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世的那一年，天空雖然晴朗湛藍，卻萬里雪荒。
　　他們說，巫女出世了。
　　我出生的地方叫做水漣，就在無數(shù)朵盛放的紅蓮里我從花蕊深處被捧托而出。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心也沒有感情，我的存在只是為了拯救，拯救城里萬千受妖魔紛擾的民眾，再無其它。
　　連奔涌在血管下的血，都是冷的。
　　只有蓮花花心千年一結(jié)的巫女才能同魔王交涉，只有巫女出世他們才能有獲救的希望。他們匍匐在城墻下，萬萬千千的民眾，山呼波瀾壯闊，那一刻他們叫我神女，而不是巫女。
　　他們說，請救救我們，救救我們的孩子。
　　他們說，我們不想生生世世，祖祖輩輩都提心吊膽活在妖魔的混跡里，求您讓它們回去，回到它們該去的地方。屬于它們的地方，不應(yīng)該叫做凡間，更不應(yīng)該叫做水漣城。
　　風(fēng)起蕭墻，刮亂我臉上紛紛烏發(fā)，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必須要幫他們，可是我有強烈的責(zé)任感，從我一出生就已經(jīng)注定，這些是我的臣民，這是我的責(zé)任。
　　我是紅蓮養(yǎng)育出的最后一個巫女，我是這個城里最后的希望。在我出生之后所有的紅蓮瞬間萎謝凋落，那些光鮮潤澤的花瓣卷起黃邊，泛起沒有生機的沉沉。
　　于是他們給我一個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個巫女的名字。
　　他們就叫我紅蓮，有時候也叫我末世巫女。
　　在我之前因為同魔王交涉死去了九十九個巫女，而我是那第一百個，是最終最盡的那一個。
　　在我之后，后繼無人。三千頃紅蓮泊湖，一夜間干涸到荒蕪，蹤影不留。
　　2
　　我記不得夢境是如何開始蘇醒的。從突如其來的哪一天我開始夢見他。他穿著素黑如夜的長衣，五官精雕細琢毫無瑕疵。他就坐在高高在上的血色玉椅中，不屑一顧地睥睨腳下眾生。那樣修長秀美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我卻永遠看不見他的眼睛里究竟映出了什么樣的景象。冥冥深邃中，我記住了他的名字。
　　那個叫做千夜的男人，妖魔之上的統(tǒng)治者，他說：你想來找我對不對，水漣城的巫女，那么請你毫無顧忌地來吧，花繁池底，佑桀殿中，我等著你。
　　依稀記得他唇角凜冽而完美的弧度，蕩漾開來，如熊熊大火，或沖天的妖麗流光，將一切都燃燒殆盡。
　　我驚醒，坐起身來，額頭上的汗珠隨著喘息一閃一閃。
　　窗外是漫天素雪，萬里冰封。如同我出生那一日，天空卻湛藍如洗。
　　我披衣下地，對身后皇錦說了一句：給我備馬，我要去找他。
　　找誰？他對我的莫名及唐突有些不解。
　　我回眼定定地看他，他俊逸絕倫的眉正緊緊皺著。
　　于是我笑出聲來，我說找誰你還要問不成，當(dāng)然是去找魔王，說不定這一回，水漣就能獲救。你么，也許你也可以了了自己的心愿。
　　可是我沒看到該當(dāng)屬于水漣城臣民臉上愉悅的表情，我的皇錦，他只是別過頭去，很輕聲地問了一句——
　　紅蓮，你夢到他了？
　　我說，嗯，夢到了，就在剛才。
　　皇錦頓了很久很久沒有說話，沉寂過無數(shù)的瞬間才問：他跟你說了什么？
　　我低下頭，玩弄手腕上雕琢精細的驅(qū)魔鏈符，聲音清晰地告訴皇錦：他說他叫千夜，然后，他讓我過去。
　　3
　　說到皇錦。
　　他是水漣城中劍術(shù)最好的護衛(wèi)，也是凡人中靈神最佳的男子。他能分辨出妖魔和常人，只這一點，在普通人中就算登峰造極的不容易。于是城中長老安排他待在我身邊，也許是侍衛(wèi)，也許是仆從，總之自五歲開始，他便是為我而生。
　　就如同我是為拯救水漣而生，我和皇錦的命運竟如此相似。
　　十五歲那年他領(lǐng)我去看他父母的墳?zāi)�。我只記得黃沙遍風(fēng)吹，稗草衰零，滿地蕭索白骨。那時候皇錦是十六歲的少年，伸手指著光禿禿的墳冢告訴我：這是我爹娘的墳?zāi)�，妖魔吃掉了他們的臟脾，生生撕開他們的胸膛。而這一切就在我眼前發(fā)生，現(xiàn)在想起來仍像噩夢一般。
　　他轉(zhuǎn)過臉來專心地看我，極少屬于少年的綺麗鳳眼一點點流過悲光。
　　我要替他們報仇的，紅蓮，你知不知道？他絕望又哀切地問我，纖長如花的指尖不經(jīng)意攥緊我的手掌，月光下少年的輪廓鮮活得歷歷在目。
　　我回握住他的手，交握的指尖處，我一向冰冷如凍結(jié)的血液緩慢開始回流，溫?zé)岬叫姆亢湍橆a，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心臟的跳動和血液的暖融，我仔仔細細望向那個陪了我十五年的少年，除他之外，我生命里再無任何值得留戀的人。
　　我說：皇錦，你一定能替他們報仇。因為我是巫女，我能找到魔王藏在哪里。就算不是你，我也會讓他在水漣消失，若非如此，那便是我消失。這是我存在的意義。
　　而我聽不到他下一句的回答。
　　他雙臂靜靜環(huán)繞住我，額頭柔軟地抵住我的左肩。他的淚流下來，浸染了一片深色衣衫。夜風(fēng)里搖曳輕飛的絨毛，絮絮粘了我們一身。
　　等到殺了魔王，紅蓮，我們……
　　他終究沒有把話說完。且一直沒有說完這句殘缺的話。他總是這樣搖擺不定，不甘愿表達出心里面真正所想，歸結(jié)于羞澀是不盡然的，我想他也有他自己的思考。
　　不過還好，我們還足夠年輕。我可以等他。
　　4
　　我是第一百世轉(zhuǎn)生的巫女，我是前前后后一百人的輪回，攜帶她們的記憶，潛藏在心底深處。我有預(yù)感這些記憶在某一天會噴薄而出，染上鮮血濃濃的妖麗，是哪一天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些沉重的枷鎖纏繞住我，如同毒蛇游動過我的脖子，我是我自己，我害怕承載太多人的靈魂和回憶，那會淹沒我自身的靈魂，吞噬屬于我的記憶，而我本身將不再是紅蓮。
　　想到這一切的時候，我突然間很恐慌。我一下握住皇錦牽馬的手，我說皇錦，不要去花繁池了，我們可以逃掉，逃出水漣城，找一個平凡而正常的城池住下來，誰也不知道我們是誰。
　　他站在厚厚的積雪上，眉角摻了碎雪冰涼的溫和。那溫和滲透過來，深入我的瞳孔及骨血。
　　他扶我上馬，動作緩慢晦澀卻不容拒絕，他說：紅蓮，你又在亂想了。
　　我沉默著不再說話。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太突然也太天真，皇錦是水漣的臣民，他怎么能忘記我的使命，他怎么能任由我胡作非為。
　　他翻身坐到我的后面，把我牢牢地箍緊在懷抱當(dāng)中，他的聲音漾在我耳邊，春水般漣漪層層：紅蓮，我們必須殺了千夜。一旦殺了他，我就帶你走，我們在揚花飄落的江南住下來，像一對平凡的夫婦那樣。我沒辦法忘記對千夜的仇怨，我……
　　我疲憊地靠在他胸前，做了一個終止的手勢，我只是輕輕地說，輕輕地說。
　　我說，我知道�？墒腔叔\，如果有一天，我連你都忘記了，那么我該怎么辦？
　　他似乎淡淡笑了笑，回答得很干脆：你不會忘記我的，一定不會，只要我叫你的名字，你就能想起我來。
　　可是他又憑什么那樣確定。
　　我捂緊胸口，拼命壓制著腦中一百世橫沖直撞的記憶，我壓抑著，仰臉對皇錦微笑了。一百世的記憶匍匐在我心底，一百世的靈力賜予我勇氣，皇錦說過，我不會忘記他，我相信他，而且是深深地相信。
　　5
　　到達花繁池的時候天色落得很晚。十里之外春色無邊，我們頭頂卻飄揚著細膩冰涼的飛雪。華美當(dāng)時的宮殿現(xiàn)在已化作一片廢墟沉在池底，我潛入花瓣浮動的池水，冰冷的寒流從頭發(fā)里一刃刃通透而過。
　　我靜靜地去撫摸巖石色的城墻，上面記載著戰(zhàn)爭硝煙和歷史的恢宏。轉(zhuǎn)頭看去時，皇錦已不在原處，結(jié)界張開來，我被收進了屬于千夜的結(jié)界。
　　和夢境中沒有出入，他穿著素黑如夜的長衣，五官精雕細琢毫無瑕疵。他就坐在高高在上的血色玉椅中，不屑一顧地睥睨腳下眾生。那樣修長秀美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我卻永遠看不見他的眼睛里究竟映出了什么樣的景象。
　　刮過我耳邊的風(fēng)幽咽輕歌，如泣如訴。體內(nèi)百世的靈魂叫囂著蠢蠢欲動，我看見他笑著沖我張開雙手。
　　他說，你就是水漣末世的巫女，你也是來取我的命不成？殺了我的話，你也就沒有了存在的理由，你會被一百世的記憶壓垮，倘若光憑你一個人的力量，你根本殺不了我。
　　體內(nèi)有一百個細小紛雜的聲音，唧唧呱呱地議論不停。我知道它們都在迫不及待，都在蓄勢待發(fā)。我是巫女，除去魔王是我的使命，可是我拼命壓制著它們，只因為我想到了皇錦，我們約好的，我不會忘記他。
　　千夜的笑意勾勒得很深，他精工雕琢的雙眼在池水珍珠似的光下顯出一種奇異的美麗來，他說巫女，我和你們斗了一百世，我也已經(jīng)累了，我要同你玩一個游戲，如果你答應(yīng)，我便離開水漣城，永生永世都不再回來。
　　我抬眼靜靜地看著他，我不相信他會如此簡單地出示這樣的條件，但是我必須履行我的責(zé)任，于是我問他：你說說看，是什么游戲？
　　他的笑容印在我眼前，和皇錦的笑容奇特地重疊了，他們都一樣的年輕精致，笑顏絢麗。
　　——你聽聽看，聽我的故事，如果聽完了你還能原諒我，那么我將會給你你要的所有。
　　6
　　千夜坐在上方，我站在下方。我們中間是亭亭凈植的蓮朵，他的故事很獨到，里面只有一個男孩，一到子夜就化身為魔王的男孩。
　　魔王雖是王者，卻也隸屬妖魔。他需要混跡于凡人里，需要不停地更換肉身。白天他躲藏在選定好的人身里，到子夜再進入花繁池中，化身妖魔。在那一世巫女未死之前，他就一直一直潛伏在一個凡人精魂的深處，他這樣重復(fù)了一百世，最后一世，他附上一個生為侍衛(wèi)的男孩。
　　男孩對魔王憎之入骨，一心想要殺死魔王替父母報仇。他蜷縮在男孩靈魂的角落里不知所謂地微笑，因為男孩的父親母親，根本是在子夜變身之后，被他自己親手殺死。
　　那個男孩的名字，叫做皇錦。和巫女一樣，是魔王第一百世轉(zhuǎn)世的肉身。
　　千夜就這么緩緩地說，聲音細水長流，靜止了一個世界的黑暗。我抬眼看著他落寞孤寂的笑容，突然間心里鮮血淋漓。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子夜零時之后我從未看見過皇錦，為什么妖魔作孽時他從沒有出現(xiàn)過。我想到皇錦溫和清秀的側(cè)臉，他說紅蓮，只要我叫你的名字，你就一定能夠想起我。他說等到殺了千夜，我們?nèi)ソ响o度一 生。可是他不知道他自己就是千夜，他是魔王轉(zhuǎn)生時利用的身軀，他和魔王，同生共死。
　　我的血液幾近于憤怒地沸騰起來，我說，你現(xiàn)在告訴我這些有什么意義，難道不是你害死了我的皇錦？你為什么偏偏要附上他的身體，為什么偏偏選中了他！
　　他的臉頰露出濃重的陰影，走下臺階來。一種刻骨銘心的笑容在他臉上緩緩綻放了。他問我：那么現(xiàn)在你還下得去手么，你殺了我的話，皇錦的頭也會應(yīng)聲而落。
　　有一百世的過去，在我腦海里緩慢地蘇醒。巫女為什么始終奈何不了魔王，因為魔王總是附上她們所愛之人的肉身，使她們忘卻自己的使命，遭受天譴導(dǎo)致死亡。多少年來從不曾改變的循環(huán)，幾乎每一個巫女，都重蹈覆轍。
　　可是今天，要由我來給一個終結(jié)。
　　不管我殺不殺魔王，都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巫女。
　　那些洶涌澎湃的曾經(jīng)決堤一般涌上我的靈魂，覆蓋了屬于紅蓮的所有記憶，我的瞳孔開始變得血紅，除了嗜血和肅殺我已一無所有，不同于以往的壓制，我拼命地求助于骨血里叫囂著的百世靈魂，我需要它們的幫助，哪怕紅蓮被生生撕碎，我也要給重復(fù)的命運轉(zhuǎn)輪畫上句點。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記得，整個理智都灰飛煙滅。呼喚出百世歲月的那一瞬我的身體里就只余留本能的殺戮和嗜血，只知道我有最純正的巫女的血統(tǒng)，看不得一丁點邪穢的精魂，只有毀滅它們，天地才會重新回歸純凈的最初。百世的記憶那樣沉重，一下就粉碎了所有關(guān)于紅蓮的曾經(jīng)。
　　沖著千夜舉起斷魂刀的那一刻我看到他驚訝的眼神，他沒有想到我真的會放棄自己全部的回憶，也要使他魂飛魄散。他不染纖塵的黑衣飄揚起來，池水粼粼中，詭譎而令人暈眩。
　　只有這一次，我輸了。徹徹底底，一敗涂地。他苦笑著喃喃道，神情低迷疼痛：我以為，女子總是會舍不得，哪怕巫女也是一樣。
　　我高高揚起的刀尖顫了一下，隨后停頓在半空中。周遭的結(jié)界一點點粉碎成末，一種羽化似的蛻變，緩慢地在千夜身上發(fā)生。他的黑袍慢慢斷裂，臉頰漸漸扭曲，他再抬起臉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溫和俊秀，似曾相識的面容。
　　紅蓮。我聽見他溫柔地叫：紅蓮，你為什么對我舉著刀。
　　頭腦像要爆裂般隱隱作痛，我睜大了眼睛瞪著眼前熟悉的面龐，他在叫我紅蓮，他對我溫清寡淡地微笑，他用他所有的回憶在對我微笑。我舉著刀砍不下去，搖搖晃晃就這樣懸在半空，猶豫且恍惚。
　　我可以用一眨眼的工夫把佑桀殿毀于一旦，我也可以用一生的工夫看到之前一百世紛紛擾擾的曾經(jīng)，我可以選擇生可以選擇死可以瘋狂地將整個花繁池破壞殆盡，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眼前這個面容溫秀的男子，他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是誰，他在叫我的名字，我叫做紅蓮又不叫做紅蓮，我的身體上占據(jù)了太多太多的靈魂，我的記憶又被太多太多的記憶覆蓋。我應(yīng)不是紅蓮，我只是一個巫女。
　　刀尖斬落的那一瞬間周遭突然籠罩了安靜的淺灰色，池水干涸，鵝毛大雪亂舞飄零。有誰在我耳邊說，要帶我去看江南落盡的揚花。十五歲的盛事年華煙花一般在眼前開放，我無數(shù)次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叫我紅蓮，卻總是飄渺無依，比刀落姍姍來遲。
　　一顆頭顱終于順著佑桀殿白玉堆積的臺階滾落下去。血漬伸展出冗長的一條，在我眼前無限延伸，劈開凡塵和陰間，永生永世地筆直。
　　筆直到，無窮無盡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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