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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上界天帝頂頂寵愛的玄孫女不見了。
這位小玄孫女自出生便待在佛祖跟前,自來得佛祖喜歡,打小就參得佛法。而這位小玄孫女是這天上地下最后一株睡火蓮槿。相傳這睡火蓮槿一生只開一次花,一次只開三日,且這花芯可換萬物生死,通天地輪回,擁有不可知的神力。本來她好好的待在上界將養(yǎng),竟一個不留神,不見了。天帝大為震驚。
后來還是北斗星君顫顫微微出來交待,前日小玄孫女到北斗星君府上拜訪,談及佛法,說到色受想行識五蘊。北斗星君無意間袒露心聲,旖旎人間是個好去處。
小玄孫女恐怕就為著這句話,才下到下界去了。
天帝咋一聽,心安了安,可左右一想,又不放心,人間亂心者更要命。連忙招來昊微仙君去找這玄孫女——璉錦。
而此刻的璉錦,卻是正準備與凡人拜堂成親。
她以為,色受想行識五蘊,最易結合的,便是人間情愛。故而,她一下凡,便替了個已自盡的凡人女子,嫁與一名家道中落的秀才。璉錦隨手施了障眼法,拜了天地和雙親,便被送進了洞房。
她打量著簡陋的婚房,心中捉摸著那女子不愿嫁與這秀才的緣由。她寧可喪命都不愿入這蓽門蓬戶,此是重榮華之性。貪欲人之常性,可不單單只此一貪便可絕了生的念頭。她一時想不通。
眼見紅蓋之下一雙舊靴出現(xiàn),想來是她的相公了。
“娘,娘子……”男子的聲音有些羞澀。
璉錦在上界因著年紀小,那些個老仙君討論起世間人情之時,在她面前總有些遮攔。好在璉錦自小性子便靜,耐下心來提煉精粹。他們說得最多的,便是書生無用。
如此看來,連說話都哆嗦,果然應了那句話。
可無用歸無用,她若真想要堪破五蘊,便需慎行。入其內,方能堪其情。
想至此,她低低的應了一句。
燭火灼灼,燈芯爆了一聲,璉錦一時不查,眼前的紅布被挑了起來。秤桿那頭站著位棉布紅衫的男子,身形單薄,紅衣嶄新,布料并非上成,卻難得干凈。發(fā)髻用一根紅繩整齊的扎著,眉宇間頗為溫和,卻帶著點拘謹。嘴角噙著小心的笑,拿著秤桿的手骨節(jié)分明,卻在食指彎處有薄繭。
果然是名柔弱書生像。
璉錦仔細將他的相貌記在心里,便低下頭去。房中的喜婆提著嗓門將禮作齊,便領人出了門去。房中便只留他們二人。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她琢磨著人界女子初為人妻該有的樣子,抬眼去看那秀才,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瞅她。見她看去,慌忙轉過臉去,留給她通紅的耳朵。她又仔細看了看他,發(fā)覺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而袖下的手卻局促的彎著。
璉錦覺得好笑,去扯了扯他的衣袖。明顯感覺他身子一顫,卻還是轉過臉來。
“相公!
秀才原本微紅的臉更是紅上一層,干凈的臉上帶著股傻氣,笑著點頭回禮,“娘,娘子!
璉錦想起上界有個掌管夢境的仙君,生得也是干凈清爽,可卻因有口疾而不愛說話。
“相公若是口疾不便,可寫與我看,扶桑不才,認得幾個字!杯I錦覺得自己頗為善解人意,而王扶桑正是她借用女子的閨名。
那秀才聽罷,臉色漲紅,瞧著璉錦的臉神色莫辯,璉錦以為是自己戳中了他的痛處,想開口再安慰幾句,就聽秀才有些忿忿開口道:“小生并,并非有口疾。只是不習慣如此稱呼娘,娘子而已!
璉錦愣了愣,有些不信。那秀才見她眼里濃濃的懷疑,臉上被羞辱的顏色愈重,有些局促不安,“小生真不是,不是……”
璉錦無所謂的便順從著點點頭。卻見秀才臉漲得更紅,神色更加受屈。
“扶桑!”
他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了。璉錦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而秀才顯然也被自己突然提高的聲音嚇到。
“相公?”
“扶桑娘子。”秀才回道,“小生小字絳之!
璉錦心想,我自然知道你小字絳之,大名孫栩,讀了十五旬的書,考中了秀才,可連著兩次都未考中舉人,今歲已然二十有一,家中本是書香門第,曾祖父是位翰林,可因著王朝新政,沒能開陳出新,仍舊迂腐不化,被一再外貶,到了祖父這代,便沒了官銜,而你父母早亡,你自小便寄居在姑母家中?蛇@姑母刻薄,十幾年來很是辛苦。而你命格不順,幾次三番都考不進舉人,后戰(zhàn)事起,參軍為文書,卻被污蔑為奸細,枉死帳內。年僅三十。
璉錦順了順他的命格,心中嘆了口氣。不過他這多舛的命途倒是可為她所利用。
“嗯,絳之相公,你累不累?可否先休息?”璉錦歪頭看他,見他臉上的局促更加明顯,卻一時不知緣由。
“扶桑娘子!睂O栩抿了抿嘴,走近璉錦,半蹲下來,好似鼓起勇氣,同璉錦平視,神情嚴肅鄭重,“扶桑,小生家道中落,能娶到你,是我之幸?尚∩藭r寄居姑母家,怕會委屈了娘子,若你同意,過幾日,我們便搬離姑母家,在城郊另外置辦一處為家?珊茫俊
婚房中的燈芯又爆了一聲,柔柔的光閃爍一瞬,引得孫栩眸子里的柔情亦是一閃。
“為何?”璉錦想不通,這十幾年都忍下來了,怎么一娶親便要離開姑母家了?他的命格中并非如此安排啊。
“姑母家雖好,卻不及你我兩人自在。小生雖并不富裕,可祖上留有薄產,若不揮霍,此生便也能叫你我二人過得順遂……”孫栩眼中認真的仿佛透著神采。
璉錦愣了愣,搖搖頭止住他的話,又問了一遍,“為何要在成親以后才搬離?”
若是能過得順遂,為何不早早離開?
孫栩呆了呆,看著璉錦的眼睛,才紅著臉回道,“扶桑,扶桑娘子的母家同姑母家自來有些間隙,若是長此以往寄居下去,恐,恐扶桑受委屈!
因著是春末,晚風帶著新生的暖意,自窗口透過來,讓璉錦有了些舒服的情緒。她瞇了瞇眼,看著孫栩通紅的耳朵。覺得這暖風在春夜里更加沁人。
她撫上右手臂,那里戴著佛祖贈予她的十三顆舍利佛串,但凡她遇上拿捏不準的事時,總習慣摸著這串珠思考。而此時,她摸了摸串珠,點點頭。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孫栩正呆呆的看著她,保持著原來羞澀又局促的模樣。璉錦抬眼看到一動不動的紅燭,嘆了口氣。
這么快找來了。
“我是不會回上界的。”
要說上界最讓璉錦招架不住的人。便是昊微仙君了。他掌管世間香氣,卻因著璉錦沒開過花,從沒香氣而纏上璉錦。用盡各種辦法,為的只是催生她開放。且他最討厭的便是佛法,她一同他說佛,他便同她扯歪理,可璉錦偏又講不過他,累得她只好處處躲著他。
可此刻出現(xiàn)在她新房里的便是這惱人的昊微。
“哎呀,我的小璉錦,你怎么穿嫁衣了?”昊微顯出身形,穿著一身湖色緞袍,頭發(fā)披肩,懶懶的用一根錦繩系著。臉上做出驚訝狀,眼中卻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扯過璉錦的衣袖摸了摸,搖搖頭,“這料子扎人得很吶!
璉錦扯回袖子,引著昊微離了孫栩幾步,看著昊微,“我不回天界,待我參透五蘊,自會回去。”
“我可不是傳話筒,你有什么話自己回去同天帝講!标晃⒗@過璉錦,瞅了眼孫栩,便被房里的吉果吸引,拿起花生和紅棗來嗅。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這一來一回必定耽擱。我現(xiàn)已步入紅塵,便得將這一生走完。”璉錦拿了個桂圓放昊微手里,“你就當做善事,傳個話!
“耽擱?”昊微好似來了興致,趁璉錦不注意,順了一順孫栩的命格,搖頭看她,“這么快就舍不得了?”
璉錦被他的話噎了噎,不待她反應,就聽昊微說道,“這小子靈臺倒是清明,可命格太差,你用他嘗五蘊倒也可行。不過嘛……”
“不過什么?”
“你識五蘊之后呢?”
“自然是五蘊皆空!
“五蘊皆空是何物?”
“我便是不知道才要參悟啊。”璉錦有些惱意。
“你自小修佛,卻都無法參悟五蘊皆空為何物,又怎么能寄希望于一個才二十年歲的凡人?”昊微將手中的吉果一撒,拍拍手,抱臂看著她。
璉錦一時愣住,直覺他的話有問題,可卻一時理不清楚。
她也不再糾結,理了理衣袖,站定不語。
昊微抬眉見她這副模樣,心里好笑。這小玄孫是下定決心要留在下界了。在上界便是如此,遇到不順其心的事,也不強辯。心里的譜卻擺得比誰都正,想扯都扯不歪。
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小熏爐,只半個手掌那么大,暗綠個的云紋上冒著極淡的煙。昊微拿手扇了扇,瞇著眼享受了一會兒。見璉錦仍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嘆了口氣。
“你這般固執(zhí),我恐怕不好交差啊!
璉錦一聽這話,便知有余地,“仙君可否幫璉錦一個忙?”
“你說。”
“我祖母也曾是一棵睡火蓮槿,可她在兩萬歲不到便開了花!杯I錦頓了頓,看見昊微的眼皮動了動,再接再厲,“我聽二叔說,那是因為祖母在兩萬歲的時候來下界歷了一次劫!
璉錦的祖母廣菁元君那次開花,雖不被記錄在仙史上,可卻被記在了眾仙家的心里。昊微雖并不十分清楚廣菁元君為何開花,卻也知道那一朵睡火蓮槿的開放,換回了失蹤了千年的佑圣真君。
自來睡火蓮槿只開一次花,花謝宛若鳳凰涅槃,卻沒有鳳凰重生的幸運。因而若非自愿,開花不易。
他聽璉錦繼續(xù)說道,“是情劫!
昊微睜開眼看著璉錦,回轉了一下她話里的意思,轉瞬笑開來。
“你倒是說說,要我怎么幫你!
昊微回到上界,想尋天帝述職,還未到凌霄殿,就遇到從遠處走來的司命星君。兩廂互為問候之后,昊微心血來潮問了問璉錦那位凡間相公的命格。
“本君正是為這事尋的天帝!”司命搖頭,“那秀才本來將將能活到三十歲,雖也不是多好的命格,可因著璉錦仙姬的緣故,生生斷了他的陽壽,堪堪只有半年壽緣了!
昊微聽罷抿了抿嘴,問道,“天帝怎么說?”
司命嘆了口氣,“仙姬是天帝的心頭寶,自然不會為著一個凡人而過重的責罰仙姬。命格簿也不是真的不能改,只是凡人命格自出生起便寫在上頭,改一筆便是一場孽呀。這秀才來生會因著仙姬貴不可言,可仙姬卻要一筆筆的還那些孽債啊!
司命說得有些不忍,昊微也皺起了眉。可他轉念想起璉錦認死理的模樣,笑著開解司命,“璉錦仙姬此番是去參佛法的,沒準到時候悟了道直接飛升去做佛祖的女弟子,這不論于誰都是一場功德!
司命聽罷,搖搖頭不置可否,嘆了口氣,看了看昊微,“此番暫且不說。仙君可也是為了仙姬的事去找天帝?”見他點頭,司命對他擺擺手,“仙君不必去了,天帝方才已動身去往西方佛祖那兒了!
昊微明白司命言下之意,天命自來不由人,即便是掌管蒼生的仙人,也不可逆天道而為。只是這命格即已逆轉,卻不知天道又會如何懲罰那一不小心逆了的人。
那頭昊微還未歸來,這頭璉錦已經同孫詡搬出了柳家。新的住處在春熙巷,雖然毗鄰熱鬧的三圣廟,可好在小院位于巷尾,算是鬧中得靜處,利于孫栩專心學問。
璉錦有些意外的是,孫栩學問不冒尖,可人緣倒是異常的好。柳家的仆從待孫栩都很不錯,一聽孫少爺要搬家,雖有不舍,倒也是很熱心的幫忙。因而堪堪半月,璉錦他們便在春熙巷安頓下來,且與街坊領居熟稔起來。
正是日頭毒辣,可這天卻是悶得慌,怕是要下雨了。璉錦在屋里頭待不住,便尋了方躺椅搬到走廊上,捏了把廚房里的蒲扇扇風。復又想起什么,回身從屋里拿了張方凳,擺在躺椅邊上。
天上司雨的龍王貌似仍未上職,可天邊黑云倒是慢慢聚攏了來,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璉錦歪在椅子上出神。聽得一陣腳步聲,連忙直起腰來,理了理衣衫,望了眼門堂,又垂目輕輕打起了扇子。
來人正是孫栩。
他抱著一疊書,穿了一身玳瑁色的舊袍,許是急步走回來的,鬢角的頭發(fā)有些凌亂,臉也被熱得微紅。
“巷口的李嬸說不出半刻便要下雨了,我想著你喜歡在院子里午睡,怕你睡迷糊了被淋著雨,便回來看看!睂O栩在門口頓了頓,輕噓了口氣,緩步踏上回廊。
璉錦道,“這天氣身上乏得很,也懶得搬椅子去院里了!
孫栩在她身邊的方凳上坐下,道,“這屋子有些年歲了,潮得慌!
“夏日里難耐些,到了冬天,便數這屋暖和了!杯I錦笑著道。
孫栩知道璉錦這是在安慰他。單憑孫栩目前的財力,買下這院子已是不易,璉錦并沒有多挑剔。
璉錦坐近了才發(fā)現(xiàn)孫栩鼻頭冒出的汗,抬手幫他扇著扇,說道,“你懷里的是什么書?”
孫栩看了眼她手里的蒲扇,把自己懷里的書遞給她,又接過她的扇子給她扇風。說道,“是新譯解的《金剛經》。”
因著鄰近的三圣廟,附近的書商和其他的不太一樣,反倒是佛法經文更走俏些。孫栩發(fā)現(xiàn)璉錦喜歡看經文,一有新的佛經便會買回來給她。
璉錦接過孫栩遞過來的《金剛經》,沒有馬上翻看,而是問孫栩,“昨日夜里聽你咳了半宿,怎么了?”
原本為璉錦扇風的蒲扇頓了頓,孫栩笑著搖頭,“許是昨日晚上吃多了葡萄齁了嗓子,夜里總覺得不舒服!彼檬治杖肿∽斓涂攘艘宦,“吵著你了吧!
“無妨,這夏日里本也睡不踏實!杯I錦細細看了眼孫栩,覺不出不妥,便翻看起《金剛經》。
人間的佛法經文,多是上界佛祖為普渡眾人,派弟子下凡傳譯的。但世間文化昌盛,對于佛法,不同人有不同的參悟,這便是可貴之處。
一時間,璉錦看得入了神,竟未察覺孫栩還在身邊。孫栩看了眼天邊越積越多的烏云,又回頭看了看璉錦,將方凳朝外移了移,遠遠的給璉錦扇著蒲扇。
“能于諸法,心無取舍,亦無所能……”璉錦正思考一句話,便聽一聲悶雷,夏日里的一場陣雨終于落下。
雨水降服了難耐的暑氣,空氣中有絲絲焦灼淋盡之味,璉錦深吸一口氣,感受難得的凡塵氣息,不禁笑話自己。昔日在上界,住著瑤池仙境,品著瓊漿仙露,卻抵不過人世間一場降雨來的舒暢。
轉頭看見孫栩笑著看她,也不知看了多久。他的衣角已經被吹進走廊的雨打濕,原本那雨該是打在她的裙擺上的。璉錦拉過孫栩的手,將他手里的蒲扇放到一旁,拉著孫栩一同坐到躺椅上,用袖口替他擦了擦發(fā)梢的水珠。
“不礙事的!睂O栩耳根有些紅,卻并不阻止她。
璉錦低頭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勾起嘴角,靠在孫栩的肩上,“絳之相公,這雨何時才會停?”
“不過是午后陣雨,不出一刻鐘便會停了的。”
璉錦的發(fā)梢掉進了孫栩的衣領里,弄得他有點癢,他抬手為璉錦理了理,那動作卻意外地顯出了一份溫情。
“佛說緣起性空,可我卻獨獨只品味到了緣,卻無法參透空。”璉錦悶悶的說著。
“扶桑娘子,我雖不理解佛祖所說的緣起性空,可我想,此刻,便是最好的緣法!
聽了孫栩的話,璉錦竟有些出神。在上界,掌管凡人姻緣的月下老人曾同她說過,若天劫是第一道不可違之大法,那么他手中的紅線,便是那僅次天劫的第二道法。連佛祖都說一切因緣而起,那又何必去追究緣從何而起。
璉錦原先混亂的心緒一瞬間平復,此刻天際劃過一道耀眼的閃電,緊接著是一聲巨雷,震得天地仿佛為之動蕩。璉錦還未來得及判斷這是雷公電母正常應職,還是仙界有人即將應劫的預兆,就被一個微涼的懷抱擁住。
“莫怕,不過是夏雷!
孫栩的身上有股陳舊的墨香,讓璉錦的心沉淀。她順勢環(huán)住他,“孫栩,不論你命格如何,我必一世陪伴。”
孫栩好似沒聽見,以為她是害怕,手在她肩上輕拍著安撫,一遍遍在她耳邊說著,“別害怕……”
凡間的仲秋,已是桂香滿布,十五日,春熙巷熱鬧非凡。因著三圣廟在舉辦廟會,附近的百姓紛紛前來,不論是祈求平安還是功名,亦或是姻緣子嗣,都沖著那份吉利而來。
前幾日孫栩有些風寒,反反復復咳不停,堪堪這日才有些好轉。雖說還有些虛弱,可孫栩看著璉錦多日來為了照顧他,都悶在屋里,今次趕上十五廟會,便拉上她一同前往。
街上已經擁滿了人,不少商販在街邊設攤。本就不寬敞的街道變得更加狹小,可街上的行人倒是興致昂然。雖多是一些如同璉錦孫栩這般著粗布衣衫的,倒也有不少錦衣華服的公子小姐。
“當心腳下!睂O栩自出了門便沒松開過手,單薄的身子幫她擋開了擁擠的人流,不時提心她小心,“莫要松手。”
璉錦看他稍顯緊張的臉,緊了緊牽著的手,抿嘴笑道,“絳之相公,我想吃糯米酥!
孫栩停下腳步,回頭朝她點了點頭,開始尋找賣糯米酥的攤位。璉錦拉了拉他的袖子,指指街邊一個人跡罕至的算命攤,“我在那邊等你!
“好。”孫栩牽著她朝算命攤走去,將她領到一邊,囑咐道,“千萬莫要走開,我馬上回來。”
璉錦理了理他的頭發(fā),笑著點頭。孫栩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走開。璉錦看著他有些匆忙的腳步,微微一嘆。轉身對那算命攤上的半仙說道,“仙君怎么這么好興致?”
“姑娘此話怎講,老朽不知何解!卑胂擅窖蚝,瞇眼看她。
“仙君下回記得將周身的仙氣收一收,沒見著你身邊凡人都畏這仙氣避而遠之了嗎?”
這假扮算命半仙的正是從上界回來的昊微。
“無趣無趣。我道怎么開攤半日都不見一人來問卦!标晃⑾掳蜕系纳窖蚝谥咐@了繞。
璉錦含著笑看他,覺得有趣,可也好似無話可說,不時往人群里張望。
“怎的這么個大活人站在面前你卻沒什么要問我的?”昊微挑眉,順著璉錦的眼神望過去。孫栩的身形被人群擋著,堪堪能見到半個,他正彎著腰同賣糕點的小販說話,側臉的笑容和煦。
璉錦收回目光,對昊微搖搖頭,“目下一切安好,倒也可以不再追究那些!
自她替代王扶桑以來,一直不解為何王扶桑要自盡。當時匆匆,來不及勘探她的命格,現(xiàn)在她陽壽已盡,若要知道她死的緣由,只能去問冥界陰司?森I錦當下來去多有不便,因而只得便央昊微代為尋訪。
“唔……”昊微低吟了一聲,“一切安好么……”
璉錦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我現(xiàn)下多少知道些,那王扶?峙峦碛H有些瓜葛!
“是了。”昊微點頭,“王扶桑與孫栩早有婚約,可她卻與她表哥私定了終身。后來她還沒嫁,他表哥卻要娶別人了。所以……”
“所以她便自盡了?”璉錦瞪著眼睛,滿臉詫異。“凡人之于情愛,竟能為之棄去性命?”
“正所謂求而不得,寧為之執(zhí)。”昊微瞇眼看著璉錦,“小璉錦覺得呢?”
滿月皎亮,她抬頭看著,卻一時記不得此刻上界會設宴在廣寒宮還是凌霄殿。
她搖搖頭,此刻的自己不是上界天帝的小玄孫女,也不是佛祖跟前專注參佛的小仙姬,她只想做孫栩的娘子!拔矣X得此刻挺好的,下界挺好,絳之相公很好。”
昊微眉梢一挑,一副良師的模樣,“這種盲婚啞嫁有什么好的,換做旁人,孫栩照樣待她好!
璉錦一瞬茫然,隨即笑開來,“可此刻便是我,不是王扶桑,不是旁人,是我啊。”
不知是否下界的月光更加剔透,昊微竟覺得此刻的璉錦琢磨不透。以前他聽佛說,一切緣法皆佛法,難道正是因為璉錦參悟的佛法多了,才會在此刻生出這樣的緣法。竟如同凡人般為之前赴后繼,卻又甘之如飴。
不,仙人也會如此,璉錦的祖母廣菁元君當年便是為了救佑圣真君強自開花,最后堪堪褪去了元身,才得救。
不過,璉錦恐怕不會那般熱烈吧,畢竟她性子平平靜靜,經歷也平平淡淡。
想到這,昊微笑著搖頭,見璉錦又往人群里看。孫栩抱著一包紙袋正擠著過來,他的頭發(fā)亂了,衣服也皺了,可他看見璉錦看向他時,眼中卻帶著光彩。再擁擠的人群都沒有令他不悅,只是朝著她,努力地走過來。
“我這趟回去,得到一個消息,是關于你的這位相公的,你是否想要知道?”昊微與璉錦并肩站著,眼中帶著探究。
璉錦眼睛不離孫栩,從鼻子里悶出一個,“嗯?”
“這小子來世貴不可言,不過……”昊微適時停頓了下來,見璉錦轉過眼看他才繼續(xù)道,“不過,他下個月便會壽終!
“扶桑娘子!”
璉錦分不清是記憶還是幻境,她坐在佛祖下首,低垂著頭,問了句,“若是提前知道了未來,究竟是好還是壞?”
佛祖寶象尊嚴,只悠悠回道,“憑心而已!
“弟子不明白,若論萬物皆空,那么又何談未來,亦無好壞。”
“何謂空,好亦不是好,壞亦不是壞。你強自添加于好壞,那便不再是空!
璉錦眼中充滿了迷惑,她抬起頭目視前方,似要尋點方向!懊髦獣l(fā)生而不阻不促,便是空嗎?”
佛祖目露慈悲,“所謂天道,便是央央萬物也不可逆?赡阌秩绾未_定,你的知道不在這天道規(guī)則之內!
她眼中一瞬間的清明,可又馬上陷入的茫然,“若是如此,弟子又該如何做?”
“孩子,順心而為。欺人為次,欺心為禍啊。”說完這一句,佛祖便如霧散盡。
璉錦神識清明,入眼便是孫栩有些憔悴的臉。仍舊是習慣穿的棉布衣衫,前襟的褶皺不平,原先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也凌亂了許多。恐怕是累了,眼下有擋不住的青色,此刻正靜靜趴在她的床邊。
她抬手去撫他的眉眼,心里想到昊微仙君的話,頓時覺得眼睛微熱。
“只留一月陽壽嗎?”
突然間璉錦喉口微苦,這便是五蘊的滋味嗎?
用吾之色身,受苦樂酸甜,想青黃白黑,行愛恨別離,識辨緣起緣滅皆是空。
“那么,我究竟該如何做呢?”璉錦喃喃自語,不期然,一滴眼淚沒入孫栩的掌心,似是被驚擾了一般,孫栩馬上抬起頭。
“扶桑娘子……”他有些慌張的尋到璉錦的眼睛,無法掩飾的驚喜之色溢出來,“娘子!”
璉錦勾了勾嘴角,卻覺得有些困難。
“扶桑娘子,你終于醒了,你可有覺得不舒服的地方?你……”不待他說完,突然扭過頭去,捂著嘴重重的咳了幾聲。
“絳之相公……”璉錦忙去扶他,孫栩沖她擺擺手表示無礙。
“不礙事的,F(xiàn)在是你最緊要。扶桑娘子,你已經睡了兩日了,可有感覺不適?”
璉錦拉過孫栩的手,引他坐到床上,細細看著他的臉,搖搖頭,顫聲道,“相公,你莫要怕!闭f罷,似是有些哽咽,勉強咽下嘴里的苦澀,繼續(xù)道,“我沒事!
孫栩先是一愣,后傻傻笑起來,用被子將璉錦圍住,在胸前壓了壓,方才開口,“現(xiàn)如今已是深秋,得仔細些莫要著了涼!
他抬眼,看著璉錦道,“都怪我,之前怎么得了風寒,定是那時候累著扶桑娘子了!
璉錦垂下眼瞼不語,腦袋朝孫栩的肩靠了靠,抹去了些許水漬。她原先并不知曉緣由,只道凡人生病實屬正常,現(xiàn)如今,她再清楚不過。
這便是天道。
“扶桑娘子,你可知道,大夫告訴我要當爹爹了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娘子,我從未這般幸福。”孫栩輕拍著她的肩,似有自責,“早知娘子有孕,我們便不去那廟會了,娘子也不至于勞累過度昏厥,你可知,當時真真把我嚇壞了……”
“有孕?”璉錦愣愣地抬頭。
已是夜深,房中的燭火有些暗,璉錦的半張臉仍在黑暗中,可對面孫栩的眼眸卻透亮,清明非常,眼中帶著意外和寵溺。
他摸摸璉錦的側臉,擒著抹笑,“娘子竟也不知?你要做娘親了!
“轟隆——”天邊突然一聲巨響,連帶著璉錦也是一顫。
秋雨入夜而來,一切悄無聲息。而璉錦,第一次在人前痛哭。
天道,天道!奈何如此涼薄!
那日以后,孫栩原想為璉錦請個穩(wěn)婆過來照顧,卻被璉錦以想要清靜為由拒絕了。孫栩也不計較,只減少了出門的時日,多半在她身邊陪著她。璉錦也如同凡界普通小婦人一般,安安靜靜養(yǎng)起胎來。
不過,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胎如同她的心一樣,始終懸著。
當一輪殘月掛于天際,孫栩卻仍未回家,璉錦的心不由一突。她好似聽到往日里熟悉的北斗星君的一聲嘆息,還不待她凝聚靈力去探,她的門外便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孫家媳婦!快開門!”
璉錦聽出是鄰居李嬸的聲音,忙不迭的去開門,入眼的卻是血淋淋的孫栩。他被李嬸的兒子背著,低垂著頭,沒有一絲動靜。
“不是,不是還有半月嗎?”璉錦一時不敢去接手,只覺得連站立都有些困難,似有一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呼吸隨時都會停滯。
“什么半月,孫家媳婦,趕緊的,帶孫相公回屋里。我已經讓老李去請大夫去了!崩顙鸪吨ぷ,即刻將璉錦的魂喊了回來,
她撫開孫栩凌亂的頭發(fā),只見他嘴角盡是殷紅的鮮血,本來平順的眉角也滲著血。雖雙眼緊閉,卻蹙著眉,鼻尖仍舊帶著微弱的呼吸。
“還好還好,還好還好!杯I錦引著他們入屋,喃喃道,不自覺的用左手握著自己發(fā)抖的右手。
待一切安頓下來,她才深吸一口氣,探了探孫栩的靈識,傷并不重,不過看起來可怕了些。她謝過李嬸一家,遵照著大夫的吩咐,為他上藥。直到孫栩呼吸平穩(wěn)下來,璉錦才顫抖著雙腳坐了下來。
這般心焦如焚的滋味她從未有過,因而此刻她竟有些無措。她撫上手臂掛著的佛串,一坐便到了天亮。
“欺人為次,欺心為禍嗎?”
一夜未眠,璉錦卻無倦意。她見孫栩還未醒,便打算為他煮些粥來。剛到院內,猝不及防的便被一道悶雷擊中。她忙捂住自己的肚子,抬頭看到半空中浮著兩位天將,手持經符,眉宇凈是莊嚴。
是天界實施天劫的仙君。
眼看下一道天雷即將落下,璉錦忙聚力于掌,伸手去抵。天雷遇到阻力卻未受影響,仍就直直打到璉錦身上。她再不堪重負跌倒在地。
“仙姬莫要反抗,我等乃奉命行事!逼渲幸晃幌删届o的告誡。
“奉命?奉何人之命?是要取我性命嗎?”璉錦難以起立,只得側過身,護著肚子。
原先未開口的仙君冷冷道,“暗結凡胎,誅!
璉錦臉色蒼白,堪堪受了第三道雷。突然身上一輕,被一個帶著花香的懷抱擁住。
“兩位仙君且慢!
“昊微仙君,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
璉錦扯了扯昊微仙君的衣袖,對他搖搖頭,開口對那兩位仙君說道,“敢問天道是要誅我還是我肚中,肚中孩兒?”
“仙姬身份尊貴,上面自會斟酌處置,我等只為凡胎!
“好。”璉錦扶著昊微仙君站起來,抬頭堅定的說道,“不勞兩位仙君,璉錦自己的孩子,自己來。”
說罷,舉手對著自己的肚子便是一掌。仙力帶著狠絕,那混著凡力的脈動即刻停滯了。
那兩位仙君皆是一愣,眼中流露出悲憫,一言不發(fā)的離去了。
璉錦再也支撐不住,跪坐在了地上,抱著肚子低低抽泣了起來。
“璉錦……”昊微蹲下身子,有些擔心,“你應當知道,他不過是一個虛胎!
璉錦低著頭,“我知道。即便沒有天劫,他也不可能存活!
昊微見她雙目通紅,臉色蒼白,便為她渡靈力。“凡人皆有自己的命數,你莫要忘了初心。當初你不過是來參透五蘊的。”昊微抿了抿嘴,有些無奈。
璉錦擺擺手,“我原還覺得我自己已經參透了,可昨晚,我忽然覺得參不參透已沒那般重要了。”
昊微愣了愣,璉錦費力站起身,從袖中拿出一把檀木折扇,上面用正楷題著“同聲自相應”幾個字,“他看我沒有一把像樣的扇子,托人給我做了這把檀木扇,因著我的手比之普通女子更小些,所以這些日子總往西城跑,只為讓工匠拿捏準尺寸,讓我使著舒服?勺蛉账麉s碰到了王扶桑的生母與柳府里他的姑母起爭執(zhí)。他出言勸阻,卻被人凌辱。那位王扶桑的表親,竟在他回家的路上動手傷他!
璉錦收起折扇,指尖泛白,“原來這人界真真復雜得很?蓪O栩卻活得坦蕩蕩,緣何要受這般的苦,F(xiàn)如今又因我……”
“這也是他的緣法,你參修的佛法都忘了不成?”
璉錦苦笑著搖搖頭,轉過身朝房中看了看,深深嘆了口氣!笆前,一切皆是緣!
孽緣么。
孫栩身上的傷口并不嚴重,將養(yǎng)了兩天便有所愈合。但他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的虛弱起來,到了第三日,竟開始咳血。
每每此時,他總以去院里透氣為由,離開璉錦的視線,躲到院中的杏樹下,悶悶的咳幾聲。
他不想讓璉錦知曉,璉錦便當作不知。那日他緣何受傷,他也只簡短的提了幾句,便不再多說。只不過從那以后,他便好似有了心事。
月初之時,璉錦剛從外面采買回來,便見孫栩躺在院子里,手里握著深色的絹帕,愣自對著杏樹發(fā)呆。
璉錦見他身上穿得單薄,便從屋內拿了件罩衫,給他蓋著!霸趺创┻@么少?可是屋里待得悶了?”
孫栩吃力的往邊上挪了挪,牽著她坐下,理了理她的發(fā)。沒有什么血色的唇微啟,“娘子,對不起!
“好好的,說什么呢!杯I錦心里一抽,面上勉強嗔怪道。
孫栩搖搖頭,“我怕說出來你不高興。之前我聽岳母說起你以前的事,我有些難過!
璉錦不語,她現(xiàn)下才明白孫栩這些天的心事?峙聸]有哪個丈夫希望聽到自己的妻子曾經為情所困。忽然間她有些無措,那些王扶桑的過往雖然并非是她的,可她替著這個身份,便是給孫栩帶來傷害的人。
她側過臉,用手指勾了勾罩衫空空的衣袖,彷徨地想要牽他的手。卻聽孫栩說道,“我若早些認識扶桑娘子,定不叫你受那樣的苦……”
只一句話,璉錦的眼眶便通紅,她不敢抬頭,只能聽孫栩有些微弱的聲音繼續(xù)道,“我雖不知道娘子以前種種,但我所知道的娘子便是世間最好的那個,此刻,是孫栩修來的福氣。”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和他們口中的扶桑是兩個人。說來可笑,近日我竟恍恍生出你不是扶桑的癔癥!闭f著他自嘲了一下,“你怎么可能不是扶桑呢……”
璉錦輕靠著他的肩,低聲說道,“我是你娘子……”
“是啊,你是我娘子。”
孫栩的手纖長,因為許久未能握筆,食指上薄繭也有些淡去,使經絡分明的手指顯出一份羸弱。璉錦拉起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握入他的手中,抬頭看著有些泛黃的杏樹,柔聲說道,“絳之相公,我其實是天上的一棵槿樹,聽說開出來的花是金紅色的!
璉錦聽到孫栩悶笑起來,不慎岔了氣,不可抑制的咳了起來。“咳……好,好,娘子是天上的仙子,孫栩能遇仙子,實乃三生有幸。咳……”
“哪里是你有幸,是我之幸吶……”璉錦不由心下一嘆。
“絳之相公,若有來生,你想要做什么?”璉錦替孫栩攬了攬衣服,小心地問道。
不出所料,孫栩眼中露出了悲傷之色,他用側臉貼著璉錦的發(fā)頂,咽下喉頭的腥甜,勾唇笑起來,“娘子看的《金剛經》里說‘心無取舍,亦無所能’,可是怎么辦呢,不說來生,便是今世我都舍不得娘子!
他從罩衫里伸出手,輕輕按住璉錦的小腹,眼里的慈愛刺痛著璉錦,“我自小便向往一個家,現(xiàn)在有了,可是我卻無福……”
璉錦顫抖著按住他的手,拉著他貼上自己的臉,眼中囚著淚,“相公忘了嗎?你的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你,你莫要再說這種胡話!
孫栩的眼眶也是通紅,看著璉錦的眼睛,為她拭去溢出的眼淚,努力笑著,“對啊,我的娘子是仙子,若我不在了,也能夠吉祥如意。”
璉錦哽咽得不能自己,許久,久到她以為孫栩已經睡著,正想去喚他回房,卻聽到他暗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第一次見你,你穿著紅色的嫁衣,真真好看的緊……我以為,真的見到了天上的仙子了……”
凡塵的悲歡,不時的上演,卻也不值仙人一顧。昊微那日答應璉錦半月后去接她,便回了上界,他從太上老君那里求了些療傷的丹藥,便打算給璉錦送去。還未走到南天門,便被匆匆趕來的司命星君攔住,昊微駐足,不解的看向司命。
“仙君可是要去下界?”司命也不多做寒暄,見昊微點頭,皺著眉道,“近日我觀下界的那位秀才,卻發(fā)現(xiàn)他的命格又一次變了!
“如何?”
“這次他的命格命格簿上竟顯不出分毫,可原先九月十四的死劫卻抹去了。”司命喘著氣,有些猶豫的開口,“只怕……”
“你是說……不,不可能!标晃⒉淮_定的搖頭,“璉錦自小參佛,對于紅塵情愛定是看淡很多,她不可能為了一個凡人……”
“這也是本君不解之處。我這些時日從觀塵鏡看,仙姬的這份姻緣著實平淡得緊,不似織女的凄苦,不如白蛇的跌宕,好似一點都不轟烈。且她這段時日也很平靜,好似真的在等那秀才壽終一般!
昊微徒生一股涼意,他記起璉錦若是下定決心了,便是這般安穩(wěn)的悶性子。他突然想起臨走前她的眼神,帶著清明和決絕。她定是決定了什么事,可即便是仙,也沒有強行逆天改命的能力,除非……
“不好!煩請星君即刻將此事告訴天帝,我馬上趕去阻……”昊微躬身急切的說道,可話還未說完,他就見一道金紅色的光暈在人界散開來,剎那間三界震動。
那道光雖是一閃而過,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冥界刺耳的尖叫聲,就連昊微也覺出了一絲刺痛,他身邊的司命早已捂著心口喘著。
“是睡火蓮槿!仙姬她……”司命困難的說道。
傳說中,睡火蓮槿是佛祖在悟化后感念的第一個生靈,她夾帶著世間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及五陰熾盛之八苦,悲憫眾生得以飛升。而后代皆收納世間苦楚,用以渡化蒼生。因而她若開花,必定釋放悲苦,染貪嗔癡者,皆會有所傷痛。
這三界同悲的力量,定然是這世間唯一一株睡火蓮槿開花了。
昊微匆匆趕到春熙巷時,人界已經連下了三天雨。正是日暮時分,綿綿的細雨終于有停歇的跡象,卻在入夜前下起了小雪。三界徒然安靜,靜得讓昊微都有些愣然。
他推開璉錦的院子,卻看見一身紅衣的璉錦擁著孫栩坐在杏樹下。孫栩雙目緊閉,呼吸卻平靜安穩(wěn)。他們身邊鋪滿了花瓣,不是白色的杏花,而是金紅色的蓮槿。火紅的花瓣一層一層包住金色的花蕊,自花芯處閃動著微弱的光芒。
璉錦額上一朵花印已然開放,眉心一點灼灼金色,她似是沒有在意有人進來,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有閃爍著的微光提醒著昊微,她的靈識還未散去。
“仙君來得遲了些!杯I錦低聲說道,好似害怕吵著睡著的人。
昊微不由皺眉,“花芯仍在,你即刻同我回上界。尋天帝來救你。”說罷,便想去拉璉錦,卻不料還未近身,就被一股靈力所阻。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身邊的那些花,正形成了一圈結界。此刻他才驚覺那些蓮槿只見花開卻未能聞見花香。
“璉錦!”
“抱歉,你再等等,我便放這些花香出來!杯I錦抬起頭來,帶著溫暖的笑。
“你可清楚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知道。你先前問我,若是我自小參悟佛法,都未能全然明白,又如何能奢望他能告訴我。當時不解,可現(xiàn)在我明白了。五蘊皆空又何須他人告知,我與他皆是這局中人,不過是自己體悟。現(xiàn)下我明白了其中之意,確確實實是他讓我悟出來的。一切皆空,不過虛妄!杯I錦的發(fā)髻上落了一朵蓮槿,外圈紅色的花瓣靜靜脫落,顯露出里面的花蕊。
“他不過是一個凡人,有著自己的生死輪回,即便你此刻救活了他,百年之后他也不會再記得你!”昊微凝聚仙力,對著結界就是一掌,可那結界不過是微微晃動了一下,卻再無動靜。昊微眉心一跳,這便是睡火蓮槿的力量么。
璉錦留戀地看著孫栩,“我從未想讓他記得我!彼D了頓,并二指撫上自己的眉心,“世間都只記得那些轟轟烈烈的情愛,好似彼此燃燒得越熱烈,越刻骨銘心?蛇@紅塵中,多的是平平淡淡的愛情,只為相守相伴,沒有刻骨的痛,卻是長久的相濡以沫!
“佛祖告訴我欺心為禍,我才明白,即便短暫,我也不能陪伴他相濡以沫的!
她的手指落于孫栩的眉間,睡火蓮槿的花芯也隨之沒入他的身體。一瞬間,他們身邊的蓮槿褪去火紅的花瓣,露出的金色花蕊聚攏光芒,直射天際,又四下迸射開來,落入三界。
“以吾之身,換吾之愿!”璉錦聲音堅定莊嚴,她輕輕將他放倒在躺椅上,又從懷里取出一把折扇,放到孫栩身側,深深看了一眼,便轉身開口,“星月輪轉,生死逆回,愿吾之愛人,此生……平順……”
一時間,雪止。天地震蕩,日月在他們頭上逆行輪轉,院中的杏樹葉子也由枯黃變回了新綠。包圍著他們的結界散去,蓮槿的香味散開來,帶著清新的苦味。
“你,究竟要做什么……”昊微震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璉錦卻笑著走了過來,腳步卻異常沉重,她不能回頭,哪怕再看一眼都不行。
“緣起性空!杯I錦嘴角雖然笑著,可眼淚卻怎么都止不住,“一切因緣而生,一切因緣而滅。我要時間回到半年前,我要王扶桑重生,我要他……他的世界沒有過我……”
佛祖,此刻她好像知道什么是“空即是色”了。有緣便會相遇,緣盡便會分離。此刻便是她與他緣盡了。
那么就不要讓她們變成孽緣。
璉錦火紅的衣裙已有淡去的跡象,可璉錦卻全然不在意,她朝著昊微伸出手,遞給他一朵蓮槿,“這朵蓮槿贈予仙君,多謝你這些時日的照顧!
昊微接過蓮槿的剎那璉錦就在他眼前消失,就連一點靈識都未留下。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這一切不過是仙姬的一場胡鬧,卻不想她卻能為之舍棄至此。他凝神尋了尋璉錦的氣息,卻只留下手里那一絲苦香。
天地變幻止息,空氣中透出春末的暖意,有種萬物復蘇的假象。這假象真實得令昊微都懷疑之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他走近躺在院中的孫栩,拾起他身側的折扇,折扇小巧,帶著檀香。他隨手打開,上邊原來的正楷之下,又用細細的小楷寫著,“同心自相知”。他搖頭苦笑,這玄而又玄的緣法吶。
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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