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親

　　1
　　“老爸要結(jié)婚。”我說。
　　“關(guān)我什么事？”老媽說，“難道要我買床上五件套去賀喜？”
　　母后大人正小心翼翼的將蛤俐冬瓜湯盛到青瓷大碗中，略調(diào)整造型，打燈，拍照。皺了皺眉頭，去廚房捏了根香菜，尋找更好的角度，咔嚓。然后滿意地嘆了口氣：“囡囡，吃飯了。”
　　老媽擁有日瀏覽量超過四位數(shù)的博客，專寫吃喝玩樂家居擺設(shè)，照我說可取名為主婦實用指南。但黎女士婚姻狀況系離異，唯一的女兒我跟老爸。
　　老爸比較有錢。
　　我曾問過老媽：“為什么不讓我跟你？”
　　老媽說：“我怕你爸拖拉撫養(yǎng)費�！�
　　“你不怕后媽虐待我？”
　　“你虐待她們還差不多。”又說，“你可以隨時來看我�！�
　　“你不怕我變壞？”
　　“不怕�！崩蠇屨f，“都說三歲決定一生，老媽我在三歲前給你打的基礎(chǔ)雄厚�！�
　　何止三歲，十歲前我都無憂無慮。
　　而后情況急轉(zhuǎn)直下，老爸外遇，那個女孩給老媽打電話，盡管老爸極盡懺悔之能事，老媽決定離婚。
　　彼時我心里充滿怨懟。
　　育兒書上說給孩子最好的禮物是和睦的家。
　　但母后大人說她不能容忍背叛，貌合神離不如離，不要虛假繁榮。
　　老爸并沒有和那個女孩結(jié)婚。
　　又十年過去了。
　　幾度我以為他們也許會復(fù)合。
　　但現(xiàn)在老爸要結(jié)婚。
　　對方是某位只比我大八歲的女人。和母后大人出門的時候有人恭維我們象姊妹花，將來和后媽出門人家會以為老爸領(lǐng)一對雙胞胎。
　　“男人結(jié)婚的理想對象永遠是20-30歲的女人�！边@是老媽的結(jié)論。
　　“我聽說有做女兒的在老爸婚禮上給新郎耳光�！蔽艺f。
　　“這樣做對你有什么好處？”老媽反問。
　　“給你出氣啊。”我說。
　　“你不會那么做的�！崩蠇寯喽ǎ白鰝�乖女兒吧，他做老公不合格，做老爸算不錯的�！�
　　嗯，我的生活由老媽安排，由老爸出錢。
　　要求真低。
　　“小時候他也給你喂過飯擦過屁股，帶你去公園玩讓你騎在脖子上，生病的時候守過整夜，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但他毀了我對男人的信心�！蔽冶г�，“你叫我怎么敢戀愛結(jié)婚�！�
　　老媽眼睛煥發(fā)神采：“怎么，你愛上了什么人？同學(xué)還是老師？”

　　2
　　我無的放矢，真的只是抱怨一下而已。
　　雖然老媽說我“不要找借口你已經(jīng)成年自己的人生要自己負責(zé)自己的幸福要自己把握”但我依舊覺得現(xiàn)成的借口不用白不用。
　　老爸可以在出軌的時候怪社會太亂誘惑太多，我為什么不可以。
　　老爸同我通告婚事的時候窺我的面色，我很平靜的說：“喔�！�
　　他問我：“你要不要做件禮服？”
　　我說：“我做花童太老吧？別人會分不出誰是新娘。”
　　他很尷尬。
　　我安慰他：“成功人士都這樣。楊振寧說某人是上帝給他最好的禮物。”
　　“囡囡，你已念大學(xué)，爸爸很孤單�！�
　　“不必找理由�！蔽艺f，“你覺得好就行。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會替你高興的�！�
　　老爸很感動。
　　我添一句，“將來我若嫁個大十幾二十歲的你想必也不會反對。其實也挺好，這樣你們翁婿比較有共同語言，和你的岳父岳母也可湊一桌麻將。”
　　在他發(fā)火之前我逃出家門。
　　老媽聽說過程思索我這般毒舌象誰？
　　其實所有的二十歲女孩都刻薄。青春是最殘酷的武器。
　　黎女士做財務(wù)工作，一生嚴謹：工作一絲不茍，家里一塵不染，私生活一貧如洗。
　　我問她：“你為何不再婚？”
　　她問我：“和誰？”
　　我問她：“難道沒有人追你？”
　　她說：“有，皆是已婚男士妄圖腳踏兩條船�！�
　　連岳說架挺機關(guān)槍在外灘掃射一禮拜都不會誤殺一個好男人。
　　黎女士解釋略有不同：“只是市場上沒有而已。好男人都被收入家庭，若等其二度進入市場，需離婚喪偶。離婚的好男人少，喪偶？男人的平均壽命少于女人。”
　　“那你豈不是希望渺茫？”
　　黎女士說：“我從未抱過希望�！�
　　又說：“你記住戀愛要趁早�！�
　　父母大人是大學(xué)同學(xué)。從相識到離婚20年。人生最美好的年華他們在一起，可惜除了最美好的年華，人生尚有冗長沉悶的余年。
　　當然我知道有幼兒園同學(xué)一路走來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不怎么敢相信自己有這種幸運。

　　3

　　我中學(xué)時有過短暫戀愛史。
　　開始很簡單，他問我：“為什么不開心？”
　　我直接回答他：“爸媽離婚�！�
　　那時候我把所有的問題都歸于爸媽離婚�？荚嚦煽儾缓霉职謰岆x婚，感冒發(fā)燒怪爸媽離婚，甚至來例假肚子疼也怪爸媽離婚。
　　我總在設(shè)想：如果那件事沒有發(fā)生，我的生活會怎樣？
　　呵，那時候我多么天真。
　　但他嘆口氣說：“我的煩惱是爸媽為什么不離婚。”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在諷刺我？”
　　他說：“他們一直吵一直吵，后來我說你們?yōu)槭裁床浑x婚，結(jié)果兩個人一起撲上來打我。”
　　他給我看傷痕。胳膊上小腿上，青一塊紫一塊。
　　我震驚，說：“你可以去告他們！”
　　他說不會那么做。
　　我才知道自己處境并不算太壞。雙親均對我心懷愧疚，任我予取予求。
　　我們相擁取暖，如兩只流浪犬。
　　他的身上有好聞的味道，后來他說是透明皂和陽光。
　　彼時我用老爸買的CK ONE。老爸很懂得照顧女人，有賴多年來老媽對他的培養(yǎng)。也許就是這一點體貼招蜂惹蝶。
　　功課甚重，我們沒機會做太多出格的事。
　　我們都是好學(xué)生，因為我們知道只有學(xué)的好才能考得好，只有考得好才能上大學(xué)，才能離開家。
　　我們倆有一個秘密的筆記本。單號放在我這里，雙號放在他那里。
　　不是情書。我們合寫一本科幻小說，我寫，他配圖。
　　他畫畫的很好，小的時候認真地學(xué)過。據(jù)說是因為父親是建筑師，希望他子承父業(yè)。
　　無論我在小說里寫什么古怪東西，他都能畫出來。
　　人物剛剛出場，情節(jié)尚未展開，我們就分別了。
　　因為祖母來探親，看到他的傷痕，把他帶回老家撫養(yǎng)。我替他高興。他說放不下我，我們在樓梯間親吻。
　　自那天痛哭擁抱告別后從沒再聚。

　　4
　　我問老媽：“你希望我找個什么樣的人？”
　　老媽很老實的說：“不知道�！�
　　我說：“為什么你不像其他人的媽媽一樣為我作好人生規(guī)劃？”
　　老媽說：“我的人生還不知道怎么規(guī)劃�！�
　　我氣得想上天涯發(fā)貼，起名做“爸媽說過什么讓你很囧的話”，后來發(fā)現(xiàn)早已有類似熱貼。
　　網(wǎng)絡(luò)的好處是無論你覺得自己有多倒霉，總有比你更倒霉的。反之亦然�？傊屇忝靼啄阒皇沁@個世界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員，這個世界上有一百萬個另一個自己。
　　與網(wǎng)友討論這個問題，她們管年輕男人叫小獵犬，管老爸那樣的叫糖爹。
　　我親爹已經(jīng)夠糖了，我不需要另一個爹。（但是不知道他再娶后會不會還那么糖，也許他會再養(yǎng)一個兒子，據(jù)說現(xiàn)在養(yǎng)兒開銷甚巨，不比養(yǎng)我時經(jīng)濟）
　　我想養(yǎng)只藏獒，又怕駕馭不了他。
　　另有網(wǎng)友說：“我的道德尺度最寬松，男人丑，沒問題，看看就習(xí)慣了，審美也有疲勞的時候，窮也沒問題，只要不是傻子，勤快點，這個社會都有飯吃，有老婆沒問題，離婚就好，離婚后老婆糾纏不清也沒問題，丫總有一天鬧累的，只要前夫堅持不能搖擺不定……但是有一個問題最關(guān)鍵，他對你好不好？”
　　老媽說我不用想那么多，如果遇到了合適的人，我的心會告訴我。除了離婚二字，字典中尚有“兩情相悅”“情投意合”等等。
　　我反問她與老爸之前有無這等好日子？
　　她說有。
　　所以我說：“那又如何？”
　　她說：“不敗的只有塑料花。我承認婚姻失敗，但不承認完全沒有得到幸福�！�
　　我把話筒遞到她嘴邊：“那么黎女士，請問你回首往事的時候心情是什么？有沒有彷徨失落？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
　　黎女士平靜地說：“只是往事而已。你COS某人也就罷了讓你老娘扮璩美鳳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囧。
　　需放狗才能搜出來龍去脈。
　　黎女士緊跟時代潮流，公司里的女職員從二十歲到五十歲都把她當閨蜜，個個與她有共同語言。
　　她同我說：“最要緊是懂得傾聽�！�
　　是。老爸從未說過“我老婆不了解我”這類話，他有次在卡拉Ok中唱錯詞：“是你給我自由過了火�！�
　　個中尺度，真難拿捏。

　　5

　　與親爹后媽吃飯.
　　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老爸說無論如何在行婚禮前需要介紹我們認識.
　　她并沒有長紅眼睛綠鼻子四個毛蹄子.也就是干干凈凈普普通通的一個人,比實際年齡要老相一點,也許是穿著的原因,是為了和老爸看起來更般配.
　　有30歲的女人還穿背帶褲比剪刀手嘟著嘴拍大頭貼.
　　我松了一口氣,還好她不是那種女人.
　　她某個地方有點象老媽.
　　我在心里暗自冷笑,老爸兜來轉(zhuǎn)去找的都是同一類女人, 為何不肯和老媽好好過日子.
　　但后來是老媽不肯復(fù)合.
　　她說：“我能理解你爸，人到中年特別害怕衰老，渴望占有青春�！�
　　我說：“那你為什么不肯原諒他？”
　　她說：“理解是一碼事，原諒是另一碼事。”
　　我不能理解她。但看她一個人過得也挺好，有張有弛，其樂融融。
　　相反老爸過的并不太好，遠不如老媽在家時。
　　我默默地接過老媽的工作，學(xué)習(xí)之余安排家政，尚記得某次雷電交加斷電后全屋皆黑我坐在沙發(fā)上大哭，給老媽電話才曉得需插卡充電。
　　彼時老爸在天上飛。
　　我懷疑老媽留我同老爸住亦有放心不下的意思。
　　但老媽只承認愛過他，并說會永遠愛我。
　　現(xiàn)在老爸不需要我了。因為有她。
　　她面對我有些緊張，給我倒茶水，其實背后就站有服務(wù)生。
　　爸媽自小帶我去高檔餐廳吃飯，老媽說：為了不讓你長大被男孩用兩串羊肉串騙走。
　　替我想的那么遠，卻不能給我一個完整的家。
　　我對她亦很客氣，二十歲了我！不能像三歲小孩一樣，哭著說：你不是我媽！我有自己的媽！
　　老爸讓我稱呼她的名字。
　　之前仔細的考量過吧。讓我叫她媽不可能，阿姨也難出口。索性學(xué)外國人。
　　老爸說起我成績很好，會繼續(xù)念下去。也許出國讀研究生，他笑呵呵地說：讀到博士爸爸都供你讀。
　　我把這看做一種表態(tài)。
　　其實他不用。我知道無論誰是他的妻子，我永遠是他的女兒。
　　就像老媽說過：你爸不是壞人，他只是個男人。

　　6

　　這個男人已經(jīng)老了。
　　盡管為了婚禮他去染了頭發(fā)，但畢竟已近半百，笑起來臉上的肉松松垮垮。好在新娘也不顯年輕，妝濃如面具。
　　儀式很簡單，參加的人也并不多，花園里行個禮，切蛋糕倒香檳，很俗套。
　　我穿T恤牛仔褲躲在角落。
　　不需要我招呼客人，一切有婚慶公司。
　　幾位世伯出席，隨便的說些“你都長那么大了”之類的話。氣氛有些尷尬。
　　有位年輕男士前來搭訕。
　　“你一個人？是男方客人還是女方的？”
　　我微笑：“男方�！�
　　他自我介紹：“我是女方客人�！�
　　我想起電視上說的騙子，專在婚禮上騙吃騙喝，遇到男方客人說自己女方親戚，遇到女方客人說自己男方親戚。蓋因這個場合誰也認不全人。
　　我問他：“酒席味道還行吧？”
　　他看了我一眼，問：“覺得無趣？不如早早溜出去玩。”
　　“行”，我說，“在他們敬酒之前�！�
　　左右我已經(jīng)來過。
　　記得一本很老的小說有類似橋段，和新郎的女兒一同溜走的那個是新娘的舊情人。
　　我不知道他是誰。
　　但覺得他有點有趣。長得不難看，打扮也得體。
　　去玩玩而已，又不是要交出一生。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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