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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凡宮天境已經(jīng)千年未下過雪了,這一日日的不過零零散散下上些細(xì)雨,竟比下雪還要靜上幾分。
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身上的赤色長袍與他臉上的清雋格格不入,可他好似并不在意,只靜靜看著園中唯一一株木芙蓉,面容上不見一絲波瀾。
芙蓉樹枝微彎,心形的嫩葉下,長著細(xì)細(xì)的絨毛,上面還掛著些水珠,一切仿佛充滿了生機。可是,卻一連千年都未開過花。
“會不會感到孤獨呢……”男子低喃,不知道是說花還是說自己。
這千年來,他不止一次的嗟嘆芙蓉心狠,耳邊似真似幻的回蕩著她的聲音。
“惟愿永不開放,以換未嘗情苦……”
永不開放么。
他伸手撫著嫩葉,平靜的臉上裂出一絲暴戾,他曲指掐住葉子,枝椏隨著他顫抖的手而晃動,只肖他一用力……
“先生……”
他的手一緊,就脫力松開,雨水順著他的指尖頹敗的下墜。
吶,芙蓉,你可知你的解脫卻是對我的禁錮。
1.
芙蓉是他宮里的一個仙靈,他渡了口仙氣,才化成人形。他尤自記得,剛化出人形的時候是個女童,可他覺得芙蓉合該是面俏身嬌的女子,便重新捏了人形與她。后來她果然也是嬌嬌俏俏,惹人憐惜。
初生的芙蓉懵懂,待什么都有怯意,只敢讓他近身。他倒是改了性子,耐心教導(dǎo)起她說話識字。如此他在凡宮里待的時日便久了起來。后來仙友們打趣他在宮里養(yǎng)了個閨女,他卻不置可否。
不過是有些寵她。
不知何時,芙蓉說想要一個名字,只許他叫。他記起仙友們的玩笑,說要叫她阿囡。她聽了三天沒理他。
那時他只覺得自己養(yǎng)出來的仙靈竟也有了脾氣,意外之余,倒隱隱有些驕傲。
凡宮天境有面映出凡塵的鏡子,因著里面上演著各種人間俗事,所以有太多生氣的生靈不可靠近。芙蓉若是無事,很喜歡趴在上面往下看。
那日他從外回來,就見芙蓉神色郁郁,杏眼擎著淚,呆呆坐在院子里。待他問起,芙蓉卻只道,“緣何人間有那么多有情人不得善終?”。
他無從回答,拂袖去鏡前觀望,紅塵萬丈,亦是找不到答案。
那時他不過覺得仙靈有了情緒,并不是好事。
至少對于凡宮天境來說,不是好事。
“先生要趕我走么?”
“不過是讓你去他處修煉!彼麑⒐蜃谒デ暗能饺胤銎饋,“凡宮對仙靈沒有益處,凡塵繁雜,你心性又不穩(wěn),對于你修為是沒有幫助的!
“那先生又是如何做到在此心無雜念的?”
他看著芙蓉俏麗的臉上印出他看不懂的情緒,愣了片刻,最后淡笑道,“天境由我煉化而生,自是因我心神變化而動。即系著蒼生,怎敢動了凡心。”
是啊,他怎敢。
后來,到底是一念之差,最終還是留下了她,不過卻不許再靠近天境。
他以為一切都如同往常,可芙蓉卻待他愈加小心,他總能捕捉到她覬他的眼神。他心想那次要送走她,多少讓芙蓉有些怕了。便待她比之往常更好些,且為了讓她開心,時常帶她去其他仙友的宮殿。一來交些朋友,二來也開拓些視野。
漸漸的,芙蓉倒也真就認(rèn)識了些許,其中多是一些化為男子的仙靈。他起先不覺得如何,時日久了,便覺得不妥。那段時間,想來芙蓉看的最多的便是類似凡間《女誡》的書。
他那時候雖未說明,可芙蓉必定領(lǐng)會他送書的意思。在那之后芙蓉確實甚少接觸那些男仙靈,他便也不再置詞。不過芙蓉總是遮著嘴笑著看他,他倒被看得有些茫然。
“先生,‘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可是真能通達?”
“先生,‘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是真的么?”
“先生……”
后來他被問得頭疼,又不便直接否定,就躲到別處,一時間他也覺得自己可笑。
不記得具體日子了,他去仙友那喝茶,聊到自己的行為,那仙友猝得來了句,“你這是醋著了。”
他手里的茶潵了一些,有些燙手。不過一瞬間,他看向那仙友,帶著冷笑,“你不過覺得我太過在意她罷了。”
“我即自己養(yǎng)了只仙靈,便用盡全力去寵著,不過是想寵著自己樂呵。哪天若是倦了,再換一只打發(fā)。咱們仙人本就寂寞……”
他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覺得茶涼得太快,透著些苦澀;秀遍g,連仙友之后說的一些話亦是沒有聽進去,只感到一股不愿承認(rèn)的羞怯和不知名的自我厭棄。
直到芙蓉冒失的闖入,才回過神。
芙蓉紅著眼眶,連鼻頭都通紅,他心里一緊,就聽她微顫著跟他說,天境出現(xiàn)了裂縫。
他再無暇顧及其他,直奔凡宮。天境的一角竟出現(xiàn)了小指一般大小的裂縫,戾氣不斷傾瀉出來。而它那一處顯示的凡間正在遭受澇災(zāi)。
但凡人間無辜受災(zāi),皆是仙人失職,即便再小的過錯,必定需損耗修為來彌補。他此刻無暇深究出現(xiàn)裂縫的緣由,此刻最最緊要的便是修補它。
正待凝神,便見芙蓉跪倒在他身邊。
“先生,都是我的錯,我愿意一力承擔(dān)!
“出去,此刻不要添亂!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擅自靠近天境。先生,我愿彌補!
他自然清楚她一個小小仙靈,還沒有讓天境出現(xiàn)裂縫的能耐。可此刻他看著芙蓉倔強的臉,明知她的說法有異,卻徒生一股怒氣,“你待如何?”
“我愿褪去仙胎,化身補縫!
芙蓉說的堅決,可他聽得卻是一震。
“好,好,如此有膽識,不愧是我教養(yǎng)出來的好仙靈!彼恢约涸跉馐裁,又在說什么,“不過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徒然天境咔嚓一聲,原有的裂縫又長了幾分。他好似明白過來,對著那道裂縫心中一悚。
“先生!”芙蓉著急的喚她。
他瞪著她,強穩(wěn)住心神,對著這個自己養(yǎng)出的小仙靈,那些凡人的情緒,自是早早掐斷的好。
“好,如你所愿!
畫符為靈,聚指為力,朝向芙蓉?绍饺匮壑星逦膱詻Q與不舍,終是讓他收回一指?闪硪恢傅牧Φ绤s未能收回,只一剎,小小的仙靈,便化作一縷光,朝裂縫射去。他催動仙力,護住這縷光,一陣風(fēng)過,裂縫雖還在,卻被上面一縷白光包住,戾氣無從發(fā)泄,凡間雨止。
他退后幾步,嘴角溢出血來,卻還是凝神將指尖的一絲魂息聚集了起來。
2.
閉關(guān)百年,他覺得也不過一瞬。仙人壽辰無量,這天地間變幻萬物在他看來也不過一息。他從未體會過物是人非的滋味,可卻獨獨在那時,對著院中錦簇的繁花,生出一些倦意。
他捏了訣,院子里正開放的桂花便化出了人形,或許心念所致,桂花的形貌竟如同芙蓉一般。他懶得再換,便隨她去。只是桂花清貴,雖俏麗,卻失了一份嬌憨,冷冰冰沒了生機。
“凡宮天境倒也不需要生機。”他自嘲的想。
仙友來探望他,給他帶來一頂風(fēng)帽。問起,對方只道,“我的仙靈說是你那芙蓉送來我宮里的。”
仙友頓了頓,“算來便是百年前天境出現(xiàn)裂縫那日!
他支著腦袋,斜眼看它。眼中沒什么情緒,只是面容冷了幾分。
不知何時起,芙蓉竟能如此影響他的情緒。此刻他竟生出一絲愧疚,有些陌生的情感。
那日他同仙友說話時,芙蓉便是來給他送這頂風(fēng)帽,便是聽到了他的那番話。
真真倔強得狠吶。
隨后的日子里,他無事便在凡宮修煉,桂花安靜,倒也不怎么打擾他。只是他待她也沒多少耐性,心中總有一股焦灼之氣,吐不出,咽不下。
那日他如同往常般去天境前加固結(jié)界,桂花隨侍在旁。
“先生,這凡人幼童竟長得和我如此相像!
他緩緩斂神,順著桂花的目光看去。突然身子一僵,隨即馬上放松下來。那口懸著的氣,也終于吐了出來。
“她是芙蓉!彼袜Z氣里帶著他都沒有察覺的喜悅,“是芙蓉!
他感覺到桂花的疑惑,解釋道,“之前我說了些不妥當(dāng)?shù)脑,她?fù)氣褪了仙胎,去了凡間……真的是嬌氣得很!
“何謂嬌氣,先生從未教過我。”
他笑著搖頭,看著那張與芙蓉幾無二致的臉,嘴角帶著寵溺,“對啊,也就她有這么些脾氣!
他回頭看向天境,目光柔和,臉上的神色帶著無奈和一絲解脫,“若是我不管管她。當(dāng)真是沒人能治她這脾氣了!
凡塵中女子一抹淡紅的勁裝,小小的人兒握著一把赤色的長劍,顫抖著雙臂努力穩(wěn)住。
仍是他的芙蓉。
3.
他與芙蓉在凡間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芙蓉十六歲的及笄禮上。那一世的芙蓉投生在一個武林世家,父母寵愛,兄嫂疼惜。只因她擁有最清奇的骨骼,適合練就最上乘的武功。她也不負(fù)家人的期望,將將十六歲,便在同輩人中鮮有敵手。
及笄禮辦得熱鬧,而他卻獨獨見到了好似并未融入這熱鬧的芙蓉。他聽她這世的父親介紹,“這位是你以后的師父,這是小女阿暖!
阿暖,阿囡。
“阿暖拜見師父!卑⑴难凵癫]什么神采,如同木偶扯線做出的反應(yīng),屈膝下跪。
他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當(dāng)時褪去仙胎時,她的這縷魂息是他強行留下的,便是經(jīng)過輪回轉(zhuǎn)世來修補,總還是有所殘缺。
“叫我先生吧。”
“先生!卑⑴偷蛦玖寺,眼眸柔柔,擒著絲笑意。
他亦不自覺的笑了,原來魂魄不穩(wěn),并不是讓她如同癡兒,只是令她待一切都遲遲。遲遲的反應(yīng)歡喜,遲遲的覺悟。
倒也……無妨。
江湖不同朝堂,閨閣也并不限制男子出入。他不教習(xí)武功,只做了個教書先生。想來武人重文的少,他原只是阿暖的先生,后來倒成了不少人的西席。
有芙蓉的地方,他總能生出許多耐心。他打趣那些胡亂斷文的弟子,就能見阿暖捏著筆在一旁笑。那笑雖不明顯,但卻讓她的面部生動了幾分。
打發(fā)了那些弟子,他總喜歡教她念些生澀的句子。
“先生,‘不及新粉暖寒意,只待冷梅染冬枝。’可是在說梅花?”
“先生,‘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究竟是怎樣的模樣?”
“先生……”
只覺得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在凡宮,阿暖的神色疑惑,雖少了些芙蓉的嬌麗,卻帶著芙蓉的憨直。
“不是在說梅花。是在說芙蓉,好看的芙蓉。”
時值人間的春天,正是桃花開放的季節(jié),他說想要看她練劍,她便帶他去了那片桃林。赤色的長劍在她手里猶如灌入了靈氣,舞動自如。這是她慣用的劍法,他清楚的知道她背著人花了多少的日月才練得通透。此刻隨劍而動的阿暖,也仿佛有了新的生命,淡粉的身影幾乎隱沒在那片花海,一勾一探,翩翩然猶如驚鴻。
原來他的芙蓉花兒擁有如此強烈的生命力。他心里微顫,只張開手臂讓一步踏錯的阿暖跌到懷里。從沒有過的充實,即便以前在凡宮時,她坐在自己腿上識字也從來不覺得如此刻般,溫暖。
是因為她的凡人之軀,還是……
心變了。
阿暖在他身邊待了兩年,她的父親為她相了門親。原來自她及笄開始學(xué)習(xí)文墨,不過是為了讓她如同世族般嫁個好人家。她的母親同阿暖說起時,她只是看著他,眼中帶著點迷惑與不安。
而他不過是低頭看著手邊翻開的書冊,上面那首《桃夭》竟有些預(yù)言之感。心底傳來的自嘲,被他狠狠壓了下去。
凡人皆需經(jīng)歷那些愛恨別離,才算不負(fù)為人,這是輪回的準(zhǔn)則,待芙蓉興許是好事。
他,不過有些不適罷了。
阿暖的婚事從春分準(zhǔn)備到秋至,她一日日的沉默了起來。他看在眼里,卻也無計可施。
臨近婚期,阿暖的兄長突然造訪,略微寒暄客氣幾句,便問起他婚否。見他搖頭,便道,“我這妹子平日里太過醉心武學(xué),對于男女之情倒是有些糊涂!
他并不知道對方想要表達什么,隱隱有些惱意,可還是耐心聽下去,“前些天她突然問我有背德之愿該如何解!彼珠L頓住,瞧著他不帶一絲起伏的臉色,低嘆一聲,起身跪地,“先生有厚才博學(xué),自是人人仰慕。請恕阿暖冒昧,即便她對先生生出些不倫之情,也定是她年幼無知,還請先生斷了她這種念想!
他直著背端坐著瞧跪在地上的人,目光冰冷。周身圍繞著的凌冽之氣好似瞬間讓對方身上染了一層秋霜。
“哦?怎么,她仰慕我,便是十惡不赦了?”一股難以明說的戾氣在胸口聚集,有什么碎裂之聲在耳邊響起,他卻無從追究,只覺得此刻對面的這個凡人愚蠢之極。阿暖是他渡化的仙靈,是他的芙蓉,親近他,仰慕他,又有何不可。若是俗世那種道德禁錮使她難受,那她的芙蓉便無需拘泥。他捧在手里寵著的人,豈容受半點委屈。
她不愿嫁人,便永遠(yuǎn)待在他身邊。
想至此,他看也不看地上呆愣的人,一個閃神,便飛出數(shù)里。
桃花已謝,桃林中只身那抹新粉。他的到來驚到了她,劍身回轉(zhuǎn)不及,倒是割破了她的手臂。
“先生……”捂著手臂叫了一聲,便低下頭不去看他。
他微微挑眉,視線從他手臂轉(zhuǎn)到她臉上,見她用力咬著自己的唇,不禁捏住了她的下巴,讓她看向自己,“你喜歡我?”
他看著阿暖微張著嘴,臉上的神情仍舊呆呆的,他耐心等了等,就見阿暖眼中漸漸多了許多情緒。他的手能夠感覺到她的微顫,“先生,對不起……”
“阿暖總覺得自己是在等先生,雖不明白為何……可就是盼著……有些不甘心,又很相信……”
“先生到底來了,可阿暖卻不能一直在先生身邊,好不甘……可是,你是先生,書里說,阿暖的喜歡是不該……可是阿暖……”
“真的好喜歡……”
原來,他的小仙靈擁有一張笨嘴,可卻帶著蜜,柔軟香甜。當(dāng)他吻上那瓣唇時,只覺時節(jié)逆轉(zhuǎn),桃花落了滿地。芙蓉花秋日綻放,如同他的芙蓉,在他的唇舌間綻放出最旖旎的風(fēng)景。
“先生可也喜歡阿暖?”
他躺在房里,回想著阿暖的問話。喜歡么?他極少有這種鮮活的感情,仙人的喜惡都及淡,不是不能,而是不敢。自己的情緒都影響著蒼生,那種滋味,不好受,卻只能受著。享受著無量的壽命與修為便要承擔(dān)下等量的責(zé)任。
只是,他此刻,心亂得很。有點暖,又有點涼。
或許……是喜歡的吧……
芙蓉經(jīng)歷轉(zhuǎn)世,雖不記得他,可她對他卻仍有著莫名的執(zhí)念。現(xiàn)在想來,這份執(zhí)念也并不莫名,因為待他有期盼,所以才愿托付信任,相信他會來,相信他也愿意喜歡她。
而他,確實來了。
那么,便是喜歡的吧。
夜里他感覺到一絲寒意,開門出去,才發(fā)現(xiàn)竟下起了雪。
可是人間夏蟬才剛止息。
他凝神去探,馬上明白過來,是天境又一次碎裂。他的身體一陣寒流涌過,只朝著阿暖的房間呆愣了一會兒,便毫不猶豫的閃身離去。
“若是怨我又棄了她,可如何是好吶……”
4.
那次修補天境,他足足花了五百年才得以走出凡宮。他徒一見到桂花的臉,竟有些恍然。他清楚的知道天境碎裂的原因,難免有些無措。天境因他而生,自然因他的情緒而變。她對上阿暖,帶著太多不該有的凡人情緒,想要護她,寵她,因她喜歡自己而歡喜,又因要離開她而愧疚。這一切皆是讓天境破碎的原因,此刻他好似被捆綁住手腳,不敢出一絲差錯。哪怕對著阿暖,他已是虧欠許多。
那么,若是他努力淡化一個人,應(yīng)該并不是那么困難的事吧。
于是他送走了桂花,再沒有渡化仙靈,如同萬千年來孤寂的生活。直到天境中龍氣沖天,他穩(wěn)固天境時看到了她。
一夜芙蓉開放。
念念,所以難忘。
京都繁華,皇城巍峨,他便是在這里培養(yǎng)出了一位女帝。帝國一夜開放的芙蓉花,是他給予她新生的禮物,亦算是對于那一世阿暖的歉意。不過好似對他的懲罰,自他從先皇手中接過猶自在襁褓中的芙蓉起,哪怕再近,也無法真正靠近她。
他以帝師之名,陪她走完兄妹奪嫡、蕃王動亂、開科新政,直至現(xiàn)如今的天災(zāi)人禍,他很欣慰自己教出來的芙蓉能有如斯手腕和心性,只不過總有一點惶恐不安。
這,真的還是他的芙蓉么?
“先生是在教朕如何治國么?”女帝冷笑,看著他,“災(zāi)民已有聚亂之嫌,朕難道還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么?”
這一世的芙蓉,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輪回,臉上已經(jīng)抹去了那份天真,本還嬌俏的臉上由于煞氣而顯得狠厲。五百年對于凡人,果然太久了,久到她對著他時總習(xí)慣帶著刻意的疏離和冷漠。
“若是你下旨圍城,民心必亂!彼夹奈⑻,盡可能的溫和,“芙蓉……”
“放肆!”女帝好似徒然一驚,眸光閃爍,帶著一絲莫名的委屈和彷徨,她勉強平復(fù)表情,緩和了語氣,“朕明白先生的意思,可萬事萬物都要有個底線,災(zāi)民聚亂便是暴民,本國一直以法治國,沒有人能越過雷池半步,即便是先生……也不行!
他還待說些什么,便見她揮袖,示意他不必多言。他看到她眉梢流露出來的惱意,心里嘆息,如此他只能做好應(yīng)付最壞的局面的準(zhǔn)備。
后來,災(zāi)民反了。
芙蓉來找他,穿著赤紅色的龍袍,臉上畫著精致的妝,發(fā)髻高盤。有那么一瞬,他覺得自己恐怕找錯人了。眼前的芙蓉冷漠,工于心計,將一切的情緒都隱藏在皇權(quán)之下,順之昌,逆者亡。又如何同那個俏生生明眸淺笑的芙蓉相提并論呢。
“先生……”女帝猶豫著開口,微蹙的眉竟讓她的臉上流露出芙蓉仙靈的柔軟。只見他眼眸微動,好似泄了氣一般。
“何事?”他明白,自己努力筑起的防線,只消一句輕喚,便被摧毀得一干二凈。
終歸是他欠她的。
災(zāi)民的暴亂被帝師平息,民眾對他的崇敬越大,他就越被女帝忌憚。原先還對他會流露些許情緒,后來慢慢的,只會端著虛假的笑容與他談?wù)撻e事。
他自然知道,女帝有計劃的在架空他的權(quán)力。從軍隊,到朝臣,他倒也不在意,這些本就是他要一步步教與她的。當(dāng)初決定再入凡塵,不過是舍不得她獨自走在帝王之路上。孤家寡人何其寂寞,他獨自在凡宮天境待的那五百年便品出了些滋味。
“先生已過而立,府中也是時候添一位師母了。”女帝設(shè)宴群臣,帶著近日她最寵愛的君妃,目光卻緊緊鎖住他,帶著試探,“朕有一個皇妹,若是能嫁入府中,必定能與先生琴瑟和鳴!
他喝酒的手一僵,抬眼看到芙蓉身側(cè)的君妃詫異的看著她。那是她第三位有名分的君妃,可那些被各方勢力以各種名目送入宮中的男子卻不計其數(shù),她也照單全收;蛟S是心死了,她已不再相信一生一世一雙人?蓸O少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這位君妃,不論眉宇還是身影,都與他神似。對此他不知該喜該悲,只知道心中的苦澀越來越濃。
“如此,謝主隆恩。”他笑開來,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他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鼻息間透著的灼熱直達內(nèi)心。他知道自己在生氣,卻不敢確定到底在氣誰。他原本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用其他方式去彌補對芙蓉的虧欠。他可以守著她,護著她,寵著她,可現(xiàn)在卻只能眼看著她一點點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
想觸,卻不可及。
西南屬國的動亂竟未動搖女帝讓他完婚的決心,他的大婚如期舉行,女帝親自主婚,又是親妹下嫁,自然隆重。他騎馬來到皇城,迎面走來的卻是赤色龍袍的芙蓉。有那么一瞬間,他竟覺得自己要迎娶的是她?伤藨K白著一張臉,其余的笑容一絲不茍,完美無暇。
許是禮樂聲太過喧鬧,他感覺有些昏眩,日頭太過耀眼,使他看不清眼前的人。
只是啊,他的芙蓉,本就那般剛烈,會為了一句話寧愿放棄仙胎,離他而去。一世世的輪回,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錯在他,他不該放任她拔掉自己的刺卻又嫌棄她的隱忍。
她做的很好,用聯(lián)誼來加固政權(quán),是一個掌權(quán)者的必修課。可他卻止不住的失望,只覺得能教她的也就那么多,待這紅塵也已沒什么留戀的了,他大可在凡宮里看著芙蓉位及至尊。或許這便是他們的緣份。她有她的凡塵,他有他的仙法。從此各自靜待歲月不復(fù)。
只是,為何會如此不甘。他用盡全力,卻只換來她的一聲祝賀,明明他們可以廝守,卻要面對如此壓抑的局面。明明面對著她只想擁她入懷,卻要端著籌謀虛假對付。明明可以與她生生世世一雙人,卻只能相看生怨。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當(dāng)他面對著王府的紅杖時,心里只留不甘和恐懼。只是在入夜,看到一身白衣便服的女帝之時,心里的不甘熱烈地迸發(fā),真是了彷徨不安,胸腔狂亂得跳動起來,只想離她近些,再近些。
“先生……朕,我……”
“芙蓉……”拉她入懷,這好像是他早就該做的事,他們那樣的契合,他的小仙靈,無論變成什么樣,都會這樣怯生生帶著不確定的喚他先生。
月光披撒在他們肩上,透著點暖意。胸口的微顫讓他詫異,只聽她低啞的聲音響起,“先生這身紅衣真是好看!
“你若喜歡,我日后便天天穿給你看!
她仍由他抱著,低垂著雙手聚成拳,聲音帶著點顫抖,“我想著先生與紅色極配,只是以前竟也無緣得見,卻不想是在先生的婚禮上見到!
他只道她是傷心,拍著她的后背安慰,“我日后只穿給你看!
“好!避饺孛蜃,抽身離開他的懷抱,低頭理了理鬢發(fā),抬眼看著他,“先生以后可還會輔佐與朕?”
他那時忽略了她的用詞,只看見她眼中是期盼,心里一片柔軟,“這個自然。”
芙蓉聽罷,眼中的光芒驟滅,她連忙低垂下眼簾掩去她的神情,看著自己掌心的指甲印,低低的說了句,“如此……”
她深深嘆了口氣,好似下定了什么決心,睜著一雙微紅的杏眼看他,“先生要我,可好?”帶著顫抖,不待他回答,她的唇就這么印上了他的。
他有一絲的怪異,可在看到她緊閉的眼角流出的淚時,所有的防備都崩塌,他,潰不成軍。那一刻,他忘了自己的責(zé)任,忘了彼此的身份,只想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換回那個嬌俏的芙蓉。他擒住她的嘴,深深的吻了下去。一切都順利成章,他抱她回房,在喜房里,與她融為一體。
好似娶的真的是她。
他本該有所察覺,為何他的新娘不在房中,為何芙蓉出現(xiàn)得如此突然,為何他會情不自禁,他那時只覺得身下的芙蓉開出了赤紅色的花,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僧(dāng)鋒利的匕首刺入胸口時,美好的夢境突然灰暗。
這張網(wǎng),從女帝賜婚時便灑下,這蓄意溫存的一刻,不過是漁夫收網(wǎng)的時候罷了。他的芙蓉,真真聰明得很吶。
“先生,我們怎么會到如此境地?”她笑著流淚,趴在他流血的胸口,聽著他漸漸弱下去的心跳,血混著她的淚淌在他身上。聽她低低一嘆,“朕是皇帝吶……”
“我不明白,為何初初見到先生會如此悲傷。先生可明白,想要靠近,卻又不敢的心情?”
他明白……
“先生,我總是夢見自己成了先生養(yǎng)的一株木芙蓉,先生不喜我,便要將我隨手送了人!
“我喜歡你,芙蓉!闭f出這句話,好似解脫了一般。
“……我不喜歡你,先生!彼ь^看向他,一側(cè)的臉沾滿了血,可她還是笑著,待著點扭曲的殘忍,“先生,你恐怕無法理解那種被丟棄的恐懼,一次次,一遍遍,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夢里。我想,我在夢里是愛你的,所以當(dāng)你棄我而去時才會那么絕望。”
不能動彈的凡胎重重一顫,被刺中的心許是破了,他竟覺得空蕩蕩的。
“芙蓉……”
芙蓉?fù)Q了一側(cè)臉躺在他胸口,“可是苦啊,夢里便感覺極苦,所以在現(xiàn)實中就努力的遠(yuǎn)離你,可……做不到啊……”
“但朕是帝王,怎容許有軟肋,更何況這軟肋極有可能成為一把利器,直扎朕的心房。”
“朕不相信你,先生。”
為人的生氣漸漸從他身上流失,他看著芙蓉優(yōu)雅起身,披上自己的白衣,走下床榻,用袖子擦拭她的臉,看向他的眼中沒有一絲留戀,“這一次,是我先棄了先生!
“我不要先生了!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那時芙蓉為何會因為他的一句話傷心之此。
語言如刃,傷人心脾。
一直以為,無論自己如何傷害她,她都不過是自己一口仙氣所化的仙靈而已。卻不想,她自有了情感,便不再受他控制。從初為仙靈的全心托付,到阿暖的沉默試探,最后女帝芙蓉的絕望心死,愛,最是經(jīng)不起考驗。一次次用希望和信任換回的失望,終將毀滅所有的可能,沒有廝守,沒有愛,沒有恨,最后不剩一絲回應(yīng)。
放棄,才是對有愛的人最大的懲罰。
他看著芙蓉一身白衣被血染紅,如同她的花期,由白到淡粉,再到赤紅,最后凋謝。
他元身歸位時,心力枯竭,一絲仙力都難使。只躺在凡宮天境里靜靜的聽天境碎裂的聲響。
“芙蓉便是一次次被凡間的人世所染,才有那么多花花心思,什么情愛,只消束她在我身邊,慢慢彌補她就好!彼麑ψ约赫f,冰冷的臉上帶著狂狷的笑,只讓天境裂縫中涌出的戾氣灌到胸口,“恨也罷,愛也罷,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在我身邊,其他都不重要!
“只要……不要棄我……”
他跌撞著趴到天境上探看芙蓉,人間已沒有一絲她的氣息。天上一日,地上十年。他顫抖著凝力,往冥界探去。那一息微弱的魂力,好似一盞明燈,照著他往冥界趕去。
他的芙蓉,一身戎裝,想來西南的動亂便是她御駕親征,真真是英姿颯爽?伤哪樕蠀s沒有什么表情,肆虐的鬼氣繞在她身邊,撕咬著她的魂力,她好似感覺不到疼,只有隨風(fēng)飛舞的頭發(fā)告訴著別人,她正在放棄自己的魂魄。
“芙蓉……”他仙力不濟,就連靠近她都無法,只能帶著祈求望向她。
“先生……”芙蓉轉(zhuǎn)過頭看著他,眼眸流轉(zhuǎn),好似千萬句話要同他講,可最終只剩一片死寂,“先生,我都記起來了,原來我真的是一株芙蓉花……”
“這近千年來,我不斷的輪回,可總是在等。等啊等,終于等到先生?上壬
“總也不愿愛我……”
“情之一字,太苦了……”
“惟愿永不開放,以換未嘗情苦……”
“芙蓉!”
5.
他拼盡所以仙力,卻只能剩下芙蓉淺薄的魂力,將養(yǎng)在凡宮的芙蓉里,才得以勉強存活。
天境被仙友一起合力修補,他亦散去修為?伤傆X得那些戾氣仍舊留在體內(nèi)。他毀了凡宮中所有的花木,只留了芙蓉,他不再修煉,只一遍遍的檢查芙蓉的水源、土壤。更是癲狂地每日渡仙氣給她?绍饺貐s再沒開過花。
那日他躺在院中的搖椅上,迷糊中好似看到芙蓉站在他身邊,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穿著一身嫩黃色的裙裝。
“先生!
“芙蓉……”
“我是桂花!彼读顺蹲旖,竟出現(xiàn)了一絲笑容,“我聽說先生將這園里的桂花也毀了,便過來看看!
他盯著桂花的臉看,卻也不言語。
“先生可知,我們仙靈的情緒皆出于將養(yǎng)我們的人!彼龓撞豢陕劦陌櫫税櫭,“先生之前將我送了人,新主人待我時情緒豐富,我便生出些許感情來。所以我想,先生之前說芙蓉有些小嬌氣,恐怕是先生向她流露了這種情緒,她才得以獲得!
“那,若是說芙蓉有了愛……”
“那便是先生你向她流露過這樣的感情!
他呆愣了許久,早已空蕩蕩的胸口,鈍疼起來。突然他悶聲笑了起來,漸漸笑聲越來越大,眼眶里卻不斷冒出淚水,可他都沒有停止。直到體力不支跪坐在地上,捂住心口不住的抽泣。
怪得了誰,不過是自作自受。
若是當(dāng)初懂得握緊她,即便她執(zhí)意離去,也忤了她,便不會有之后那些傷害。又或者他早早明白自己的心意,她便不必在等待中冷了心。一切的源頭,不過是自己的懵懂無知。愛人是場修行,有人至始至終都無法參透,有人一早便悟出深淺?梢灿腥巳缤@樣,明明已經(jīng)愛上,卻沒有將這緣分挽留。
“我是仙人,便不怕時間,若是千年你不開,我就等萬年。若是萬年你不開……”
“你怎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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