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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忘言
楔子
當(dāng)時有一片凜冽的白花。
他和她站在花的兩邊,如同站在刀刃的鋒線上。
回之一
彼時正是亂世。
晏國立國不久,外有數(shù)國虎視眈眈,內(nèi)有諸侯問鼎逐鹿。
葉忘言就是其中的一個。
葉家世代督鎮(zhèn)流霞關(guān)外五州二十一城,到了他這一代,忘言公子動天下,卻是數(shù)國相招皆不應(yīng),逍遙自得。
那一日里,他獨自入山賞雪,慢慢行來,欣賞著凍成飛練一般的山澗。
然后,風(fēng)動白梅,他就看到了那個女子。
那是一瞬間的事,雪壓壓一片白梅之后,那個女子仿佛從開天便佇立在那里,雪白的狐裘、琉璃色的眼睛、漆黑的頭發(fā),以及,蒼白的指尖,就連她身后盛滿雪花的涼亭飛檐,都像是什么鳥兒的翅膀。
冷冽的風(fēng)里有酒香。她正在煮酒。
忘言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四周極靜,能聽到紅泥爐下火焰彈破的聲音,水沸酒好,那個女子慢慢抬頭,泠泠的,與他隔著白梅相望。
她的眸子極清冷,卻偏偏又從深處滲透出一點極灼人的熱,波光流動中忽然就帶上了鋒銳的味道,仿佛刀刃的鋒線。
看了他一會兒,那個女子忽然笑了起來,剎那,一花亂眼。
“要來喝一杯嗎?”那女子搖了搖手上的酒杯。
“那是自然。”忘言一笑,身形一展,向云坳掠去。
杯是凍石,酒是“白露”,辛辣泠洌,入喉之后卻是一路溫潤。
三杯酌盡,天邊已經(jīng)抹上了淡淡的夕陽煙霞,看著那個女子清雅白皙的面容,忘言不知怎的,開了口,“我叫葉忘言!
“我知道!迸涌此谎郏D(zhuǎn)身向云坳深處走去,“下月初五,此地此時。”
他沒有問這女子的名字,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拂梅而過,被她那蒼白指尖碰觸過的白梅都剎那變得刀鋒一般銳利。
從那天之后的半年里,他每月都要去那里一次,飲那女子溫好的白露,和她聊天。
她非常聰明。與她對話有一種拿指尖撫摸刀尖的感覺,危險,但是卻讓忘言愉快。
偶爾,她會為他吹奏羌笛,一曲《涼州》,竟然是異樣的蒼遠(yuǎn)遼闊。
他就會微醺的瞇起眼睛,仿佛眼前就是黃河云間,孤城萬仞。
酒酣之時,她一曲未竟,忘言彈劍長歌,那個素衣的女子一張清雅容顏上會有淡淡神采浮動,在他看來,云動天開。
他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名字,對于她的一切都不聞不問,仿佛天經(jīng)地義。
轉(zhuǎn)眼盛夏就到了,漫山遍野都是不知名的小小白花,忘言踱向那個小亭,卻沒有見到那個慣常素衣的女子,只看到一壺冰冷的“白露”,下面壓著一張小小的字條。
上面是一筆流暢行書,筆墨酣暢之間寥寥幾個字,“八月十五,流霞關(guān)頭。”
盯了一會兒那張字條,忘言忽然笑了起來,他小心翼翼的把字條收好,修長的指頭撫摸上了樸素的銀壺,仿佛手掌下是情人長發(fā)一般的溫柔,過了片刻,他慢慢擰開蓋子,仰頭飲盡。
八月十五,月正中秋,晏國大軍壓境流霞關(guān)。
回之二
再次見到那女子,果然是八月十五,流霞關(guān)頭。
她站在流霞關(guān)頭,身后是晏國五十萬鐵騎。
他則在流霞關(guān)下,身后是葉家五州二十一城三十萬雄師。
忘言安靜的看著她,那個女子素衣翩翩,長長的衣袂翻飛在北地的燦爛陽光之下,宛如蝴蝶。
“誒呀,在這種場合下再赴舊約……似乎有點奇怪。俊彼偷偷淖匝,抬頭看去,朗朗一笑,“故人前來赴約了。”
城頭飄落了清冷的聲音,“葉公子可愿意上城一敘?”
身后將領(lǐng)一聽這話立刻嘩然,忘言一擺手,阻止他們進(jìn)諫,想了片刻,他抬頭,頭頂上方蒼天如洗,那個女子站在陽光之中,看不清面容,他卻不知為何想起了記憶中漆黑的頭發(fā)琉璃色的眼睛。
“我上去。”他說。
城樓上只有他和她,中間是一張小小的桌子,一個杯子一壺“白露”。
忘言嘆了口氣,走近她,看著她那對琉璃色的杯子,“你到底是誰?”
“晏國永信帝姬弦歌!彼恼f。
原來是她。
弦歌,晏國桓玄帝先后所生惟一嫡女,是諸多皇子皇女之中,最早被封王爵的人。
晏國女子即位之權(quán)在男子之后,除非整個皇族之中沒有男子了,才會由女子即位,但現(xiàn)在時逢亂世,數(shù)國對立,桓玄帝十?dāng)?shù)個皇子皇女都才華橫溢,她卻依然以女子之身獲封了等同于親王的帝姬之位、最有可能成為儲君的人。
不是絕頂聰明、不是心狠手辣,怎能安穩(wěn)坐上這個位置?
這樣一個女人,現(xiàn)在就在他面前。
忘言一點都不意外:合該是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弦歌。
他看著弦歌慢慢為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抬頭,那一瞬間仿佛有上古名劍出鞘,凄森寒氣竟讓忘言心中一凜,“忘言,我需要你!
她叫得如此親昵。
忘言看著她琉璃色的眼睛,慢慢的吐出兩個字:“是嗎?”
“是的,我未來將是晏國帝王,我需要你,忘言!
他卻笑了起來,“弦歌,你知道我的愿望!
她有片刻沉默。
她知道這個男人的,他和她一樣,都是具備王者資質(zhì)和愿望的人,她的愿望是這天下,他的也然。
望著那雙筆直凝視她的漆黑眼眸,弦歌幾乎想輕輕嘆息。
仿佛有什么要說,最終卻還是歸于死寂。
她把面前酒杯向前一推,神色從容,“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兩條路讓葉公子選了,這杯酒,或者,跟我走!
那杯酒從弦歌掌下推出,已不是清澈的顏色,而是深黑。
劇毒。
弦歌琉璃色的眼睛里透出清冷的灼熱,“我本來打算揮兵強(qiáng)取葉家領(lǐng)地的,但是在見到你之后,我改變主意了。”
“我決定,忘言,如果我得不到你,我就立刻殺了你!
忘言有那么一瞬瞪大了眼睛,隨即,才名驚動天下的男人大笑了起來。
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指頭曖昧的掠過她額前幾絲被陽光鍍上薄金的長發(fā),那個男人靠近她,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她,如同可以吸取人靈魂的深潭,“你在對我說情話嗎?嗯?”
弦歌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看他,忘言為她攏上被風(fēng)吹拂的長發(fā),指尖似乎帶了一點溫柔的意思。
“弦歌啊,你知道嗎?”
“嗯?”
“我剛才在想,真想讓你做我的妻子啊,只有你配!
那是,幾乎溫柔的呢喃。
陽光下,那個女子只是抿緊了嘴唇,發(fā)若流泉,衣如蝴蝶。
晏國桓玄帝常德九年,永信帝姬弦歌收回北方領(lǐng)土,北方領(lǐng)主葉忘言歸順晏國,封定侯,二月后,弦歌獲封儲君。
世人謂,天下歸心。
回之三
忘言并沒有留在京城,在京城停留不到半月,他就被調(diào)到了南方去平定叛亂。
忘言表現(xiàn)得沒讓任何人失望。
忘言公子動天下,未嘗一敗,等他三年之后回京,帶回來的是一卷地圖,晏國領(lǐng)土再開五郡。
龍心大悅的桓玄帝在文華殿擺下酒宴,為他接風(fēng)洗塵。
那日正是三月,天下盡春。
笙歌繚繞,宮燈在夜色里起伏到深晦的盡頭,忘言好不容易從圍著他慶祝的大臣中脫身而出的時候,弦歌正在聽一個樂伎演奏的《涼州》。
低低的調(diào)子,嗚嗚咽咽的聲音,她聽得很專注,燭光下的側(cè)臉映出一種曖昧的暖黃,竟然有稀薄的靜謐安詳。
那一瞬間的弦歌,仿佛和這大殿上所有人都身處不同空間,遠(yuǎn)離紅塵三丈,一片春風(fēng)楊柳,恍惚讓忘言想起了許久之前兩人初遇的時候,那梅花掩映之中素衣淡然的女子,心中一震。
但是那靜謐不過須臾,幾個皇子皇女圍攏了過去,七皇子敬了她一杯,她拿著杯子不知道說了一句什么,周圍哄堂大笑,但是忘言卻看得真切,她雖彎著唇,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他一皺眉,起身來到弦歌身前,舉杯一笑,“忘言敬殿下一杯。”
弦歌點點頭,把手里的酒杯放下,換了一個新杯,雙手捧起遞到忘言面前,那樣美麗的眼睛筆直的凝視他,“將軍為國立功,合該是弦歌敬將軍一杯。”
她的聲音那樣清朗,心底那波動的地方有了細(xì)弱的裂縫,忘言仰頭飲下滿杯的酒,“那忘言只好盡飲了!
一杯飲盡,賓主盡歡,忘言和諸位皇子寒暄了幾句之后轉(zhuǎn)身離開,似乎不經(jīng)意的帶翻了弦歌放在桌子上的酒杯,精美的長袍上浸濕了大片。
弦歌清亮的眼波跳了跳,眼神里有了一點奇妙的東西,“侯爺真是容易醉倒。”
他打著哈哈避過去,眼角卻掃到了一旁的七皇子,沒有忽略到他眼角一閃而逝的如釋重負(fù)。
忘言悠悠然的想起來;是了,七皇子是現(xiàn)任皇后所生的兒子,弦歌之下最有希望問鼎儲君的人。
離開宴席之后,他把未干的長袍交給了部下,拿去一查,袍角的水漬里有毒。
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殘夜將盡,天空是一片魚肚一樣的白。
弦歌弦歌,你也知道那杯中有毒,如果沒有我去阻止,你是不是要含笑飲砒霜?
忽然,他面前的蠟燭一個明滅,歸于沉寂。
長夜已終。
回之三
這年初夏,忘言回京的一個月后,殘春初夏,桓玄帝宣布要北伐烏方。
烏方和晏國從立國開始就摩擦不斷,這本來就是意料中事,在朝堂之上,桓玄帝點他為副將,點弦歌為帥,在點供應(yīng)后方糧草之人時,七皇子自動請纓;感蹪M口答應(yīng)。
殿下忘言聽得不住在心里冷笑;什么皇子請纓乃國家之福?分明是因為北方乃他舊地,他自己立的儲君又太過能干,怕他們挾兵自立,所以特意派了七皇子督運糧草,你有大軍如何?沒有糧草一樣生生餓死在流霞關(guān)!
他偷眼看了一下身旁的女子,弦歌站在朝堂上,唇角含笑,風(fēng)從殿口灌入,吹動她長長的衣袖,衣上織就金龍欲飛。
她對于桓玄帝的決定只是微微點頭,于是,北伐烏方就此定案。
出征前夜,東宮大開宴席,忘言和七皇子都在被邀之列。
酒宴正酣,七皇子到他面前,預(yù)祝他旗開得勝,他自然是領(lǐng)情,在放下酒杯的時候,七皇子悄悄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呵,來了。他安之若素,在宴席完畢之后,回轉(zhuǎn)自己的府邸,角門果然已經(jīng)侯著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那是七皇子府上的馬車,彼此都心照不宣,他無聲的上了馬車。
他將近清晨才從七皇子府出來,正是春寒料峭,馬蹄踏碎一地晨光,他唇角噙著一絲似笑非笑,掀開窗簾,向東宮的方向看去,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線笙歌,有如殘唱。
常德十二年三月,儲君弦歌,定侯葉忘言,出征烏方。
塞外星霜寒。
與烏方的戰(zhàn)爭,異常慘烈。
烏方本來就民風(fēng)悍勇,對于這一仗的艱難,他心里早已有了根底,如今,總算戰(zhàn)勝了。
北方的大地,總有一種遼遠(yuǎn)的蒼括。
忘言站在一個山丘上,凝神看著腳下一望無際延伸向天邊的草場。
從此之后,這片土地再不用擔(dān)心會被鐵蹄踐踏。
他恍惚有些出神,忽然聽到身后有得得的馬蹄聲,然后,暗香盈袖。
忽然就想起,數(shù)年前,他曾經(jīng)在一片如雪白梅中挽過一個女子長長的袖,也是這般淡淡的香味。
回頭,后方一騎白馬,馬上的女子有著漆黑的頭發(fā),琉璃色的眼睛,素色的長袖。
陽光流金,蒼天盡碧,她站在天地之間,宛如盛放的雪白火焰,任何人都碰觸不得。
“這里風(fēng)很舒服!彼男φf,跳下馬,仰頭看著頭頂上方天高云闊的碧藍(lán)。
“是很舒服,北地登高望遠(yuǎn),最是讓人愉快!彼χf。
弦歌點點頭,忽然轉(zhuǎn)頭看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忽然殺伐了起來!澳阒绬?從今日起,大軍糧草供應(yīng)改為按天供應(yīng)。”
忘言一凜;按天供應(yīng)大軍糧草,豈不是擺明了讓他們寸步難行?只要一斷糧,大軍立刻就被困在原地,一步都動彈不得!
他忽然想起自己離開京城的前夜,七皇子拉著他的手,饒有深意的對他說,“要看好這江山。”
原來,說的就是今日的局面嗎?
沒有在意他的沉默,弦歌負(fù)手往前走了幾步,語氣悠然清淡,“老七既然都走了這步棋,那想必京城里必然要有風(fēng)雨了啊!闭f完,她想了想,側(cè)頭,那樣子的神態(tài)居然帶了幾分天真的意味,仿佛要進(jìn)行的是很有趣的事情。
她隨性的坐在地上,拍拍身邊的位置,忘言遲疑了一下,坐在她身旁。
他能聞到弦歌身上淡淡的香氣。
弦歌對他說,“哪,你覺得事態(tài)會如何發(fā)展?”
他定了定神,“既然要推斷,就按最壞的打算,七皇子先用糧草卡住大軍,然后在京城……逼宮!
“……我該說,果然是我看中的男人嗎?”看了他一眼,素衣的女子唇角彎起了一個奇妙的弧度。
他回避了這句話,“殿下認(rèn)為該怎么處理?”
弦歌想了想,她忽然對忘言露出了一個近乎厚顏無恥的笑容,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兩個人靠的極近,這是他們到現(xiàn)在為止最接近的距離,近到可以聞到弦歌身上的味道,但是他現(xiàn)在無暇體會風(fēng)流,名震天下的忘言公子在看到晏國儲君那黃鼠狼偷雞一般的笑容時,他僵硬而近乎顫抖的問了一句,“……你、你想作甚?”
她又靠近了他一點,幾乎整個身子貼上他,笑容也越發(fā)甜美,“葉侯爺,北方是你的故鄉(xiāng)吧!
忘言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她笑瞇瞇的又貼過去一點,“所以……籌到足夠大軍用的糧草應(yīng)該沒有問題吧!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旦七皇子逼宮,立刻就地籌措糧草,殺回京城!
血液里天生叛逆的部分慢慢沸騰了起來。
“如何,有趣的提議吧!
他來不及說話,忽然就覺得肩上一沉,低頭,那個女子已經(jīng)靠在了他的肩上,悠閑的閉上了眼,長長的睫毛像是小小的扇子。
“讓我靠一下吧……”她說,身后萬里草原,長河落日。
桓玄帝常德十二年九月,七皇子在京城擁兵自立,喬詔廢儲君弦歌為庶人。
儲君弦歌并定侯葉忘言,即刻起兵!
回之四
有夜來山雨。
由大軍中挑選出來的數(shù)萬精銳騎兵在夜雨里火速前進(jìn),整個移動在黑夜中的隊伍沉寂得仿佛失去了聲帶,只能聽到馬蹄踐踏泥濘的聲音。
忘言和弦歌策馬在隊伍的前端,冰涼的暴雨打在弦歌的臉上,于夜雨之中竟然有淡淡的嫵媚感覺。
忘言有的時候總會疑惑,這樣一個纖弱身體,到底是從哪里獲得的力量與勇氣?
雨勢漸大,忘言看了看天空,策馬靠近弦歌,低聲問道:“殿下,距離京城還有二百余里,我們要先休息一下,還是一鼓作氣直接——”他詢問的聲音忽然停止,視線里依舊是那張白皙淡定的容顏,但是,他卻奇妙的覺得有一點點不對。
他沉吟片刻,下令備好一輛馬車。
他一碰弦歌,詭異的熱度立刻透過雨衣傳到了他的手指上。
那個女子有些遲鈍的看向他,清亮的琥珀色眸子里,帶了一種迷霧一般的感覺。
她在高燒!忘言心里一凜,立刻抱過弦歌,跳上馬車!
懷里的軀體異常的高熱,然后,柔軟,還帶了一點和她不相稱的,近乎甜膩的香氣。
弦歌沒有出聲,她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似乎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支起的肩胛讓忘言想起蝴蝶被打濕的翅膀,。
看著懷里失卻了刀鋒一般銳利,象個孩子一般的女子,剎那,忘言居然心疼。
一手抵住她命門大穴,輸入醇厚內(nèi)力,一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忘言慢慢的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說:“……沒事了、沒事了……弦歌……”
仿佛聽到了他的安撫,弦歌又勉強(qiáng)撐開了眼睛,看到是他,她模模糊糊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就彎起了嘴唇,孩子氣的蜷縮起身體,發(fā)出了一聲小小的嚶嚀,靠在他懷里,昏昏睡去。
那是她從未有過的柔弱姿態(tài)。
無論是初遇的白梅雪下或者是之后的宮燈十里,弦歌都如同刀鋒一般銳利堅強(qiáng),此刻,卻仿佛一掬弱水,那樣的柔軟。
弦歌漆黑的頭發(fā)蜿蜒過他的掌心手臂,有一種水草蔓生一般的觸感,忘言忽然覺得自己懷里是一捧燃燒的雪,冰寒灼熱。
他想得到這女子,與得到這天下的愿望一樣強(qiáng)烈。
有恒久的時間,他在黑夜中凝視著她,然后,緩緩的閉上了眼。
他在心里低喃:弦歌,是你給了我這個機(jī)會。
要“要看好這江山。”?
是的,是要看好這無限江山如畫山河——
他掀開窗簾,喚來自己的心腹,交給他一個信焰,吩咐他在入城之前燃放。
于是,在黎明時分,雨后青灰色的天空下,紅火的煙花炸開了在京城的天空外。
回之五
那是很漂亮的煙花,如同什么大紅的花朵盛放綻開在天際一般。
七皇子記得,這只煙花是自己在出征之前送給忘言的。
他當(dāng)時說了什么來著?啊,他想起來了,他對忘言說,需要他幫助的時候,不妨點燃這只煙火。話說得婉轉(zhuǎn),意思卻很明確:你有心歸順的話,就放這只煙火吧。
他并不擔(dān)心這里有詐,因為他已經(jīng)收到了密探的報告,弦歌現(xiàn)在高燒昏迷,大軍在事實上缺乏領(lǐng)導(dǎo)。然而,他最相信的,與其說是事實,不如說是相信忘言的野心。
忘言就是那樣的人,一個定侯不會是他野心的終點,他會樂于為了自己的野心進(jìn)行豪賭。
比如現(xiàn)在。
七皇子站在城頭,看著遠(yuǎn)處滾滾煙塵而來的大軍,他下令,如果忘言要進(jìn)城的話,可以,但是,只能帶著病中的弦歌獨身進(jìn)城。
忘言答應(yīng)了。
七皇子開始盤算,如何處置他這個已經(jīng)被廢為庶人的姐姐。
在這之前,他迎接忘言入城。
他必須親眼確定那昏迷的人真的是他的姐姐,不然他不能安心。
弦歌正在安睡,她被忘言用厚厚的狐裘小心的包裹著,恬靜的睡容象個孩子一樣,七皇子俯身看著她,忽然失笑。
“……皇姐,你也有今天。”
忘言也點點頭,“是啊,也有今天呢……”下一秒,七皇子只覺得頸上一寒,一柄寒光閃閃的劍架上了他的頸子。
那個俊美的男人笑得溫雅淡定,“殿下,你還是低估了葉某的野心。”
忘言早在京里安排好了人手,就在他擒住七皇子的剎那,早已埋伏好的人一擁而上,開可城門,大軍入城!
弦歌無法行動,七皇子人又在他手里,這大好機(jī)會,他怎會放棄?現(xiàn)在這京城里是他獨大,隨便扶持一個幼沖的皇子登基,晏國便是他的。
把七皇子丟進(jìn)馬車和弦歌拘押在一處,就在忘言抽身要去指揮大軍的時候,眼神流轉(zhuǎn),就堪堪看到了弦歌恬靜的睡臉。
有若春睡海棠,心里某個角落柔軟了起來,他伸手為她掖了一下狐裘,修長的指頭遲疑了一下,虛虛掠過她的鬢發(fā)。
“……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他知道弦歌現(xiàn)在聽不到,這話講來卻是近乎嘆息似的低弱無聲,仿佛允諾什么。
然后,有清澈如刀刃一般的聲音震動了空氣,頸上忽然一寒氣逼人,一枚針尖烏黑的細(xì)針抵在了他的頸上。
那個本來應(yīng)該高燒昏迷的女子微笑著看他,表情是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一樣笑吟吟的。
“那弦歌,就先在此謝過定侯的好意了!彼粗o盯著她的忘言和七皇子,唇角上彎,“對了,最好不要亂動,這針上劇毒,侯爺知機(jī),必不至于亂來!
她悠悠然的笑語,“大家都在演戲,只不過女人天生擅長一點。”
計中之計,而他和七皇子,都上當(dāng)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看著抵在自己咽喉的針,忘言忽然笑了起來。
“你現(xiàn)在很美,你知道嗎?弦歌!
“……我知道!蹦莻女子微笑,傾身,在他耳邊呢喃。
回之六
東宮之外是紛紛密密的一片不知道名字的白花,忘言抱膝坐在窗下,一手握了一卷翻了幾頁的書卷,一手握著銀色的酒壺,時不時喝上一口。
忽然,花拂影動,他就看到了一個素衣女子翩翩而來,就是那年云坳深處的驚動。
弦歌站定,素衣云袖。
一片凜冽的白花。
他和她站在花的兩邊,如同站在刀刃的鋒線上。
“你來了?”他似笑非笑。
“我來了。”那個女子也似笑非笑。
她從容走進(jìn),身后的侍從送上一個用錦緞覆蓋的托盤,隨即離開,剎那,這東宮無限荻花之中,就只剩了他和她,成就最初。
心里某處忽然細(xì)細(xì)密密的疼了起來,忘言笑了,“陛下找我有什么事?殺我嗎?”
“也許。”
“哦?”他有趣的眨眼。
弦歌掀開了一半錦蓋,里面一杯美酒。
“這是第一條路。”
“唔,毒酒,殿下還算念著舊情,那第二條路呢?”他幾乎溫柔的問,看著弦歌眼神輕輕一動,掀開了另外一半錦蓋。
——下面是一頂鳳冠。
忘言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笑不出來了。
好吧,每次都是這一套,但是這次拿出來的東西驚悚了很多。
弦歌這時卻抬了頭,一雙琉璃色的眼睛從下往上的看他,帶了霧氣一般的嫵媚。
她用柔軟的袖子掩了口,“我說過,忘言,如果我得不到你,我就立刻殺了你!
忘言收斂了一切輕妄神色,他認(rèn)真的看著面前的女子,“為什么?”
弦歌笑了起來,“你聰明、你有能力、你俊美、你和我門戶相當(dāng)——你信嗎?”
他神色如常,“我信!
她琉璃色的眼里卻忽然多了一絲惘然,“……那……我說,你是惟一能看出我將飲毒酒的人……你信嗎?”
他不語,只是緊緊看她。
她低下了頭,素衣下是一片細(xì)膩的頸項!拔夷翘齑_實發(fā)燒了。你啊……是惟一發(fā)現(xiàn)的人,你信嗎?”
忘言還是沒有說話。
于是,剎那流轉(zhuǎn)成永恒,他只是看著面前的的女子素衣上流泉一樣漆黑的頭發(fā),過了很長時間,他忽然笑了,他走到桌子前,彈動了一下面前華麗燦爛的珠冠,“唔……我只有一個要求!
“嗯?”她問了一聲,還是沒有抬頭,聲音低低軟軟,聽著居然有幾分嬌憨的味道。
“換一頂吧,我戴這個一定難看死了!
忘言公子動天下,只嘗一敗,一敗涂地。
尾聲
桓玄帝常德十二年,七皇子作亂,儲君弦歌平亂,廢七皇子為庶人,新年后,桓玄帝退位,弦歌登基,立定侯葉忘言為王夫,改元翔凰。
不過……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現(xiàn)在,輕煙一裊,白花如雪。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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