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蘇慣常獨來獨往。

　　命里本該是無親無友的，身邊卻突然扎堆了一群人。要說不習慣那是肯定的，但被按著拿嘴理論了好幾次，也就不執(zhí)著于趕人了。

　　幾經(jīng)波折，身邊的吵嚷沒那么紛繁，數(shù)人短暫離散，百里屠蘇帶著兩個姑娘先探秦皇陵。

　　在外頭的時候，其他人總能用“但是”“然而”“不管怎么說”的句式堵著他。道是兇險，都道知它兇險，依然要闖。前頭都闖過來了，再闖一闖又有何妨？

　　現(xiàn)在回想，這邏輯根本狗屁不通。百里屠蘇暗自咬牙，悔不當初，他怎么就信了他們的邪。

　　真正進入秦皇陵內(nèi)部后，兇險的就不止是什么機關(guān)密道了。

　　秦王嬴政，雄獅百萬，死后怎可能有哪怕半分消減。若是沒有兵，王也非王。那些兵俑經(jīng)能工巧匠之手而成，栩栩如生，又堅硬無比�；`后更是兇煞，明明眼珠子都動彈不得，卻身手矯健一如生前，沒有半點行動滯澀的把柄可讓人抓。

　　陰森森的古墓再華麗也透著濃重的死氣，惡靈與走尸混在一處的場景既可怕又惡心，風晴雪和襄鈴不怕這個已經(jīng)是很難得了。可就是難得才麻煩。

　　三人剛在寂靜又狹窄的甬道中轉(zhuǎn)了兩三個彎就迎面撞上了兩只手里執(zhí)戈的兵俑，并排朝他們襲來。兵俑的步伐不快，卻整齊劃一，兩柄青銅戈夾著風聲迎面直擊。百里屠蘇身后有兩個姑娘站著，此時喝退她們二人也來不及了，只能立刻橫劍一擋，硬吃下這一擊。

　　兩個女孩子各自驚呼，手里趕忙也跟上了動作。

　　襄鈴灑出一把鞭炮到兵俑腳底，風晴雪則是一個善法甘霖揮手施在了百里屠蘇身上。

　　安靜的地宮內(nèi)驟然炸響了一片，百里屠蘇眉毛也不哆嗦一下，在煙塵里連刺三劍，兵俑所受傷害依舊有限，仍是一派生龍活虎的模樣。襄鈴找了個空隙一扇子敲過去，兵俑紋絲不動，這一下大概感覺比撓癢癢還不如，反倒是被一戈撩出一個大口子，傷得幾乎動彈不得。風晴雪的情況只好上一點兒，恐怕也由于是她忙著給兩人施法治療，根本騰不出手去攻擊兵俑的關(guān)系。

　　這一通手忙腳亂的，叫百里屠蘇有點兒無奈。好在幾輪攻防下來，兩位姑娘也發(fā)覺自己只要顧著防御、治療和嗑恢復(fù)的藥品，戰(zhàn)斗的節(jié)奏反而順暢得多，便就這樣做了。兩人互幫互助，倒是沒有倒下，只是誰也沒顧上給百里屠蘇幫點忙。

　　戰(zhàn)斗的動靜實在不小，遠處的兵俑竟也循聲而來，這些靈這樣守了戰(zhàn)了千百年，也是忠心耿耿得嚇人了。

　　百里屠蘇抓住機會打碎了一只兵俑，見有機可乘，便對身后二人道：“你們先向前。少出聲�！�

　　之前因勸說而放下的念頭轉(zhuǎn)瞬回來了，這仗還真不如自己一個人打，至少還省點兒吃喝跟藥物。百里屠蘇其實也不覺得自己厲害，只是這樣方便還省心。

　　趁著更多的兵俑未把道路堵上，百里屠蘇也不戀戰(zhàn)，立刻跟著兩位姑娘疾步前行。他們盡量避戰(zhàn)，屁股后面的兵俑跟了一路。等到了寬敞些的墓室內(nèi)，三人找了個角落躲了起來，屏息靜候，失去目標的兵俑亂逛了一會兒便要離開。

　　百里屠蘇探頭一瞧，兩隊人留在這個廳內(nèi)把守，其他人列隊往更深處走。

　　再待上了片刻，他們才跳出去繼續(xù)戰(zhàn)。襄鈴受了囑咐，絕不再用大地紅，也不直接揮著大扇上去敲人，只是間或放個法術(shù)。雖然效果不佳，但總算聊勝于無。

　　這兒的靈怪難辦得很，簡直有些油鹽不進了。相比之下，什么密室機關(guān)根本只是動動手指的事情，太簡單了。

　　等機關(guān)自己運轉(zhuǎn)的百里屠蘇悶頭沉思，心想幸好方蘭生跟著紅玉去送人，或許會被村民們拖延腳步。要是自己速度快些，直接讓他來見到獲救的歐陽少恭就好了。這也是他想得太甜了，秦皇陵內(nèi)摸索推進的速度實在說不上快，且那邊的村民們丟了孩子，估計是要上趕著把幫手往外送的，哪兒會讓他們浪費時間。

　　再過了幾刻，百里屠蘇正謹慎地向前走，方蘭生精神的聲音卻突然在空蕩蕩的廳室內(nèi)回蕩。仔細分辨了一下便知那是從背后傳來的聲音。

　　他愣了愣，不等見著人就盯著左右兩側(cè)的甬道開始警覺起來。他們一路上清理了全部能看到的靈，又解除了所有的機關(guān)。

　　方蘭生他們進來的路可以說是毫無阻礙。

　　但再往后就說不準了。

　　在他目力所及范圍內(nèi)，不太寬的通道內(nèi)就有面對面站好在石墩上的八隊兵俑，距離不遠，卻仿佛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里一樣，又或許是堅守著自己的崗位。

　　“木頭臉，你看石頭哪？！”

　　方蘭生終于走出甬道，說話終于不帶著那么大回音了。

　　“噓——閉嘴，呆瓜！這些石頭可討厭了！”襄鈴簡直想跳起來捂上方蘭生的嘴。她可再使不動天狐千幻了，眼下心里想的全都是能不戰(zhàn)，就不戰(zhàn)。

　　她這一副如臨大敵小心翼翼的模樣一時間倒真讓方蘭生什么都沒問就閉上了嘴。

　　反而是百里屠蘇，確認了眾人所處之處的安全后，開了金口。

　　“你怎么來了？”

　　是你怎么來了，而非你來了。

　　這就讓人有點火大了。方家小少爺一指一叉腰，很有些氣急敗壞地說：“少恭在這里，我當然要來！”下一句恐怕就要是少恭和我什么關(guān)系了，這話聽了也有些讓人頭疼，不如趕緊打斷了去。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方蘭生覺得此人甚是無賴，世間哪兒哪兒會有他覺得好說話的地方。裝模作樣捋袖子想跟百里屠蘇好好說道說道，又有人大著嗓門兒晃了上來。是那臭酒鬼。

　　百里屠蘇又瞄了眼那些站定的兵俑。

　　六個人現(xiàn)下圍成一團，嘴上嘰嘰呱呱地吵個沒完，百里屠蘇已然開始盤算著接下來的對敵之陣了。

　　這個尹千觴尚未在他面前出過手，實在不知深淺。不過身量擺在那兒，還有那柄大劍，怎么也要比姑娘家看起來合適一些。風晴雪與襄鈴最好是退在后面休息。

　　古墓再怎么豪華，甬道也不比窄巷寬多少。人多了反而施展不開。三個人算是撐死了，最好還有一人錯后兩三步，才更得靈活施展的位置。

　　這樣一想，或許還是方蘭生要來的更合適一些。

　　只是他那小身板兒，百里屠蘇又止不住地擔心。感覺兵俑隨手摸他一把，這人就立撲了。太兇險，實在太過兇險。

　　成事要冒風險的，誰都曉得。但是好人嘛，總是這樣想的。風險這玩意兒自己冒得，旁人……尤其是友人親人愛人，那就冒不得了。

　　可架不住方蘭生膽子大呀，這點百里屠蘇早就知道了。正常人能有幾個會跟修仙門派的弟子正面剛?cè)_的？回想那時模樣，就算來的是戒律長老，方蘭生還是抄著拳頭就上去了。后怕，當真后怕。

　　結(jié)果不等他猶豫完，其他人反倒是率先吵完了。

　　尹千觴夸張地甩著胳膊，朝兵俑筆直走過去，嘴里嚷嚷著：“傳說云有人可以一人之力劈華山，我沒那個本事，不過幾塊兒石頭還是劈的開的。恩公你可看好了，我不白拿酒錢的�！痹捳f著，大喝一聲，橫劍一斬，爆出力量來，還真一下就劈散了一只兵俑。

　　黑煙散去，尹千觴隨便側(cè)了身子就讓開了邊上將軍俑的一擊。

　　完了還沖方蘭生嬉皮笑臉：“拿人寶物傷人扈從有什么區(qū)別，要有雷也早就劈下來啦�，F(xiàn)在還沒有，那就是不用怕的意思咯�！�

　　這下一激方蘭生哪兒忍得住，撩了衣袍也沖了上去，誰也攔不住。

　　到了近前，將軍俑正巧招出白骨幡，泛黃的骷髏桀桀笑著，鬼氣森森。方蘭生一個急剎車，收了拳頭，反手攥著佛珠一揮。咒術(shù)一出，竟然也是一擊必殺的效果。當下便叉了腰，洋洋自得地瞪向尹千觴。

　　倆人三歲小孩兒似的在嘴上比來比去，完全忘記什么大敵當前，什么斬草除根。百里屠蘇無奈地飛身而至，給方蘭生擋下一劍，再順手一挑，打出一套招式。那兵俑還好端端站著，方蘭生習慣性地要去補上幾拳。結(jié)果才第一拳砸在兵俑石頭一樣的外殼兒上，對方啥事兒沒有，倒是他，手上立刻見了紅。

　　百里屠蘇眉毛一挑，伸長手迅速把人揪到了后方。方蘭生被拽著急退，左腳絆右腳，向后仰著倒進百里屠蘇懷里。

　　好在尹千觴上道，一件劃過空出的位置，結(jié)果了那只將軍俑。

　　“你去后面�！卑倮锿捞K冷冷說，一面把方蘭生從懷里扶起出來想往后推，一面朝紅玉使眼色。只要他們身位變得快，未必不能配合。

　　“你這人怎么回事呢？！男子漢大丈夫想反悔不成？”

　　方蘭生急了，修長的指頭緊緊揪著百里屠蘇前領(lǐng)不肯挪地方。

　　百里屠蘇聞言低頭瞪他，大概意思是“沒丟你出皇陵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煽丛诜教m生眼里也就只有木頭臉一號、木頭臉二號、木頭臉三號這樣的區(qū)別而已，哪兒看得明白，當下就腦補成了：“我就反悔了你能怎么樣？”這個氣得唷，嘖嘖。

　　他手上傷著呢，手背關(guān)節(jié)上蹭破皮了四處，中指附近最為嚴重，肉從皮的裂口翹出來，血也忙不迭地一點點往外淌。

　　這傷根本輕得很，放百里屠蘇身上那就算倆字兒——“無事”，完全入不了眼的�？煞欧叫」由砩希瑢Π倮锿捞K來說就是大事兒了。別說傷處了，就是傷口周遭都不敢碰的，只短暫瞄兩眼都肉疼心疼骨頭疼。

　　百里屠蘇手指虛換了一圈，繞在方蘭生手腕周圍，也不使勁兒拽開他手。

　　周圍兵俑雖然腳下不動，仍在各自的石墩上站著，手里卻借著兵器長度要來撩他們這群人，模樣詭異又滑稽。

　　方蘭生忙著揪著百里屠蘇跟他算賬呢，更沒有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本事了，只顧自己嘚啵嘚地說：“本少爺又不是來游山玩水怡情養(yǎng)性的！你把我丟后面跟吃飽了飯散步逛馬路有什么區(qū)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你休想把我當肥雞養(yǎng)啊我跟你說！”

　　其實對付行尸和招魂幡，他確是最佳人選，面對其他靈時記著保自己的命即可。他沒想著拿這事兒說道，百里屠蘇也不提醒他。鬼啊尸啊的怎么了，自己跟紅玉多砍兩下也能解決掉。什么也沒有安心強。

　　而且，鐵柱觀禁地內(nèi)一路的廝殺與自閑山莊內(nèi)的周旋都很是一番歷練，百里屠蘇自覺劍術(shù)法術(shù)均有精進，此時卻仍嫌不足。方蘭生連著兩次都未能跟著鍛煉，手里的佛珠還是江都時買來給他換上的，百里屠蘇實在是不敢放心放他去搏。

　　那無方戰(zhàn)車可狠了，要是方蘭生一個不小心扎一身血窟窿，那百里屠蘇是定然要故技重施，叫其他人護送他回安陸，自己帶著尹千觴輕裝簡行一心輕松地去救人了的。

　　“你這是求死！”百里屠蘇眼下簡直操碎了心，百八十的念頭唰唰地在腦袋里過。嘴上本來就不會說什么好話，這會兒就更沒有了。不過方蘭生也是一個樣，倆人半斤八兩，誰也不用笑話誰。

　　嘴笨兩個字，害人一輩子。

　　果不其然，方蘭生不滿地直哼唧，拿兩只大眼睛自以為很是窮兇極惡了地瞪著百里屠蘇，臉上滿滿的可不就寫著——求死？這不是你百里大俠的長項么。

　　這話沒說出口，主要是為了積一積，一會兒找夠了十條八條的理由，拿字數(shù)都能砸暈百里屠蘇。

　　眼見著說不動，百里屠蘇又好不容易憋出四個字：“不知死活！”

　　好嘛，這一家子從上到下從老到小詞匯量就這么點，根本翻不出花兒來，一水兒的冰塊兒木頭。感情天墉城根本不是仙山上的大派，是冰箱。

　　“哼！”方蘭生憤憤不平，“生是夢，死是夢，知與不知皆是夢。生后死，死后生，夢醒之后還與夢相連。我若不知，圣人知；圣人知了，我便知�！彼靡獾囟稌�不信這些彎彎繞繞不暈這塊兒木頭。

　　果然沒人在這方面跟他辯，都聰明得很。

　　百里屠蘇手有點兒癢，也想給方蘭生一拳搗暈了叫人扛走。肚子痛總比血窟窿強�？墒寝D(zhuǎn)頭一想，手也痛肚子也痛，該要委屈哭了，還是少痛一點比較好。只好放軟了腔調(diào)，道：“先包手。”

　　他從包袱里取出傷藥和繃帶，見方蘭生還那樣傻站著不動，便拿手背蹭蹭方蘭生的手腕：“松手�！�

　　尹千觴嘖嘖兩聲，表示看不下去了，牙疼。掉臉招呼了紅玉和風晴雪，拿周圍這些活動范圍有限的兵俑練練手。輪番敲打下來，兩個姑娘果然覺得費勁。紅玉也缺了一戰(zhàn)，但無傷大雅，只是吃了兵器短的虧。

　　百里屠蘇領(lǐng)了方蘭生歸隊，換下兩位姑娘，這會兒方蘭生才后知后覺知道羞。

　　紅玉笑著給他們找臺階：“恐有漏網(wǎng)之魚從背后來襲，我殿后照顧妹妹們，猴兒就交給你們照應(yīng)了�！�

　　方蘭生也給自己找臺階：“快去找少恭！快點快點！”

　　百里屠蘇嘴里最后蹦出一個字兒：“可�！�

　　也不知道回答的是誰的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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