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一場千里的跋涉，不過是來做最后一次甚至無法相見的告別�！�

　　我在珠海夢到他的第一個晚上，那是我難得很早入睡的一天。我根本記不得夢的具體情節(jié)，甚至覺得那一天晚上整個人都很混沌。但這其實是極少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情況。通常來說我不會完全入睡，現(xiàn)實周圍發(fā)生的事以及夢里的場景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并分別開。但是第二天早上，我確實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昨夜的夢了。
　　于是我起床后私戳了母上：“我爺爺怎么樣了？”
　　按下“發(fā)送”按鍵后，我即刻感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荒謬的無力，我甚至在那一刻心底下意識浮現(xiàn)出了一句文綜卷上模板式的答案：“在醫(yī)院里，還那樣�！�
　　十分鐘后，我劃開手機(jī)，看到回復(fù)；“在醫(yī)院里，還那樣�！�
　　我當(dāng)時不知怎么一個激靈，手機(jī)“啪”地一下摔到了地上，屏幕多了一條長長的裂紋。
　　這塊冰涼的、閃著微光的電子設(shè)備，是我用來窺探遙遠(yuǎn)故居杳杳音信的唯一媒介�，F(xiàn)在它長出了一道猙獰傷痕，好像一道縱深的溝壑撕扯開了中國地理上的最南與最北。
　　我不禁又一次感到那種薄弱的、一扯即斷的虛渺關(guān)聯(lián)。

　　一位久未聯(lián)系的故人在這時候突然發(fā)來了問候。我看了下日歷，才意識到忙忙碌碌渾渾噩噩間竟然已經(jīng)到了年關(guān)。故人單刀直入地問：“你有男朋有了么？”
　　這問題簡直突如其來猝不及防毫無鋪墊，我心想這么久沒聯(lián)系您還依然直白得可愛。我笑著回答：“有——我還有女朋友呢�！蔽抑划�(dāng)個笑話來講而已，沒曾想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竟非常嚴(yán)肅地“唔”了一下，然后就久久無語。
　　我開始想象他下班剛回到走廊里，又因為回音和信號問題走出來到路燈下打電話的樣子。隱隱約約我好像聽到電話那邊冬夜寒風(fēng)呼嘯聲，像刮擦著塑料板的“刺啦”一聲。只穿著一件單衣站在陽臺上的我，在那一刻又感到我與北方間那種模糊又脆弱的聯(lián)系。
　　我打破沉默：“你都不驚訝一下�。烤瓦@么接受了？”
　　故人答：“正常，你已經(jīng)到年紀(jì)了�！苯又趾孟褡匝宰哉Z說了句：“……也該，年紀(jì)到了嘛……”

　　“年紀(jì)”二字在那片刻似乎打開了一道隱秘的閘門，一瞬間仿佛北方數(shù)九寒天的刺骨冬風(fēng)突然透過這扇閘門穿過大半個中國吹到了我身上，我從腳底至后脊梁骨到腦頂感到一陣瑟瑟寒意。時光扭曲著鋪展成甬道一路扯著我回頭——高考結(jié)束后那個混亂的假期，又一次隱在花好月圓歲月靜美背后沖我露出猙獰的笑臉。落榜的分?jǐn)?shù)，令人眩暈的烈烈日頭，混亂錯誤的關(guān)系，然后是醫(yī)院刺鼻的消毒水、枯瘦的軀體和匆忙的、毫無準(zhǔn)備的遠(yuǎn)行。那段時期簡直好像是一切悲劇的開始，它后來延伸出了我十八歲這一年一切的黑色地帶。最后所有的記憶都投映在雪白床單上一只皮肉干枯、長滿老年斑的手，它食指和中指哆嗦著無法伸直，顫顫巍巍地比出一個“二”的手勢。如果鏡頭回溯順著這只手臂向上，能看見的是一雙混沌但明顯帶著笑意的眸子。倘若鏡頭再掉轉(zhuǎn)，可以看到剛剛下課從學(xué)生家里趕過來一臉疲倦的我舉著一張雪白的紙，上面用黑色中性筆大大地寫著：“你覺得我什么時候找男朋友好啊？”像看紀(jì)錄片一樣，我看著回憶里的我表情夸張逗趣地哄著床上已經(jīng)無法說話的老人說：“20歲呀？我20歲再找男朋友，到時候領(lǐng)他來看你哦~”
　　然后我看見他本就布滿褶皺的眉頭聚起，眼睛一閉，鼻梁一皺，嘴角一抿——那是他用力笑起的樣子。周圍人都強(qiáng)撐起笑臉說：“這一輩兒中這爺孫兒倆感情最深，果然只有RY才能讓她爺爺笑得開心……”但那張飽受病魔摧殘的臉上縱橫交錯，唯一的表情像是在哭。后來我想，也不知是他哭，還是我在哭。

　　“……好了，別想太多，只是之前夢見你了……所以，想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保重身體啊�！�
　　我倏然回過神來，“……��？嗯……挺好的……你也保重，快過年了，你那里也會很忙吧。”
　　“是挺忙的，有幾天假期，我二月十四號回延吉，你去接我不？”
　　“……就不啦�！�
　　“……好吧�！�
　　然后就倉皇結(jié)束了這段意料之外的通話。
　　掛斷電話以后，我在陽臺上就著夜色俯瞰不遠(yuǎn)不近處的幾盞路燈，因為近視的緣故，那光影模模糊糊迤邐成線狀的光暈。遠(yuǎn)處的起伏山脈連綿著隱入夜幕，濃黑的天空像塊裹尸布，沉沉地籠罩在上空。我看不見細(xì)細(xì)的星子，世界在我眼里總是模糊不清的。
　　我也從來沒看清過。

　　我當(dāng)時想，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長；任何去處，都是歸宿。
　　誰都別來找我，我亦不想去尋誰。
　　但是其實有些人，你們已經(jīng)見過這輩子最后一面了，只是你還沒發(fā)覺。

　　我當(dāng)初有點(diǎn)害怕一個人去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上學(xué)，怕距離把期待變得沒有但卻能把擔(dān)心變成憂慮。
　　然而坐在回家鄉(xiāng)的火車上，我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興或激動，更多的是困倦和平靜。
　　我在這一年里遇到了很多猝不及防的意外，明白了離別和求而不得，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同。

　　我到家的那天剛好是生日，吃到了父親大人買的甜膩膩的奶油蛋糕。吃的時候我晃神兒想到，好像曾經(jīng)有人許諾說會在生日這天給我買抹茶蛋糕，表演魔術(shù)給我看，陪我過生日，我期待了好久，后來人不見了。現(xiàn)在想來也可能只是我太想吃抹茶蛋糕，就自己編了個故事，杜撰了一個人出來。哪會有這么回事兒呢。吃完了蛋糕之后就感覺前所未有的困倦和疲乏，躺在床上那一刻我恍惚想今天是我一直盼望的生日啊……哦，是我的生日啊，半天在車上奔波，半天在家里打盹兒，晚上吃到了蛋糕……咦？怎么不是抹茶蛋糕呢？……不是有人說要給我買抹茶蛋糕么？……算了……我亂七八糟想了一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什么。然后也沒有什么情緒，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生日第二天坐在電腦前碼字的時候，爸媽坐在床上叫了我一聲，我回頭，看到他們神色不自然，兩個人努力想擺出正色，囁嚅著要說什么。然后是母上坐直了身體，探了過來。
　　“……既然你已經(jīng)回來了，那有些事也就不瞞你了……你爺爺走了，就在你大學(xué)報道前一天……當(dāng)時咱倆在珠海，家里很匆忙……怕你一個人在珠海撐不住，就一直沒告訴你……”
　　“……”
　　“……你奶奶最近身體情況很差，你也常去看看吧……她總是念叨你，你和他們感情最深，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
　　這就是我遲來的、完美總結(jié)我十八歲的、十九歲生日禮物。

　　“爺爺，你等我這個寒假回來看你哦~我給你帶珠海的好吃的。我也會照好看的照片發(fā)給你~”
　　我最后一次走出白色的病房。我和他揮手作別。八月份午后的金色的陽光從醫(yī)院窗子里斜斜射進(jìn)來。病床上他打了針陷入昏迷狀態(tài)，以減輕病痛給他的巨大折磨。我和他的最后一次告別，以我單方面的自言自語做終結(jié)。
　　我當(dāng)時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我像那個暑假每一個尋常的日子一樣，每天奔波在學(xué)生家、醫(yī)院、自己家三點(diǎn)一線，每天只能吃上一頓飯，每天都疲憊不堪。
　　我當(dāng)時走出醫(yī)院，也沒回頭。第二天就要啟程去未知的廣東，盡管我還什么也來得及沒準(zhǔn)備，就連車票都是匆忙間定下的。

　　我當(dāng)時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原來這一場千里的跋涉，不過是來做最后一次甚至無法相見的告別。

　　然后我去了一座荒涼的山，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所謂墓地——因為身體原因，大人從不讓我參加葬禮或去墓地。冬季里，荒蕪的山上沒有任何遮蓋物，強(qiáng)烈刺目的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腦子發(fā)暈。我看著柵欄圍起來的那一片坡地，看著隆起來的土包，看著四四方方用紅磚砌成的臺子，看著一沓被嗚嗚寒風(fēng)吹得翻飛的白紙。我感覺自己渾身僵硬，被母親拉著走過去，她指著那個土包哽咽著說：“——來，RY，這是你爺爺�？靵砜纯茨銧敔敗�
　　“……”
　　我感覺冷風(fēng)吹得我腦仁很疼，陽光照得我開始眩暈。
　　冷。
　　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冷到五臟六腑都開始顫抖，然后就開始惡心。感覺胃翻騰著，一直往上頂。

　　我之前在忙碌的大學(xué)生活倥傯之余興致高昂地計劃我回家后要怎樣怎樣，但是當(dāng)真的站在北方刺骨的寒風(fēng)中時，我除了疲憊寒冷，心里只剩一片空蕪。我迷迷糊糊地想我十八年前就是在這最寒冷的臘七天出生的，在南方呆了幾個月，竟無法適應(yīng)這生我養(yǎng)我的北方了。即使在有暖氣的家里，我也總感覺寒氣陣陣、手腳冰涼，總是圍著棉衣。我心想：怕不是廢了。
　　我好像也沒有什么心情做什么事，連發(fā)說說證明存在感的把戲也漸漸懶得去做了。連日來除了備課、教學(xué)生，就只剩下困倦。我十八歲后半年因為時常熬夜和心事太重好像大傷了元?dú)馑频�，時常感覺有氣無力�，F(xiàn)在家里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從走廊里就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聞到。嘴里的藥味還沒下去，陣陣反胃。

　　我想這人間婆娑，到頭來全無著落。

　　我明天再繼續(xù)生活吧，我今晚真的太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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