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的風，嗚嗚吹過。
　　半熟的麥浪一波趕過一波。

　　秋天。
　　秋高氣爽。
　　一輛驢車經(jīng)過，車輪軋過田邊的小道，留下一串串“咯吱”聲。
　　車上載著蘋果，有5框吧，飽滿又紅彤彤的蘋果，仿佛令空氣都香甜起來了。
　　和蘋果一起在車上的，還有位女孩。
　　她的金發(fā)和麥田的顏色一樣好看；
　　她的歌聲回蕩在田野，和風吹麥浪的聲音一樣動聽。
　　真好啊，我想。
　　真好啊，我對落在我左肩的烏鴉說。

　　紅日將頹的時候，車輪軋過小道的“咯吱”聲漸漸蓋過了麥田里的嗚嗚聲。
　　驢車從早上的去處來，又往早上的來處去。
　　車上已沒了蘋果，替代的是一小桶酒。
　　空氣里彌漫著醉人的氣息，趕車的老爹露著笑。
　　女孩懷里抱著一只鵝，她也露著笑。
　　真好啊，我想。
　　真好啊，我對踩著我腦袋的烏鴉說。

　　麥子一天天趨于成熟，幾個日升日落后，驢車又出現(xiàn)在了小道上。
　　這次車上載著的是南瓜，黃澄澄的色澤，那是屬于秋天的豐收的顏色。
　　他們歸來的時候，南瓜換成了一小桶酒和一小籃雞蛋。
　　看著女孩的笑顏，我想，真好啊。

　　“嗨，伙計！”烏鴉在我始終伸展的手臂上走走跳跳，“如果你能讓我飽餐一頓的話，或許我可以幫幫你�！�
　　“幫我什么？”
　　“嘿，幫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去找那位你喜歡的姑娘。”
　　“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你看，你有手有腳有口有眼，比一個真正的人只少了一顆心�！�
　　“你能幫我找到一顆心？”
　　“此去三百里外有一座花園，花園里盛開著火紅的玫瑰，嬌艷勝血的玫瑰用來做一顆熱戀的心，再適合不過了�！睘貘f說，“我倒是很樂意為你銜來玫瑰，可現(xiàn)在饑腸轆轆，怕是難以遠距離飛行。”

　　于是，農(nóng)場主損失了幾根麥穗，而我在3天后有了一顆玫瑰之心。

　　玫瑰被放入胸膛的剎那，我的四肢漸生出血肉，然后察覺到陽光是溫熱的、微風是輕柔的，而身體是自己能掌控的。
　　真好啊，我也是個人了。

　　我離開佇守的麥田，向著那位金發(fā)女孩的來路而去。
　　帶著一些激動、一些熱情，還有滿腔的愛慕，我趕得上氣不接下氣，想從“你叫什么名字”起開始我們的故事。

　　村莊最外圍的一座房子，有紅屋頂和木籬笆。
　　木籬笆內(nèi)我憧憬的女孩正對著蘋果樹嘆氣。
　　“為什么一朵玫瑰都沒開？難道我要戴一根草去參加今晚的舞會？不，不，風頭都會被莉莉絲搶走的，而我會淪為笑柄，直到明天豐收節(jié)來臨，我會為大家提供一整年的笑料。拜托，舞會怎么能沒有一朵玫瑰花�！�
　　說著，她落下淚來。

　　麥田里的風，依舊嗚嗚吹著。
　　風過處，麥浪一波趕過一波。

　　烏鴉從遠處飛來，落在我的左肩。
　　“嘿，伙計�！睘貘f說，“我剛從村子里回來，人人都在稱贊你的姑娘。昨晚的豐收節(jié)開幕舞會上，她鬢間插著一朵紅玫瑰，嬌艷勝血，將她稱得格外楚楚動人�！�
　　“真好啊�！�
　　“你不后悔？”
　　“不后悔，玫瑰之心本就是為了她才尋來，現(xiàn)在幫上了她的忙，失而無憾。不，如果說真有什么遺憾，我遺憾沒有和她說上句話，沒有親眼見見她在舞會上大放光彩的身姿�！�

　　烏鴉沉默良久，說：“其實玫瑰易謝，拿來作心也不是長久之計�！�
　　他拍了拍漆黑的翅膀，繼續(xù)說，“麥子已經(jīng)熟了，你看，如果你能讓我飽餐一頓，再留一些麥穗供我遠行前吃的話，或許我可以去為你找來一顆更加堅固的心�！�
　　“什么是更加堅固的心？”
　　“開滿玫瑰的花園里，有一座古堡，古堡主人是個伯爵，有很多財富。我可以從他的財富里為你找來一顆紅寶石，晶瑩璀璨的紅寶石，用來做一顆熱戀的心，再適合不過了。”

　　于是，當麥子開始收割的時候，我有了一顆紅寶石之心。

　　紅寶石被放入我胸膛的剎那，遍體生暖意，我聽見麥田里到處有的豐收的喜悅聲，而落日似溶金。

　　我再次向著女孩家的紅屋頂小房子走去，天色向晚，星月載途。
　　木籬笆內(nèi)，我憧憬的女孩在對著蘋果樹低語。銀色的月光下，她全身像籠著一層光輝，而她悅耳的聲音正時遠時近地傳來。
　　“麥子就要收割完了，眼看豐收節(jié)也要結束了，可悲的是我竟然沒有一條能搭配新裙子的項鏈。蘋果都換了酒和鵝，南瓜都換了面包和雞蛋，鵝蛋換了新裙子，家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讓我去市場上換一條項鏈了。豐收節(jié)的落幕舞會上沒有一條項鏈，不知道會不會成為大家一整年的笑料。嗨，蘋果樹，我現(xiàn)在對你說這些會再有奇跡再發(fā)生嗎？也許會像上次一樣，等我轉身的時候，有一條項鏈出現(xiàn)在我身后？”

　　“哦，天哪！是精靈教母聽到了我的祈禱嗎？竟然是一顆紅寶石，多么美麗的心形，我要去鎮(zhèn)上找工匠將它打造成一條項鏈�！�

　　烏鴉從我的左肩跳到右肩，和我一起看著驢車從小道駛過。
　　歌聲一陣陣傳來，真好啊，我覺得。
　　她快樂，所以我快樂。

　　烏鴉看著我，搖了搖頭，“又不后悔？”
　　“不后悔，只是有點遺憾，我想親眼看看豐收節(jié)的落幕舞會，想親眼看看她快樂地起舞�！�
　　“好吧�！�

　　秋天的落日，總是能將影子拉得很長，而沐在余暉中的萬物都像被鍍了層金。
　　烏鴉用黑金色的翅膀撓了撓頭，說，“反正冬天還沒有那么快到來，我又飛得快，落后一點也是能趕上大部隊的。我去看看那該死的舞會吧，回頭告訴你。”
　　“謝謝謝謝。我右腳邊還有些沒被拾穗人發(fā)現(xiàn)的麥子，送給你，當做回報吧�！�

　　然而時間過去，我等來的是受傷的烏鴉。
　　它落在我的左肩上，那是它最喜歡的降落點。
　　“發(fā)生了什么？你看起來傷得很嚴重。”
　　“哎，一言難盡。落幕舞會開始的時候，我藏在夜色里，看人們?nèi)计鹆艘欢讯洋艋�、端出了一桶桶美酒，空氣里是食物的香氣，歡聲笑語到處都是。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你的姑娘穿著黃色的裙子出現(xiàn)在廣場上，就像一朵黃百合綻放，脖子上的項鏈更是稱得她高貴又美麗。”
　　“真好啊，可是你怎么受傷了呢？”
　　“哎，聽我往下說。你的姑娘光彩照人，所有年輕小伙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直到，直到那個該死的家伙出現(xiàn)�！�
　　“哪個家伙？”
　　“那個伯爵，古堡里的伯爵。他也參加了豐收節(jié)舞會，并且看到了那塊已經(jīng)做成項鏈的紅寶石。哦，他們間的互動是這樣的：
　　‘美麗的小姐，很高興遇見你，可否令我看一看您的項鏈。我知道要求有點冒昧，也不夠紳士，但是您要知道，我前幾天剛丟失了一塊紅寶石，與您這塊十分相似�！�
　　‘哦，天哪，我，我不知道�！⒛樛t，雙手捂著項鏈，驚恐地說。
　　‘對不起，小姐，您要知道，我并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小偷是一只烏鴉，那鬼東西偷了我的寶石想必只是覺得好玩，玩膩了就隨便丟了。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那塊紅寶石對我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
　　‘對不起，’女孩解下項鏈，遞給伯爵，‘它是我在院子里撿到的，還以為是精靈教母的神跡。您看看，如果是您的紅寶石，請讓我物歸原主�！�
　　伯爵仔細端詳了寶石，然后說，‘確實是我丟失的那塊，但是請容我將它獻給您，美麗的小姐。我祖母臨終前留下遺言說，這塊紅寶石能為我找到相攜一生的伴侶，所以它丟失我才特別緊張。不過現(xiàn)在看來緣分已經(jīng)近在我眼前了，我能請您跳一支舞嗎？’
　　女孩的臉又紅了，但是這次是因為害羞�！�

　　“哦，真好啊�！蔽艺f，“那你是怎么受傷的呢？”
　　“我氣不過呀，我不想看到你的姑娘被別人搶走，就飛過去想搶那根項鏈。然后，你要知道頑皮的孩子是無處不在的，尤其是熱鬧的時候。”
　　“恩，然后呢？”
　　“頑皮的孩子里剛好有那么幾個喜歡玩彈弓，該死的舞會上也帶著彈弓，真不知道他們父母是怎么教育的�！�
　　“好吧，謝謝你�！�
　　“不用謝，只是，我大概去不了南方了�！�
　　“唔，農(nóng)場主新給我換了件外衣，有個內(nèi)袋在右邊胸口位置，你看，你可以在里面過冬�！�
　　“這里的冬天會很冷吧？聽說還會下雪�！�
　　“并沒有那么冷，額，我不知道，稻草人是沒有感覺的�！�
　　“你還想要一顆心嗎？”
　　“我不知道，也許想要，也許不想要了吧�！�

　　“冷啊冷啊冷啊冷�！睘貘f在我懷里抖擻。
　　冬天來到之后，“冷”已經(jīng)成了他說的最多的一個字。
　　“我想我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第一場雪剛開始飄起的時候，烏鴉說。
　　“對不起。你的翅膀能飛了嗎？要不要找點東西來在我懷里做個窩？”
　　“太冷了，傷一直沒好，而且太冷了，血管都凍住了，飛不了�！�
　　“那怎么辦？對不起，我想幫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幫你。”
　　“沒關系�！�

　　“嘿，伙計，”田野漸漸被雪覆蓋住的時候，烏鴉從我懷中探出了頭，“我真的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不會的，雪很快就停，太陽很快就會出來，春天很快就會來到�！�
　　“不，你聽我說。我會在這個雪夜里死去，而你，可以獲得一顆真正的、會跳動的心。”
　　“你不會死的，冬天很快就過去了，來年玫瑰開放的時候，你可以再為我銜朵玫瑰過來�！�
　　“聽我說，我要死了，心對我來說沒有用了，讓我把它送給你，也算死得有價值一點。你帶著我的心臟活下去，我會覺得跟自己活著一樣；你帶著我的心臟翻山越嶺，我會覺得跟自己翻山越嶺了一樣；你帶著我的心臟看月亮掛在樹梢，聽鳥語花香，我會覺得是我自己在看月亮掛樹梢在聽鳥語花香。明白嗎？帶著我的心臟，就跟代我活下去了一樣。”

　　一顆跳動的心臟，在我的胸腔里生了根。
　　我開始能感覺到冬寒徹骨，但心卻是炙熱的。
　　我捧著烏鴉，他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
　　我將他葬在了山谷里，等來年春天來到的時候這里會開滿風鈴花，我想他一定很喜歡。
　　我也去看了看烏鴉最初為我找心的那個花園，鐵籬笆上爬滿了荊棘，雖然葉子都掉光了，但是那些刺讓人望而卻步，當然，女孩和伯爵在籬笆內(nèi)生活得很好。
　　這樣就夠了。

　　我也過得很好，能跑能跳能甩手臂的生活很好。只是有時候夜深人靜，我對著田野里的清風和明月，會看到烏鴉的記憶，那些遺落在他的心臟里的心事。

　　很久很久之前，陽光溫熱，麥子青青。
　　烏鴉對他的同伴說，“我今天差一點點就死掉了，我就想去看看麥子還有幾天抽穗，可是田里竟然有捕鳥網(wǎng)�！�
　　“那你怎么逃脫的？”
　　“我遇到了救命恩人呀，在我差點被捕的時候，新來的那個稻草人提醒我了。”
　　“嘎嘎嘎嘎，救命之恩，你準備怎么報，以身相許嗎？”
　　“呸，跨物種怎么戀愛�！�

　　但是從那以后，烏鴉漸漸對他的救命恩人多了份關注。

　　很多個日日夜夜之后，“咯吱”的驢車帶來了美妙的歌聲，陽光溫熱、微風輕柔，這么靜好的歲月里，烏鴉想，以身相許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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