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驪珠
她對他說,你不愛我,我會死去。
所謂,一語成讖。
長生第一次見到驪珠的時候,她還是介于孩童和少女之間的年紀(jì)。
那是一個黃昏,她坐在太液池邊,赤裸白皙的足踝踢踏著碩大圓潤的荷葉,淡金色的,一層一層迭起的紗衣長長的拖曳,領(lǐng)口是那種古老的款式,煙攏一樣的層層疊疊中露出小小的肩頭,上面有在夕陽里閃閃發(fā)光的金色長發(fā)。
遠(yuǎn)遠(yuǎn)的,長生聽到她在哼著什么,淡淡的不成調(diào)子,卻軟嫩得如同花瓣上的露珠。
忽然,她停止了歌唱,轉(zhuǎn)過頭,淡灰色的眼睛看著他,額頭上有一顆小小的晶石。
不知怎的,長生就伸出手臂來把她抱到了一邊,“小心掉下去!
那孩子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了他片刻,忽然就綻開了笑容,象只小動物一樣依偎在了他懷里。她幾乎是稚氣的摸摸他漆黑的長發(fā),和自己的頭發(fā)比了比,得出一個結(jié)論,“嗯,你的比較漂亮!彼煺娴纳焓秩ッ难劬,咯咯的笑著,“你有一雙天底下最漂亮的眼睛。
長生只覺得她那樣還帶著孩子氣的面容分外可愛,隨手摘了一個蓮蓬,細(xì)細(xì)剔掉里面苦澀的蓮心,喂給她吃。他覺得自己在喂一只嬌羞的小貓。
忽然,那個孩子靈敏的聽到了什么,她一下子跳起來,長生懷里陡然一空,剛要吩咐她小心,卻看到她被柳樹后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抱起,她象只什么小動物一樣,在男人懷里滾做一團(tuán)。男人抱著她向長生的方向走來!绑P珠,這是你長生哥哥!
驪珠?他聽過這名字。她是昊國的異數(shù)。不是皇子皇女卻被嬌養(yǎng)在內(nèi)宮。
長生還知道,驪珠的母親殺了他的母親。
男人——他的父親、昊國的陽泉帝,偌大帝國的統(tǒng)治者在他面前停住,小心的讓懷里的少女傾身看他。
驪珠向他的方向伸出手,淡灰色的眼睛直直的看他,長生伸臂把嬌小的少女抱到了懷中,展開溫柔的笑臉,“我是燕長生,驪珠,你叫我長生就好!
驪珠甜美的笑著,天真的伸出手撫過他俊挺的眉眼,攬住他的脖子,軟膩的嘴唇貼上了他的面頰,隱約有冰涼的水的香氣,“嗯。”她愉快的答應(yīng),然后無邪的咯咯笑了起來,她似乎在宣布一個秘密一般小小聲在他耳邊宣布,“我喜歡你的頭發(fā)和眼睛,長生!
還好,驪珠不討厭他,長生淡淡的想著。
陽泉帝是昊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君主,同時,他也有那樣多的妃子——沒有人認(rèn)為這不對,包括那些在深宮虛擲華年的女子。
驪珠的母親是陽泉帝生命中惟一的例外。
沒有人知道她是誰,甚至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在陽泉帝登基的時候,他按照慣例獨自進(jìn)入神廟祈禱,然后,七天之后,陽泉帝帶回了她。
那是個美麗得不象人類的女子,陽泉帝寵愛她,勝過一切的妃子,但是卻依舊不能挽救她的生命,在一次宮闈事變之后,她死去了。
關(guān)于她的死,有太多的傳言,其中最匪夷所思的一種,是說那個女人如同一面玻璃的鏡子,在陽泉帝面前靜靜崩碎,化為了任何人也觸碰不到的灰塵。
那個白發(fā)的老宮人說得活靈活現(xiàn),她說,那個女人臨死前對陽泉帝說,你不愛我,我會死去。
那樣的八個字讓長生牢牢的記在了腦海里。
他的母親也是這樣,陽泉帝不愛她,所以,她默默死去。
當(dāng)年那場宮變牽連了陽泉帝所有的后妃,長生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個,那個出身尊貴的女子在用自己的青春和美麗裝點了陽泉帝的人生之后,被送入冷宮,在一個梨花剛剛吐蕊的季節(jié),沉默的死去,那時她惟一的兒子正在寂寞的看著雪花落下。
所有的皇子皇女全部被趕出京都,長生彼時還是個少年,連母親最后一面都來不及見,就被送到了極冷的北方。
代替他們陪伴陽泉帝的,就是驪珠。
在那個女人死后不久,陽泉帝從神廟里抱回了還是小嬰孩的驪珠,他對所有人宣布,她是那個女子的孩子。
北地經(jīng)常下雪,看到晶瑩雪花的時候,長生就會想到,那個在宮女口中化為煙塵的女子,是不是就崩碎成了這樣的碎片?
每當(dāng)想到這里,長生總是想笑,然后冷冷的想那個名字,想到胸口發(fā)疼,想嘔吐的程度。
驪珠。
陽泉帝這次招回了所有的皇子。他老了,他需要一個可以繼承這偌大帝國的皇子。
廣大的金殿上,皇子們屈膝跪倒,長生跪在最后一排,聽著他父親說著什么。
忽然,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金殿上極靜,誰敢這么放肆?所有人都愣住了,長生剛要抬頭,,背上一重,柔軟嬌小的身子依偎了過來。
然后那么寂靜的大殿上,驪珠嬌軟的聲音肆無忌憚的響了起來,“長生長生,陪我去玩嘛~~”
長生驚訝的抬頭,下意識的看了看陽泉帝,那個從來不茍言笑的男人居然露出了慈祥的表情,他招手,把驪珠喚了過去,扣好她身上長長的外衣,抱起她,慎重的交到了長生的掌心,“去吧,長生,好好陪她。”
長生點點頭,抱著驪珠出去,來到了她最喜歡的水榭旁邊,長生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最愛蓮花,眼睛里有了一點惆悵的顏色。
小手忽然巴住他的面孔,驪珠精致端正的容顏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她幾乎有些憂傷的看著長生清澈的褐色瞳孔,“長生,你不高興?”
“……沒有。”他柔聲的哄著驪珠,那個孩子在凝視了他片刻之后,乖乖的伏在他懷里。
驪珠細(xì)聲細(xì)氣的說:“不要這個樣子,長生,你不高興,我也不開心!
他忽然想笑,冷酷的想,你不開心與我有什么相干呢?
他真的笑了出來,卻是笑得云淡風(fēng)輕,溫柔可親。他抬起驪珠小巧的臉龐,落了軟軟的吻在她額頭上安慰著,懷里的孩子發(fā)出了小貓一樣的嗚咽聲,緊緊的攀住了他的頸子,聲音仿佛是從長生的胸口發(fā)出來的一樣。
驪珠是很活潑的孩子,但是卻并不好親近。誰都知道陽泉帝寵她,有多少人對這十幾歲大的孩子諂媚巴結(jié),但是驪珠一概都不理會。從那日太液池邊見到他開始,驪珠就只看他一個人,
長生長生,她經(jīng)常這么一疊聲的叫,那對美麗的淡灰色眼睛筆直的看他,清澈如水,沒有絲毫的陰霾和扭曲,從不轉(zhuǎn)開。
驪珠總能輕易的找到他,無論他在那里,是在深宮一角還是重重人海,只要他回眸,必然就能看到那雙淡灰色的眼睛那樣一瞬不瞬的看他。
在那雙眼里,他便是這個世界。那樣筆直的注視,幾乎讓長生毛骨悚然起來。
常有宮女說,四皇子和驪珠殿下關(guān)系就是好,仿佛是前世的緣分。
緣分?分明是冤孽。長生冷冷的想。
驪珠攀上了他的頸子,和風(fēng)吹動了她長長的發(fā)絲,她定定看他,神情里無端帶了一點憂傷的成分,完全不似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他忽然想起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驪珠越來越少笑了。
“我喜歡你,長生。”她的語氣凄惶了起來,“長生,你也喜歡驪珠好不好?”
長生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長發(fā),“我一直喜歡你啊!彼驯羌忭斣谒谋羌馍,慢慢搖晃她的身體,“我一直都最喜歡驪珠!
他的語氣溫柔得象是在哄自己最心愛的少女,卻在笑顏后淡淡的想,人類這種生物,裝作自己喜歡上了什么愛上了什么是多么簡單的事情。
少女用奇妙的眼神看了他片刻,隨即輕輕的搖了搖頭,依偎過去,“長生喜歡蓮花?”
“喜歡。”
“那好,那就讓蓮花一直開著吧!彼龓е环N孩子氣的天真宣布著,說完之后,笑容消失了,依舊是那樣淡淡憂郁著的表情,“因為,驪珠喜歡長生。長生長生,我選你了!
長生當(dāng)時只一笑,只把這話當(dāng)作孩子的戲言,結(jié)果,從那一日開始,太液的蓮花卻正如驪珠所言,再沒有敗過。
皇子們在京城盤桓了很久,一個又一個不著痕跡的被遣回封地,到了第三個年頭,只剩下四皇子長生一個人了。局勢豁然明朗,陽泉帝已經(jīng)決定讓長生繼承他的皇位。
立他為太子的那一天,陽泉帝把他召入了深殿,在廣闊深遠(yuǎn)的內(nèi)宮里,只有父子二人相對。
“你要做太子了,長生。”
他跪倒在地,恭順的答應(yīng),寶座上的男人走了下來,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的身體,“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立你為太子嗎?”
是?為什么呢?眾多皇子中,他既不居長又不居嫡,雖然頗有賢聲,卻也不是皇子中最富有才華的那一個。是因為驪珠吧?
陽泉帝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的兒子,慢慢彎下身子,和他平視,一字一句,“是為了驪珠!标柸塾挚拷怂稽c,聲音里幾乎帶有惡意,“……驪珠愛你!
“她希望你做王!彼拖骂^,聲音里似乎在訴說一個惡毒的秘密,“你愛她嗎?長生?”
長生只覺得一驚,他下意識的抬眼,名為他父親的男人卻低低的笑出了聲音。
“不過,這并不重要了,她愛你她喜歡你,這就足夠了。”
“長生,作為父親,我只提醒你一句話!
“你不愛她,她會死去。”
那又如何,與我有什么相干呢?他幾乎想把這句話沖口而出,桀驁不遜讓他抬起頭來和自己的父親對視,又剎那驚覺到這樣的不妥,即將成為太子的皇子恭順的低下頭。
長生清楚的感覺到,面前和自己有相同血緣的男人,從內(nèi)心深處無比期待著自己的不幸。
陽泉帝慈愛的伸出手,撫摸他的長發(fā),輕聲對他說,“你怎么樣我不關(guān)心,但是長生……”
他忽然收緊了掌心,頭發(fā)被拉扯的疼痛讓長生瑟縮了一下。
他聽到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句的說:“但是,你必須要讓驪珠幸福!
“不然,你有什么存在價值。”
長生在這一瞬間,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在宮院的一角唱著歌,寂寞死去的女子。
陽泉帝一點一點的放開了手,他幾乎是險惡的微笑,“……別讓自己不幸。我的兒子。”
說完,他厭倦一般的揮手,讓長生退下。
兒子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統(tǒng)治偌大帝國的男人忽然輕輕嘆息。
“……驪珠……你看,我的兒子在犯跟我一樣的錯誤呢……我不期待看到他幸福的,我沒有辦法看到他獲得我得不到的幸福而不嫉妒。但是……”
“……驪珠,我怎么舍得讓你再一次不幸呢……”那個男人慢慢的閉上眼睛,向殿外看去,卻是一池再開未敗的蓮花。
長生卻遠(yuǎn)遠(yuǎn)的回頭,凝望著暮色里的宮殿。父親,你果然愛那個女人的孩子勝過愛所有人。
被立為太子的當(dāng)天,賜婚他和驪珠的旨意也降下。
驪珠難得的穿上了正裝,當(dāng)她跪向地面的剎那,金黃色的長長衣袖向兩邊鋪展開,上面翻卷著的大紅牡丹盛開在了寂靜的陽光之下,讓看的人有一種她被盛大的花業(yè)包圍一般的錯覺。
接旨謝恩,等她站起來的時候,長生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張象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盈盈婉轉(zhuǎn)的笑臉,卻看到了一張幾乎是憂愁的面孔。
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可以出嫁的女子了,她那樣站在陽光里,四周金黃色的光彩卻似乎無法為她增添哪怕一點點溫度。
長生忽然迷惑起來。
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她的笑臉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憂愁一般的哀傷。
仿佛她早就知道了什么,卻悲傷的不予揭穿。她向他走來,盡可能的伸出雙手,擁抱住了他的身體,把頭埋在他的胸口,“我愛你,長生,我只愛你一個人!
有那么一瞬間,那早就說習(xí)慣的謊言竟然不能說出口了,過了片刻,他扳起她的臉,看著那雙淡灰色的眼睛,溫柔的微笑,“我也愛你,驪珠!
她卻凄惶的笑了,然后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唇角。
長生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他并不相信自己的父親,那個男人既然可以把權(quán)力給他,自然也就會輕易的剝奪,這個世界上唯有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才有信任的價值。
這需要時間,為了做到這點且不被自己的父親察覺,他幾乎搭上了自己所有的時間,但是長生無所謂,除了為了權(quán)力奮斗之外,也是因為他不愿意親近驪珠,這個已經(jīng)成為了他妻子的女人。
被那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會讓他瞬間有隱隱作痛的感覺。
對于他不著痕跡的疏遠(yuǎn),驪珠仿佛沒有察覺,她只是安靜的看著他,直到再也看不見。
成為太子的第二年,他接了去察看南方地震,賑濟災(zāi)民的任務(wù)。
這是他回到京城五年來一次離開這里,也是他結(jié)交外官的好時機。在他要啟程的當(dāng)天,長生忽然聽到外面水動蓮風(fēng)。
現(xiàn)在是殘冬的清晨,陽光薄薄的射透天際,空氣里有一點潮濕的冷,外面有細(xì)小的雪花飄過來,落在盛開得無邊無際,永遠(yuǎn)都不會凋零的蓮花池中間。
驪珠站在一大片盛開的蓮花之間,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他,正如過去的每一個日子,他只要回頭,就能看到她的身影。
長長的,拖曳到腳邊的金黃色長發(fā)如同清晨的流光一般鋪散開來,遠(yuǎn)遠(yuǎn)的,驪珠的身影在一片荷花光影之間,變得單薄起來,仿佛隨時都會消失掉一樣。
那已經(jīng)不是會纏著他的頸子央求他剝蓮子給他吃的少女了,而是一個已經(jīng)成熟了的女性。
她沒有走過來,只是隔著花憂傷的看著他,半晌,才張開了淡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嘴唇。
“你要離開了是嗎?”
“是的!闭f完之后,長生想了想,走向她,伸出手臂,把她擁在懷中,輕輕的吻她的額頭。
淡灰色的眼睛抬起來,憂傷的看了他一會兒,怔怔的、癡癡的,然后,她捧住他的臉頰,緊接著有柔軟冰冷的觸感碰上他的嘴唇,長生的頭腦忽然眩暈起來;驪珠的嘴唇柔軟得不可思議,淡淡的涼著,干凈,只稍微有一點水澤的味道。
下一秒,驪珠推開了他。
“去吧,我會等你回來的!蹦且凰查g的驪珠幾乎到了明艷的地步。那種無法讓人直視的美麗卻驚醒了長生片刻的迷夢。
他記起來了,自己如何根深蒂固的厭惡著這種美的。
他卻溫柔的笑起來,擁緊她,在她發(fā)上落下一吻。
“我會很快回來的!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開,中間還象個愛著妻子的丈夫一樣戀戀不舍的回頭,驪珠就這樣癡癡看他消失。
“你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标柸燮届o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她沒有回頭,依然眺望著長生消失的方向,然后后退一步,被陽泉帝象是在抱小孩子一樣抱在懷里。
“嗯……我知道……”她轉(zhuǎn)過身,蹭在了象她父親一般的男人懷里。
陽泉帝只是順著她的頭發(fā),安慰著她,驪珠低低的說道,“這有什么辦法呢,我喜歡了他,這有什么辦法呢……”
男人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只是抱緊了小小嗚咽著的驪珠。
賑災(zāi)的過程異常順利,仿佛有什么暗中相助一般,長生在南方待到了四月,處理完一切事宜,打算泛舟而回,順路考察河工水利。
為了討他歡心,他的座艦被裝點得富麗堂皇,這日剛剛天亮,就有小舟靠近他的座艦,京城里太子妃驪珠的信按時送到。
長生忽然想笑。驪珠一日一封信只絮絮叨叨對他說一些瑣碎的事情,只可憐了八百里加急,不知為她賠上多少駿馬。不過這點駿馬算什么?他的父親為了讓驪珠高興,在乎過什么?
這封信是一貫的瑣碎,他雖然不耐煩,卻也仔細(xì)讀了;日后總是要回京城,總是要再對驪珠虛情假意,不背熟了怎么行?
就在他讀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大船忽然用力動搖了起來,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到地上,外面嚷了起來,“起浪了!小心!”
這船極其寬大平穩(wěn),要多大的浪才能讓他動搖?長生心里嘀咕,打算出去看一下的時候,忽然又是一個更大的浪打來,整個船動搖的幾乎翻轉(zhuǎn)過來,房間里燭光明滅,長生下意識的向燭臺方向看去,卻看到一道淡薄的人影。
那樣長的袖子和拖曳地面的金色發(fā)絲,鬢邊還有一朵白色的蓮花,懨懨的,有點殘敗的味道。
燈花跳著,他聽到了驪珠軟軟的聲音,“長生,我好想你。”
她在暗淡的燭火下抬起臉,有柔軟嫵媚的笑容,“所以我來看你!
他一定是在做夢。長生想著。一定是在做夢,此時驪珠遠(yuǎn)在千里之外,怎么能在這里看到他?
他紊亂的思考著,船身的波動越來越大,他幾乎站不穩(wěn),剛要跪下去,卻倒入了驪珠的懷抱。
奇妙的,在驪珠懷里,一切的波動就此止息,驪珠握住了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淡灰色的眼睛里有淡淡水光。“長生,我真的……好想你……”
奇妙的水香的味道覆蓋上來,腦子里有什么剎那崩斷了。
他攬過那柔軟的腰肢,捏住她白皙的面頰,覆蓋上了自己的口唇。
驪珠的肌膚那樣滑膩冰涼,猶如擁抱了巨大而柔軟的玉石。
玉白的手臂環(huán)繞上他的頸子,還帶了點孩子感覺的軟嫩嗓音幼貓般的低低喚他,長生長生。
長生忽然聽到了遠(yuǎn)處有巨大的波浪聲,一波波席卷而來,將他籠罩其中,他的意識模糊起來,只知道驪珠柔軟的手臂一直擁抱著他。他聽到了驪珠對他說,“你不愛我,我會死去!
在那一瞬間,長生忽然有了狂暴的欲望,想就這樣扭斷她的脖子,讓她就此死去。
最終,他抬起的手無力的撫過她冰冷的面頰,垂下——
長生再次恢復(fù)意識的時候,他的眼前是破舊的草棚和一張擔(dān)心的看著他的少女的面容。
這里是……?他坐起身子,少女端了熱湯來給他喝,他喝下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疼得像是有火在燒一般。他一邊喝一邊聽少女說,原來是江里起了大浪,他們所有的船都被翻覆,他運氣比較好,被沖到岸上,撿回了一條命。
長生和顏悅色的向少女道了謝,少女平凡清秀的容顏微微紅了一下,借口要去煮粥,轉(zhuǎn)身離開,樣子象只驚惶的小鹿。
運氣?那真是天大的笑話。長生在心里冷笑著,張開了手掌,掌心是一朵將殘的白色蓮花。大江里怎么會有這種不符合季節(jié)的蓮花?
她到底是誰?驪珠到底是誰,或者,她到底是什么?
看了片刻,他抬頭,正好看到窗邊那個少女正偷偷的看他,身后是正午的清澈陽光,為她的容顏鍍上了淡淡的金色。
看到他看自己,少女笑了一下,羞怯的跑開,長生微微笑了一下,只覺得她微笑的樣子似曾相識一般溫暖。
他主意已定。
第二天,長生讓少女帶他去縣衙,出示了自己身為太子的證據(jù),然后,那個救了他的少女留在了他的身邊,長生給她取了一個新的名字——“蓮姬。”
浩浩蕩蕩的重新上路,回到了東宮,他看到自己的妻子緩緩向自己走來。
長生惡意的停住腳步,驪珠在看到他身邊少女的時候,淡灰色的眼睛動搖了一下。
她會嫉妒吧?會難過吧?會痛苦吧?長生惡意的揣測,但是下一秒,驪珠的眼睛里閃過了如釋重負(fù)的奇妙表情,她微笑了起來,那樣透明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時候。
那個伏在太液池旁邊,軟軟的依偎進(jìn)他的懷里,要他剝蓮子給她吃。
長生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什么覺得蓮姬的笑容熟悉而溫暖了,那正是還是少女時驪珠的笑容,那時水淡風(fēng)閑,蓮花靜好。
長生覺得一切都荒謬無比。他忽然抓住驪珠的手腕,捧起她的臉,粗暴的吻了下去。
驪珠一動不動,只是睜著一雙淡灰色的眼睛,凝視著親吻自己的男人,過了片刻,她伸出手,安靜的擁抱他。
蓮姬睜著一對惶惑的大眼,不安的看著他們。
回宮的當(dāng)晚,在慶祝的宴席上,長生故意處處優(yōu)眷蓮姬,那個質(zhì)樸純真的鄉(xiāng)下姑娘在看到驪珠的時候就自慚形穢,此時更加是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
長生幾乎是挑釁的看著驪珠,那個坐在她身旁的女子卻沒有任何情緒變化,只是用那雙淡灰色的眼睛平靜而憂傷的看他。
這樣的態(tài)度和這樣的眼神讓他非常不舒服。就仿佛是她看穿了什么放棄了什么。
蓮姬在他們兩個之間如坐針氈,最后干脆把自己灌了個爛醉,被侍女?dāng)v扶離開。
過了片刻,長生發(fā)現(xiàn)驪珠也不著痕跡的離席,他笑了起來,悄悄散席,向蓮姬的房間走去。
蓮姬的房間有微微的一絲燭火。
他躡手躡足的走過去,看到驪珠坐在蓮姬的床邊,憂傷的看她。
半晌,她為蓮姬擦去頰邊的汗水,又呆呆的看了一會兒,突然轉(zhuǎn)頭,看向了長生躲藏的方向。
“長生,她喜歡你!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長生一驚,他轉(zhuǎn)出來,挑著眉毛,看著自己的妻子。
驪珠癡癡的看他,看了半晌,才問道,“長生,你喜歡她嗎?”
你喜歡我嗎?很久之前,一片蓮花之中,那個金發(fā)灰眸的少女問過他這個問題,長生垂下眼,看著昏睡在陰影里的蓮姬,他心中一點一滴的涌起了報復(fù)的快感。
“我喜歡她。”他用生平最溫柔的語調(diào)說著,彎下身子,和她極近的對視,極其清晰的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喜歡蓮姬!
在他說話的時候,淡灰色的眸子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眼睛,他說完,驪珠美麗的臉上沒有出現(xiàn)他預(yù)期的表情,反而露出了溫柔的神色。
“那就好!闭f完,她深吸一口氣,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按向自己的胸口!澳阆矚g她,你和她在一起你會幸福,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快樂,我想看到你幸?鞓,可是為什么,我這里會疼呢?”她極其平靜的問,神色也依然那么溫柔,淡灰色的眼睛里卻慢慢滾下了淚珠。
不知道從那么美的眼睛里落出的淚水會不會變成珍珠……長生模模糊糊的想著,伸手擦去她的眼淚。她沒有動,只是一直那么看著他,忽然微笑。
那是長生所見過的,她一輩子最美麗的笑容,“長生,我說過,你不愛我,我會死去!
她慢慢的笑著,有眼淚滾下白皙的面頰,長生卻驚恐的發(fā)現(xiàn),她從指尖開始慢慢的崩碎,宛如透明的琉璃被打碎了一般的樣子。
在這一瞬,他腦海里轉(zhuǎn)過千萬個念頭,最后卻只能伸出手用力的抱住驪珠,似乎這樣就可以阻止自己失去她。
她依舊在慢慢的崩碎。她撫摸上他的面頰,迸裂的指尖從他的發(fā)上滑過,變成了灰白色的粉末,被風(fēng)輕輕一吹,就了無痕跡。
驪珠對他微笑,“……知道你會幸!秃昧恕辽,你有喜歡的人!
“你會快樂,對吧?長生?”
這是驪珠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話。
她整個崩碎在了他的懷里,什么都沒有留下,正如當(dāng)年那個老宮女說的一樣,驪珠如同一面玻璃的鏡子,在他面前靜靜崩碎,化為了任何人也觸碰不到的灰塵。
長生無法抑制的顫抖,他瞪著什么都沒有剩下的指尖,不知道到底看了多久,才發(fā)瘋一般的沖出門去,正是蓮花盛開的季節(jié),面前從未凋謝的蓮花,一點一點的,敗落。
他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滿池的蓮花落下,直到殘夜終了,太陽升起。
從東方射來的萬道金輝讓他的眼睛發(fā)疼,視線里被烙印上了大片的金黃,和驪珠的金發(fā)是那么相似的顏色,他以為剛才的一切是做夢,驪珠沒有離開他,驚喜的轉(zhuǎn)身,卻再也看不到那雙凝視這他的淡灰色眼眸了。
忽然想起,那個女子對他說,你不愛我,我會死去。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了悟到,他失去了驪珠,永遠(yuǎn)的失去,再也得不到。
于是,潸然淚下。
他怎會以為自己不愛她。
掌管豐饒與水的蛇神是昊國的主神,只有昊國的帝王才能在登基的那天獨自進(jìn)入神廟的深處,參拜這位神,從她那里獲得智慧的建議和啟示。
那是個簡單的故事,那位神愛上了來參拜他的帝王。
于是就毅然決然的離開了自己的世界,進(jìn)入了這個喧囂塵世。
她有五年的時間來完成自己的愛情,但是,如果在自己的期限之內(nèi),她的愛沒有回應(yīng)的話,她會消失崩碎,飛散的靈力會回到神廟深處,經(jīng)過數(shù)年之后再孕育出下一位新的蛇神。
陽泉帝就是這樣看著那個愛戀自己的蛇神在他的面前化為飛灰。
長生也是。
那個被陽泉帝再度從神廟的深處帶回的幼小蛇神愛上了長生,賭上自己的性命。
結(jié)局是,她賭輸了生命,他賭輸了一生,兩敗俱傷。
二年之后,陽泉帝駕崩,長生即位。
新帝登基,按例問神,長生卻沒有推開那道通往神殿的門。
他只是良久的注視著那扇雕刻精美的青銅大門,然后慢慢靠近那扇阻隔了兩個世界的門,安靜的把額頭貼在了上面,直到自己的體溫熨暖了冰冷的門扉。
“……你一定不會想再見到我的……:”
這么說著,他緩慢的閉合上眼睛,身前陽光燦爛,猶如那個女子暖暖鋪開的長發(fā),那么漫長,仿佛永遠(yuǎn)也沒有盡頭。
很久很久之前,她對他說,“你不愛我,我會死去!
他怎會以為自己不愛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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