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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福生無量天尊……”束發(fā)綁得端端正正的小道士一臉正氣的站在一面靈幡邊上,嘴里念念有詞,眼睛卻不時往邊上的孝子瞟。
孝子一身衰服,頭上頂著被生麻束起的喪髻,雙目通紅,腳下似生了鉛鐵,步履蹣跚。端的是活生生真孝子樣,可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小道士皺著眉思考,險些撞上靈幡,一只白凈纖長的手突然出現(xiàn)扶了一下,才堪堪躲過。
“小心些……”
耳邊徒然出現(xiàn)的聲音嚇得小道士身子一歪,竟撞上了孝子身后的棺木,引得送葬的隊伍一陣騷動。小道士匆忙念了句道號,瞪了眼身邊的人。
方才說話的人穿著一身騷氣的紫袍,頭發(fā)松松耷拉在肩上,一雙桃花眼帶著笑意,看著小道士有些窘迫的模樣。
小道士不去理他,隨著隊伍往前走。他倒是自在的跟了上去,落后半步,閑閑開口,“汕汕你是不是覺得這孝子奇怪?”
被喚作汕汕的小道士對他的話好似充耳不聞,留給他一個端正的發(fā)髻。那人從手里變出一把桃花扇,慢悠悠扇了起來。
送葬隊敲敲打打到了墓地停下,小道士在一旁念誦道文,看著孝子往墓穴里放五谷,擺長明燈,一切都有條不紊。直到孝子帶著親屬往棺木上添土,小道士嘴里的道文都有些顛倒了。
“你說,這孝子哪里怪了?”小道士忍不住轉(zhuǎn)頭問那人,聲音清甜,明明是個女孩子。
“你先叫聲珣哥哥。”
汕汕睥了他一眼,緩緩轉(zhuǎn)過頭去,神色冷淡。
“不如叫沈哥哥?”
“沈珣!比耘f是清甜的聲音,可竟讓沈珣聽出了些許警告的味道。
沈珣倒是不敢再逗她,俯身在她耳邊道,“眉梢?guī)Т,一副紅鸞星動的形容!
汕汕按他說的朝孝子看去,果然發(fā)現(xiàn)孝子雖眼睛通紅,可眉梢卻微微上挑著。她甩了甩手里的拂塵,點頭贊同道,“不愧是月老的徒兒!
“……”沈珣臉色一僵,惱怒的看著汕汕,“我不是月老的徒弟,我是月老的仙使!且那也是曾經(jīng)!”
汕汕亦是不理他,看著孝子趴在已經(jīng)封了的墓門前嚎啕,眾人在他身旁低聲的安慰,心里莫名。
此刻的悲傷想來必定是真的吧,世間的死別最是令凡人無力挽回,失去的事物可以再找回,可失去的人卻再難重現(xiàn)。她自來感情淡薄,好似只有看著生死離別,那種強烈的情感才能對她有所沖擊,才能讓她有所體悟。
可……
“沈珣!彼辛怂宦,看向他略帶狡黠的桃花眼,“你又一次成功的將我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悲傷打碎了!”
“不客氣!
“并沒有在謝你!”
2.
汕汕原是南海孤島上的一尾錦鯉,因為顏色純正,被西王母看中帶上了天庭,得了仙緣?晌魍跄纲F人事忙,只將她交由自己的仙使看顧。她初初有靈識起,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那位名叫漓夙的仙使。
漓夙是西王母坐下僅次長使尉洸的仙使,可他不似尉洸嚴(yán)肅,清清淡淡柔和得緊。西王母宮里的生靈多半都由他照料,汕汕便是其中之一。漓夙仙使模樣長得清冷,可性子卻喜歡熱鬧,常倚在院子里看著滿園的靈獸花木斗嘴打鬧,偏偏汕汕卻是個極其安靜的特例。
汕汕一直鬧不明白,那些靈獸為何爭著要去向漓夙展示自己的皮毛,而那些花木緣何要爭相開放博得漓夙一笑。直到汕汕化人形,漓夙眼里流露出來的欣喜,多少讓她有些觸動。
原來,自己也能牽動著旁人的情緒呢。
尉洸安排汕汕成了一名宮娥,她便安靜的做著清理池塘的活?臻e時便在院子里看著那些未能化形的靈獸花木在漓夙面前爭斗,談不上喜歡,倒也能打發(fā)些時間。
天庭的日子過得緩慢,每日做著重復(fù)的事情,日卯星君駕著馬車從東邊跑到了西邊,輪到嫦娥司職時,總是汕汕情緒最為平和的時候。
她能夠在這個時候變回原型,在自己清理干凈的池塘里吸納靈氣。
喜歡熱鬧的漓夙有時也會靜下來讀幾本書,倒也不是刻意給她聽,就那么隨意的念著,汕汕也能聽到些以前不知道的故事。
“汕汕,你知道七公主的事被凡人寫成話本子了嗎?”漓夙有一次問她,臉上透著點落寞。
汕汕在池塘里擺擺身子。
“凡間的話本說,七公主為那凡人生下了凡胎,而王母心慈每年七月七讓那凡人和那凡胎一道上來與七公主見面!崩熨砉醋煨α艘宦。
汕汕探出頭,有些奇怪得看著漓夙。她在天庭的這些年,從未見有凡人上來過。
漓夙側(cè)臉看著宮里昏黃不定的宮燈,嗤笑道,“且不論王母是否心慈,光是那凡胎,也概不會留下。凡人看咱們仙人,多半覺得我們慈心仁德,可我們遵從著世間最嚴(yán)苛的規(guī)則,沒什么情感是可以破壞那些仙律的。”
“無情,無義,不仁,不德,便是那法,那律!崩熨硪话氲哪橂[于暗夜中,令汕汕有些害怕,可她仍舊不懂,漓夙眼中帶著的那股不甘的情緒,汕汕怎么都琢磨不出各種緣由。
她還記得漓夙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汕汕,沒有情感,那便妄為生靈,我知道你性子冷,可不能沒有感情,哪怕生離死別,紅塵情愛,皆是難得的……罷了,你還不懂……”
汕汕還未明白過來漓夙話里的意思,漓夙就死了。
照說仙人壽與天齊,可偏偏,漓夙死了。與他一起死的還有被凡人寫入話本里的七公主。王母親手捏碎了漓夙的內(nèi)丹,他魂飛魄散的那一刻,七公主也毀了自己的。
宮里一片恐懼,只有汕汕,遲遲的鬧不明白,為何漓夙會與七公主一起死,而那些宮娥為何竊竊私議著七公主的情深。
這難道便是漓夙說的紅塵情愛,生死別離?
汕汕不懂,可回憶起漓夙和她說起過,天庭之中,最有情緒的便是東邊月老閣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帶著怎樣的想法,只覺得想要解惑,亦是想要體會一下讓漓夙甘愿放棄生命的情感,自請去了月老閣。
真真百態(tài)千顏,皆是那世間俗人一顰一笑。
3.
月老閣內(nèi)的探塵鏡里,日日上演著凡世間的男歡女愛,離愁別緒。汕汕清理鏡子時,好奇往里望時,少不得看到幾回男女緋紅臉頰,捂心起誓。汕汕覺得特別,有時走神了,會記起來曾經(jīng)那個臉龐清冷的人。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讀著詩書,無意間吟哦出幾句,“駐守探門扉,聞得閨嬉語。郎君謂傾心,妾萌同心意!
端的是再清冷的模樣也會生出一絲羞喜,耳根的紅色也隱隱爬上臉,可眼睛卻是亮的嚇人。
汕汕那時不懂,在月老閣里見得多了,便明白,仙人與凡人一般,動了情,便是看著什么都容易聯(lián)想到自己與心上人。
只可惜,情之一事太過粘膩,饒是漓夙這般,也免不了心懷愁緒。
汕汕覺得那些都離自己很遙遠,況且她待一切都涼薄慣了,倒是很難生出什么物喜己悲的情緒。不過她又一次看到探塵鏡內(nèi)上演的一處死別,長久沒有什么波動的心,好似被重重擊了一下,木木的,待回過神來,竟能覺出一絲傷感。
自那時起,她便喜歡探看凡間的死別。
不論多少的愛恨情仇,到了死的那刻,都不過是一片枉然,那個讓你懂得情緒的人,始終都不會再出現(xiàn)。
可是月君喜好團圓,他姻緣簿上的男男女女,大多經(jīng)歷些小磨小難,最終修成正果,喜得良緣。只個別孽緣,要么恨著對方一生,要么怨著對方一世,極少有一方亡故的結(jié)局。那是冥府的事,與月老閣無關(guān)。
汕汕后來莫名對死別產(chǎn)生了執(zhí)念,便去央了尉洸。
自漓夙去后,尉洸獲了個看守不力的罪,被貶去了冥府,掌管著幽冥入口。汕汕去時,正看到他記錄著一個新魂的年歲。
“不過雙十年歲,死因為何?”尉洸執(zhí)筆問一個女魂。
“大人,你可否見到奴的相公,他被奸人陷害而死,奴追隨而來。”女魂沒有眼淚,卻帶著濃濃的鼻音。
“你那相公已喝下孟仙的湯藥,早已忘記前塵,你也去吧!蔽緵材抗忏鋈,好似記起什么惱怒之事,不愿那女魂多做糾纏,揮手讓小差帶下去。
他放下筆便看到了汕汕。
“仙使!
尉洸蹙眉,少頃,點頭回禮,“汕汕。”
道明來意,尉洸嗤笑一聲,看汕汕好似看著一個傻瓜,“你想要了解死別的情緒?那種感覺并不好!彼D了頓,搖搖頭,似是想要驅(qū)散一些不太愿意想起的事,繼續(xù)道,“凡人羸弱,他們的情緒轉(zhuǎn)瞬即逝,再苦再痛,只要時間便能治愈,即便是終其一生,在你我眼里,也不值一提。”
汕汕看著尉洸,鬼使神差的開口,“仙使可曾記得漓夙?”
尉洸的身體明顯一震,他看著汕汕,眼中轉(zhuǎn)瞬即逝的傷感被警告代替,“他是一個禁忌,提他無意!
汕汕轉(zhuǎn)頭看向遠處的忘川河,低低道,“漓夙的好,我都記得。想必仙使也不會忘記,若不然當(dāng)初漓夙獲罪,仙使也不會冒死去求王母!
忘川河掌舵的老船夫,吟唱著送魂的歌,慢慢悠悠從此岸劃向彼岸,道著前塵忘卻。
“他說過,沒有感情,妄為生靈,我記得他見我初初化形時的喜悅,我亦想有那種即便簡單卻很難得的感情!
“所以,請仙使幫我!
尉洸順著汕汕的目光看向忘川,耳邊響著,“前塵千帆渡,忘卻山川故……”
4.
沈珣的出現(xiàn)和他的身份一般,帶著點傳奇。
因著仍需在月老閣供職,汕汕不過每月初七到冥府找尉洸。尉洸倒也不怎么趕她,只讓她坐在幽冥入口,看著那些帶著前世記憶的魂魄或喜或悲地訴說著凡塵。
汕汕時常聽著聽著默默落淚,為他們回不去的凡間,再見不著的凡人?嚯y的情緒總是容易感染旁人,即便是感覺遲遲的仙人,也難免動容,更何況一心想要感同身受的汕汕。
那日汕汕正聽完一個老者的魂魄講述完自己的不舍,鬼差引他去忘川,汕汕呆呆地擦著眼角的淚。突然一陣紫光從幽冥的入口閃過,一個修長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青袍短靴,玉簪束發(fā),熟悉的清冷面目帶著陌生的邪魅,掃了眼周圍,輕輕“嘖”了一聲,看著皺眉詫異的尉洸,勾起一絲笑,“真是無趣。”
聲音懶懶的,和汕汕認(rèn)識的那個人天差地別。
那人抬手輕輕一撥,他周身的紫光乍現(xiàn),只一瞬間,便換了一副模樣。輕挑的桃花眼不笑自媚,長發(fā)隨意地散落在肩頭,那身青袍已換做一套做工考究的紫衫,手里捏著一把紙扇。
汕汕胸口撲撲直跳,聽尉洸身邊的鬼差恭敬的朝他行了個禮,喚道,“沈珣仙君!
原來是位仙君,難怪能在冥府使法術(shù)。不過他自幽冥入口出現(xiàn),莫非是從凡間而來?
好似給汕汕解惑,那鬼差又道,“沈珣仙君此次怎么不多在凡間玩一段時日?”
“一次次投胎再轉(zhuǎn)世,沒什么新鮮的,無趣得緊!蹦巧颢懓贌o聊賴地把玩著手里的紙扇,看向尉洸,“你是從西王母宮里下來的仙使?”
尉洸顯然也知道他,方才的呆愣不過是被他變幻的人驚到,此刻冷靜下來,便行禮回道,“尉洸已被貶為司簿,不再是仙使了。”
沈珣揮揮手,可有可無的道,“仙使和司簿沒什么高低之分,若是我,亦是不愿意當(dāng)什么勞什子仙使,天規(guī)戒條管得緊,倒不如在這冥府,七情六欲皆無束縛。”
對他的話尉洸沒什么反應(yīng),反倒是在一旁的汕汕聽了心念一動,噗嗤笑出了聲。這一笑倒是吸引了沈珣的注意。
他收起紙扇,興味盎然地看向汕汕,桃花眼透著光,“小娘子在笑什么?”
“我在笑,這位仙君的話,即便在冥府,怕是也得受天規(guī)戒律的約束,因為不論是仙使還是司簿,都是仙人。那法,那律,最是無情!鄙巧窍氲絼偛拍莻清冷樣貌的人,嘴角勾起一絲苦笑,“也不知是誰定下這般冷漠的條款的!
沈珣眸光閃動,悶悶笑了起來,汕汕看向他,又望了望他身后臉色難看的尉洸,正待開口詢問,就聽見沈珣慵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在下不才,得這仙君的名號也不過是修訂了那樣一套冷漠的條款。”
說罷,便轉(zhuǎn)身對著尉洸道,“本君命你現(xiàn)在回去同王母報信,同她說,她所托之事本君已替她完成,本君也想好了我的報酬。”他背對著汕汕呼啦啦搖著紙扇,“天地萬年,本君倒是從來沒養(yǎng)過錦鯉,想必有趣得緊!
5.
辛府近日熱鬧,先是府里小姐失蹤,后來人是尋回來了,卻只剩半條命,堪堪用金貴藥材吊著,卻怎么都好不起來。大夫來了一波又送走一波,都只搖頭讓準(zhǔn)備后事。辛夫人每天哭,直到巷尾的肖府遣人來問帖,辛夫人才認(rèn)清了事實,拉著辛老爺張羅著給自家女兒尋一樁婚事。
哪怕是冥婚。
汕汕換上尋常凡人女子的裝束,卻隱了身形,坐在肖府的屋頂上,看著肖府忙碌的仆從。孝幡裝裹從外面搬弄進來,倒也不直接放在靈堂,而是擺在了偏廳。汕汕托著下巴探看,正堂上也不見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反倒是辛府的老爺夫人穿了麻衣坐在里邊。管事的從外間匆匆趕來,領(lǐng)著個穿紅戴綠的婦人,本有些悲切的臉上帶著點怪異的喜色。
風(fēng)吹得有些肆意,汕汕的裙子呼啦啦的直響,她鬧不明白肖府的眾人緣何死了少爺卻不見得難過。不,或許也是難過的,只是這難過中還有一絲解脫。
“白事不辦先辦紅,自然是喜事!
風(fēng)一下子停了,汕汕看向坐在身邊的沈珣,依然騷氣的紫袍,倒是難得把頭發(fā)梳了起來,露出好看的眉眼,減了一份媚,多了一絲俊。
他的身體恰好擋住了風(fēng),朝著汕汕時,腦后垂下的發(fā)帶吹得有些凌亂。
汕汕抬手幫他撥了撥,沒成功,就隨它去了。倒是沈珣瞇著眼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癟了癟嘴,好似有些委屈。
“肖府有喜事?”汕汕轉(zhuǎn)過頭去,看著臉色蒼白卻面露喜色的辛老爺,頗為費解。
肖府只一兒一女,肖小姐早早嫁人,只有肖少爺還未婚娶?尚ど贍斣谌涨氨阊蕷饬耍@府里的靈幡,皆是為他準(zhǔn)備的。這時節(jié)的,怎么可能有喜事?
沈珣看向汕汕,手腕上系著根褪色的紅繩,在素白的衣裙下尤為明顯,他勾嘴一笑,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對著她說道,“凡人若為母為人父,泰半精力都花費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凡人有言,可憐天下父母心,這辛家人看著自己的兒子到死還沒娶妻,怕他地下寂寞,便尋思著給他配個婚。一來安了自己的心,二來也當(dāng)是了了兒的遺憾。”
汕汕頓了頓,看向沈珣,“使他們自己安心我倒可以理解,可他們怎知為兒子安排的婚事他們的兒子會滿意呢?”
“這便是凡塵,倘或人還活著,雖不敢保證能覓得良人,可到底有這樣的可能,可凡人壽終了,便立即由陰司接管,這陽間的人怎么鬧騰,都只是活著的人鬧騰!鄙颢懩抗庥挠,挑眉靠近汕汕,“所以你我姻緣尚需及時把握吶!
汕汕聽罷憤憤轉(zhuǎn)頭,輕輕推了他一把,嗔道,“當(dāng)初你訛了月君,也訛了我,如今還好意思說什么姻緣!”
“錦鯉仙子汕汕,大律元尊沈珣,永世成雙!鄙颢懚汩W著笑道,“這是寫在姻緣石上面的,我可沒訛?zāi)恪!?br> 汕汕的手被他抓著,緊握著她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她愣了愣,掙扎的力道也小了許多。
“汕汕,你沒發(fā)現(xiàn)嗎,自從你跟了我,情緒豐富了許多!鄙颢懤∷氖郑揲L的手指整理了一下她手腕的紅繩,聲音柔和,“冥府的司簿說你生來感情遲遲,就連……你本沒什么大悲大喜,可自從遇上我,你便時常有大嗔大怒的情緒,這難道不是我們有緣?”
“你別拿人間的緣分來糊弄我,你同佛祖講經(jīng)問道的時候我都還沒出生呢!”
“你在嫌本君老?”沈珣突然一臉嚴(yán)肅,看得汕汕有些心虛,剛想開口,就聽見下面辛府前廳一聲脆響。
汕汕忙去看,只見一身麻衣女子立與堂下,來不及褪掉的丹蔻在她手中牌位的襯托下愈加詭異,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腳下是一地破碎的步搖。
“女兒不孝,忤逆父母,可是小弟不可娶那辛小姐,小弟的死,正是因那辛小姐所致。小弟到了最后,都要成全辛小姐,怎會愿意在死后還將她束在身邊!”此人想來便是逝者唯一的姐姐,那個一早出嫁的肖大小姐。
真真一出人間鬧劇吶。
汕汕暗自搖頭,轉(zhuǎn)頭便看到身旁的紫袍托著一張稚氣的臉,淺笑如畫,氣質(zhì)如荷,只那桃花眼說不出的怪異,他媚眼如絲,柔聲道,“汕汕,你看我這樣可年輕些?”
“滾——”
6.
汕汕自入了凡塵,便一直扮作詠誦道文的小道士,一則凡人相信鬼神,但凡有殯禮,十有八九會請道士主持。她想近距離的觀察那些悲傷情緒,站在未亡人身邊比站在幽冥入口還要清晰。逝者泰半懷念陽間,而那些存在于世的,才是正真失去者,他們的痛苦更加分明,是愛是恨,都清晰可辨。
或者,莫名的能夠讓汕汕感同身受。
這便是汕汕喜歡這里的原因。
可喜歡觀察他們卻并不代表喜歡體驗。
當(dāng)汕汕在辛府睜開眼,面對著一臉悲慟的辛夫人時,她的情緒竟波動得從未有過的明顯,那一刻,她只想掐著沈珣的脖子,問他,“我和你何冤何仇?”
辛夫人抹著眼淚,看著自家女兒起伏劇烈的胸口,擦著紅腫的眼角,顫著聲說道,“茵兒,娘知道你苦,娘不強留你了,可娘舍不得你黃泉路上孤單。茵兒你再忍忍,過了辰時,娘一定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
汕汕知道,這具身體已經(jīng)無力動彈,就連呼吸都有些滯緩,她倒也不覺得難受?蓪ι闲练蛉说难劬,她竟有些無措。她從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人用這般復(fù)雜的眼神看著。
人世間的死別太過殘酷,它不聽離開者的不甘,不聽留守者的不愿,只不過是生死簿上簡單的幾筆勾畫,就掐斷了所有凡俗的緣分。
辛夫人并不光潔的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略顯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撫摸著汕汕的頭發(fā),好似要將她因為生病而干枯的頭發(fā)撫順,她為她挽起長發(fā),嘴里說道,“我的茵兒長大了,曾經(jīng)小小的一個人,不愛說話,卻喜歡聽熱鬧,喜歡看著府里的丫鬟仆從嬉鬧,那么安安靜靜的,卻也很有自己的主意……我的茵兒……”
汕汕心下動容,卻私自無力,只得任由辛夫人成串的眼淚滴在她手上。辛夫人的鬢發(fā)生出了銀絲,眼眶一直紅腫著,她看著汕汕,眼中不斷溢出淚來,眸子里好似有千般萬般的不舍和悔恨,“茵兒,你未來的夫婿是西街肖府的二公子。娘打聽過,肖府世代書香門第,那肖少爺又與你相熟,雖然他……可這門親,娘還是做主替你應(yīng)下了!
屋外傳來細微的鑼鼓聲,汕汕轉(zhuǎn)眼去看天色,就聽辛夫人眼中的情緒復(fù)雜,似喜似悲,嘴角勉強勾起笑,說道,“若有來世,娘還要做你的娘……”
汕汕心微微疼了下,想要開口安慰,視線卻被一片紅色擋住。
她被一雙顫抖的手送入花轎,耳邊聽著辛夫人克制的抽泣還有辛老爺哽咽的安慰。有那么一瞬間,她有些感謝沈珣。
她置身事外地旁觀許久,倒是不如這一次感同身受。
原來,死者戀的不是這花花凡塵,而是凡塵中的凡人,凡人里的情感。生者悲的不是那離開的凡人,而是凡人帶著的記憶,記憶中的心緒。
汕汕想起來,當(dāng)初得知漓夙的死訊,先是不信,不信仙人會死,后來被證實這世間不再有漓夙這個人時,她第一次想到竟是再也不能聽他念故事了。她的心里有些遺憾,可此刻想起來,翻開那一層層的遺憾,最里面的,確實苦不能言。
難怪道連佛祖都將愛別離歸于七苦。
是真的苦。
汕汕在花轎里出神,因為汕汕依附的身體病弱,所以轎子里墊滿了軟靠,她瞄到一抹紫緞,心里有一絲絲暖意。
至少,姻緣石上說,有一個永世成雙。
7
天地初開時,天界還未有仙班,凡間卻生出了些許生靈,他們混沌了幾百年,汲取天地靈氣,從凡胎褪成了仙骨,升至天界,列位排序,才有了后來的元祖天尊。他們渡化生靈,卻沒能約束他們爭斗,一時間凡間只留下些微壽辰短暫的生靈。再后來一位仙人閑時想出一條法則,但凡想要位列仙班者,必先斬斷欲望,不許爭搶,不講情分,只論修為,只分權(quán)責(zé)。
元祖天尊施壓執(zhí)行,天界自此一片安寧,能夠遵守此法的生靈少了,卻飛升成仙,而那些無法遵守的,便成了一個個普通的凡人。漸漸的,天地便有了仙凡之別。時日久了,那些能恪守法則的倒是少了許多人情味,成了地地道道脫俗的仙人。這下,那位仙人倒是無聊了,便時常尋著由頭去凡間閑逛,體悟一番紅塵俗世。
可自從他認(rèn)識汕汕,卻覺得天界倒也有些趣味。
那時汕汕還在月老閣供職,她并不知道沈珣去向西王母討要錦鯉不成。只知道日復(fù)一日清理探塵鏡,每月初七去幽冥聽故事。
直到一日她面前出現(xiàn)一個面龐稚氣的少年,挑著桃花眼問她,“小娘子,你可知道月君的姻緣石在哪里?”
汕汕覺得這雙桃花眼熟悉,卻不認(rèn)得眼前的少年,只向他指了姻緣石的方向。月老閣中最負盛名的便是這姻緣石,不論仙凡,只要是寫在上面的名字,必定成就一番良緣。不過位階低的仙人只能遠遠一觀,因為它對書寫者的修為極其挑剔,沒有上萬年的修為,不必妄想靠近。即便如此,姻緣石仍舊吸引著眾多仙人。
汕汕以為這少年也是慕名前來的眾多仙人之一,便沒多想?珊髞,他卻被月君留在了月老閣。
少年自稱沈珣,每日不做其他,定時定點在探塵鏡前逗留。汕汕起先不覺得怎么樣,可后來月老閣中許多仙娥總是往探塵鏡跑,紅著臉給沈珣送些東西,遇上個別臉尤其紅的,還讓她轉(zhuǎn)交。
汕汕看著自己剛清理干凈的探塵鏡不斷被弄臟,生出些惱怒的情緒,待沈珣總沒好臉色。他閃著好看的桃花眼,四下有些狼狽的躲避抹布濺起的水,汕汕竟覺得解氣,心里偷著樂呵了幾日。
后來也不知沈珣同那些仙娥說了什么,往探塵鏡來給他送禮的卻是不再有了。汕汕樂得清靜,可沈珣卻每日都報到,幾乎每次都在汕汕干完活,坐在臺階下探看凡塵的時候出現(xiàn)。
“吶,這是凡間的帝王在納妃,禮節(jié)不似娶妻,所以只讓人從側(cè)門抬進宮里。不過這新嫁娘是帝王自己挑的,所以規(guī)制堪比皇后!
“凡間嫁娶難道不是心之所向者?”汕汕愣愣的開口。
“凡人的緣分都寫在你月君的姻緣簿上,有什么喜歡不喜歡的!鄙颢懖灰詾橐。
汕汕搖頭,道,“月君曾說過,他雖掌管著天地姻緣,可有時候人與人的緣分就連他都覺得奇妙。命定中的人他們的紅線會自己系在一起,饒是月君也無可奈何!
沈珣挑了挑眉,素手一翻,手心里躺著根紅線,他執(zhí)起一頭,對著汕汕說,“你是說這樣的紅線?”
汕汕眉心一跳,有些奇怪的預(yù)感,說不上不妙,卻有些無措。果然,聽沈珣繼續(xù)說道,“那汕汕看,你我可是命定中人?”
紅線泛著微光,不知是沈珣的法力還是月君所謂的緣,它在他們中間緩緩游走,好似在判斷什么。汕汕聽著沈珣的話,胸口撲通撲通跳得有些急促,感覺到腕上一涼,那紅線便纏上了她的手腕,只那一頭對著沈珣,有些猶豫著好似在畏懼,又好似試探,卻是不敢靠近。
沈珣看著汕汕眼里不自覺流露出來的緊張,嘴角勾起一笑,挽袖伸出手。那紅繩得到鼓勵一般,快速纏了上去,一瞬間,連接他們的那段便隱去,只留下兩人腕上那一段紅色。
汕汕僵硬著挪動了一下身體,干澀的開口,“紅繩只對凡人生效,你我同為仙,這不過是閑時玩笑。”
“可我并非玩笑!碧一ㄑ壑袔е┎涣b的笑,看得汕汕心緒莫名。
汕汕扯了扯紅繩,無濟于事,只得垂下袖子,低著頭說道,“這是否玩笑,都與我無關(guān)!彼D了頓,抬起頭看著沈珣,“我的七感五蘊來得遲,卻也不是沒有,我雖鬧不明白方才自己的心情,可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若是因為這樣讓你起了逗弄之心,煩請你適可而止。我的元身是錦鯉,卻也是一條海里的錦鯉,不是家養(yǎng)隨人逗弄的錦鯉!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子微顫,可她怕是沒發(fā)現(xiàn)自己眸子里透出來的那股氣勢。沈珣看著她晶亮的眼睛,印著他有些勾笑的臉,竟覺得腕間的紅色滾燙得有些灼手。
8
那之后,沈珣有一段時間沒去探塵鏡,汕汕以為他幡然醒悟,可事實證明,有些人本性難移。
“吶,這是凡間女子在舉行及笄,這個朝代,女子到了十四歲就會挽起垂髫,用笄結(jié)發(fā),向世人表示自己已經(jīng)可以出嫁了。”
“吶,這是國喪,凡間的帝望陽壽盡了,帝國上下穿戴麻衣孝服,一般來說三年內(nèi)不得宴樂婚嫁,你們家月君可以安生一段時日了!
“吶,這異象是仙人下凡歷劫去了。”
“仙人可以入凡?”汕汕好奇。
“你可終于理睬我了,都幾日了,我自說自話可把我憋慘了!鄙颢懓欀每吹拿济,夸張的說道。
汕汕抿嘴,轉(zhuǎn)過頭,就聽他在耳邊略顯討好的說道,“一般來說,仙人是不可私自下凡的,可若是碰上有劫數(shù)需歷,或者是上峰差遣,下凡倒是可以的。不過凡間人氣太甚,仙人泰半不愿讓自己沾染過多,不到逼不得已,倒也沒有自請下凡的。”
汕汕點點頭,愣自出神。她記得以前在幽冥入口見到過一個仙君,便是從凡間而來,卻不知是歷劫還是辦差。沈珣剛想趁著氣氛說上幾句俏皮話,就有人來報月君請沈珣前往姻緣石。
沈珣出去繞了一圈,又返回到探塵鏡,道是迷路了。汕汕無法,只得親自為他引路?拷鼍壥巧潜阒沽瞬,見月君竟笑著迎了出來,帶著沈珣站在了姻緣石邊上。汕汕看著坦然自若的沈珣,一時有些看不明白他,呆呆看著他在姻緣石上寫下“永世為雙”四個字。
月君眼里的驚艷毫不掩飾,他摸著白須,點頭稱贊,開口道,“我果然沒看錯人,若不嫌棄,可愿拜在小老兒的門下,掌管這天地姻緣吶?”
沈珣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自己的姻緣都還未定,哪有什么閑情去管旁人的姻緣!
月君噎了噎,好似有些不確定他是玩笑還是真話,就見沈珣往汕汕的方向看了眼,笑著對月君說道,“我卻是不信,這小小姻緣石能夠命定姻緣的能力,莫非連元尊也能寫?”
月君略顯驕傲得瞇著眼點頭,沈珣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先是有些猶豫,可后來還是落筆寫下“錦鯉仙子汕汕,大律元尊”這幾個字,恰恰在哪永世成雙前面,中間倒還空出了許多位置。
汕汕遠遠看著見自己的名字,胸口悶悶的透不過氣。她有些惱意,對著月君,也對著沈珣。她自認(rèn)是知道大律元尊的,那個漓夙口中寫下無情無義不仁不德的天條律法的尊神,可她不認(rèn)得他,現(xiàn)在卻因為這樣的事而被牽扯著和他有了羈絆。她有些明白當(dāng)初沈珣給她系上紅繩時的心情,細細辨別,倒是有些雀躍的。
可如今看來,那時的沈珣,恐怕真的是同她開了個玩笑。
這么久以來,除了那次初化形時見到漓夙眼中的喜悅而讓自己也有些開心的情緒,倒是第一次那么明確的感覺到失落和委屈。
那感情,果然粘膩得很。
汕汕努力克制,卻看到沈珣抬手在姻緣石上寫下“沈珣”二子,血液一下子又滾燙起來。
“錦鯉仙子汕汕,大律元尊沈珣,永世成雙”。
他……竟然是那個大律元尊!
9
汕汕被眾人扶著下轎,虛弱的身子幾乎力竭,她覺得沈珣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她也確實感同身受了一番離別之苦,想著也是時候離開了,可沈珣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汕汕想到她此刻只是一介凡人,連個法術(shù)都使不上。她想起當(dāng)初親眼看到沈珣在姻緣石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對著驚詫不已的月君點頭同意做他門下仙使,汕汕第二天便向月君請命,下了凡間替了紅娘的活。
可那么久以來,紅娘倒是沒做成,反倒逍遙自在的做了道士,這其中,恐怕少不了那位追下凡塵陰魂不散的元尊的幫助。
婚禮的儀式和普通的嫁娶無意差別,只是門口接親的卻不是新郎,待入了肖府,汕汕竟覺得身體一松,雖還附在那具病體身上,可行動倒也自如了許多。她感覺到身旁的人壓抑的哽咽,心里一嘆。突然一陣風(fēng)吹來,將她的蓋頭掀起來,她抬眼看到的卻是一雙桃花眼。
火紅的吉服穿在身上,竟沒來由的好看,他眉梢?guī)еΓ幸恍╈话,可更多的是做壞事得逞的得意。只是他筆直的站立在堂中,那位置,正是新郎的位置。
汕汕有種預(yù)感,那預(yù)感曾經(jīng)也出現(xiàn)過,有些奇怪,說不上不妙,只是無措。就在旁人匆忙蓋好她的蓋頭,將她的手放到那雙溫暖的手里的時候,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那種彷徨無措有帶著些許期待的預(yù)感是什么。
“錦鯉仙子汕汕,大律元尊沈珣,永世成雙!
姻緣想來也并非天注定的,是鍥而不舍的追逐,是幡然醒悟的把握,更是這個世界,有我,剛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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