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26號高速公路，雨一直不停下。

　　可能是大雨導(dǎo)致信號不佳，導(dǎo)航一直提示找不到路段地圖。開車的男人憤憤捶了一下觸屏，從懷里摸出一根煙來，試圖緩解一下焦躁的情緒。

　　公路上并沒有其它車輛，漆黑的夜隨著道路不斷延展，深得仿佛沒有盡頭，高強度霧燈打出的光很快就被四周的濃黑吸收，可見度不過十幾米的距離。

　　腥咸的海風(fēng)混合著雨水隱隱約約吹入鼻腔，公路的另一側(cè)靠海，崖壁峭立，彎多路陡，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車墜入海里，老練一點的司機根本就不會在這種天氣上這條公路。

　　男人深吸了一口煙，讓煙草的味道在胸腔里縈繞，他并沒有放慢速度，而是繼續(xù)踩了一腳油門，油表燈剛好在這個時候亮起，停在警戒線的位置。

　　“偏偏這個時候沒油！”他忍不住低咒一聲，將煙掐滅。車速緩了下來。

　　又開出幾百米，就在男人想熄火的時候，彌漫的雨霧中意外出現(xiàn)一點霓虹，在又濃又黑的夜幕中閃爍。

　　“這附近應(yīng)該沒有加油站啊。”男人疑惑自語，仿佛被那道霓虹吸引著加快車速靠近。

　　開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加油站，而是一家新開的汽車旅館，就座落在路旁，剛才看到的霓虹正是這家旅館的燈牌，高高矗立在外檐，寫著“食宿加油”四個字。

　　“什么時候這里新開了一家汽車旅館？也好，加滿油再走�！蹦腥四樕下冻鲆苫蟮纳裆�，卻又長抒一口氣，鳴了一聲喇叭，徐徐開進來。

　　這是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汽車旅館，簡單的二層小樓圍合成一個小院，一樓是車庫，二樓是房間，門廊上亮著昏黃的小燈，在大雨傾盆的夜里，能碰上這么一家店實在是幸運。

　　男人停好車，從雨中飛快地穿過，推開門，走進前廳。

　　叮咚，風(fēng)鈴輕響。

　　“歡迎光臨”，屋內(nèi)，略微有些低啞的男中音響起。

　　旅館主人是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白色暗紋襯衫藍色牛仔褲顯得身材頎長挺拔，頭上的棒球帽沿拉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白得有些透明的下頜曲線和微紅的唇色。

　　男人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屋內(nèi)是簡樸的中式裝修，前臺正中掛了個古樸的時鐘，指針正指向十一點二十分，大堂中央則掛著一幅足有八尺大小的水墨山水畫，“秋山晚渡”四個字飛白蒼勁，十分搶眼。

　　“先生，加油還是住宿？”

　　青年拉了一下帽檐，略微低啞的聲音在綿密的雨聲下顯得不太真實。

　　“哦，加油。97號汽油，加滿�！�

　　男人把車鑰匙遞給青年，不小心觸到對方手指，竟覺得冷得像冰。

　　除了這位不想以真容示人的青年，旅館似乎沒有其它員工，四面安靜得只有似乎怎么也落不到盡頭的雨聲。

　　也不知怎么，男人總覺得這屋里有點不對勁，這是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汽車旅館，普通的家具組合和室內(nèi)布局，可就是隱約有種說不上來的的怪異感。

　　他揉了揉眉心，覺得大概是多心了，慢慢踱到那幅水墨山水畫前。

　　從一進門起，他就覺得這幅畫透著莫名的熟悉感，構(gòu)圖雖然簡單，氣韻卻空靈飄逸，秋雨霖霖，群山逶迤，一條鳥道在其間延伸，密林中隱隱露出房檐的一角，被霧氣包裹，另一側(cè)怒海滔天，搖蕩的海水就像要撲到臉上來。

　　門外風(fēng)鈴叮咚，男人心魂一蕩，猛地清醒過來。有那么一瞬間，自己似乎就在這畫中。

　　“先生，油加滿了�！�

　　風(fēng)鈴響起的瞬間，青年已經(jīng)走到眼前，將鑰匙交還給男人。

　　“謝謝，可以刷卡嗎？”

　　男人定了定神，接過鑰匙，掏出錢包付賬，微妙的戰(zhàn)栗感始終揮之不去。

　　“這么大的雨，您還要上路嗎？”

　　青年說，壓低的帽檐下依舊看不見半點表情。

　　“啊，是的。我答應(yīng)過他十二點之前一定要趕回去給他慶生�！�

　　男人原本焦灼的臉忽然露出一絲溫柔。

　　“生日年年可以慶祝，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呢？”大概是膚色蒼白的緣故，燈色昏沉下，青年的唇竟紅得有些妖異，“一年前，也是一個下雨的晚上，這附近出了一宗車禍，車主連人帶車落到了海里，連尸首都沒撈到，惟一的親人只有一個弟弟，幾次三番過來打撈都無果而返，后來得了抑郁癥，不久前在這里跳海自殺了……”

　　男人的心一沉，不知怎么，心中那種焦灼感越發(fā)升騰，不由出口打斷：“好了，有勞提醒，我開車會注意的�！闭f完轉(zhuǎn)身欲走。

　　“先生！”青年從背后叫住男人。

　　“什么事？”男人不耐地回頭，如芒在背。

　　“雨濃路滑，容易迷路，出門請往東開，不要再往北走了。”

　　男人沒有再應(yīng)答，徑直推開門，就在他轉(zhuǎn)過身的瞬間，眼角的余光掃過地面，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識到那種揮之不去的怪異感從何而來了。

　　這間屋子的所有家具，包括青年本人，都沒有影子。

　　……

　　雨霧似乎比先前又濃了幾寸。

　　直到汽車再次返回高速公路，男人一顆吊到嗓子眼的心才開始慢慢落地，他回頭看了一眼雨色中越來越淡的霓虹燈牌，尋思離開時青年最后說的那句話。

　　“往東開，怎么可能……”他自言自語道，這條路他開過好幾回，就這么一條向北的直道，向東開就是深山，不可能再有路。

　　難道剛才看到的是幻覺？……不肯露出真容色白如紙的青年，沒有影子的詭異汽車旅館，還有那幅仿佛要把人吸進去的秋山晚渡圖。

　　聽老一輩人說，燈下照不出影子的只有鬼魂，半夜深山怒海行車，霧氣蒸騰，云澤幻化，難保不會出現(xiàn)什么怪事。

　　可是，如果是幻覺，油箱里的油卻是真實在地燃燒著，油表也顯示油箱是滿油狀態(tài)。這又是怎么回事？

　　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刷依舊不停地擺動，這場深夜的大雨絲毫沒有減弱的勢頭，往者已矣，男人歸心似箭，再顧不得細想。

　　行駛不多時，眼前數(shù)點燈光亮起，男人心中一喜，總算到出口了。

　　然而，隨著燈光逐漸靠近，男人又陷入了強烈的不安中。只見一棟三面圍合的二層中式小樓出現(xiàn)在眼前，燈牌高高矗立在外檐，上面赫然寫著“食宿加油”四個熟悉的大字。

　　……

　　又回到了剛才那家汽車旅館！

　　難道剛才走錯路了？男人細忖，不對啊，這條沿海公路并沒有叉道，一直向前開不會錯。難道這是一間連鎖汽車旅館？

　　短暫的不安過后，向來不迷信鬼神之說的男人很快就收斂心神，扶穩(wěn)方向盤，加速掠了過去。

　　高速公路上的時間仿佛沒有盡頭，四面的濃黑就像張著大嘴的巨獸不斷吞噬著車燈僅有的光亮，那股腥咸的海風(fēng)一直在鼻間縈繞。

　　深夜行車的神思恍惚中，男人腦海中又掠過汽車旅館上的那幅秋山晚渡圖，忽然找到了那種熟悉感的來由，暴雨傾盆，深山怒海，被霧氣裹住屋檐的一角，畫中風(fēng)景不正是此時26號高速公路上的景象嗎？

　　然而下一刻，男人便被一種深黑的恐懼感攫住了心神。正前方，漫天雨霧中，閃爍的霓虹燈牌散發(fā)著越發(fā)妖異的光芒。

　　他又轉(zhuǎn)回來了！

　　男人像想起什么似的，他迅速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指針正顯示此刻是十一點二十分。

　　從他進入那家汽車旅館起，時間就一直沒有再走動過。

　　汽車靠邊緩緩?fù)Ａ讼聛�，男人泄氣地仰靠在座椅上。從前聽說過陽氣弱的人半夜走路會遇到鬼打墻，人總是在一個地方不停地兜圈子，這下恐怕自己也遇上了……

　　男人素來也不是個膽氣弱的人，既然這條路把他屢屢往這家汽車旅館引，不如干脆再進去探個究竟。

　　踏上臺階，叮咚，風(fēng)鈴聲依舊。

　　下一秒，男人忽然被那個膚色蒼白的青年迎面撞個正著，他不由伸手就捉住了身材孱弱的青年，手底下是幾乎沒有溫度的清瘦身軀。

　　“你怎么還在這里？你沒有聽我的話往東邊走是不是？”

　　青年先開了口，他依舊半低著頭，帽檐陰影下的唇線幾乎繃成一條直線。

　　“東邊并沒有路，只有一條北去的路可走。”男人沉聲道。

　　“先生，這山海之間，霧重水深，有路無路我比你要清楚，你聽我一句勸，往東走，不要回頭�！�

　　“你是誰？”男人追問。

　　青年遲疑片刻，輕嘆了一聲。那嘆氣聲細得像一陣煙霧。

　　“我在這里等我哥哥，他迷路了，找不著回家的路�！�

　　電光石火間，男人忽然想起青年說過的那宗車禍。

　　“你就是那個跳海自殺的弟弟？”他顫聲道。

　　難道世上真有人死后魂魄凝聚不滅的事情？……

　　“哥哥的尸骨……我一直找不到，找不到……”青年垂著頭，肩頭聳動，似乎在哭泣，“沒有親人收斂的尸骨，魂魄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會一直在死去的地方游蕩，重復(fù)死前的情景，直到有人給他指引道路，才會真正安息……”

　　男人心中涌起一種怪異的情感。他不是那種容易被溫情打動的人，不知怎么，卻忽然陷入眼前這個青年悲傷的情緒里。

　　他甚至注意到了對方毫無血色的指關(guān)節(jié)緊緊扣住袖口。

　　他張了張嘴，卻又不知可以說什么，他實在沒有安慰亡魂的經(jīng)驗，眼神卻不期然又飄到了大堂中央那幅秋山晚渡圖。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

　　啊，是雨停了！畫中原本被濃重雨霧包裹的屋檐露出清晰的一角，而另一側(cè)原本在雨水中掀起巨浪的海面竟然平靜下來。

　　男人忽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溫柔挾裹。

　　“您快走吧，不要再耽擱了，”青年停止了哭泣，似乎是松了一口氣，嘶啞著說，“出門向東走，一直開，不要停，就能回家了……”

　　忽然間，男人就像被一股力量推回車里，頭腦有一瞬間的懵懂，只看到門邊青年忽然抬起來的臉，紅唇微動，似乎說了四個字……

　　他來不及細想，心一橫，點燃引擎，轉(zhuǎn)動方向盤，向東奔馳而去。

　　……

　　肆虐的大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海風(fēng)腥咸的味道漸漸消散，車輪下的道路開始有了真實的觸感，濃黑散去，天邊隱隱出現(xiàn)了一抹魚肚白的顏色。

　　想起這驚魂未定的一夜，男人恍若身處夢境。所幸，喜悅的情緒很快就沖淡了昨夜的驚魂，終于回家了……錯過了給弟弟慶生的時間，他會生氣吧，買什么禮物彌補呢？他一向喜歡收集各種帽子。

　　帽子……心臟好像忽然被什么揪住，他猛然記起來，被推出門的那一剎，他分明看到了青年的臉，還有最后他聽得不甚清楚的四個字：

　　“哥哥，再見……”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