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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詩經(jīng)·小雅·鹿鳴之什·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內(nèi)容標(biāo)簽: 東方玄幻 悲劇
 
主角 視角
陸霄
配角
郭淀齊天傲

其它:徐鶴君

一句話簡介:采薇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471   總書評數(shù):9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1 文章積分:309,06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無CP-架空歷史-東方衍生
  • 作品視角: 男主
  • 所屬系列: 昭華
    之 葵苑篇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13408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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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

作者:影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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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薇


      采薇

      【雪欲來的時候,又燙一壺酒,將寂寞,綿長入口。 】
      【大寒夜,山那頭,彤云出岫,小爐邊,那首歌謠不經(jīng)意被寫就!

      昭華二十七年。冬至。

      厚重的云團盤旋在傍晚的天空,天幕呈現(xiàn)出雪前的青瓷色。
      霞光殘留在西邊的群山上,將西天的云彩染成酡紅。
      冷暖色相交的天空,隱隱透出一絲無奈的凄清。

      葵苑城外,一座破舊的茅屋靜靜坐落在長滿冷杉的山腳下。
      茅屋里很是簡陋,地上鋪著一層發(fā)霉的茅草,四壁徒然如洗,屋頂也破了個大洞,破碎的天光從那里落下來。
      屋間拉起的一道黑色布簾將房屋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個隔間。
      大一點的隔間里只置著一張被油煙熏黑的油膩小桌,兩條同樣油膩的長凳。
      和桌上一把破舊的琵琶。陳跡斑駁。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黑色布簾被挑開,一股濃烈的血腥伴著藥味撲面而來。
      一個年輕男人端著一壺酒從小間走出來,走到桌前拉開長凳坐下,仰頭猛灌一口。

      微弱的酒香在濕冷的空氣中彌散。

      男子將酒壺敦上桌子,晃出來的酒液灑在了他的手上。和手上的血跡混在一起。
      他頹廢般坐在桌前,渾身濺了血,衣衫凌亂不堪,腰帶松了,交領(lǐng)敞了,袖口也被撕裂了,頭發(fā)亂七八糟披下來,擋住了他半張臉上的表情。

      點點雪花,于此時追逐著天光旋舞飄落。
      “晚來天欲雪……”他失魂一般抬起頭,透過屋頂?shù)钠贫囱鐾炜,夢囈一般呢喃,“能飲……一杯無?”

      雪花落上了他干枯凌亂的發(fā)。

      ——他的頭發(fā)剛硬蓬翹,如深秋不死的葦草。
      其實他本是長發(fā),只不過在七年前的沙場上被暗里襲來的長劍削斷了。奇怪的是,七年過去,他的頭發(fā)一點也沒長,還是堪堪及肩的長度。

      他恍惚著舉起酒壺,似乎邀請著虛空中的某個人。

      一片雪花飄落,覆上了桌上的琵琶。
      琴弦微弱顫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很輕的聲音。

      ——這把琵琶,用的是鋼弦,而非普通樂器的絲弦。
      男子仰起頭的時候,藏在亂發(fā)后的面孔露了出來。
      漆黑的眼中,絕望與憎恨交織。
      但即便如此,也掩飾不住深重的悲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微醉的人仰望著天穹,含糊不清地哼唱著自己譜的曲子,“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男子的嗓音蒼涼無比,古戰(zhàn)場上的風(fēng)沙一般——見慣了生死之后,面對人間地獄也能長歌當(dāng)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是軍營樂師,陸霄。

      歲亦莫止。

      【白露前,麥未熟,恰是初秋,約臨走,將柴扉輕叩!
      【嶺上霜紅也浸透了眼眸,那首歌,哽在喉,沉默不忍回頭!
      昭華二十一年。白露。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青衣男子從里間走出來,將一壺燙好的酒放到了桌上。

      “一杯太少,我喝一壺!睂γ娲└鸩级躺赖男子少年咧嘴一笑,抄起陸霄遞來的酒仰頭就灌。陸霄在一旁默默扶額,連聲感嘆他暴殄天物。

      “是男人就該有男人的豪爽!”郭淀用手背抹盡唇邊的殘酒,將空壺往陸霄面前一放,一腳踏上凳子,“一杯一杯喝那叫小家子氣。何況現(xiàn)在還沒入冬,雪星子都見不著——哪里來的‘晚來天欲雪’?”

      “郭淀你這不懂風(fēng)情的花腦袋!”陸霄覺得自己被狠狠鄙視了,“老子也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啊!再說紅泥小火爐又怎么了!不下雪又怎么了!別忘了觀棠城的娘們連酒都喝不了!”說著回頭看著一直站在郭淀旁邊的戎裝男人,“齊天傲!你也幫兄弟我說句話吧!”

      齊天傲沉默了很久,慢慢開口:“……其實,臨仙城也有不喝酒的男人!
      陸霄聽了差點沒摔倒:“……算了我就不該問你!

      齊天傲低下頭,默默想了一會兒,開口道:“我想,我該走了!
      “這么快?”陸霄問,“多呆一會兒都不行嗎?”

      齊天傲搖頭。

      郭淀咂咂嘴:“算了,我們送你!

      初秋時節(jié),霜葉盡染。
      紅似滿山杜鵑。

      昭華二十年的冬天,陸霄從北疆戰(zhàn)場上帶著一身傷回來的時候,剛剛平定了北疆戎狄之亂的南燕王朝迎來了建國以來最大的危機。
      ——南疆七城暴亂。

      南疆的扶風(fēng)王司馬曜一早有異心,趁著戎狄將南燕的戰(zhàn)斗力消耗得一干二凈時發(fā)動了兵變。短短半個月時間,紹庭、云豐、陽旭、瀟湘、正則、望舒、平闌七城已被攻陷。
      七城城主均開門獻降。

      昭華二十一年立春,南疆七城達成聯(lián)盟。
      扶風(fēng)王在紹庭建立政權(quán),國號“穆玄”,與南燕王朝分庭抗禮。

      戰(zhàn)火,于此時燒向了北方的國都。

      昭華二十一年驚蟄,臨仙城陷落。
      臨仙全城力抗,但還是不敵云豐城兵力。主帥力戰(zhàn)而死,副帥被生擒后誓死不降,最后慘遭車裂。
      據(jù)說那副帥死后,眼睛尚不肯閉上。

      隨后趕來的平闌軍隊三屠臨仙。
      一夜之間,臨仙已成死城。

      昭華二十一年清明,觀棠被圍。
      幸有葵苑出兵,解了觀棠的危機。

      昭華二十一年夏至,南燕王朝開始征兵。
      昭華二十一年白露,征兵的人到了葵苑。

      每戶一人。
      不論男女老幼,病殘婦孺。

      陸霄是退役的傷兵。
      齊天傲看了一眼郭淀,一言不發(fā)寫了自己的姓名。

      “你這混帳東西!惫碇篮螅吐暳R了一句。
      “你的手是拿畫筆的手!饼R天傲悶悶道,“不能拿刀。”

      “陸霄給我唱個曲吧!比搜诹瞬耢,向著山外走去的時候,齊天傲突然說。
      陸霄差點摔了隨身帶的鋼弦琵琶:“唱什么曲!我在北疆唱的都是喪歌!”

      “那就喪歌吧。”齊天傲很固執(zhí)。
      郭淀咬牙,狠狠踹了他一腳。

      “拿你們沒辦法了!”陸霄卸了琵琶,惡狠狠瞪齊天傲,“死了別說是我咒的!”

      陸霄的琵琶聲并不像凡夫俗子所見所聞。
      間關(guān)鶯語幽咽泉,嘈嘈切切珠墜盤,這都不是他的風(fēng)格。

      為戰(zhàn)場而鳴的鋼弦,聲音沙啞凄厲,大幅震動的弦線拍著桐木琴板,杜鵑一樣字字滴血的絕望又帶著殺意,足以使聽者瞬間如刀兵過體。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蒼涼破碎的嗓音在云端回蕩。

      天知道這只是陸霄為了不唱喪歌臨時譜出來的曲。
      至于為什么是《采薇》而不是《孔雀東南飛》之類的,那是因為陸霄作為隨軍人員根本沒時間顧及兒女情長。

      “你這家伙真是不可理喻,好好的為什么要聽喪歌!”郭淀抱臂跟在齊天傲身后,劉海低垂看不清表情,“萬一真的回不來……”

      “會回來的!饼R天傲轉(zhuǎn)身認(rèn)真看著他,頓了頓,他又說,“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喝酒!闭f完,他大步向前,頭也不回地離開。

      郭淀一愣:“喂!不是說我們送你的嗎!”
      陸霄停了琵琶,按弦看著齊天傲的背影:“不用了!

      郭淀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前方沉默的背影吼過去:“齊天傲你要有種就活著回來!我們等你回來喝酒!”

      等我回來。

      我們等你。

      ——歲亦莫止。

      【卿尚小,共采薇,風(fēng)欲暖,初成蕊,問離人,山中四季流轉(zhuǎn)又幾歲?】
      【卿初嫁,獨采薇,露尚稀,葉已翠,問征人,何處望鄉(xiāng)一枯一葳蕤?】

      昭華二十一年,霜降。

      “薇亦剛止!
      陸霄伸手從路邊揪起一把干枯的野菜,在手里攥了攥。

      深秋帶著寒意的風(fēng)吹過開始凋萎的山林。

      郭淀跟在他身后,長短不齊的頭發(fā)被吹亂。
      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四處張望:“齊天傲走了快一個多月了吧……”

      陸霄停下來:“是啊!

      ——以前都是三人一起出來游玩的啊。

      昭華十五年的暖春,他們?nèi)私?jīng)常帶著好大幾壺的美酒佳釀上山,選一處竹樹環(huán)合,靜水深流的妙地,席地而坐,曲水流觴,擊節(jié)作歌,肆意揮毫,飲得酣暢淋漓,把山上一堆花花草草踩得七零八落后,大醉方歸。

      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樂而飲,詠而歸。

      彼時,群山青草離離,春風(fēng)送暖,萬木抽枝。

      四季流轉(zhuǎn),轉(zhuǎn)瞬便是烽煙四起的昭華二十年。
      陸霄隨軍做了樂師,離開了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

      陸霄回來之后,南疆又燃起了戰(zhàn)火。
      三人再也沒上過山,只是在山腳下的茅屋待著,圍坐在桌前一杯一杯將自釀的美酒飲盡。陸霄有時興起會抱起琵琶,彈一段激越豪邁的軍樂。

      山外有一戶人家,是在昭華十三年從臨仙城遷來的。一戶兩人,良人祖籍臨仙,生得高大結(jié)實;娘子流火城人,如花似玉的面孔,楊柳一般的身段,裊娜娉婷。

      那良人和陸霄一道,在北疆告急的時候披上戎裝去了遠(yuǎn)方,再也沒有回來。

      有時三人一起出山采買東西,能看見那嬌俏可人的小娘子挎著竹籃盈盈立在家門口望著北方,頰上掛著甜美期待的微笑。
      籃子里的薇菜盈盈一握。

      郭淀看不下去,曾試探著問:“你要等下去嗎?”
      小娘子看他一眼,笑:“也許只是找不到路了,可他一定會回來的!
      “也許你要等很久……”郭淀第一次覺得,說出真話是那樣困難,“你一直在這里等嗎?”
      “他會找回來的……我和他說了,要是迷了路,就順著太陽落下的地方一直走,我會在門口等他,他看到了我就知道到家了……”

      她說著,突然不笑了。
      郭淀看見她把臉埋進掌心,哭的撕心裂肺。

      ——在與她家良人一道出征的陸霄回來后,她已經(jīng)等了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

      彼爾維何,維棠之華。

      【雨未停的時節(jié),煎茶試新葉,讓光陰,杯中交疊。】
      【茅檐下,水如瀉,沾衣未覺,研開墨,芒種剛過,歌寫至下半闕!

      昭華二十一年,小寒。

      郭淀于此時收到了齊天傲的來信。
      一拆開信連陸霄都被嚇一跳:“這小子竟然會寫字!以前還真沒看出來!

      昭華二十二年,雨水。
      『展信佳。
      軍隊里的人教我怎么寫信了。
      已抵達南疆。駐扎于瀟湘河畔。這里雨水很多。
      勿念!

      昭華二十二年,谷雨。
      『展信佳。
      云豐城雙璧真的如傳聞那般可怕。
      我還活著,勿念!

      昭華二十二年,大暑。
      『展信佳。
      雖然折了好多人,但我們順利攻下了瀟湘和平闌。
      這一月連著三次大捷。
      我很懷念你們倆釀的酒!

      昭華二十三年,小滿。
      『展信佳。
      上頭傳來消息,清昕的援兵很快就到。
      應(yīng)該是臨仙副帥慘死的消息傳去了……那位副帥,似乎和清昕的某位將軍有血緣關(guān)系吧。
      臨仙的兩位將軍,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帝君已經(jīng)派人向友邦求援了。
      我很好,勿念!

      昭華二十三年,小寒。
      『展信佳。
      還有云豐、紹庭、陽旭、望舒。
      但叛軍又占了流火城……
      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僵持了,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清昕的軍隊似乎被截在了半路上……』

      昭華二十三年,大寒。
      『我和云豐城雙璧打了照面。
      雖然沒有正面交手,但是他們戰(zhàn)力絕對驚人。
      那個副將,傳言中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果真如此。
      但是這樣的人不會幸福。
      以后不會寫信了,戰(zhàn)事正吃緊。
      還有,如果我死了,你們幫我寫首挽歌吧。』

      這封信的筆跡有點亂,能看出寫字的人手握不住筆。

      “……混賬東西!惫砜赐,直接揉了信。

      陸霄以為郭淀會一直和他一起等著齊天傲。

      所以等第二天他從睡夢中醒來,看見靜靜攤在桌上的一紙信箋的時候,他費了很大勁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陸亂毛,我先去找找那個悶蛋。
      我總覺得不對勁,我得把他揪回來。
      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我把他揪回來之后,我們一起上山喝酒。
      誰不喝誰就是孫子。』

      陸霄顫抖著攥住了那張單薄的紙。直到骨節(jié)攥成青白。

      凜冽冬風(fēng)猛地掀開了茅屋低垂的氈簾,一道明亮的雪光刺得他一陣目眩。

      冰凍的寒風(fēng)驅(qū)散了屋里帶著酒香的溫暖,鵝毛般的雪花隨風(fēng)而至,沾了屋門附近的陸霄滿身,轉(zhuǎn)瞬融化成一片片徒然的水漬。

      層層疊疊,如宿命的印記。

      昨天郭淀尚未研開的墨,迅速被凍結(jié)在風(fēng)雪中。

      昔我往矣。

      【春分后,花未謝,尚可采擷,卻低首,問是耶非耶?】
      【枝上殘香也覆蓋了眼睫,誰和著那首歌,剛吟罷的第一節(jié)!

      昭華二十四年,春分。

      陸霄在晨光中醒來,披衣出了門。
      時光翩然,不覺間已是來年的暖春。

      昨天他聽說山外那個小娘子被人發(fā)現(xiàn)在家里用一條白綾自縊了。
      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死的,只聽人說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就像一只白蝴蝶在半空里飄著。臉上還帶著笑,腳下的竹籃里盛著柔嫩的薇菜,盈盈一握。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三捷?
      ——但愿吧。
      陸霄站在院子里,看著綠意盎然的遠(yuǎn)山。
      院子里桃花開得灼灼,一片的紅粉桃白,垂下一枝在他眼前,炫耀著逼人春意。

      陸霄伸手,捻了捻那枝花。

      對著桃花沉默良久,他一言不發(fā)回了屋子拿了慣用的鋼弦琵琶出來,除此什么也沒帶,就那樣穿著一身洗的發(fā)白的青衣,抱著一把陳跡斑駁的琵琶,推開了柴扉,一路向南。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蒼涼的調(diào)子,彌散進蘇醒的山林。

      被昨夜的春雨濕潤的小路上,桃花寂寂飄零,覆蓋上他的腳印。

      最終,陸霄的身影消失在了遠(yuǎn)山。

      昭華二十四年,立夏。
      一路尋過來,郭淀自是吃了不少苦頭。

      他曾經(jīng)路過凍死在雪地里的女孩赤裸發(fā)青的身體。他路過飽受戰(zhàn)火摧殘的璇璣城,看見易子而食的饑民。
      他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與泥濘的牛車擦身而過。
      車聲轔轔。

      越往南走,越接近戰(zhàn)場。
      有一天夜晚他露宿野外,半夜聽見了喪子的母親的嚎哭聲。
      那種凄厲,連樹上的夜梟也戰(zhàn)栗收聲。

      后來他出來時帶的盤纏用盡。
      所幸他擅一手好丹青,盤纏還是可以靠自己掙。

      只是打聽不容易。
      這些年來的戰(zhàn)事太多了,頻繁征兵下百姓自保還來不及,哪有心情去注意一個不起眼的無名小卒?

      郭淀一尋就尋了將近半年,確認(rèn)再也打聽不到任何消息后,干脆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直奔云豐城。
      他記得齊天傲最后一封信中提到了云豐城雙璧。

      南疆的氣候濕熱,一路上他經(jīng)過姹紫嫣紅千嬌百媚的風(fēng)華。
      郭淀一邊趕路,一邊看著路邊生氣盎然的樹木花草,尤其是花朵,簡直像燃燒一般怒放。他用目光撫過它們,用屬于畫家的眼睛將它們一一記下。

      離云豐城不遠(yuǎn)的時候,郭淀暫停下來尋了一處人家過夜。
      晚飯時無意間提到云豐半年前的戰(zhàn)事,女主人連連搖頭,嘆息著告訴了他半年前大寒前后,發(fā)生的慘烈無比的一場戰(zhàn)爭。

      聲東擊西,擒賊先王。
      這是南燕的策略。

      用一支疑兵牽制云豐城軍隊,余下的人則帶著精銳人馬直搗紹庭。
      駐扎在此的南燕軍隊一共三萬,竟派了兩萬人去做疑兵。
      兩萬人中,不乏猛將。

      結(jié)果是全軍覆沒。
      駐扎在此的南燕軍隊徹底敗了。

      到現(xiàn)在,南燕王朝唯一的兵力,只有瀟湘、平闌的七萬人了。

      “就在云豐城外的五丈原上。”女主人倚著窗口,望著窗外繚繞的暮色,“南燕也太低估云豐城的軍隊了……有那兩個將軍在,三萬人又怎樣,再來三萬,還不是一樣的下場。”
      “……那兩個將軍?”郭淀顫抖地擱下筷子,強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云豐城雙璧么?”
      “是啊,”女主人點頭,“其實說回來主帥還好些,可怕的是他們的副帥……那個人可是沒有感情的!
      “沒有感情?”
      “就是不會哭也不會笑,受了傷不知道痛,挨了罵也不覺得怎樣……”女主人聳聳肩,帶著南疆女子特有的嬌媚,“看吧,簡直就沒有心——但是他殺起人來也不覺得有什么,是個修羅樣的家伙!

      “那……”郭淀鼓足勇氣問她,“那三萬人……最后怎樣了?”
      “最后?”女主人抬頭望望天,長出一口氣,“當(dāng)然都死了……除了戰(zhàn)死的,其余的被生擒,降的一刀斷喉,不降的統(tǒng)統(tǒng)活【度你妹】埋。尸體現(xiàn)在都在五丈原上,也沒人去收!

      郭淀只覺得如墜冰窟,在南疆的傍晚里渾身冰冷。
      濕熱的空氣膩著他的皮膚。
      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他又問:“那,余下的一萬人成功了嗎?”

      “咳,你也不想想,紹庭那邊可是王牌將軍守著,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女主人說著,卻看見郭淀突然站起來,“哎,客人?”

      “謝謝你的飯菜!惫淼吐,“但是我要去云豐,F(xiàn)在!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卿尚小,共采薇,風(fēng)欲暖,初成蕊,問離人,山中四季流轉(zhuǎn)又幾歲?】
      【卿初嫁,獨采薇,露尚稀,葉已翠,問征人,何處望鄉(xiāng)一枯一葳蕤?】
      昭華二十四年,夏至。
      郭淀在濕熱難挨的黑夜中醒來。
      第幾天了?
      他問自己。

      要去五丈原,必須要橫穿云豐城。
      那天抵達云豐城后,先遭遇的竟然是例行巡邏的云豐軍隊。
      在扶風(fēng)王統(tǒng)治下,云豐紹庭等城池實行了宵禁制度,郭淀一個外城人在深夜亥時突兀走在街上,自然被夜巡兵逮了個正著。

      ——我是來找我一個朋友的。
      他整了整背著的包袱,坦然回答。
      ——你是哪里人?
      ——葵苑。
      ——哼,只怕是南燕狗皇帝的奸細(xì)。
      ——不是,我只是個畫師。
      ——畫師?哼,還真會說啊。
      ——你不信我?
      ——一個畫師,到這里來找人?
      ——順便畫畫風(fēng)景。
      ——把包袱打開!大爺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些什么!

      郭淀強壓下心里的不愉快,沉默地打開包袱讓他們檢查。
      包袱里數(shù)支狼毫,一卷畫紙,繪遍沿路風(fēng)景。
      巡邏兵找不到破綻,和同僚交流了片刻,收了他的東西,抽出隨身的青鋼劍抵著他的喉嚨:“抱歉啦小子,乖乖和大爺我走一趟。”

      郭淀被關(guān)進了云豐的地牢。
      嚴(yán)刑是免不了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來自南燕。

      非常時期,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雖然無理,但卻是正常不過的事了。
      對他逼供,無非是想確認(rèn)他是不是奸細(xì),順便套出點關(guān)于南燕的情報罷了。
      郭淀的對策就是一口咬定自己是葵苑畫師,來此尋人。
      有時被折磨到快死過去,他險些要放棄。
      但還是忍住了。
      由于是在地牢,郭淀無法分辨時間。
      不知過了多少個白天或者夜晚。
      后來獄卒們似乎也覺得無趣,漸漸就不再搭理他了。

      這樣不行啊……

      郭淀從黑暗中醒來,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
      從空氣的濕度和熱度判斷應(yīng)該是酷夏。
      這個時候,葵苑的荼蘼花該要開始打花苞了……

      陸霄那家伙該熱好了酒在花下自斟自飲,偶爾出山采買,順便和山外的待著良人的小娘子說上幾句話……
      清昕的好茶也要被運過來了,如果臨仙的將軍還活著,他們會去清昕游玩的吧……
      故鄉(xiāng)的方向,應(yīng)是滿城柳綠如煙……

      郭淀躺在鋪著一層茅草的地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身上的傷依舊在痛,大量的失血讓他看不清東西?墒乾F(xiàn)在,有什么辦法能出去呢……?
      郭淀疲倦地閉上眼睛,咽了咽喉嚨里的血腥氣。
      已經(jīng),撐不了多久了……

      ——我得把他揪回來。
      ——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我把他揪回來之后,我們一起上山喝酒。
      ——誰不喝誰就是孫子。

      娘的,老子可不想當(dāng)孫子被那個陸亂毛嘲笑。
      郭淀苦笑。
      這時,門上沉重的鐵索嘩啦一陣響。

      郭淀睜開眼,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側(cè)身進來,在他身邊蹲下。
      “誰……?”郭淀側(cè)過頭,喉中發(fā)出模糊的詢問;卮鹚氖且魂嚧忠暗男β暋
      “哈哈……有這么個可人兒在這里竟然不讓老子知道!”那人笑著欺身上來,將郭淀雙手死死壓住,“怎么,老子好這一口很奇怪嗎?”

      郭淀一個激靈,全身神經(jīng)都緊繃起來。
      身上的那人好像很滿意他這種反應(yīng),湊近他耳邊獰笑:“哈?被搞成這樣還這么精神?真是有趣的小豹子……讓老子玩玩怎樣?”
      “——媽的你給老子放手!”郭淀忍不住大吼出來,抬腳就要踢向那人,卻在半途被攔下,順勢被架到了那人肩上。
      “哈哈,好玩……真是有趣!”男人大笑,伸手撕開郭淀上衣,俯下了身,“——老子最喜歡你這種的!”

      郭淀絕望地咬緊牙關(guān),雙手漸漸攥緊,指甲刺入了手心。
      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刀光閃過。
      當(dāng)即血濺三尺,男人臉上還帶著生前的表情,胸口卻插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劍。
      年輕的將軍站在尸體后,緩緩地把沾著血的劍放回劍鞘。

      “我朋友失蹤了……我來尋他。”郭淀無可奈何地不再挑釁,低頭斷續(xù)咳嗽兩聲,“……他是南燕的兵!
      “南燕的人,全死在五丈原了!毙禚Q君淡然。
      “至少要……找到尸體!惫砜嘈,“是個高個子,長得像煤炭,不愛說話……倔脾氣。見過么?”

      “你這么一說……我好像有印象。有個兵在被坑殺之前拜托我給他一點時間,寫了一封信!毙禚Q君閉上眼睛,好像在回憶什么,“是給他的兩個朋友寫的。似乎就是你說的人!
      “——帶我過去!”郭淀掙著站起來撲向徐鶴君,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狠狠瞪著他,“我要找他!”

      守在門外的獄卒臉色一變,揮棍劈向郭淀后背:“——敢對將軍不敬!”
      “嗚!”
      郭淀的身體受不住這一擊,踉蹌了一下摔在地上。

      “咳……”吐掉口中的淤血,郭淀伸手死死拽住徐鶴君衣角,“帶我見他!”
      “你小子活膩歪了嗎!”獄卒怒斥,揮棍又要劈下,卻被徐鶴君阻止。
      “將……將軍?”獄卒惶恐低頭,“您……”

      “給他件衣服,找個軍醫(yī)幫他處理一下。”徐鶴君淡漠瞥他一眼,拂袖走了出去,“我在外面等,好了就讓他出來。還有,”說著,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絲茫然,“你要是了結(jié)了心愿,就給我一樣?xùn)|西,好不好?”

      郭淀跟著徐鶴君走出云豐城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開始西沉。
      濕潤的啟明星在東天微弱閃爍。

      應(yīng)郭淀要求,徐鶴君允許郭淀帶上了他的畫具。
      徐鶴君走在他前面帶路,月光下他的側(cè)顏令人窒息般美麗。
      幾個護衛(wèi)跟在他和郭淀的旁邊,每人的臉上都顯出擔(dān)心惶恐的神色。

      微涼的夜風(fēng)吹過寂靜的街道。

      “他們……好像很怕你啊。”郭淀低著頭,說。
      “……”徐鶴君沒有回答。
      “你這樣的美人似乎不得人心啊!惫砜戳丝此闹,“他們看你的眼神就像看怪物一般……不難過么?”
      “為什么要難過?”徐鶴君平靜道,聲線沒有起伏,“難過又是什么?”
      “你還真是沒有心啊……”郭淀一邊走一邊說,“你是強大,但是沒有人愿意接近你……什么事能令你高興,什么能令你悲傷呢?”

      “沒有!
      “不覺得空虛么?”
      “不!
      “你有別的表情么?”郭淀扭頭看著徐鶴君,話語里帶著輕佻。
      “……”徐鶴君停步,回身過來看著他,輕輕挑了挑嘴角,扯起一個微弱的弧度。
      “誒……?”郭淀嚇一跳。

      毫無波瀾的金眸看著他:“這樣,是么?”
      “……這不算笑!”郭淀挫敗一般嘆氣,“你真可憐!
      “什么是‘可憐’?”徐鶴君歪頭。
      “我在夸你呢。”郭淀無可奈何地垂頭,“……沒什么!

      兩人在月色下一前一后地走著,漸漸接近了五丈原。
      越是接近,空氣中的腐尸的氣息就愈發(fā)濃重。

      郭淀忍不住捂上了鼻子。

      他跟著徐鶴君踏過一片又一片的死人尸骸。
      半年過去,五丈原上離離地生出了野草,它們從交錯凌亂的白骨血肉中生出來,演示著生與死的彼此糾葛。
      腳下的土地隱隱透著暗紅的血色,昭示著半年前那一戰(zhàn)的慘烈。
      人尸馬尸堆疊在一起,插在尸體上的刀槍劍戟孤零零地接受著月色洗禮,銹跡斑斑。
      槍上的紅纓已經(jīng)破碎不堪。
      南燕的軍旗被撕扯成條縷,躺在地上任人踐踏。
      旗上金色的龍圖騰滿是血和泥。
      郭淀失神一般跟在徐鶴君后面。
      兩萬疑兵全軍覆沒的地方……

      “到了!毙禚Q君在一處平緩的小丘旁停步,“你們兩萬軍隊,戰(zhàn)死一萬七千余人,被俘的三千余人中只有六百零八人不降……都活埋在這里了!
      “我跟你說的那個人……也在其中?”郭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問出這句話的。 “也許是。畢竟降的不多。”徐鶴君想了想,“如果是那個寫信的話……我記得他,是他問我借的紙筆——因為寫信耽擱了時間,是最后一個被埋的。要找的話,應(yīng)該很容易。”

      郭淀沉默著看著面前緩緩隆起的小丘,突然反手拔出了身邊一個護衛(wèi)的青鋼佩劍,一劍刺入面前的泥土,開始挖掘。
      挖掘的肢體動作太大,牽到了傷口,剛剛纏上的繃帶緩緩滲出血色來。

      郭淀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地以劍代鏟,一下一下挖著泥土。
      因為身體虛弱,每挖一下,他都要停下來緩一口氣,忍住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氣。

      徐鶴君在一邊看著他,沒有說話。

      ——沒錯……已經(jīng)很近了。他的生死之交。
      郭淀能感覺的到。

      “悶蛋你多大個男人了……還跟個姑娘家一樣躲著不出來,丟不丟人……”郭淀喃喃道,“兄弟我跑了這么遠(yuǎn)來找你,你倒是給我吱一聲啊……”
      天邊漸漸露出了魚肚白。

      終于,葬了數(shù)百人的墓坑被掘開一處。
      “呵……被我找到了吧,你這悶蛋。”郭淀看著最上面的一具血污狼藉的尸體,冷笑一聲,“你還算有良心,沒躲到最底下給我添事兒!”
      說著,他虛弱地咳著,半拖半拽將那尸體拖出墓坑。
      半年過去,那尸身已經(jīng)開始腐爛。破爛的甲衣上布滿斑斑銹跡,浮腫潰爛的面孔上沾滿血污泥土,只能隱隱分辨出生前堅毅沉默的樣貌。郭淀伸手抹去他面孔上的臟污,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徐鶴君走來,彎下腰詢問:“找到了?”
      “是……是啊。”郭淀按著傷口,斷斷續(xù)續(xù)道,“可算是……找到了。”說著卸下背著的裝滿畫具的包袱,“給你這小子畫張像好了……你這家伙每次都害羞不愿意,這次看你要怎么辦……”
      徐鶴君靜靜注視他,看著他扶正了那具尸身,退后兩步顫抖著在地上鋪開畫紙,執(zhí)起畫筆,端詳著那具尸體。

      筆尖蘸著水墨,于紙面輕觸,拖曳勾勒。
      郭淀一邊畫,一邊斷續(xù)罵著。
      “呵……你還說要回來喝酒?去你的吧你這沒用的家伙……要不是我來你還在這里睡死過去!”
      “陸霄還說什么紅泥小火爐……媽的跟小娘們似的!”郭淀低頭看著紙面,又看著齊天傲沾滿血跡和泥土的面孔,“是男人……就應(yīng)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拼酒你拼不過我……每次都是我先把你放倒!
      “上次吃酒釀圓子都能醉!服了你了……”
      “我們說了……誰不喝酒誰就是孫子。你他媽就是一孫子!”
      “你這混帳……!你明明答應(yīng)了你會活著回來!你和我們約好的……明明是你說過要活著回來……!”

      郭淀一句一句罵著,嘴角帶著他一貫的張狂笑容,卻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你他媽的不是人!齊天傲你他媽的沒種!”

      風(fēng)聲嗚咽。
      晨曦漸漸從東面彌漫過來,浸透了鮮血淋漓的五丈原。
      郭淀在紙上撇下最后一筆。

      ——畫紙上的人,一身戎裝,橫刀立馬,颯踏天下。
      “你畫的很好!毙禚Q君站在他身后,看著畫紙,“可是為什么和他現(xiàn)在的樣子不一樣?”
      “只是想描摹他生前的樣子罷了!惫韥G了畫筆,搖搖晃晃站起來,仰望著晶明天色,“……你不會懂為什么,你太可憐了,徐將軍!

      徐鶴君眼里依舊平靜:“你的心愿完了。那么……”
      “我知道!惫磙D(zhuǎn)向他,眼里閃過一絲鄙夷和憐憫,“給你吧,你要的東西!

      徐鶴君點點頭,猛地?fù)P起形狀優(yōu)美的手臂。
      劍光閃過,血色飛濺。
      晨曦中,那卷畫紙上濺滿了新鮮的血液。

      紅如滿山杜鵑。

      行道遲遲。

      【卿已老,憶采薇,草未凋,又抽穗,問斯人,等到野火燃盡胡不歸?】

      昭華二十四年,大暑。
      葵苑城。

      陸霄終于回到了那座小茅屋。
      ——和他的兩個兄弟一起。

      他和郭淀不一樣,他參過北疆之戰(zhàn),不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傻乎乎四處亂撞。
      一路上打聽的訊息無一例外擺明了齊天傲亡在了五丈原,他沒費多少時間就擬定了直達五丈原的最佳路線。
      趕在宵禁之前他入了云豐城。

      不過裝成了一個瘋子。

      雖然也遭到了懷疑,但最后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只不過是一個被四年前的北疆之戰(zhàn)弄瘋癲了的流浪樂師。
      他一路說著瘋話,亂彈著蒼涼嘹亮的琵琶,無遮無攔出了云豐。

      踏上五丈原的土地那一刻,月影凄迷,夜梟凄厲,他突然感到瘆人的恐懼。
      風(fēng)聲呼嘯,仿佛幾萬鬼魂在他耳邊號哭,幾萬軍人在他耳邊怒吼,幾萬旗幟在他耳邊獵獵作響。
      恍惚間他看見南燕墨底金紋的旗,又立在了荒原上。

      他猛撥開了閃亮的鋼弦,在鬼哭繚繞的五丈原上長歌當(dāng)哭。

      他啞著嗓子,一邊唱,一邊跌跌撞撞向前,再向前。
      直到看到那卷沾滿血跡的畫紙和旁邊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的兩個人,他終于握不住琵琶跪了下來,顫抖著將臉埋進了手掌。

      帶著兩人的尸體離開五丈原的時候,他被一個真的瘋子攔下了。
      那人一頭亂發(fā),帶著蹭得油膩不堪的折扇,嘴里顛三倒四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陸霄無心與他再糾纏,隨手用身上帶的最后一點紋銀打發(fā)了他。
      離開的時候,陸霄聽到他又哭又笑地唱著毫無調(diào)子可言的曲子。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撕心裂肺一般。

      陸霄沉默著走遠(yuǎn),直到離開了瀟湘才猛地想起,那人似乎就是在有一年上元從臨仙跑來葵苑城作詩酸倒一片人的年輕秀才。

      回來之后,他把兩人安葬在了芳草萋萋的后山。

      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他這般對著墓碑,說。

      陸霄仰頭,又飲一口壺中殘酒,垂頭看著酒面上自己的倒影。
      倒影隨著酒紋,似歲月那般層層疊疊。

      ——回來了之后,他經(jīng)常聽到外面的戰(zhàn)事。

      昭華二十四年立秋,被阻截足足一年有余的清昕軍隊終于南下。
      原因似乎是南燕王朝換了明君。
      那明君一登基,看見南疆烽煙,二話不說放了手里的兵權(quán)。

      民心開始?xì)w順。

      昭華二十四年處暑,南燕的援兵到了。
      因為新君與那友邦的皇帝是生死至交。那皇帝之前遲遲不肯派兵支援,就是要利用南疆之亂讓摯友登上這個位子。

      昭華二十四年立冬,戰(zhàn)局發(fā)生了驚人的逆轉(zhuǎn)。

      昭華二十四年小雪,觀棠、正則、望舒、瀟湘四城正式收復(fù)。
      軍營經(jīng)半月重整,完成清洗肅風(fēng)。

      昭華二十五年春分,清昕克平闌。
      據(jù)說平闌副將就是當(dāng)時隨云豐軍打下臨仙的人,殺害臨仙周將軍也是他的主意。
      清昕喬將軍在清點戰(zhàn)俘時發(fā)現(xiàn)了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冷笑了一聲。
      第二日,那副將就被凌遲處死。
      竟是由那醫(yī)者出身的喬將軍親自動的手。

      昭華二十五年立夏,收復(fù)陽旭。

      昭華二十五年立秋,一支由皇城占星師金氏和其胞弟帶領(lǐng)的夜行軍一路南下直搗云豐,大敗云豐軍隊于冤魂無數(shù)的五丈原上,生擒云豐主將。
      云豐副將僥幸脫身,聽到主將被擒的消息后慢慢抬起手按住了心口。
      清麗的容顏上依舊是空空蕩蕩的茫然。

      昭華二十五年立冬。收復(fù)紹庭。
      只是司馬曜一帶著手下幾個得力干將出逃。

      南疆之亂自此告一段落。
      ——只是錯了的不可能再改回來,過了的不可能再追回來,死了的也不可能再活過來。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很蠢。”昭華二十七年的冬至,陸霄坐在冷清的破屋中飲盡最后一口酒。

      “過了就是過了,卻一直妄想著要追回!
      “我本該想到,生逢亂世,說什么活著回來一起踏青而行,醉臥花間,只是說不得的奢望而已!
      “他們的話,我就不該相信!
      “我只是個觀者……世外的生死,與我無干!
      陸霄說著,起身到內(nèi)間去,順手扯下了用作遮擋的黑簾。

      內(nèi)間的陳設(shè)一覽無余。
      地上和外間一樣鋪著發(fā)霉的茅草,不同的是內(nèi)間里置著一口漆黑的棺木。
      殷紅的血從棺木縫隙中滲出,將茅草染成一片血紅。

      棺木蓋子蓋著。
      地面上七零八落散著一些鐵具。

      陸霄看著棺木,喃喃自語。
      “……原來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不會像那兩個家伙一樣搞得你死我活的!
      “這算是好事吧……可是我永遠(yuǎn)也體會不到他們在死前感受到的激越的感情。”
      “算了,這樣就夠了……有他們兩個蠢到家的知己,已足矣!

      他走上前去,慢慢掀開棺木蓋子,看著躺在里面的人。

      是個長相清麗的年輕人。
      身上遍布被殘忍凌虐的痕跡,已經(jīng)奄奄一息。
      一道刀傷橫過咽喉,將他動脈連著氣管聲帶全部切斷,可怖的創(chuàng)口咕咕地冒著血泡,觸目驚心。
      一身深灰色衣衫幾乎破成條縷,又被鮮血浸透凝固。

      陸霄低頭,伸手撫上他憔悴的臉頰:“……聽我說了這么多,你還不記的我是誰嗎?”
      那人看著他,閉了閉眼,示意自己不知道。
      “也罷……”陸霄惋惜搖頭,“你沒見過我!

      棺材里的人張了張口,金眸灼灼逼視著他。
      “你還想知道……他的下落?”陸霄有些不可思議。

      美麗帶傷的面孔對著他,那人慢慢積蓄著力氣,張口似乎想說些什么。

      “好……我告訴你!标懴龈┥,語氣帶著一絲垂憐,“他和臨仙周將軍一樣的性子,也是不降……最后還是死了——菹醢之刑!

      一語方落,陸霄就感到手下的人全身微弱一震,那雙色澤攝魂的金眸震驚一般睜大,隨后漸漸染上了濃郁的絕望和凄愴。
      晶瑩的淚水涌出,濡濕了陸霄手上研出的繭。

      陸霄看著生氣迅速從那雙美麗的眼睛中退去,最后黯淡失神。
      那具瘦弱的身體,漸漸一動不動了。

      “世人皆傳你無心無情……卻沒有看見你遇到了誰!标懴鰬z憫地伸手,合上了那尚不肯閉上的眼眸,“……罷了,你也安息吧,徐將軍!

      ——沒錯,自從夏至那日,這清麗驚人的年輕男子傷痕累累倒在他家門口時,陸霄就認(rèn)出來了他是誰。

      ——云豐主將被擒后,云豐在第二日便被南燕收復(fù)。
      傳言中那美麗卻無心的副將,在安頓了所有該安頓的人后,孤身前往南燕帝都。

      結(jié)果被困在了帝都。
      陸霄當(dāng)然知道叛軍之首逃了之后,主力身陷帝都會遭遇些什么,只是沒想到酷刑之下徐鶴君竟然能從帝都逃到這里。

      云豐城的仇,陸霄不能不報。
      陸霄將他救起,靜默不語為他上藥包扎。

      七日之后徐鶴君醒轉(zhuǎn),第一句話就是問“你可知道云豐姚將軍現(xiàn)在何處”。
      陸霄默然。

      第八日晚上,陸霄在平日的藥中又加了些東西。
      隨之而來的是對他的凌辱與折磨。

      真是個妙人兒。
      極端的瘋狂中,陸霄渾渾噩噩地想。

      可就是這個妙人兒啊……害死了他兩個兄弟。

      陸霄看著那雙平靜如死水一般的金眸,不由得想逼出這個殺人魔別的表情。
      可他一次次失敗。

      甚至他用刀一點點切開徐鶴君咽喉的時候,他也沒有看見徐鶴君其他的什么表情。

      但最后,在徐鶴君臨死之時,陸霄看見了。

      彼蒼者天。

      “一切……該結(jié)束了!标懴鲟,直起身來,打算將棺蓋合上。
      在視線接觸到棺蓋內(nèi)側(cè)的時候,陸霄的身體僵住了。

      棺蓋內(nèi)部,血跡蜿蜒曲折,繪成猩紅綺麗的紋路。

      陸霄心里一凜。

      ——是徐鶴君的領(lǐng)域!

      他早就聽說云豐副將的可怕之處,尺寸圖案,殺人不見血。

      然而,已經(jīng)遲了。
      他眼睜睜看著那圖案,移不開目光。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移向了自己的喉嚨,一分分收緊。

      空氣漸漸抽離了他的胸腔。
      終歸是……要結(jié)束了?
      所有的愛,所有的恨,這身旁的亂世中的一切一切。

      他聽見數(shù)年前的傍晚牧童的笛聲。他看見山外升起裊裊的炊煙。
      他看見那火焰一般發(fā)色的少年,一個響指擦起了一朵絢麗焰火,得意地回身笑開,笑容燦若紅蓮。
      他看見三個少年結(jié)伴而行,山色蔥蘢。

      他聽見戰(zhàn)地蒼涼的挽歌聲。
      他看見一只孤獨的雁,飛過塞外蒼茫的天。

      世界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隱隱聽見了屋外熟悉的歌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熟悉的曲調(diào),是齊天傲離開時,他譜的歌謠。

      陸霄一陣恍惚。

      原來,這首歌,已經(jīng)流傳得這么遠(yuǎn)了啊。

      【昔我往,楊柳垂,今我來,雪霏霏,問故人,可記當(dāng)年高歌唱《采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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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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