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追逐
CH 1
1917年的冬天,岳綺羅剛剛從封印中脫身沒多久,獨自徘徊在文縣街頭,偶爾有面黃肌瘦的行人匆匆路過,她藏在陰影中,盤算著要挖了誰的腦漿吃,墊墊空虛了百年的饑餓肚子。
戰(zhàn)亂年代,到處都是灰蒙蒙的,擔驚受怕的人肉里都帶著一股倉皇的酸氣,她很不喜歡,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她聽到了一聲突兀的槍響。
在岳綺羅沉睡的年代中國還不曾見過先進的小手槍,但她天生對殺戮和死亡敏感,絲絲腥甜彌漫在空氣里,剛剛死亡的人腦花還是熱的,鑒于她現(xiàn)在法力虛弱到無法操控哪怕最弱小的凡人,這是一個不錯的飽腹機會。
她在隱蔽的巷子看到一個軍裝的年輕男子正要收起槍,地上躺著他的受害者,已經(jīng)斷了氣,血從死去的□□里汩汩流出來,把骯臟的地面污染得更骯臟,與之相對,勝利者身板筆挺,一塵不染。
她一心一意盯著尸體看,不防與年輕男子打了個照面,他顯然沒有想到會有旁人在場,瞳孔一縮,但是看清她以后,神情卻又放松下來。
岳綺羅自從修煉了靈魂轉(zhuǎn)移的不死法術(shù),也不知道換了多少個外殼。被封印前,她剛奪了岳家小姐的身體,這小姐不過豆蔻年華,美得叫人心醉。老妖怪岳綺羅學著閨中岳小姐的樣子,垂眸怯怯地沖他笑了一下。
于是他不但沒有追究剛才的事情,還請她吃了碗豆花。
豆花沒有腦花滋補,于她法力增長也無甚用處,她以前一向不屑吃這種平常食物,落魄之下竟也裝出個乖乖樣吃了。那叫做張顯宗的軍官看她拈著小瓷勺,一勺一勺吃凈了一碗甜豆花,表情倒像是比她還心滿意足似的。
這張顯宗剛殺了個人,卻很是泰然自若,臉上更是一絲痕跡也不露,是個人物。岳綺羅心想,大爭之世里,他該是一個成功的軍閥頭子的。情情愛愛的游戲玩膩了,來一場亂世爭雄倒也別開生面,于是她笑嘻嘻地被他帶回了家。
后來,張顯宗反了自家打天下的兄弟,自己坐上了文縣的第一把交椅,他心狠手辣,因此風光無限。
她跟著他,殺人,吃不盡的腦花。她法力恢復了七七八八,做了很多小紙人放出去,繼續(xù)殺人,給自己吃,順便也是給他鏟除敵人。
岳綺羅高高在上慣了,看不起蚍蜉一樣的普通人,永生是寂寞的,她勉為其難接受了張顯宗的示好,但心里還是覺得他和其他人分別不大——唯一不同的,張顯宗如此喜歡她,甚至不需要她動用任何迷惑人心的法術(shù),他就自動將一切乖乖奉上。
「我會保護你的靈魂!乖谰_羅作了這樣傲慢的承諾。
但事實是,一直是張顯宗在護著岳綺羅。他在雪夜為她披上大紅的斗篷,給她買一匣子一匣子的糖豆,甚至忍著恐懼挖腦花送給她吃。她吃糖多了牙疼,他就忍著她的壞脾氣,親自開著小汽車帶她找洋人醫(yī)生看病。
為了她,他什么都肯做,最終連自己的命也折了進去。
最后的那段日子,張顯宗成了行尸卻還是念念不忘要讓她吃飽,可緩緩走向腐爛的他,已經(jīng)什么也做不到了。
「我會搶永生不死的軀殼給你!沟撬谋WC又一次失效了。
岳綺羅終于想起來要停下來等一等潰爛到不可收拾的他,終于向自己承認心里還有許多舍不得,而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無法挽留自己想要挽留的生命。但是凡人真是脆弱,一切都太晚了。
他死在溫暖的春天,臨終的樣子并不好看。岳綺羅回憶起初遇時,他筆直坐在豆花攤子上,衣服上的每一顆銅扣都擦得閃閃發(fā)亮,安靜地看著她吃東西,他眼睛里有光。
CH2
岳綺羅一直以為自己活得清醒。從前在道觀里,師兄弟門只曉得晨鐘暮鼓,一遍遍去苦修。人的一生那樣短暫呀,怎能耗在這樣沒有希望的事情上?她練了長生的邪法,叛出門去,靠殺戮游走在人世間,一晃過了那么多年,從前同門的骨殖都朽爛了,她還是正正好好的豆蔻年華,她對自己滿意的很。
她任性妄為,視人命如草芥,并且可以千年、萬年這樣橫行下去,可怎么能想到世上會有一個張顯宗?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夫俗子,卻不怕她,不但不怕她,還有著一腔不知由來的愛戀。
假如他沒有送她那么多糖,她不會牙疼;假如他沒有給她那么多愛,她也不會覺得人世這樣寂寞。他們相遇在文縣的冬天,他死在來年春季,只是短暫的邂逅,卻要叫她在往后無盡的歲月里都想起他,她想,這并不公平。
岳綺羅開始尋找張顯宗的轉(zhuǎn)世,隔了一城又一城,隔了一年又一年,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這是一個不那么有趣的游戲,她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那個靈魂,才能滿足自那以后再也填不滿的肚子,才能填上他在她永恒的生命中鑿出的空洞——她要親自將他一腳踹開,而不是被動地接受他的離去。
有一年,在上海的租界里,她終于捉住了他。那個很像張顯宗的男人穿著合體的西裝,手臂挽著年輕的女子,他們走得很快,很快轉(zhuǎn)過街角不見了。
她放出一個小紙人,貼在那個女人的小挎包底上,聽到她叫他:山海。國軍的特務、汪偽政府中的潛伏者,唐山海,這是一個于岳綺羅全然陌生的人物。
唐山海冷峻、多疑,而且顯然不可親近。
這是1940年的上海,政局不穩(wěn),人與人之間充滿猜忌。她與唐山海并沒能變得親密起來,即使他與張顯宗擁有同一個靈魂。
此時的他心中裝著家國天下,已無多余情愛容身之處。她與他在舞會上跳過三支華爾茲,共享過露臺上的酒和涼風,他偶然拾到了她掉落的耳墜,這便是全部交集。
唐山海死的時候,岳綺羅遠在北平,她依舊沒有放棄要為他找一個不死軀體的想法,得到消息趕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他魂魄都已經(jīng)散盡,連做行尸的機會都沒留給她。
她獨自坐在他書房里翻檢著遺物,在桌子的暗格里找到了她的耳墜。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CH3
岳綺羅從漫長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桌子上的熱飲已經(jīng)不再冒熱氣。
冬日的天總是黑得特別早,兼下了點小雪,馬路上已無多少行人。隔著一道玻璃的甜品店里,幾盞顏色暖黃的燈隔離出一方小小的天地,暖氣盡忠職守地工作著,店員在柜臺上打著瞌睡。
岳綺羅對面的年輕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姑娘,故事很動聽,你有沒有考慮以后做一個小說家?”
此時離當日文縣相遇,已經(jīng)過了整整一百年年。除了岳綺羅,已經(jīng)沒人記得那個春日帶她騎馬疾馳而過的年輕軍閥。
“我姓岳,岳綺羅。我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張顯宗。”
“好吧,綺羅,你再不回家,你家里人會擔心的,我送你回去?”
岳綺羅抿了一口張顯宗點的奶茶,已經(jīng)涼透了,而且一點也不甜。這又是一個陌生的時代,而且處處不合她心意。長達一個世紀的追逐與思念,讓她覺得疲憊。
“以前我說什么你都會信,我想做的事情,你從來不反對。”岳綺羅輕輕地一推,奶茶流了一桌子,張顯宗吃了一驚,趕緊去拿抹布。他看得很清楚,她故意把杯子推倒給他看,這樣乖戾的一個小姑娘。
胡亂收拾了一通,張顯宗站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外套。
“你家在哪兒?”
“我沒有家。”
剛剛發(fā)過脾氣的岳綺羅仰起頭看著張顯宗,她什么都沒說,但是張顯宗已經(jīng)心軟得一塌糊涂。
“你還沒吃晚飯,我先帶你去吃點東西。你想吃什么?”
張顯宗去結(jié)完賬,沒人應聲。他轉(zhuǎn)身就看見岳綺羅推門離開,她背對著他揮了揮手:“我還會來找你的!睆堬@宗兩步搶出門外,長街寂無行人,雪地上一絲腳印也無,剛剛離開的小女孩卻已不見了。
剎那間,張顯宗只覺得自己是那半夜苦讀的寒生,妖冶的女鬼狐妖扣窗而來,帶來一段神魂顛倒的香艷邂逅,又不辭而去。
隔天,他卻又在公司門口看到了岳綺羅。
他加完班下樓,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坐在公司樓下的椅子上,路燈照在她的頭頂,她看上去沒有一絲血色,精致蒼白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就像一尊琉璃做成的人——他猛地懂了一百年前故事里的自己初見她的感受,也信了自己前世曾為她瘋魔。
“你怕我么張顯宗?”岳綺羅揚起臉,用烏黑的眼睛定定瞅著他。
“你是怎么回事?!不怕凍死嗎這么冷的天!你在這兒坐了多久了?你臉色好差,該不會生病了吧?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張顯宗心臟都要裂開,顧不得許多,拉開大衣把她裹在懷里,伸手捂在她冰冷的耳朵。岳綺羅撐著他胸膛,不讓他摟緊自己:“放肆!你干什么?”
“你的手好冷!睆堬@宗的注意力卻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你先放開我!”
“不行!你會凍壞的!”張顯宗破天荒顯得極為強硬,總之,等岳綺羅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在了張顯宗的家里,懷里被塞了一個熱水袋,身上裹著一條大杯子,面前還有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空調(diào)溫度已經(jīng)被調(diào)到了最高。
“給我多放點糖!痹谰_羅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水杯。
“小孩子吃太多糖不好。”雖然嘴里這么說,張顯宗還是又給她加了幾塊糖,“不過你剛受了寒,是需要多攝入一點糖分!
“都說了我不是小孩子!碧}莉陰沉著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飲料,又吃掉了一塊張顯宗遞到她嘴邊的糕點,臉上終于多了幾絲血色,張顯宗松了口氣,這才有閑心思考起其他的問題。
“你怎么知道我公司在哪兒?”
“我的小紙人告訴我的!痹谰_羅理所當然地說,她抖了一下袖子,然后一個白色的剪紙小人鉆了出來,自行站立在桌子上。
張顯宗對違背科學的靈異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克制,他既沒有大叫,也沒有逃出門外,甚至還有余裕細細打量了一番那個小紙人——大不過兩指,剪出了五官和四肢,沒有任何力量支撐,但卻能夠筆直地站在桌子上而不倒。
半響,他干巴巴地說:“你的手工活很不錯!
岳綺羅說:“你不怕我?”
張顯宗終于認真起來了,這個少女能夠馭使超自然的力量,那么她口中的那些事——不死之人、鬼怪、行尸很可能也是真的,這的確能令一般人感到恐懼。
在今天之前,張顯宗從不自認為自己已經(jīng)超過了一般人的范疇,但是他卻無法對面前的少女產(chǎn)生恐懼的情緒,無論怎么努力告訴自己眼前的是個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怪,但視線一接觸到她嫩生生的臉、嬌艷艷的唇,這個念頭立刻隨之煙消云散。
張顯宗敲了敲太陽穴,站起來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終于重新坐了下來:“你是特意回來找我的轉(zhuǎn)世的,不是么?”
這個不算回答的回答似乎讓岳綺羅高興了,她勾了勾手指,小紙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她袖子里,她把自己的杯子遞給他:“給我加點茶,還有糖!
張顯宗認命地站起來,腦子里還是亂糟糟的,等泡完茶也沒緩過來,岳綺羅不知道什么時候站了起來,正看著墻上的一幅裝飾畫。
“綺羅?”他放下杯子。
岳綺羅應了一聲,又瞥了一眼畫中央探出來的一只半透明的胳膊,搖搖晃晃的,五根手指屈伸著,不停地抓空氣。
“你再和我說說以前的事!
岳綺羅打了個哈欠:“困了,我睡你這里!
“……那你睡我的床吧,我去睡沙發(fā)!
“張顯宗,我會保護你的。”第三次,岳綺羅這樣說道。
張顯宗應道:“好!
他站得離畫太近了,岳綺羅緩緩地從他的臉掃到墻壁上的地縛靈,主動拉住了他的手,把他往自己這邊帶了一點,這個凡人這么弱小,真得好好保護才行,不然又會在她一個不留神的時候死了。
張顯宗不明所以地被握著手,悄悄紅了耳朵。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