不害怕。因為,我喜歡你啊。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里明亮地透過來,刺痛病床上女生細膩的眼瞼。平果看見她顫抖了一下睫毛醒了過來,緩緩撐起虛弱的身體。
床頭放著一份晚報。女孩子隨意地伸手拿來看。
晚報的頭條很普通很平常,不過是每天都能看見的新聞。某某公交車司機酒后駕車導(dǎo)致交通失事,乘客8名,幸存者2名,死者6名,其中一名為高校在校男生。
女孩子就那么靜靜地讀著,額頭上纏繞了層層繃帶。她面無表情,既不難過,也不悲傷,她只知道自己出了車禍,醒來理所應(yīng)當會在醫(yī)院,其他的,卻一概記憶不詳。
平果站在玻璃門前看著兩年前的自己,心里忽然駛過公車般巨大又轟隆作響的疼痛。
這個夢醒來,生活會一成不變地繼續(xù),地球也照樣運轉(zhuǎn)的正常;這個夢醒來,一如既往,會是兩年后的又一個明媚清晨。
空氣灰蒙蒙的,細小的塵埃還很潮濕,女孩子拿著報紙一字一句地讀,讀著讀著,卻有淚水倏忽從左眼流淌而下。她似乎很驚訝,還用手背去擦了擦,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流淚,她一定不知道的。
可是平果知道,她知道得很清楚。
因為那滴眼淚里,盛滿了從小到大剔透明亮的愛情,以及年少時長達十年的遺忘。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