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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方蘭生在大致上是子孫滿堂的年紀時于一處荒無人煙的深山中定居了。
他比自己爹娘靠譜些,一直到?jīng)]什么他可以插得上手的事的時候才離開。
在他走前,連著幾日幾乎都沒有人上他的院子里去過,只有一個下人會頓頓送了菜去布在方蘭生院里正堂的小餐桌上,下一頓的時候再去收拾了殘局,換上新的,也幾乎不會碰見方蘭生本人。
他慢騰騰地收拾了兩天包袱,最后在風和日麗的下午揚起一陣微風時御劍走了。他稍稍在意著挑了不大會被人看見的路線一路升至高空。雖然已經(jīng)有太長一段時間沒御過劍了,生疏得嚇人,結(jié)果卻不太糟,一柄挺普通的鐵劍乖乖地幾乎沒搖晃地撐住了他。
“真是聽話!狈教m生淡淡地夸它。
那劍是凡品不錯,但也是陵越送來的。雖然作為退敵之刃效用差強人意,但劍身上刻了一個“靜”字,劍鞘上也是一番精雕細琢的圖案,很是好看。此類中看不中用的長劍自然不會是天墉城的手筆,而是陵越翻古籍找了合適的紋樣,特意去找了出名的巧匠打的。
送出手的日子是方蘭生生辰還是旁的什么節(jié)日,方蘭生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只還記得自己當時笑陵越說:“怎的挑了這么個禮物,我于刀劍一竅不通,難道還能吃了它不成?”這話逗得長大了些的沁兒笑了好一陣,沒人接話也就把這個話題帶了過去。
最后這劍便收在了方蘭生的臥房里,偶爾拿來當鎮(zhèn)紙用用,實在也不是那么合用的。硬要說的話,或許是拿來睹物思人的時候更多些。
陵越或許只是實在想不出自己能給方蘭生些什么,這才送了一柄劍吧。畢竟方家被方蘭生一手重又撐了起來,實在不會短缺什么。而陵越在昆侖山上十年如一日,實在也沒有山下公子哥兒們追姑娘的那些個花頭招數(shù),只能是看見什么便備下什么,留待下次見面時捎去硬塞給方蘭生。
起初陵越送的多是字畫書籍,大約是下山除妖時順路見著了買的,但送了一陣子之后陵越見方蘭生未見有多少歡喜模樣,便暗自琢磨上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連著觀察過幾趟,方蘭生收下東西掃也不掃一眼便立刻笑了,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他,面上是歡的,卻不覺得有喜。
這個時候陵越還在想是不是他買的書曾經(jīng)方蘭生已經(jīng)讀過了,再往壞一些的地方想,怕是那書還是方如沁曾買過給他的。陵越覺著自己做的反倒壞事,卻也不好明說,就改讓后輩們下山歷練或是探親時帶些茶葉點心什么的去琴川,只說讓交給方家家主。
等后輩們回來交差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嘴“送了什么”,待人細細報上是哪城哪家的什么東西后緊接著一定是問“他喜歡嗎”。
那些后輩也不知道是和方蘭生串通好了還是怎樣,一個個都是同樣的回答!皯(yīng)當是喜歡吧。”之后還要再追一句,“方公子好生涵養(yǎng),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即便不喜歡也不會表現(xiàn)在面上!
陵越便只能沉默,揮手讓后輩們?nèi)プ鲎约旱氖隆?br>
彼時正是他接替掌教之位前后,擔子比起以往更是要重許多,連著許久都沒去見過方蘭生。其間正逢九月九,方蘭生提前寄來書信說想帶著一家子來昆侖登高,卻正巧碰上妖魔鬧上天墉城,大小麻煩諸多瑣碎。
一名胳膊上還帶著傷的后輩急匆匆抱著信鴿與信箋去找陵越,在大殿外站著等陵越安排完巡邏的人手才得以進去。剛說完“方家來信”四個字兒,門外就又有別的人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是要立刻同陵越去昆侖山荒僻的樹林里布下防御陣法的天墉城弟子們。
陵越花了片刻定了定心神,拿起手邊幾案上的紙筆刷刷幾下只寫了兩個字——“不可”。也不等干了就飛快地疊好卷成小小一支,交到了帶傷后輩的手里。這時候墨跡離干還差太遠,疊在一起實在暈得有些厲害,兩個字要辨認起來都很艱難。
只是誰也沒工夫在意此節(jié)。陵越前腳率人離開大殿,那名后輩后腳也走了,連口糧食也沒記得喂,只把那兩字好生塞進綁在信鴿腳踝上的竹筒里,尋了個寬敞地方就放它飛走了。他受的只是小傷,還不必要躺下休息。于是也擔負了一些派內(nèi)雜活,一邊要定時看著鴿籠,另一邊還要幫著搗藥,好給會醫(yī)的同門們省些時間來給受傷的同門診斷治療。
真氣也不是萬傷萬靈的治療手段,還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們?nèi)プ觥?br>
最終方蘭生確實沒有來昆侖。
陵越若是有時間一定不可能不多寫幾句話。他太怕方蘭生在打消了帶家人來同他聚宴的主意的下一個念頭就是自己獨自沖上昆侖山來,說要與他一起斬妖除魔,守著天墉城。
幸好方蘭生沒有來昆侖。
然而等處理了這些盼著交替掌教近期有可乘之機的宵小后,陵越終于得空時方才意識到了,方蘭生沒有出現(xiàn)根本不是什么幸好。換作是從前的方蘭生,就算是半路摔斷了胳膊摔斷了腿,只有搓衣板可御,就算手腳并用地爬也要爬上昆侖山叩開他天墉城的大門的。
方蘭生再也不是以前的方蘭生了。
陵越只隱隱有此感,靜思細想時,悵然若失。
晚些時候,陵越想辦法抽調(diào)出一名天墉城弟子,讓他下山去采買一些普通藥材,為的是與山上仙草搭配使用,佐其藥效。途中只消稍稍繞遠一些就能經(jīng)過琴川,不會耽誤什么功夫。那名弟子得了吩咐,敲問了好些店家才買得了一小壺菊花酒,拎著登了方家的門。
此時距離重陽已有月余,隨手的禮物已經(jīng)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方家的下人見他穿著打扮就知他是天墉城的人,立馬請進了會客廳坐下。
方蘭生是被從鋪子里喊回來的,天墉城那位弟子修為不高也不低,方蘭生人在院外他就聽見了急匆匆的腳步聲。方蘭生進來時,他見方蘭生愣了愣,嘴邊才又帶上笑,客氣地問候了他兩三句。
那弟子觀他神情不怎么好,具體怎么不好又說不大上來,只訥口道:“掌教真人命我?guī)鼐苼!?br>
他把擺在桌上的深色酒壇往方蘭生那兒推了推,又趁機多瞟了方蘭生幾眼,然后尷尬地去看墻看地看門外。其實陵越還有讓他們來檢查方蘭生是不是還好胳膊好腿地在方家當他的老爺?shù)囊馑迹瑏磙k事的人誰不曉得,只是覺得當著方蘭生的面兒說出來不大合適,也就只能自己看了自己琢磨,回去再想法子復(fù)命。
方蘭生點點頭,他也多少猜到了些:“多謝。我這兒一切都好,不必總費工夫準備這些!彼肋@些話會傳到陵越耳朵里,只是聽了也從來不改罷了。
“好,好!碧燔堑茏恿⒖叹蛻(yīng)下,一字一句記牢了,回去好用上。
兩人間冷場了片刻,方蘭生猶豫了幾回,還是問道:“昆侖可還好?”
“好,都好!
這名弟子也不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干脆就什么都不說。只是這話糊弄人,懵懵小孩子還可以,懵做了幾年生意的方蘭生肯定不行。
就見方蘭生臉色變了變,天墉城弟子看不大明白這復(fù)雜的表情,怕說多錯多,當下就起身告辭了。
再過了許多時日,陵越終于稍有空閑,什么也沒準備地就親自去了琴川,抵達之時已是傍晚,日暮西斜。陵越御劍站在半空,借樹葉枝杈遮掩藏身,原本只是打算看一眼就走的。之前這一樁麻煩事令他勞心勞力,多少還是有損耗的,眼下有空也該多閉門靜修為上。
方家晚飯已散場,孫月言帶著沁兒在一處熱鬧,方蘭生則去了別院里的小間誦經(jīng)。
陵越靜悄悄地凌空找過去,沒想到被逮了個正著。
方蘭生把蒲團搬到了房前過道上,手里掛著一串佛珠,一下下盤著,眼睛卻是望著天邊的。陵越一下就被他給看見了。他手下動作立刻停了,也沒揚起聲,平靜地說:“你來啦。”他知道陵越定是能聽得一清二楚的。
“來了!
再之后方蘭生也給陵越拿了個蒲團,兩人面對面盤腿而坐。分別時,兩人均是略掃倦態(tài)。翌日,周遭人都覺著這兩人忽然間恢復(fù)了平時模樣。
穿行云間的方蘭生恍惚著盤算著一樁樁一件件舊事,才覺得舊日如流水,匆匆而過,此時一生竟已去大半,想來不免心驚。
不過當下更要慶幸的是陵越的贈劍十分給面子,即使他分神至此也沒有把他摔下去,F(xiàn)在老胳膊老腿再也經(jīng)不得那等折騰了,絕不是折一條腿就能簡單收場的。
他此行只給家人留下一張語焉不詳?shù)淖謼l,臨了了竟然又表現(xiàn)得有些少年氣。方蘭生對自己搖搖頭,實在是自己也不確定將要去向何方,自然無法明言。他決定等安頓下來就給方家去個消息,不過出行在外總有變故,實難把握,這事他年輕時候就學(xué)到了。
之后方蘭生專心地控制著鐵劍,飛得更低了許多,好讓他能模糊看見地下是什么模樣。幸而在他感到靈力不濟前一處令他心怡的地方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個即使去最近的小村落也要爬過一座半山的山谷。
方蘭生落地的時候還有些天光。他把劍還鞘,捶了捶腿,繞著山谷走了一圈兒。
這地方有些高,卻不算太寒,總的來說還沒有烏蒙靈谷廣闊,讓方蘭生一個人住還是綽綽有余的。只是一切從零開始,木屋也要他自己來搭,難度比著書上說的肯定是只高不低了。好在山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樹。方蘭生又帶著一把劍,如果灌入真氣,大概也能當成柴刀使一使。
古往今來隱居之士均靠自己雙手過活,沒道理他方蘭生反倒做不來。只是這段時間的夜里只得倚石靠樹而眠,數(shù)十年未曾經(jīng)歷過的,怕還得要適應(yīng)一些日子。
這適應(yīng)期度過的不算太困難,一沒病二沒災(zāi),苦是苦了點,也不是吃不住。只是山中勞苦時日眨眼被風揭去。方蘭生日落后累極了倒頭便睡,尚有余力則誦上一兩卷經(jīng),也算是聽聽人響。
真真有天上一日地下千年的錯覺。
所以陵越御劍找上門來的那天,他的確是驚詫不已。
方蘭生剛用陵越送的劍割了一些長草,挖了點和了水的泥巴,打算把屋頂填得更嚴實些。
前一日夜里一場雨將他夜半驚醒,順帶也浸了個濕透。他手邊沒什么遮擋之物,只能縮到漏雨漏得勉強小一些的角落里去,舉著一床被子,哆嗦著挨到晨光熹微,驟雨方歇。這過程雖然冷卻還是困得很,迷糊間有些著惱,想著要是把搓衣板御出門來隨身攜帶,當下還能拿來擋擋。
不過佩劍也助他良多,只是眼下不合用罷了。這樣想來,方蘭生又磨蹭著去把劍取來抱在懷里。更是怕它生銹,里里外外都拿來在里衣上蹭了一遍,盡量抹去了水珠。劍冰冰涼的,很容易就撐住他意識清醒大半個晚上。
風雨停歇后,方蘭生沒有干衣服可以換上身,只能隨意擰巴擰巴出一件外袍勉強套上。這副難得一見的慘兮兮的模樣,離家后的方蘭生自己都沒見過。就不知道看進陵越眼里,是不是就變成了長久以來始終如此的凄苦境況了。
那時候方蘭生一抬頭,看見陵越臉色極差,嚇得差點從房頂上一頭栽下去。
方家晚了幾日發(fā)現(xiàn)方蘭生不見了,琴川附近找遍了也不見人時終于給陵越去了信。方家的日子照常過,亂也沒亂過半日去。反而是接到消息的陵越片刻也坐不住,囑咐了兩句,還穿著深紫色的掌教長袍便沖出天墉城。
找人這事兒比起斬妖除魔實在是半點兇險也沒有的,但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困難無比。這時候的方蘭生再也不會動用到青玉司南佩的力量,即便重又掛回了自己身上也只是個擺設(shè)。再者說,青玉司南佩根本就被他留在了方家,陵越連點兒安慰糊弄自己的由頭都沒有。
然而找人靠的是緣分,是運氣,是天意。
誰又能斷言前夜屋漏寒雨絕非天意呢?
陵越幾乎不眠不休找了數(shù)日,有空閑的天墉城弟子也幫著四處詢問,到底最后還是陵越自個兒在山峰密林間尋到了一身狼狽的方蘭生。這也就叫作緣分了。
要說陵越心疼不心疼?那是肯定心疼的。
但問他生氣不生氣呢?也肯定是生氣的。
于是連名帶姓地怒吼出“方!蘭!生!”三個大字兒也真不是陵越忍得住的。被吼的人縮著肩膀垂著頭,抖上了三抖,末了還同少年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擠出笑臉來討?zhàn)。至于那一身狼狽?一身狼狽陵越才要心疼呢。
心疼嘴軟好說話,這些小伎倆方蘭生倒是沒忘了去。
只是不等他張口,陵越就掠下來抱住他,轉(zhuǎn)瞬后一起穩(wěn)穩(wěn)落在了地面上。方蘭生反應(yīng)不及,一手濕泥全糊在陵越胸口了。不過他的衣服也一樣不干凈,掌教紫袍怎么都逃不了此劫。陵越卻很不在乎,只顧著扶方蘭生站穩(wěn)。
“哥……”一個字兒顫巍巍地從嘴里飄出來,也沒了下文。方蘭生本以為他要怒斥自己沒長大,或是至少甩給他“胡鬧”兩個字。沒想到陵越悶了悶,僅僅嘆了口氣,面上顏色就好轉(zhuǎn)了許多。
大家都被歲月推著走了那么些年,改變了的又何止方蘭生一人。
陵越環(huán)顧一圈也知道方蘭生手頭被他打斷的是何事,略一思量,牽著方蘭生在附近一塊兒大石上讓他坐下:“你先歇著。”掉臉湊了一些樹枝樹葉生了堆火,讓方蘭生先烤烤。
陵越摸到他身上衣服都帶著濃重濕氣,便把自己的其中一件外袍分給了方蘭生。雖然這樣子兩人的衣著看起來都很不像樣,但也好過方蘭生繼續(xù)受著濕寒侵襲。陵越飛快地翻了翻谷內(nèi)物什,翻出一塊兒面巾,洗了洗干凈,也找樹枝架在火堆邊等著叫方蘭生拿去用。
準備妥當后,陵越背過身去給天墉城和在外尋人的眾弟子們發(fā)了黃帖,并差人與方家知曉,方蘭生已經(jīng)找到,不必擔憂。另又單獨起了一帖,找人采買些東西御劍送上來。
整張清單十分詳盡,從食材調(diào)料到衣物枕被,應(yīng)有盡有,斟酌數(shù)番才發(fā)了出去。這么會兒的時間足夠方蘭生把自己扒光了再罩好,中間去不遠處的山澗稍微洗一洗干凈的時間也算在內(nèi)了。扭頭一看,人果然已裹著長袍乖乖坐在石頭上。
陵越走過去,撩開凌亂搭在額前與兩側(cè)的發(fā)絲,探了探方蘭生的額頭。暫時未見發(fā)燙的跡象,但也不全然能夠放心。心里想著給方蘭生燒點熱水喝了,再泡泡手腳也好,結(jié)果在屋里再翻了一圈才發(fā)覺方蘭生連個瓦罐或是銅壺都沒有,一大袋可以儲存很久的餅也被雨水泡得不能再吃了。
陵越嘆息皺眉,走出簡陋的小屋問方蘭生:“餓嗎?”
這么些年頭的掌教真人當下來,陵越不怒自威的本事愈發(fā)精進,可是他關(guān)心之意太盛,輕松地就穿透了那層威嚴的殼兒。
不過因為逃家而有些心虛又自知理虧的方蘭生心里一面有些甜,一面又有些怕,當下飛快地搖頭。過不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拒絕地太快,趕緊找了些道理來搪塞自己。
他心想:‘陵越的衣服給我占去了,此時下山買吃的形象不雅。他是天墉城的臉面,不能丟這個人。我餓是餓的,但也沒有以前那么怕餓了,手不會抖,腳也不會發(fā)軟。只是餓的滋味不大好受,但忍一忍總歸也是做得到的。’
于是嘴上也立刻找出了些辯解的詞兒說與陵越聽:“我餓過了勁,現(xiàn)下沒什么感覺了,晚些覺著餓了跟你說!
“真的?”陵越并不很相信,猶豫了一下還是明白相問,“要不……我先帶你去附近的客棧借宿幾日吧?”
他早也知道答案,只是仍想一試。方蘭生此舉是求出世,身先放下,再求心放下。但若是把自己的身體折騰壞了,陵越覺得太不值當。方蘭生不會有坐化成佛的愿望,從前沒有,如今也不會有。他知曉是因為自己也明白。在大道之道上走著走著漸漸明白的。
果然,方蘭生緩緩搖頭,這次鄭重了許多。他怕陵越多慮,略帶俏皮地反問:“是不是大哥覺著我這兒連茶水也奉不上半杯,所以嫌棄了?”他說話時帶著笑,露出兩排白牙,襯得臉上忽然明媚了許多。
“怎會!
“那就是大哥看寒舍屋漏,怕再遭暴雨,同我一樣淋成落湯雞,不敢久留了?”
“并非如此!
方蘭生摸了一根半濕不干的腰帶把晃蕩著的紫袍在腰處系上,一邊說:“你且看好了,我搭完床后手藝見長,這次糊出來的屋頂一定不會再漏雨了!
陵越趕緊按著他的肩膀,不讓他起身:“你在此處暖一暖身子,屋頂交給我吧。”方蘭生還想張嘴說些什么,陵越又拿一句話迅速地給他堵了回去!叭f一你發(fā)高熱,我還得背你下山去找大夫。莫要胡鬧!
最后四個字說得極溫柔了,要是讓被訓(xùn)斥過的弟子們來聽一聽,保準感覺仿佛遭了雷劈一樣。
比起驚嚇,方蘭生還是覺著羞更多些。這么大個人了,還要被哥哥拿“胡鬧”二字壓著,實在有點抬不起頭來。當下閉緊了眼睛,自欺欺人不去看陵越,盤腿坐好運功驅(qū)寒。
陵越看了滿意地點頭,擼起自己的袖子越上屋頂開始修補的工作。他見方蘭生這里沒有梯子,又盤算著給他弄一個來。
盡管他串珠子的手藝不大好,糊墻糊屋頂卻是無師自通,不一會兒半個屋子就有模有樣了起來。
待到下午,陵越已經(jīng)琢磨著怎么給方蘭生安一個門了。
置辦物品的弟子機靈地先送了一趟東西來,東西不少,包了好幾個大包,由三個天墉城弟子一并御劍送了來。臨行前三人心里都沒底,到了才知道荒無人煙的山里的一片空谷一間房還挺容易找的。
他們的掌教真人在扎門板的樣子確實挺沖擊的,三個人全傻在了原地。方蘭生見場面尷尬,也顧不上自己衣冠不整的形象問題,去接他們手里的東西,不過拽了拽卻沒能拿到手里。直到陵越點了頭,三個弟子才干凈找了塊兒干凈的地方,把包袱攤開了給方蘭生看。
這三人撿了最急需的東西買,米面調(diào)料、新鮮蔬果、肥肉魚蝦都帶了一些。最基本的鍋碗瓢盆也栓了麻繩在胳膊上掛著。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面巾、被褥、床帳。
最后方蘭生提起兩套天墉城普通弟子穿的校服中的一件,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陵越洗凈了手,在衣服上挑了個不太臟的地方擦擦干,湊過來挑起一件往方蘭生身上比劃!安畈欢嗪仙,先穿著吧。”這事兒其實有點兒不合規(guī)矩,但掌教真人都不在乎,做弟子的也就跟著不在乎了。
“哦……”方蘭生條件反射地愣愣點頭,好一會兒才追問,“一時救急那也用不著兩套吧?”
“蘭生覺得,我不用換衣服么?”
幾個弟子根本不敢多待,隔三差五地受到驚嚇的感覺實在不怎么樣,更何況那作態(tài)并不是他們該看的,還是趕緊開溜方為上策。
結(jié)果方蘭生久違的一席菜全便宜了陵越,不過他確實出了力氣,吃起來底氣十足。那會兒子陵越連屋里都給方蘭生擦過一遍,自覺完工的他終于換上了干凈的天墉城普通的弟子服,一個馬尾簡單地挽在頭側(cè),清爽異常。一身明亮打扮又不同于以往身為大師兄的時候的陵越所著的那套,方蘭生看了不自覺地恍惚起來。
其實方蘭生也換上了天墉城的衣服,只是自己對盛著一汪澗水的小塘照了一會兒,怎么看怎么都別扭。
這樣的方蘭生落進陵越眼里卻倏地悵然。
如若當年他一直陪著方蘭生,就只再等上那么一等,是不是他們就能一同入道了?是不是就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穿著天墉城普通弟子偏淺的勁裝,一同吃飯,一同練劍,一同入眠?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未曾擁有的過去確實美好,現(xiàn)在也并不差。他沒有選擇另一種過去的權(quán)利,卻可以品味現(xiàn)在的分分秒秒。
陵越撩開衣擺坐在方蘭生側(cè)面的另一塊兒石頭上,接過他笑盈盈遞來的一碗菌菇蔬菜湯,不由抿嘴笑出了酒窩。
他哪有不滿足的道理。
往后的年歲里,陵越的拜訪次數(shù)只稍稍增加了一點兒。除非麻煩纏身,重大的節(jié)日他都盡量不錯過,隨手帶上山的也多是雞鴨魚肉之類。方蘭生在谷里種了不少東西,也從未餓著自己。
有次方蘭生還同陵越開玩笑,說:“幸好我不嗜酒。這幾顆桃花樹將將夠供我春日里做菜,釀酒就差得太遠了。”
后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距離方蘭生所居山谷半座山的地方開了個妖市。從谷內(nèi)過去的路不很陡,權(quán)當是飯后散個步也能晃悠過去。方蘭生頭一次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妖市已微有些熱鬧氣象了,很長時間一段時間里相安無事,讓方蘭生莫名放下心來。
某次幾只小妖瞧見了他,也不怕也不兇,反倒邀他進去看看新鮮。
方蘭生推說自己身上沒帶什么,卻還是抵不過熱情。這兒的妖市或許與襄鈴曾經(jīng)進去過的那個不同,雖然不是妖的物件換不到金銀,卻也有些像是琴川。幾條長街交錯,鋪子上的東西琳瑯滿目,一家店里臺上一美人抱著琵琶撥弄彈唱,一派人間繁華。
除去妖市,陪伴著方蘭生的還有一尊佛像。
與廟里給百姓拜的不同,這尊佛像只是以石頭為原料,拿劍雕刻而成的。雕工并不講究,棱角之間略顯粗糙。方蘭生卻覺得好,模樣大致是有的,又是那個人費了功夫弄的,自然寶貝起來。
沒有漆畫沒有貼金的佛像比方蘭生身上的衣服變化還小,碧藍色褪著褪著也成了石頭的灰色。陵越的掌教袍子還是濃醇的紫色,從來都仿佛是新衣剛上身,只是再不穿著來見方蘭生了。
一人一像默默對坐的生活在陵越也卸下?lián)訒r悄悄地變了。
陵越御霄河劍而來,再未離開。
往后二十四載,日日清歡。
一人修佛一人修道,皆不求長生,滿百歲而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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