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jié)，何時何地都是水汽氤氳的，無論是校園植物上掛滿晨露的早晨，烈日炎炎悶熱的午后，亦或是下過一場暴雨的傍晚。氤氳著，看不真切卻又樂在其中。而后，秋緩步而來，將這份氤氳聚集為實質(zhì)性的雨水和霜降，落在人間，氣溫驟降，萬物衰敗。

　　初三畢業(yè)的暑假，各個學(xué)校的精英們還沒正式品嘗沒有作業(yè)的暑假的快樂，就一個個像是鐵釘一般被各個重點高中的集訓(xùn)夏令營牢牢吸住，脫身不得。
　　蕭瀟亦然，她還沒來得及在家里新買的大床每一個角落流下印記，就又被父母一巴掌拍去了市一中組織的什么夏令營。
　　等她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蕭瀟已經(jīng)一個人默默提著行李，人來到教室里了。
　　不同于普通的教室，夏令營的教室用的是原本的多媒體室，兩百多個人像罐頭一樣擠在一間小小的教室里，面前的老師操著一口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搖頭晃腦地講述著夏令營的注意事項，告訴大家要根據(jù)座位分配宿舍，所有人都還沒從短暫的假期中回過神來，這刻板無聊的話又不能讓人提起任何興趣，認(rèn)真聆聽教誨的人寥寥無幾。
　　旁邊高個子短發(fā)的女生趁老師走到教室另外一端的時候，把腦袋湊過來同蕭瀟說話：“你好啊，我叫尹翊，是四中來的�！�
　　蕭瀟側(cè)過頭去打量她，看見她男生一般的發(fā)型，原本以為是個難以接近的人，沒想到意外得好說話，于是也認(rèn)真地和她搭話。
　　她把筆記本推過去給對方看自己的名字：“我叫蕭瀟，名字是這樣寫的，我初中是八中的�！�
　　對方應(yīng)當(dāng)是有點近視，將腦袋湊得更近，半瞇著眼睛看過來。
　　“瀟灑的瀟啊，”抬起頭來正要說下半句：“我的名字……”
　　在不熟識的新環(huán)境下，各個學(xué)生雖然沒有聽課，卻都還坐姿端正，而偏著頭的兩個人在老師眼里就分外顯眼，講臺上的老師朝兩人方向狠狠瞪了一眼，用自己不標(biāo)準(zhǔn)的口音生氣地說：“有些人，還沒正式上課就開始不安分了！”
　　話還沒說完，但兩人只好趕緊分開，各自把頭埋得低低的。
　　見批評奏效，老師也心滿意足不再繼續(xù)訓(xùn)斥，開始繼續(xù)在講臺上來回踱著步子，搖頭晃腦繼續(xù)講起規(guī)則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壓低了聲音，把自己的作業(yè)本推過來：
　　“我的名字是這樣寫的�！�
　　蕭瀟低頭看去，她一手圓滾滾的字，和本人瘦高的中性化模樣說不出的違和，讓人有點想笑，可仔細(xì)看去，名字卻也是意外的中性。
　　尹翊。
　　“我們倆就挨著坐，說不定會分到一個宿舍呢？”對方又開心笑起來，嘴角揚起可愛的弧度，露出一顆小虎牙。
　　蕭瀟看著她這顆虎牙，忽然又覺得好像圓滾滾的字的確更加適合她一點，她自己也笑起來，露出自己那被人夸贊了千百次的甜甜的小酒窩：
　　“是呀，希望能分到一起�！�

　　搖頭晃腦的老師講話結(jié)束后，所有人開始收拾行李準(zhǔn)備先回去布置宿舍，尹翊和蕭瀟在路上一路暢聊，更是已經(jīng)變成了夏令營當(dāng)中難得的二人組合。兩人仔細(xì)在宿舍門口的分配表上搜索了一番，發(fā)現(xiàn)兩人果然是一個宿舍，開心又笑了一番，提著行李朝宿舍走去。
　　來到宿舍后，才發(fā)現(xiàn)宿舍另外兩個姑娘正是之前坐在后排的兩位，大家簡單自我介紹過后就又展開了話題。
　　其中一個姑娘王詩嘉非常自來熟的搭話問道：“之前在教室就看見你們在聊了，你們是以前認(rèn)識嗎”
　　“沒有呀，”蕭瀟笑著回答，“我們也是在教室才認(rèn)識的�！�
　　“哇，看不出來呀，你們倆看起來就和認(rèn)識很久了一樣�！蓖踉娂我幻嫘χ泶蹭佉幻骟@訝道。
　　另外一個不太說話的靦腆姑娘魏子瑜卻拿出了包里的豬肉脯，紅著臉同大家分享。

　　年輕人的熱絡(luò)來得像夏日潑灑的陽光，短暫交談后大家就變成了好友，天南地北地聊著，尹翊看大家都鋪好了床鋪，而午飯時間又遲遲未到，她從自己柜子里拿出籃球，非常帥氣的偏了下頭，問大家：“時間還早，你們想去看看我打籃球嗎？”
　　所有人都閑來無事，也不想讓新認(rèn)識的舍友掃興，即使日頭很毒，大家也點著頭欣然前往。
　　室外球場上空空蕩蕩，零零星星還有一隊男生在對角線的方向兀自玩耍著。尹翊看見球場十分興
　　奮，在場邊就開始熟練的運著球，而后斜插入場地，跳起，在左側(cè)三分線外投了個空心入網(wǎng)。
　　“哇！”場邊的三人都驚訝了起來為她拍手，對她的身手感到不可思議。另一頭的男生也轉(zhuǎn)過身來，朝這邊饒有興趣的觀望著。
　　尹翊的技術(shù)很好，對于一個女生來說這非常難得。但是一旦為她打上了中性的標(biāo)簽后，好像一切又變得合情合理了。另外三人在場外看得一陣羨慕，再看看自己的細(xì)胳膊細(xì)腿兒，又打消了自己學(xué)習(xí)，自己上場的念頭。

　　后來，另外一隊的男生朝她走來，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一起打一場。
　　日頭很毒，場上揮灑汗水的人渾然不覺，場下的三位倒是被曬得頭昏眼花，王詩嘉提議去場邊的林蔭地躲一躲，只有蕭瀟笑著搖了搖頭。
　　“你們?nèi)グ�，我就偷偷藏在這個籃板后面�！彼幻嬲f著，一面跳進籃板后打出來的一圈陰影，笑著朝兩人擺了擺手。那兩人也不推辭，王詩嘉只是笑：“你和尹翊關(guān)系真的挺好的�！蔽鹤予さ惯�提醒了她一句：“你小心被砸到呀�！彼龜[擺手，表示沒關(guān)系，兩人也沒繼續(xù)勸，同她揮了揮手，走向了球場的邊緣。
　　尹翊還在場上歡脫的跑來跑去，和這些男生相比她絲毫不落下風(fēng)，不管是上籃還是跳投，她的都動作標(biāo)準(zhǔn)而優(yōu)雅。每一次進球的時候，蕭瀟都在場邊為她喝彩，而蕭瀟每次看見她起跳，心中都會浮現(xiàn)出一個念頭，她跳得真高啊。
　　終于，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尹翊像是累極了，額上全是汗珠，停了手，走到場邊。
　　蕭瀟小跑過去，沖她比了個大拇指：
　　“你真的好厲害呀！”
　　對方穿著粗氣，到還是笑著回答：“我以前初中是女子籃球校隊的啊�！�
　　“啊怪不得，”蕭瀟又拿手在自己對方之間比較了一下，“哇，你真的好高啊！你有多高？”
　　“173，我倒是還想再長一點兒�！币葱χ妹聿亮瞬梁拐f道。
　　“你還想長高嗎？我都只能到你下巴了。”蕭瀟使勁拿手在兩人之間比劃著，妄圖沿著斜線讓自己的身高能停在對方下巴的位置上。
　　“你這樣比當(dāng)然到我下巴了！”對方笑她的自欺欺人，也騰出手比劃了一下，蕭瀟只能剛好只到她肩頭，大概鎖骨的位置。
　　“明明只到我鎖骨，”尹翊沒有收回手，反而笑著揉揉她的頭，“小不點兒。”
　　“哼那你還是大塊頭呢！”蕭瀟也毫不示弱地回嘴。
　　尹翊也不惱，只是笑著說：“那不如我就叫你小不點兒，你就叫我大塊頭吧�！�
　　而后她們叫了樹蔭里的兩位，大家一起頂著日光朝食堂走去。
　　太陽還是毒辣得灑著，卻不似以前那么討人厭了，大家的感情原本是凝結(jié)著的固體，在各自身體里結(jié)著塊，卻在帶著溫度的日光下軟化開來，流動著膩在一起。

　　而后的日子里，四人集體行動就成了日常，夏令營本來也是在暑假，課業(yè)不能算重，午休和晚上休息的時間還有很多，食堂的飯菜也還算不錯，群體行動讓每個人對對方的了解又更多一點，蕭瀟也慢慢才對宿舍另外三人有了點了解。
　　詩嘉是那種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生，但是還是很好相處，子瑜雖然靦腆，但是成績很好，同她們在一起久了，也會漸漸放得開一些，聽見尹翊和蕭瀟像唱二人轉(zhuǎn)似的笑鬧，也會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但是尹翊之于蕭瀟，還是和她們是不同的，不僅是第一個在夏令營認(rèn)識的伙伴，非要說的話，四個人若是得拆開分兩組，她一定會選擇和尹翊一組，令人開心的是，她知道尹翊也同她一樣。
　　是為什么呢？大概是比普通好友還要好的朋友吧，她心想著。
　　年輕氣盛的靈魂不愿意思考到底不一樣是為什么不一樣，囫圇地對此下了定義。

　　某天的晚自習(xí)，老師發(fā)來的卷子已經(jīng)被蕭瀟做了個七七八八，不會的幾道題，看了半天還是沒看懂，她轉(zhuǎn)過頭去找成績更好一點的魏子瑜，請求對方解答。宿舍另外兩人也聞聲而動，湊過來非得一道聆聽教誨。
　　魏子瑜細(xì)致地同她們講了一遍，蕭瀟聽了個大概，又自己拿著卷子看了半晌分析了一遍，終于懂了，她趕緊飛速把腦海里所想寫了下來，寫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突然聽見尹翊也心有靈犀地啪得放下了筆。
　　“不做了吧！”她豪氣干云地撂下卷子，又轉(zhuǎn)過頭來同三人邪魅一笑，說道，“我媽今天晚上晚飯的時候來看我了，給我?guī)Я顺缘�，我們現(xiàn)在吃吧！”
　　“在教室嗎？”后排的詩嘉對于吃的兩個字有著無限的熱情，回道，“帶的什么��？”
　　“當(dāng)然不能在教室吃了！去操場吃吧”尹翊得意地擼了一把自己的短發(fā)，說道，“是烤兔�！�
　　“烤兔！”三人都是一陣眼冒金光，對烤兔的期待像是有實體一般溢了出來。
　　魏子瑜倒還殘存了一點理智，磕磕絆絆地說：“晚自習(xí)出去……會不會……不太好？”
　　“可是卷子也寫的差不多了啊，”王詩嘉攤開自己的卷子看了兩眼，“再說了吃完了晚自習(xí)時間應(yīng)該也還長吧�！�
　　“子瑜你不想吃兔兔嗎！兔兔那么好吃的！”蕭瀟也轉(zhuǎn)過來委屈地朝子瑜眨眼睛。
　　尹翊則是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見身邊的同學(xué)不是在玩手機就是在看小說，做正事的也沒有幾個。
　　“那……那好吧，不過還得回來學(xué)習(xí)哦�！弊予そK于也妥協(xié)了。

　　眼看尹翊變戲法一樣就拿出了一個大飯盒，四人心情激動卻非得躡手躡腳地鉆出大教室。
　　出教室的一瞬間空氣都清新了不少，蕭瀟深深地吸了口氣。盛夏氤氳的水汽味混著不遠(yuǎn)處綠化帶那種植物的味道，把大家肺里在教室呼吸的那點濁氣都排了個干凈。
　　在別人上自習(xí)的時候偷偷溜出來吃東西，四人懷著負(fù)罪感和一種難言的，獲得自由的激動，像是偷偷擦了媽媽口紅的小孩子，帶著點小惡作劇得逞的狡黠，朝操場奔去。

　　尹翊媽媽帶的烤兔非常好吃，四人在操場的一個小角落吃得津津有味。
　　她們頭頂是散發(fā)著陣陣清香的黃桷蘭樹，腳下是鋪滿了碎橡膠粒的操場地面，柔和的路燈在更遠(yuǎn)的地方遙遙亮著，傍晚柔和的風(fēng)吹過來，不同于烈日給予人濃烈的感覺，夜晚輕柔又帶著俏皮的包圍著四人。
　　晚風(fēng)輕輕起。

　　大家正在聊男女朋友的話題。雖然每個人都按捺著沒問，但對尹翊的取向還是非常感興趣，尹翊不負(fù)眾望地自己開啟了這個話題。
　　“好多人都問我是不是T，我知道你們肯定也想問的�！彼幻嬲f著一面又拈了一塊肉塞進嘴里。
　　詩嘉首先發(fā)問了：“誒，那你是嗎？”
　　“不是��！我剪這個頭發(fā)純粹就是因為我覺得長發(fā)不適合我�！�
　　“誒，你還留過長發(fā)�。　北娙艘魂圀@嘆，又見尹翊掏出手機翻找著，最后翻到一張集體合照。
　　屏幕里的人和身邊的這個人判若兩人，在照片里她蹲著，倒是看不出來身高多高，五官也沒有太大變化，但所有人之前都沒法想象尹翊長發(fā)的樣子，看見圖片覺得說不出的違和。
　　尹翊收了手機塞回兜里，繼續(xù)說道：“對吧，看著怪別扭的。”
　　“不過啊，”她拉長了尾音，引起三人的注意后又繼續(xù)說道，“剪了短發(fā)倒是時長有妹子來表白就是了�！�
　　“誒！”眾人更加驚訝了。
　　“那你答應(yīng)了嗎？”蕭瀟好奇地問道。
　　尹翊聳了聳肩：“沒啊，我也不是T啊，我也不認(rèn)識人家�！�
　　話題在尹翊身上繞了一圈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詩嘉的男朋友身上。
　　“所以說你們現(xiàn)在不在一個學(xué)校嗎？”子瑜對詩嘉的講話做出了總結(jié)。
　　詩嘉露出不滿意的神情攤了攤手，一臉無可奈何：“是啊，所以現(xiàn)在就是沒考上一個學(xué)校啊，一直在吵架�！�
　　“那你們不是只有異地戀了？”蕭瀟雖然也在參與話題，但是眼睛還在飯盒里逡巡。
　　對方又是嘆了口氣，才慢慢說道：“唉，走一步算一步唄。”
　　這種對感情套路十分熟稔的口吻惹得大家一陣羨慕又唏噓，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還從未有過經(jīng)驗的三人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位早已學(xué)會在愛河里游泳的少女。
　　“嗨呀，”詩嘉倒是滿不在意，說道，“你們表情別這么沉重�。侩y道是兔子不好吃嗎！”
　　話題這才又漸漸轉(zhuǎn)移到其他令人愉快的地方去。
　　十五六歲盛夏的夜晚，水汽氤氳著在身邊散開，少女們除了討論漸生的情愫，繁重的學(xué)業(yè)，食堂的飯菜，遙遠(yuǎn)娛樂圈的八卦，就只剩下歡笑，任何一個話題都能引起一陣脆生生的笑，大家東倒西歪得笑作一團，夜長得走也走不完。

　　時間在笑鬧的相處與學(xué)習(xí)中來回拉扯著，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星期，宿舍的日�；顒右补潭ㄏ聛恚蠹視陲埡笕コ匈I點小零食，再一起沿著學(xué)校走上一圈，在晚上放學(xué)后坐在一起玩撲克，也開始每晚有了夜談時間。每每這時，大家討論的話題都大體相同：夏令營看起來還算不錯的男生們，或是上課有著古怪要求的老師，鄰班好看的小姐姐，娛樂圈新的八卦，有時候甚至還會探討探討題目。
　　蕭瀟對于夏令營的印象，也從最開始的不滿，變成了現(xiàn)在斯德哥爾摩般的心滿意足，她實在解釋不上來暑假不休息反而來學(xué)習(xí)為什么還會令人開心，但是嘴角就老是忍不住要上揚。
　　大概是想大家夸我的酒窩？她心想著，黑夜里躺在床上被自己的想法又逗笑了。

　　有一次傍晚，自習(xí)下課后大家回到宿舍，破天荒的，沒人想玩撲克，于是大家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子瑜到外面去給父母打電話了，蕭瀟洗漱完畢正準(zhǔn)備爬上床，忽然靈機一動。
　　“誒大塊頭，我去你床上玩好不好啊？”
　　“好啊，”對方拿了換洗的衣服正要去洗澡，“不過你得等我洗完才有的玩兒�！�
　　得到許可的蕭瀟沒覺得等待是件難熬的事情，她開心地說：“沒關(guān)系的！”
　　“枕頭下面有MP3，你要是想聽可以聽聽看�！�
　　尹翊的床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簡潔�？偣簿椭挥幸粡垱鱿�，一個枕頭，一床薄被，一張枕巾，一個眼罩。
　　竹制涼席冰涼地貼著蕭瀟穿短褲的大腿，寢室的空調(diào)也開得很足，她打個激靈，不敢不經(jīng)允許輕易弄亂了對方的薄被，只好把整個薄被搬到自己腿上蓋著，然后在枕頭下摸索了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了MP3。
　　里面的歌倒是自己大部分沒聽過的，聽了幾首，有些還不錯，有些不太合口味。蕭瀟翻出菜單看了看，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一首自己聽過的，戴上耳機開始跟著輕哼。
　　正憋著氣唱到最高音的時候碰巧尹翊就洗好澡出來了，蕭瀟被嚇了一跳，立馬破了功，唱不上去了。
　　“小不點兒，不要我一出來就荼毒我的耳朵。”尹翊一面拿著毛巾擦頭發(fā)，一面說道。
　　蕭瀟生氣地回嘴：“都怪你出來嚇著我了！”
　　對方也不惱，笑著不知又說了什么，蕭瀟帶著耳機倒是聽得不太真切。
　　而后尹翊換好衣服過后擦干了帥氣的短發(fā)，又去洗漱了一番，終于也爬上了床。

　　兩個人盤腿擠在一張單人床上，顯得過分擁擠了，尹翊見蕭瀟不愿意弄亂她的被子，有些關(guān)切地說道：“冷的話就自己蓋被子呀，反正都是要弄亂的�！�
　　一面說著一面從蕭瀟腿上把涼被拿下來，攤開蓋在兩人腿上
　　蕭瀟盤著腿和她相對坐著，任由她把兩人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而后待對方動作停下來之后，非常自覺地遞了一直耳機給她。
　　原本是在安靜聽歌的，但是蕭瀟覺得有些腿麻，正想變個姿勢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尹翊的腳趾。剛洗完澡的身軀熱騰騰的，腳趾都帶著熱度，和蕭瀟已經(jīng)被空調(diào)吹得冰涼的腳形成鮮明對比。
　　尹翊也感受到了，皺了下眉頭說道：“你腳好涼��！”
　　蕭瀟聞言又把自己冰涼的腳掌朝對方湊過去，惡作劇似的說道：
　　“冰你一下！”
　　尹翊瞪著她，又暗暗把蕭瀟遞過來的腳掌夾住，不讓對方那么容易抽身。
　　然后兩個人就像小朋友一樣，開始在涼被下用雙腳相互攻擊，你一下我一下，毫無章法。尹翊漸漸處于了下風(fēng)，于是她又不甘示弱地跪起來撓蕭瀟的腰，蕭瀟實在受不了癢，也沒力氣再攻擊，只好躺著求饒。她眼眶紅紅的，還有笑鬧的時候擠出來的眼淚，把眼睛襯得分外亮。
　　“你們兩個別把床搖塌了！”詩嘉在下面玩著手機，不為所動地來了一句。
　　兩個人于是收斂了一點，嬉鬧暫時告一段落，尹翊把散著頭發(fā)躺在床上的蕭瀟拉了起來，這才發(fā)下蓋在腿上的薄被不知道為什么被踢到了墻角邊，而之前還帶著的耳機也不知被扯到了哪里去。
　　玩鬧后的燥熱在兩具身軀里隨著血液流轉(zhuǎn)開來，從兩人紅撲撲的臉蛋上顯現(xiàn)出來。蕭瀟有點受不了這燥熱，背靠墻坐下來，把背貼上冰涼的墻壁開始降溫，尹翊也效仿著。兩個人并排靠著墻，先是一陣沉默，又生出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心理朝對方看去，開始對望之后卻又止不住傻笑起來。
　　平白無故笑了一陣，原本因打鬧生出的燥熱倒是沒有絲毫降溫的跡象，兩個人才終于作罷。蕭瀟伸直了腿兒把腳掌露在外面，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兩個人才終于又冷靜下來開始聊天。
　　聊著聊著，尹翊忽然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盯著蕭瀟的腳掌看了一陣，才又驚訝地說道：“哇！以前沒發(fā)現(xiàn)，小不點你的腳好小�。　�
　　蕭瀟聞言翹起一只腳自己也觀察起來。
　　“很小嗎？我覺得還好誒�！�
　　“你穿多大碼的鞋？”尹翊一面說著，一面也翹起一只腳，和她在空中的那只并在一起。
　　“35碼”
　　“那真的是很小了！”對方更加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來，“我都穿38的！”
　　兩只腳掌并在一起看時才發(fā)現(xiàn)差別真的很大，蕭瀟的腳掌非常小，腳趾的盡頭只是截止在尹翊腳趾根部的位置，尹翊圓圓的拇趾更是高了她的腳大概三厘米那么多。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她和尹翊的兩只腳側(cè)面小部分的面積疊合起來，腳面上不太敏感的感受器也在不間歇地給予大腦刺激，告訴著她，同她貼合著的是另一個人的皮膚。
　　在一陣打鬧后蕭瀟的腳掌不再冰涼，她本以為之前火熱的觸感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沒想到尹翊的腳掌，即使是側(cè)面微小的幾個觸點，也源源不斷的傳來高于自己體溫的熱度，兩只腳靠在一起之后雙方都沒有再說話，傻乎乎地盯著看了一陣。
　　蕭瀟忽然鬼使神差的把自己的腳掌朝尹翊那邊伸過去，把自己的腳踩在尹翊的腳上，自己的腳掌和尹翊的腳面疊合起來，她的腳確實很小，只有尹翊腳面那么大，腳后跟剛好卡在對方腳踝那里。
　　但這些也都不是重點。
　　微小的觸點漸漸擴大了，在蕭瀟移動的過程中，最后變成一整個面。
　　點，線，最終到面。
　　來不及說些什么，蕭瀟只覺得有些莫名的情緒，混合在胸口跳動著，對方也沒有說話，見她把腳踩過來，沒有作聲，像是默許一樣。
　　而后對方甚至把小腿也靠過來，貼在一起。
　　接觸面積又增加了。
　　尹翊說：“你的腿也細(xì)細(xì)的小小的，怪不得要叫蕭瀟�！�
　　卻剛好在下一秒，子瑜走進了宿舍，打開門就看見了擠在一張床上的兩人肩并著肩，腳貼著腳。
　　“……”
　　她一陣沉默。
　　詩嘉也在這時候隨著子瑜的注視看向了二人。
　　“噫，”她看了一眼，又飛速的轉(zhuǎn)過頭，發(fā)出一聲嫌棄的擬聲詞。
　　“你們兩個，給里給氣，辣眼睛�！�
　　“哪有！”蕭瀟只好把腳收回來同她辯駁。
　　宿舍的氣氛這才活絡(luò)起來，大家又開始說說笑笑，偶爾飄出去的笑聲傳得老遠(yuǎn)，引來一走廊人群的艷羨。
　　在講到某個話題的時候，突然熄燈了，蕭瀟掙扎著起身想回到自己床上，卻聽見黑暗中尹翊的聲音離自己耳朵非常近，流動的空氣吹到蕭瀟的耳廓上。
　　她說：“別回去了，就睡這里吧。”
　　她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忘了尹翊這時看不見。

　　再后來的某一天，詩嘉在寢室外面打了個電話，同男友吵得不可開交，而后兩人正式分了手。進門后她馬上紅著眼睛，一把抱住開門的蕭瀟，帶著哭腔問她：“蕭瀟我晚上想和你一起睡覺，可以嗎？”
　　蕭瀟一面拍著他的背一面給她遞面紙，點了點頭，有些無奈地說：“好，別哭了呀，晚上一起睡覺�！�
　　那一晚詩嘉拉著她講了很多事情，講到和男朋友的不合，講到自己還費盡心思為對方買的禮物，還沒到就沒了作用，蕭瀟也同她一起說，說自己初中遙遠(yuǎn)的暗戀和以前來騷擾她的追求者，兩人蓋著被子埋著頭，在被窩里悄聲說著，害怕影響到其他二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
　　從那之后，宿舍四人的關(guān)系又更好一點，經(jīng)常自由組合兩個人擠著睡覺。
　　蕭瀟也是開心的，這些也都是她的朋友們，但是又總覺得好像還是有點暗暗的不高興，是為什么呢？卻沒仔細(xì)思考覺出個大概。

　　再后來，兩個星期過去了，為期三周的夏令營也迎來了最后沖刺，大家都想拿個好點的名次，活動也漸漸少了，晚上還是夜談，學(xué)習(xí)的比重卻變多了。
　　夏令營是競賽性質(zhì)的，注重理科，講的都是高中才該學(xué)的知識，囫圇講一通，大家也聽得一知半解，晚上作業(yè)也多起來，一個自習(xí)都不一定能做完，得帶回宿舍再討論討論。

　　接近尾聲時故事卻是如此平淡，四個姑娘悶頭學(xué)習(xí)著，忘了度過這段焦慮的時光，大家就要分別了。
　　某天晚飯后，蕭瀟忽然心血來潮，提議眾人重拾飯后百步走的好習(xí)慣，不要老是吃完飯就回去學(xué)習(xí)，大家也都有些累了，同意了這個提議。四人這才又溜達(dá)著走進了許久未去的超市。
　　蕭瀟買了一條阿爾卑斯的軟糖，在學(xué)校里游蕩的路上，向大家示范了一種全新的吃法。
　　她把在盛夏本來就軟乎乎的軟糖輕輕一拉，像拉面一樣拉的老長老長，然后一點一點的吃著。
　　“噫！這是什么神奇的吃法”詩嘉笑她。
　　她卻據(jù)理力爭起來：“這樣吃感覺整個糖超級多的！平常一口就吃完的糖現(xiàn)在起碼可以吃七八口！”說罷又拿出一顆開始示范。
　　“有點道理……”尹翊從她手上拿過一顆糖嘗試起來，忽略掉過程中的那么點猥瑣，竟然吃完感覺還不錯，糖的分量像是有了實質(zhì)性的增長，怎么吃都吃不完。
　　于是另外三個人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開始不停地嘗試。
　　一米之外就是學(xué)校的柵欄，兩三米外就是一條放眼望去人跡罕至的公路。而四個拉面師傅全然不顧周遭的環(huán)境，只是一面走著一面在荒蕪人煙校舍背后的路上拉軟糖。
　　尹翊仰著頭把才拉好的長長的軟糖小心翼翼放進嘴里，然后伸著脖子慢慢嚼著。蕭瀟回過頭去看她，看見她后面的兩位神奇的動作，撲哧一聲就笑了。
　　“你說我們四個要是忽然被人看見了怎么辦？”她問。
　　詩嘉口齒不清地?fù)屜然卮穑骸邦仭妗珶o？”
　　而后四人面面相覷，互相盯著對方傻瓜般的動作一時無言，又在下一秒憋不住情緒，開懷笑了。
　　學(xué)校建址很偏，街沿上的行道樹下，沒有人管理的荒草放肆地到處生長，卻也都在這盛夏時節(jié)綠得驚人，再遠(yuǎn)處是還未開發(fā)的荒地，在視線中又綴了一點兒枯黃，太陽剛剛落了山，天卻還是湛藍(lán)湛藍(lán)的。四個人慢悠悠走著，手中的軟糖被拉長，身體背后的影子被拉長，笑聲也在風(fēng)中被拉長。短暫從學(xué)習(xí)中解放出來的學(xué)生們，那點微不足道的開心也被拉得老長老長。

　　時間又撥弄著它的指針，把夏令營的時間一寸寸縮短。

　　到了最后一天，考試前的晚上，大家都有些緊張，沒了以往打鬧的氛圍。蕭瀟原本在尹翊的座位上坐著對答案，尹翊才洗了澡出來，把手搭在她肩上。
　　皮膚相接觸的瞬間蕭瀟就驚訝的發(fā)現(xiàn)尹翊的手反常地涼，她覺得奇怪，抬頭去看尹翊的臉，有些蒼白，眉頭也皺在一起。
　　“怎么了？”她問。
　　對方?jīng)_她搖搖頭：“沒有什么�！�
　　“可是你臉色不太好�！�
　　尹翊對于蕭瀟肯定的語氣有些驚訝，又有些被人關(guān)注的溫暖，她環(huán)視了一下宿舍，見另外兩人都在埋頭做題，還都帶著耳機，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悄悄地說。
　　“瓣膜炎。”
　　蕭瀟一聽，一下子緊張起來，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大概看出來尹翊不想讓另外兩人知道，只好拉過她，又悄悄在她耳邊問：“那怎么辦？要不要跟她們說一下？或者和宿管阿姨說一下？”
　　她語氣急切又誠懇，倒是真的在替尹翊著急。
　　對方反而是笑著搖了搖頭，又抓了蕭瀟不知該擺出什么姿勢的雙手，把它們好好地搭在蕭瀟的膝上，然后自己蹲下來在柜子翻翻找找找出一瓶藥，準(zhǔn)備吃藥。
　　蕭瀟被她這么一擺弄，被迫以一個乖巧的姿勢坐在座位上，但見她有藥，心里也就稍稍安心了一點兒。
　　尹翊蹲在地上，視線需要難得地往下看才能看清，她動作輕輕的，顯然是不想讓其他人發(fā)現(xiàn)，而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知情人。
　　唯一的知情人，六個字在腦海里投出一圈漣漪。
　　正在分神的時候，尹翊轉(zhuǎn)過頭來，露出常規(guī)的那種，不知該拿蕭瀟怎么辦的那種笑容，沖她比了個口型，一字一頓地說：“今、晚、一、起、睡、吧。”

　　躺在床上的時候兩人相對著，怕害得尹翊不舒服，蕭瀟小心翼翼地動作著，對方卻還是睜開了眼睛。
　　“還在不舒服嗎？”蕭瀟翹起腦袋，悄悄問了一句。
　　尹翊沒說話，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而后看她在黑暗中翹起的那顆小腦袋，把不安分的它按下去，又笑著閉上了眼睛。
　　蕭瀟不再去問，也不好打擾她，只能在黑暗中盯著他的臉出神。
　　慢慢適應(yīng)了黑夜再看去，尹翊五官的輪廓更深了，眼睛下的陰影很深，鼻梁很挺直，因為生病嘴唇少了點血色，但大體還是很帥的，怪不得會有小女生想和她表白。
　　啊，表白啊。
　　越想越困，她終于沒抵得住周公的召喚，注視著尹翊的眼神慢慢渙散，也沉沉睡了。

　　第二天上午的考試非常變態(tài)，幾乎都是競賽題，中午午睡的時候大家討論了一番，但是已經(jīng)無法挽回的成績和放假后的狂歡相比微不足道，大家一面歡欣鼓舞的同時又一面真的意識到，分別近在眼前了，有些傷感。
　　下午天氣格外熱，但是抵不住考試結(jié)束后的興奮，學(xué)生們無視了天氣，都像瘋了一般爭先恐后向宿舍涌去。
　　四人還是一道收拾了書包往宿舍走，回去的路上竟然相顧無言。
　　這時四人才感受到這段友情的難得和分別的不舍，收拾行李的時候詩嘉實在受不了這沉重的氣氛，于是叫嚷著要建一個微信群，大家還要在里面再聊天，誰都不準(zhǔn)先拋棄誰。群名也取好了，叫“再續(xù)前緣”，用尹翊的話來說就是老年蹦迪廳的名字一樣，但是誰都沒有反對。
　　大家道別的時候有些傷感，但是更多的是對暑假的期盼，互相牽著對方的手承諾著：“要記得我呀！”另一個人也信誓旦旦地說著：“不會忘的！”而后各自被爸爸媽媽接回家，在回去的路上嘰嘰喳喳同家人分享著夏令營的時光，而最終還是又回歸了原來的生活。
　　夏令營雖然結(jié)束了，但是暑假還長著，同朋友交好的熱情還沒有散去，所有人都把“再續(xù)前緣”當(dāng)成是情緒的分享站，大家每天每夜地在里面說話，分享一下看見的好玩的事情或是遇見的不開心。
　　一周后出了夏令營的競賽成績，不出意料的，子瑜的成績最好，其他三人也都還不錯，大家互道了恭喜，沒有心存一點兒芥蒂，又嘁嘁喳喳聊開了。
　　十五六歲時的熱忱像是要透過屏幕鋪面滿溢出來，分別時的那點兒不舍被便捷的高科技又填滿了，大家重新快活起來，在各自的生活里為這短暫卻令人愉悅的友誼開辟出一個角，存著那短暫三周的時光。
　　但是對于蕭瀟而言，她卻有些疑惑了，同家人談起時夏令營時，尹翊這個名字雖然很深刻，卻也就是宿舍的女生中的一個，如果非要加定語的話，好像可以加一個“關(guān)系最好”來形容。
　　但是除了她在考試的前夜知道對方忽然復(fù)發(fā)舊疾的小秘密，好像沒有什么有力證明能告訴家人，她和尹翊是最要好的。四個人永遠(yuǎn)一起活動，無話不談，即使最開始和尹翊睡過了一張床，她也在后面和宿舍其他兩個也睡過一張床。
　　她一直想著這件事，覺得疑惑的同時又有著暗暗的難過，說不上來為什么。

　　而后開學(xué)后，詩嘉和尹翊倒是考到了一個學(xué)校，其他兩人卻也都分散了。大家各自開始了新的校園生活，之前認(rèn)識的那么些個朋友好像又不是特別重要了。就連詩嘉和尹翊，即使分到了一個學(xué)校，也是在不同班級，下課的時候遇見打個招呼，一開始還會站在走廊聊兩句，慢慢地，也被新交的朋友匆匆催促著，互相遠(yuǎn)離了。
　　微信群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頻率卻也降低了，以前每天都會彈出無數(shù)的消息提醒，現(xiàn)在
　　幾乎是三四天，甚至一周才會有人偶爾在里面說話。
　　說傷感不是沒有的，但是好像又沒什么辦法，她有一次回去問爸爸，為什么大家忽然就沒了聯(lián)系呢。
　　爸爸舉著報紙的手還沒放下，嚴(yán)肅地說：“你要對認(rèn)識三周的人付出怎樣深刻的感情呢？”
　　好像雖然犀利，也確實是這個道理，蕭瀟忽略掉心里覺得有哪里不對，全情地把自己投身于沒心沒肺的高中生活，交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外號，遇見新的老師，進了新的宿舍。和過去的不同漸漸覆蓋了舊的記憶，讓她對自己曾經(jīng)印象深刻的事記憶也慢慢模糊起來。
　　再后來，到高一接近期末的時候，微信群就已經(jīng)慢慢變成了擺設(shè)，蕭瀟也把它從置頂換了下去�！霸倮m(xù)前緣”幾經(jīng)易名，從“我們都是優(yōu)等生”再到“下次一起玩”，最后變?yōu)榱顺翋灥摹耙恢邢牧顮IXXXX宿舍群”
　　有些東西不去想，就固執(zhí)地不存在了，即使友誼變淡，沒有思忖到那個點上，就永遠(yuǎn)不會覺得心酸。

　　直到有一天，仔細(xì)想來已經(jīng)是在高一的下學(xué)期了。那時她正在擠公交，住校生每次回家都帶著大箱的行李，剛剛安頓好自己的行李箱，就收到尹翊的短信。她對尹翊的備注還是“大塊頭”。再接到短信的時候，有些驚訝，又覺得有點陌生，心里卻還是甜的。
　　然而發(fā)來的內(nèi)容卻不是那么令人開心。
　　“小不點兒，我要去上海上學(xué)了�！�
　　像是一個人獨自行走的蝸牛忽然被人戳了一下，于是踉踉蹌蹌躲進殼里，蕭瀟忽然心頭涌上一陣難言的情緒，她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撥通了尹翊的號碼。
　　幾乎是秒接，而電話接起來的時候，雙方卻都沉默了。
　　記憶的斷層厚重地橫亙在兩人面前，誰都不知道以前親密無間說出來的話現(xiàn)在聽上去會不會過分虛偽。
　　過了良久，對方才清了清嗓子，說道：“小不點，我要……去上海上學(xué)了。”
　　蕭瀟覺得說話有些吃力，但還是努力說出了完整一個句子：“為什么……要去上海呢？”
　　“我爸爸要去那邊上班，我想去那邊學(xué)服裝設(shè)計�！睂Ψ降穆曇舾糁犕矀鱽�，被電子壓縮過又復(fù)原的聲音，不似在身邊時的真實。
　　蕭瀟這才驚訝的發(fā)現(xiàn)，明明過去了好久，按理說早該忘記的聲音，自己卻在潛意識里記得那么清�；煦绮幻魑�，或是像水汽一般氤氳著不真切的想法在這一刻才凝結(jié)下來。
　　“那你是不是就不繼續(xù)上高中了�。俊彼�(wěn)住了自己的思緒，才又問道。
　　“是的，到時候就直接去上專門的學(xué)校了�！�
　　“我……我去送你吧。去機場”
　　對方似是有一點點的驚訝，沉默了一會兒，再又開口：
　　“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機場了�！�
　　尹翊的聲音低低的，說話也不是很用力，在嘈雜的公車上，內(nèi)容要豎著耳朵仔細(xì)辨別才能聽得清，可是每一次輕描淡寫的話都像是打在心上的一道驚雷。
　　長久的沉默。
　　公交車停了一會兒，蕭瀟聽見廣播報了一站，而后前赴后繼的人潮涌進來，把拎著行李的她朝角落里死命地擠，她卻忽然對這股人潮生出感激，一個勁的把自己縮成一團，好像這樣自己的防御就更堅固一點，自己就能更堅強一點。
　　而后過了半晌，她終于吸了吸鼻子，佯裝出歡快的語氣說道：
　　“那以后你要幫我設(shè)計婚紗呀�！�
　　對方聽她聲音明亮起來，也終于開心了一點：“好啊，包在我身上�！�
　　電話掛斷之后的忙音響了一陣又停了，屏幕亮了一瞬又漸漸暗了下去，停下的公交車終于笨拙地啟動了。
　　她靜靜擠在角落，背對著這洶涌擠過來的人潮，無視掉了所有的聲音，視線里是車玻璃上映著自己的臉，但又慢慢模糊了。是窗外流動的街景所致，或者。

　　忽然，身旁的大媽按住她了肩膀，洪亮的嗓音貫穿了整個車廂。
　　“小姑娘你沒事吧！”對方伸手去口袋掏面紙，又繼續(xù)說道：“有什么事別哭啊�！�
　　“沒事的……阿姨，我沒事的。”
　　她抬起手，想讓校服寬大的袖口遮住眼睛，不想讓更多人把視線集中在她這里，可沒人察覺的時候只是靜悄悄淌下來的眼淚，卻在阿姨嘹亮的一句話之后像是聽見了命令一般開始洶涌往外流，原本憋到腮幫子生疼都還能克制的住，卻忽然模糊到整個視線都看不清了。
　　眼淚一滴一滴滴在面前的行李箱上，窗外的景色還在飛快后退，身邊的人也投來各色視線。但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嗚咽了起來。

　　原來自己一直想要的，一直覺得不滿足的，是尹翊心中的一個“特別”
　　可是尹翊沒有給過她，或者給了一點，卻總是給的不夠多，讓她不敢繼續(xù)想。每每她們在一起時，總是各種各樣的念頭冒出來，可是關(guān)系被局限在“朋友”兩字之間，一切想法又都顯得太多余了。
　　所以她把尹翊和詩嘉還有子瑜放在一起，打包起來，做她心中某個時段親密無間的朋友，她無意或者說刻意地不去區(qū)分友誼和友誼之間的差別，想要用一視同仁來保持長久的熱情。
　　可是她忘了，或者說她還壓根兒不知道，友誼的熱情長久不了，褪去地更加快。
　　反而到最后連一點特別的記憶都沒有留下。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的。
　　的確是有一段，唯一一段還稱得上旖旎的記憶。

　　夏令營結(jié)束后的兩個月，宿舍的四個人曾經(jīng)在高一上學(xué)期的深秋有過一次聚會，那是國慶后的一個周末，難得大家都有時間，詩嘉在群里提議后，立刻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
　　那一天，大家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集合后，由于事先沒有任何安排而無所事事，于是詩嘉提出去逛街。不能去人太多的地方，也不能去太過奢侈的店面，最后四個人朝著潮流百貨中心進發(fā)，那里有著不太貴但精致，適合高中生的各種小店。
　　路上有過怎樣愉快的交談，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只是個大概印象了，只記得原本漸漸冷落的關(guān)系又在見面的一瞬間活泛起來，像是沒有斷層一般。
　　路過好看的店面大家一齊進去試帽子；或者碰見十元錢的修眉，像一群小瘋子一樣都跑進去修；逮著冷飲店甜品店就想進去一探究竟，到最后個個肚皮都吃得圓鼓鼓的。在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閑逛里時間被拉長，再拉長，像是他們吃的甜蜜無窮好像量又變多的軟糖。
　　后來逛到最后，走下扶梯之后，大家就要各自回家了，以往只覺得普普通通的扶梯忽然長得像是要在視線盡頭直接奔向滅點一般。
　　這么長的路啊，蕭瀟心想，她忽然生出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念頭，粘著尹翊，扯著她的衣角帶著有點任性的撒嬌：“你要不要試試在扶梯上背我下去？”
　　本是半開玩笑的試探，沒想到對方卻點頭了，另外兩人見狀也都在起哄，蕭瀟本來還有些猶豫，仔細(xì)想想也就眼睛一閉，帶著點兒羞赧和吃螃蟹的勇氣攀上了對方的脖子。
　　雙腳離地的瞬間是害怕的，所有重量都集中到一雙腳掌上，她怕尹翊沒有接住自己，兩人一道從扶梯上滾下來，又或是自己太沉，讓尹翊更加辛苦。想著想著思緒又被拉遠(yuǎn)了，她忽然想起尹翊比自己大三碼的那雙腳，和兩個人比較腳掌大小的那個傍晚。
　　潮流百貨的屋頂沒有完全封閉，而是大片的玻璃，日光無孔不入地到處鉆，灑在能到達(dá)的每個角落。四個人站在向下的扶梯上，光打下來，每個人年輕的發(fā)絲上都打出一道朝氣蓬勃的光暈。不同于普通有說有笑的高中女生團體，蕭瀟和尹翊大膽的動作無疑為這隊女生團體吸引了更加多的注意力。
　　向下的扶梯和向上的扶梯在中點交錯而過，四人同那些表情驚訝或好奇的人慢慢靠近了之后又以不變的速率分開來，那些人各式各樣的表情在靠近時愈發(fā)夸張，卻又慢慢在視線中不能聚焦了。
　　明明該是受到注視令人艷羨的朋友關(guān)系，蕭瀟卻忽然不知是對“朋友關(guān)系”還是“令人艷羨”這樣的定義而感到一陣莫名的難過，她拿額發(fā)蹭了蹭尹翊，而后把頭埋進了對方的頸窩。
　　“怎么了？”對方的聲音不是通過空氣傳到耳朵，而是從皮膚開始震動，再嗡嗡地從額頭傳入大腦。
　　“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嗎？”
　　對方聲音又持續(xù)響起：“不是好朋友怎么會背你呢？”
　　“高二高三了呢？你會不會有了新朋友就不要我了呢？”
　　“再說傻話就把你丟下來了�！睂Ψ降故菍λ@點敏感無知無覺，反而笑了。
　　要到二樓的時候蕭瀟想下來，卻被尹翊按住了，她轉(zhuǎn)過頭來，露出蕭瀟喜歡的挺拔的鼻梁，表情看不太真切，嘴角倒是歡快地上揚著，虎牙還是一如既往可愛地露在外面，她說道：
　　“再背一段吧？小不點？你還挺輕的呢�！�
　　蕭瀟忍著鼻酸點了點頭，沒讓其他人看出端倪。

　　日光，暖的，卻在穿過玻璃后冷卻下來，百貨中心的冷氣，涼的，卻在同尹翊皮膚相貼合的部位沸騰起來�？墒窃谝幢成细C得再久，也得在長長扶梯結(jié)束時下來。
　　而后大家一起去了車站，等車，又是一陣說笑，在公交來之后原本討論正愉快的話題戛然而止，對話題被打斷大家都沒覺得不妥，只是熱烈的揮手道別，約著下次還要再見。
　　最后只剩下尹翊和蕭瀟的車沒來了，尹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抓過了蕭瀟的手。
　　“怎么了？”蕭瀟低下頭來看，一枚小巧的發(fā)卡落在掌心。
　　“送我的嗎？”她顯然很驚訝。
　　“是的�！币窗阉氖诌�，提醒她把這個禮物收好。
　　蕭瀟還是笑著，問她：“為什么送我啊？”
　　“你和她們不一樣，偷偷送你的。”尹翊說著偏開了頭。
　　還沒來得及對這句話抱有期待地細(xì)細(xì)追問，蕭瀟的車就來了，她只好同尹翊唐突地結(jié)束了話題，道了別，不情愿地上了車
　　在進車廂的最后一刻她回了下頭。
　　尹翊應(yīng)當(dāng)是一直盯著她，見她回頭，馬上笑著又伸出手來張牙舞爪向她揮舞著。
　　她也揮著攥著發(fā)卡的那只手回她，又朝她比了個口型。
　　“謝謝你。”

　　沒有人意識到這個揮手對這段友誼意味著什么，連蕭瀟也從短暫的不開心中恢復(fù)過來，她想著大家只要一見面，生疏的關(guān)系就又能恢復(fù)如初，這樣思忖著，就固執(zhí)得認(rèn)為大家的日子都還長著。
　　但日后回想起那一天，當(dāng)時在尹翊背上看見的情景，像極了絕妙的隱喻，過了相交的中點，原本靠近的人就會慢慢遠(yuǎn)了，即使后面在車站揮手時也固執(zhí)地覺得朋友關(guān)系靠自己的熱情可以維系，但日后的歲月無情地告訴她，年輕的熱忱總是一廂情愿的。
　　那次揮手確實也就是疏遠(yuǎn)的開始了。

　　盛夏的的確確無論何時都是水汽氤氳的，氤氳著，令人看不真切，卻又樂在其中。而后深秋襲來，氤氳在皮膚周遭的水汽聚集為實質(zhì)性的雨水和霜降，落在如擂鼓跳動的心上，水汽才第一次有了形態(tài)，真實起來，明晰起來，冰冷起來。而后氣溫驟降，萬物開始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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