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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只煉金用的小火爐燃得正旺,陳然左手拉了拉膝前的風(fēng)箱,火口中登時冒出白熱的火焰,右手將鐵鉗中的一條扁扁的金塊放到火上燒,那金塊很快變得淡而軟了。
“陳參軍!鼻佤凑驹陂T外欲進(jìn)不進(jìn),有點(diǎn)遲疑地說。陳然一驚,馬上也明白自己有點(diǎn)走神,他放下手里的那一塊快要成形的金子,抬起頭來道:“什么事?”“鋼還是不行!鼻佤吹氖峙e了起來,那是一塊厚達(dá)半寸鋼板,只是上面滿是氣孔,幾乎用手都可以扳斷。陳然道:“沒有加料么?”秦舸道:“回爐三次了,還是一樣!标惾坏溃骸霸倩!國姓爺說過,無論如何要將騰龍?zhí)栐斐鰜!鼻佤匆Я艘а,道:“陳參軍,工場中的老師傅都說,大概是陰人……”陳然大叫道:“閉嘴,什么陰人不陰人,那不過是怪力亂神的邪說,回爐!”秦舸沒敢再說什么,只是道:“可是,要是這個月還做不好……”陳然面沉似水,道:“這個月還不好,我以身相殉。”他又看了看秦舸,補(bǔ)了一句,道:“也包括你!鼻佤葱念^一涼。陳然雖然只是個參軍,但人人皆知,國姓手下有四天王,征虜將軍馬信、左先鋒施瑯、崇明伯甘輝都可謂獨(dú)當(dāng)一面的人物,而文武雙全,國姓爺最為倚若長城的,卻是這個官職最為卑微的參軍陳然。
陳然看著秦舸的背影,心頭也不禁一顫。他不是不憐惜自己這個得力屬下,但國姓爺軍令如山,又怎能違背?他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支已快成形的鳳釵,不由苦笑。
難道,真是因?yàn)樽约簬Я宋鑱砉,以至觸犯火神么?
他自認(rèn)一向不信鬼怪之說,若此時將舞遣回老營,一來不過枉長邪說氣焰,二來也于事無補(bǔ)。也許,他一直把舞帶在身邊,也是為了向充斥在工場中的鬼神之說挑戰(zhàn)吧?
陳然重新在爐上燒灼那支半成形的金釵。他打釵從不用鑿,只是在爐上將金燒得半化后,用一根金針挑動已成為半流質(zhì)的金水,再按自己的想象挑出圖案。因?yàn)椴挥玫惰,所以不管是什么圖案,都有種流動的氣韻,如非人間物,時時刻刻都展翅欲飛。當(dāng)初在投入國姓爺帳下前,說起宋無忌陳然,東南諸省誰不知自己是坐第一把交椅的金匠?可很少有人知道,其實(shí)他更擅長的還是鑄造刀劍。
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其實(shí)他更愿意打造鳳釵,而不是刀劍。
“又?jǐn)×?天寧堡也丟了?”國姓爺一拍桌案,喝道:“帶我的令牌去,告訴武延壽,明日午時若奪不回天寧堡,叫他提頭來見!”自從黃梧叛后,陳然還不曾見過國姓爺如此暴怒。以前,他們這些下屬即對國姓爺尊崇萬分,心底也不免有點(diǎn)慨嘆國姓爺是文人帶兵,少了一分武氣。但此時國姓爺象換了個人,渾身上下都帶著殺氣。
等下屬多半出去,營中剩下他們幾個商議軍機(jī)的人后,施瑯道:“國姓爺,您失態(tài)了!边@話也只施瑯敢說。施瑯本是老大人部將,曾隨老大人降清,三年后才跟從國姓爺。他在軍中以知兵著稱,當(dāng)年獻(xiàn)“白衣渡江”之計(jì),襲用呂子明故智,兵不血刃取了鄭聯(lián)的廈門,一箭射死鄭聯(lián),居功第一,戰(zhàn)后國姓爺為收伏民心,卻有功不賞,反懸賞捉拿射殺鄭聯(lián)之人,施瑯自后便有點(diǎn)不服。此時他官拜左先鋒。
國姓爺看看身后的圣母像,劃了個十字,道:“尊侯,你有所不知!笔┈樀溃骸疤鞂幈け緛砭筒皇莻易守難攻的所在,黃梧手下的兵將,皆非弱者,武延壽已盡力了!眹諣斉溃骸白鸷,你此話何意?難道我命人堅(jiān)守天寧堡是錯了?”施瑯凜然不懼,道:“正是!眹諣斉陌付穑鹊溃骸笆┈,你放肆!曾德之事,我還不曾向你算帳!痹率鞘┈樀挠H兵,因?yàn)楦煞杠娂o(jì),于法當(dāng)斬,不知他如何逃到國姓爺跟前求情,國姓爺也應(yīng)承了他,誰知還是被施瑯斬了。此時尚是月前之事,國姓爺事后也不曾有何怪罪之舉,但陳然已知,在國姓爺心中,對施瑯已有了嫌隙。
施瑯道:“國姓爺也是帶兵之人,當(dāng)知'令行禁止'.曾德之事,施瑯自認(rèn)并無過錯!眹諣斈恐欣淅涞匾婚W,道:“施瑯,你退下!笔┈樤疽彩菄諣斏套h軍機(jī)大事時的一員,此時竟已明白將他逐出營去。施瑯一言不發(fā),鞠身一禮,便退了出去。原本馬信甘輝諸人領(lǐng)軍在外,他這一走,帳中便只有他與劉國軒了。劉國軒是兩年前攻漳州時的降將。攻漳州一役,劉國軒獻(xiàn)城出降,甚得國姓爺信任,被封為護(hù)軍。此時他官職尚卑,卻也能加入商議。
等施瑯一出去,陳然轉(zhuǎn)上前來道:“國姓爺,施先鋒雖有不是,他的話也不是一無是處!眹諣攪@了口氣,道:“思儼,你也不必多說。我們且來商議一下此事。國軒,將那圖取出來與陳參軍一觀!眲幦〕鲆痪砑垇,攤在桌上。那紙上細(xì)細(xì)地繪著許多圖形,看樣子是條船,只是這條船似乎都割成了一塊塊方形。陳然看了看,有點(diǎn)迷惑,道:“國姓爺,我只在行冶工,不會造船啊。”國姓爺笑道:“陳參軍,不叫你造船,這是閩人林中利所獻(xiàn)的鋼甲舟圖,你說能不能造出來?”陳然又看了看圖上,那下面也注了一行小字,寫著:“閩人林中利新設(shè)鋼甲舟”。他也這才發(fā)現(xiàn),原本以為畫上是一塊塊從船板上割下來,其實(shí)那是鋼板,林中利這鋼甲舟,竟然是設(shè)想以鋼板釘在一艘木板外面,如戰(zhàn)馬所披之重甲。
戰(zhàn)陣之上,原本大明遼東水師黃龍可謂水上第一悍將,思宗末年卻為叛將孔有德偷襲,遼東水師全軍盡墨。自此一役,滿人水師聲威大振,從此南下便無后顧之憂。也許,正因?yàn)榇耍瑖諣斂吹竭@個林中利這個奇想會如此欣喜吧。
陳然想了想,道:“可行。不過,這林中利有一處考慮不周,他這鋼甲畫上似天衣無縫,實(shí)際上必會有縫隙,天長日久,海水傾蝕木板,全舟都將崩壞!眹諣斝Φ溃骸斑@此我倒想通了,可將那鋼板之間縫隙干脆留大,釘上船體后再在縫隙間倒入鋼水,使全船聯(lián)為一體,如此一來,必定堅(jiān)若磐石,牢不可摧了!标惾灰惨幌玻溃骸皣諣斆麒b,有此等船數(shù)艘,便可橫行海上,所向無敵!眹諣?shù)溃骸傲碛幸皇,?dāng)初見紅毛人船頭設(shè)有沖角,海戰(zhàn)最利,此舟也可移用!标惾坏溃骸斑@鋼甲舟太過沉重,若只設(shè)風(fēng)帆或水手操槳,只怕船速不高。”國姓爺?shù)溃骸按颂幬乙蚕脒^。南宋時太湖水寇楊幺曾有一種輪船,船邊設(shè)二巨輪,命舟師在舟中踏動,激水揚(yáng)波而行,其疾如飛,后來岳武穆以水草塞住巨輪,方才一戰(zhàn)而勝,不過此法倒也可用,只消在兩邊的巨輪上用罩子罩上,再各設(shè)撓鉤兵兩人,挑去雜物。陳參軍,你說是否可行?”陳然又看了看那圖,道:“這船太過沉重,只怕要幾十個舟師才能踏動。可用鋼制船,太大了只怕不行!薄八純,”國姓爺叫著他的表字,笑道,“你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人踏不動,難道不可讓馬來拉么?無非將那機(jī)關(guān)變變,做成如磨一般,這船艙中養(yǎng)上四匹馬,總占不了幾十個舟師的地方吧?”陳然此時有點(diǎn)恍然。國姓爺也許正因?yàn)橛羞@主意,才會與熟諳水戰(zhàn)的施瑯翻臉吧?只是,此事他也覺得國姓爺有點(diǎn)考慮不周。他抬起頭,道:“國姓爺,我有一言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眹諣?shù)溃骸斑是施瑯的事么?我意已決,不能為我所用,終不能留!眹諣?shù)脑捄芷届o,陳然卻覺得心頭也有點(diǎn)冷。他眼角瞟到劉國軒本也似想說句什么,卻還是沒說。
陳然又拉了拉風(fēng)箱。鳳釵已大致成形,尾部已完成,此時他用那根金針在鳳翅上琢出一個個精圓的小孔。
“阿然,秦舸剛來過?”舞從內(nèi)走出來。陳然抬起頭看看他,笑道:“醒了?是啊,他剛來過!薄拔衣牭盟谡f是因?yàn)槲以诠錾,所以妨礙了開爐?”陳然皺皺眉,道:“別聽他的,那不過是愚民之論。再說,國姓爺是信天主的,也不會相信這些!蔽枳剿磉,道:“阿然,我們在這兒也已經(jīng)駐守了一個月了吧?我聽說黃梧的兵已經(jīng)和我們接戰(zhàn)了。”陳然將鳳頭又放到爐上燒了燒,道:“黃梧這反賊,日后定要與他算帳,一舉端掉他的老巢!蔽璧拖骂^,半晌沒說話。過了一陣,忽然抬起頭道:“阿然……”“別說話!标惾皇种械慕疳樢活,針尖如行云流水,一下拖去鳳頭上的鳳冠,針尖如珠走玉盤,馬上又勾出鳳眼。登時,那釵頭的鳳凰如活了一般,顫顫地凌風(fēng)欲飛。陳然將鳳釵放入早備在一邊的井水中,“嗤”一聲,待取出時,那鳳凰更如浴火重生,只欲展翅高翔。
“好了。”陳然面露喜色,道,“過來,我給你戴上。”他將鳳釵插在舞鬢邊,道:“你看看,好不好看?”桌上已放了一面陳然以前做的銅鏡。舞舉起銅鏡照了照,笑道:“好精致。”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
陳然忽然想到這兩句詞。他收拾著那些工具,道:“我要去場中看看,你歇歇吧!彼叩轿枭磉,柔聲道:“乖乖的,國姓爺已經(jīng)決定了,后日以一支偏師駐防,全軍退往廈門。到時,我把你安置下來,你也省得陪著我在軍中奔波。那時,我們找個僻靜的所在,一塊兒生上一大堆孩子。”舞“撲吃”一聲笑了出來,道:“看不出,你還長了張油嘴!彼闷鹱郎弦话焉茸,打向陳然。陳然微微一笑,也不躲閃。
后面,簌簌地一陣響,陳然道:“聽,你那群扁毛叫你去喂了!蹦鞘俏桊B(yǎng)的一群鴿子。舞不愛養(yǎng)鸚鵡,只愛鴿子。以前軍中鞍馬勞頓,她身邊還養(yǎng)著兩羽紅嘴白翎的鴿子,F(xiàn)在一住快一個月,她已搜羅了十幾只了。
舞看著他,忽然低聲道:“阿然,小心點(diǎn)!标惾慌呐乃氖郑溃骸爸,我不是小孩了!弊叱鰻I帳,那工場中心的高爐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站了幾個人,正是秦舸和看爐口的老把式三官。他走上架子,幾人都躬身一禮,陳然道:“怎么了?”三官道:“回陳大人,鋼水不知為何,還是不到火候!比僭情}省有名的鐵匠,眼下年紀(jì)大了,輪不動油錘,看火候卻是十拿九穩(wěn)。陳然走上前去,看了看爐口。一股熱氣撲來,里面紅紅一片,卻象蒙了層灰,一股暗晦之色。
陳然沉吟了一下,道:“三官,你說這是為何?”三官道:“我打了三十幾年鐵,也不知為什么。老輩人說,宋無忌最忌諱陰人,鐵場不可有陰人入內(nèi),我想……”陳然厲聲道:“三官,你眼沒花,腦子只怕糊涂了,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少嚼舌根!比俚溃骸笆,是!标惾恍α诵,道:“什么宋無忌,我便是宋無忌。封爐,再養(yǎng)一日!彼杂X得這話頗有幾分風(fēng)趣,卻不見人笑。一個工匠道:“陳大人,國姓爺定下二十日之期,眼下過了一半,到時完不成,那便如何?”陳然又看了看爐,回頭道:“到時,我以身相殉!边@話已是說了第二遍了。秦舸聽來,身上猶有寒意,旁人聽了,更是心頭一凜。
第二日,陳然一早便出了門。他向有習(xí)慣,一早出外獨(dú)自走上半個時辰。走到工場外,卻聽得不遠(yuǎn)處人聲甚雜,有人叫道:“是陳參軍么?”他定睛看了看,卻是國姓爺世子鄭經(jīng)。世子饒有父風(fēng),果敢決斷,人人都覺得他能紹續(xù)父業(yè)。只是世子畢竟年輕,最愛行獵。此時黃梧猶在外圍窺視,他不能到遠(yuǎn)處去,居然到工場邊上來了。
陳然整束衣冠,行了一禮道:“世子殿下,早。”世子道:“陳參軍辛苦,待我晚間歸來送你幾只野味。呵呵!标惾灰膊唤恍。國姓爺雖亦仁厚,卻時有殺氣,世子卻平易近人。國姓爺有子如此,可謂得天之助。他笑道:“那,我先代拙荊謝過世子殿下了!钡冗M(jìn)場開了爐口,依然如故。試著鑄了一塊,還是一碰便破,還比不上生鐵。三官雖然有“陰陽眼”之稱,此時幾乎成了陰陽嘴,時不時將陰人之事掛在嘴邊。他也是陳然得力下屬,深知這個上司雖然有時說話強(qiáng)硬,心腸卻最軟,自是有恃無恐。
試了兩次不成,陳然心中也有點(diǎn)急躁,正在高爐上與三官商議,有個傳令兵騎馬到工場中,在高爐下道:“陳參軍接令,國姓爺命你速去帳中!标惾徊恢惺裁词拢s到國姓爺帳前,讓人通報(bào)了,里面國姓爺?shù)溃骸罢堦悈④娺M(jìn)來。”他一進(jìn)帳中,卻見世子也在。他向二人行了禮,道:“國姓爺,有何吩咐?”國姓爺看看他,道:“陳參軍,你看看這鴿子,可是你家的么?”他此時才發(fā)現(xiàn)國姓爺案前放了一只死鴿子,胸脯上還插了一支短箭,卻正是舞最鐘愛的一羽“天鼓”。他恍然大悟,定是世子一時眼誤,將舞放出來的鴿子射下來了,國姓爺生怕自己多心,叫自己認(rèn)認(rèn)。他怕世子為這種小事受責(zé)罰,道:“不是,只怕是野鴿子!眹諣?shù)溃骸斑@鴿子的翎毛有修剪之痕,絕非野鴿。經(jīng)兒射下這鴿子,在鴿腿上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彼麑干弦粡埿〖垪l遞給陳然。
那紙上卻寫著:“書吳黃梧將軍:鄭軍數(shù)日內(nèi)將退歸廈門,鐵炮之事可按原定,十七日于天妃島交接!彼苌矶紱隽。黃梧降清前所統(tǒng)海澄之眾,本是一枝精兵,而鄭軍中,馬信、甘輝現(xiàn)下都不在營中,現(xiàn)在黃梧軍與鄭軍成膠著之勢,只因少了鐵炮,不然只怕鄭軍會大大吃虧。黃梧本來守海澄,他的水師雖也甚強(qiáng),但較鄭軍尚遜一籌。如果被他們配齊了鐵炮,戰(zhàn)事多半不利。兵退廈門的舉措,原也只是國姓爺與他們一干人商議的權(quán)宜之策,居然被人知道了,若黃梧得了鐵炮,先派人繞道在路上伏擊,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陳然只覺得背后泠汗直流。
回到自己營中,舞有點(diǎn)急急地迎了出來,道:“今天回來得這么早?”陳然見她鬢邊,還插著那支鳳釵,心頭也不由一痛。他淡淡道:“我今天有點(diǎn)不舒服,你幫我去采點(diǎn)草藥來吃吃!
舞有些草藥方子,以前常給陳然采點(diǎn)藥回來。她見陳然臉色蒼白,道:“你去躺一會吧,等我!
平常舞出門時,陳然也沒什么感覺,此時卻覺得一陣心痛。難道,那紙條真的是她寫的么?雖然自己說那鴿子不是舞養(yǎng)的,國姓爺卻未必會輕信。
等舞出了營帳,他背著手走到后面。他這營帳有圍了個院子,舞在那兒養(yǎng)了點(diǎn)雞鴨,鴿子也養(yǎng)在那兒。他走到鴿籠前,那些鴿子正伏在籠中,也沒什么特異。
那羽天鼓卻不在籠中。
陳然的心頭隱隱地作痛。他伸手進(jìn)籠子里,撫摸著那些鴿子的羽毛。有一陣子,他甚至想,為什么舞要養(yǎng)些白鴿?養(yǎng)些灰鴿,在天空中不會那么顯眼,那她傳遞的消息也大約不會被世子截下來了。
忽然,他的指尖摸到一小段細(xì)細(xì)短短的竹管。象摸到一條毒蛇一樣,他渾身一顫,幾乎沒有勇氣收回手來。
半晌,他才把手從籠中收回來。
那段竹管,與天鼓腿上的一模一樣。
這時,他身后響起了舞的聲音:“阿然……”
陳然慢慢回過頭,他掌心還放著那段竹管。他看見舞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有點(diǎn)慘白。
“阿然,你該吃藥了!
陳然點(diǎn)點(diǎn)頭。他沒說什么,手指間一用力,“咯”一聲細(xì)響,那小竹管一樣裂成了幾片,在他指點(diǎn)又碎成一些無法辨別形狀的碎片了。
喝著舞給他煎的“清肺湯”,陳然只覺心頭也在滴血。
為什么不是鴆酒么?
喝完藥,他道:“我要出去一會!
他披上衣服時,有意把國姓爺給他的令牌放在桌上。
秦舸和三官還在工場商議。工場中,人人自危。眼見國姓爺?shù)亩罩诳爝^一半了,可連鋼水也煉不好,只怕難了。三官一見陳然過來,大聲道:“陳大人,老朽這七斤半看樣子要交待給你了,我實(shí)在想不通!
陳然有點(diǎn)想苦笑,他道:“鋼水還是不行?”
“不行,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陳然看看天。天色將暗,這些天天暗得也早,長吉說“黑云壓城城欲催”,也許并不只是想象。他道:“鬼神之事,看樣子也不全是空穴來風(fēng)!
“陳大人你還在想這話?這也是我一句氣話,就算把夫人請出工場,也未必有什么用。”
陳然象中了邪一樣道:“不錯,光是請出去是沒用了。古人鑄鐘,久久不成,于是以人釁鐘才行。當(dāng)年干將鑄劍,也是三年不成,莫邪以身釁之,方成莫干二劍!
秦舸和三官的臉幾乎同時變了。秦舸聲音有點(diǎn)哆嗦地道:“陳參軍,你是要叫夫人……”
“正是。”陳然點(diǎn)點(diǎn)頭。他只覺渾身力氣都用完了。三官也道:“大人,這萬萬不可!
“我意已決。快安排香案吧,我來祭爐神!
可是他心底,卻還在想著:快走吧,我給了你機(jī)會了。
“大人,夫人來了!
幾個兵丁把舞帶來時,陳然的心還是幾乎要滴血。
陳然已站在高爐的架子上,道:“請夫人上來吧!
高爐上,通到爐口的欄桿已拆了,爐口也已打開,從那里,看得見高爐中的鋼水。
舞的腳步?jīng)]有遲疑,緩緩地走上高爐來。陳然這才發(fā)現(xiàn),舞穿了一件在箱子里擱了好久的長裙。
那是他在薈芳園第一次看見舞時,她穿的舞裙。那一次的舞,與她的舞,永遠(yuǎn)都讓陳然心醉。
真是蠢女人。陳然努力讓自己的臉色板成一塊,心底,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罵。
“請吧!鼻佤葱÷晫ξ璧。他也有點(diǎn)不敢面對陳然,站在高爐下不敢上來,只讓兩個兵丁跟著她。
默默地走過了陳然,長裙被風(fēng)揚(yáng)起,依稀猶如那一日的舞。
“阿然!”舞回頭看著他,目光凄婉欲絕。陳然的心也似在滴血,可是臉上卻象鐵鑄得一般,動也不動。
“你真的要我跳下去么?”雖然沒有聲音,但陳然知道她的眼中,正如此對自己說著吧。
在她的身下的洪爐中鋼水翻滾,熱浪逼上人面,幾乎要讓人周身都燃燒,只是陳然的身上,卻象浸在冰水中一樣,冷得幾乎要凝結(jié)。他抬起頭,看了看舞。
熱浪滾滾,在洪爐上,風(fēng)倒很大,揚(yáng)起她的衣裙。在她的鬢邊,那支鳳釵卻顫顫地,欲語。
回來吧,不要再管什么復(fù)國大業(yè),到極遠(yuǎn)處去,隱居到人所不能至的地方。
在他的心中,似乎有人如此說著。他幾乎要立刻沖上去,喝住那些站在舞身后的人,把她帶走了可是,他卻沒有動。
舞突然道:“我要和陳參軍說句話!毖褐娜嘶仡^看了看陳然,陳然沒有說話,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舞慢慢走到了他跟前。
“阿然,你過不了多久一定也要去攻打天妃島吧?”“軍令如山……”陳然突然醒悟到這依然是對以前的舞說話的口氣,他沉下臉,道:“你到此時也要刺探我們的軍機(jī)么?”舞的眼里,落下了淚水。
“阿然,你不要去好么?”陳然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
如果她會抱著我向洪爐中縱身一躍,那一定會激起最美的火花吧?
陳然心中淡淡地想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渴望著舞的手臂會攬住自己,投向那噴濺著奇彩的虛空中。
她沒有再向前,只是回頭走去。
裙裾在風(fēng)中被吹得如在水中荇藻。如果她只是一個夢中來過的人,那該多好啊。
陳然也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會落淚。
他抬起頭,看著天。天空中,白云飛過。
云無心而出岫。
他突然想起了這一句《歸去來辭》。如果云是無心的,那本不該出岫吧。
一聲驚呼。
象是心頭放下了千鈞巨石,卻也象萬丈高樓上一腳踩空,陳然的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陣刺痛。
這一刻的云,已永遠(yuǎn)不復(fù)過去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秦舸在身后有點(diǎn)怯怯地道:“參軍,要開爐了,下去吧。”“是么?”他想抹一下眼中的淚水,但有點(diǎn)驚愕地發(fā)現(xiàn)眼也是干干的。在爐上,太熱了吧,連淚水也留不下來。
他在走下高爐時,不由地看了眼爐中。爐中的鋼水抹了層金色,有一種異彩。說不準(zhǔn),古人說的,以人相釁是真事吧。只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沒勇氣再看第二眼了。
等他們走到底下,秦舸道:“開爐了吧?”他沒有說話,只是揮了揮手。
“成了!成了!”秦舸欣喜萬分,從水里摸出一根鋼條,沖著陳然大叫。陳然也有點(diǎn)欣慰的笑了,那塊黑黝黝的鋼條,馬上會化作叫滿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即使現(xiàn)在看上去,也都是完美得令人心動。
只是他心中,更似被一根尖針刺了一下,如此心痛。
工場上,水汽騰騰,所有人都開始了緊張的忙碌,將一瓢瓢鋼水倒入模子中,又把已涼到成型的鋼板浸入井水中脫模淬火。第一批模子是那些龍骨附近的鋼板,樣子都有點(diǎn)不規(guī)則,但每一塊都如此完美,不少幾乎不用打磨便可直接裝上去。后面的都是些兩尺見方,半寸厚,四條留穿孔的鋼板,做起來更為簡易,自然不會成問題。
他走到秦舸身邊,道:“要多久?”秦舸看看爐中,道:“照此進(jìn)度,后天便可盡數(shù)完成,只是這鋼水似不太夠!薄凹泳o辦理,不可大意,鋼水夠的,不過不能浪費(fèi)!彼敫嬖V自己,不用擔(dān)心了,國姓爺定下的二十日之期,定可準(zhǔn)時完成。憑他的眼光,也知鋼水定然足夠,只是恐怕所剩無幾。他站上爐邊的高臺,叫道:“諸位兄弟,國姓爺二十日之期,陳某無能,直到今日方才能夠著手。還望諸兄弟與陳某戮力同心,同成此事!惫そ硞凖R聲歡呼。這些天來眼見限期一日近似一日,鋼板卻回爐了一次又一次。到時若違了期限,陳然最多不過是降職,以國姓爺治軍之嚴(yán),不少人只怕會拖出來從嚴(yán)處置。此時聽得陳然說已經(jīng)可以按期完成,到時大家豈但無功,都可以立上一功,自然個個歡喜,士氣高漲。場中登時忙碌起來,第一批鋼板不等涼透,便被人裝上已停在架上那艘“騰龍?zhí)枴钡哪竟巧狭恕?
陳然走下高臺,看著眾人,臉上依然帶著點(diǎn)笑意?墒,他心中卻象扎著一把冰刀,冷而痛。走過高爐時,忽然一陣熱風(fēng)吹來,陳然只覺嗓子口一甜,眼前卻是一黑。
不能滅了士氣。
他吞下了已涌到嘴里的那口血,卻覺得身上汗涔涔而下。抬頭看看爐上,依稀仿佛,舞仍然站在那架子上。
鋼板制得很順,第三天,所有鋼板都已制成,而木船上的鋼甲也已安好了一小半。陳然正巡視著四處,忽然聽得一邊指揮起淬好火鋼板的三官驚叫道:“咦!”他走了過去,三官舉起一塊鋼板道:“大人,你看!”
幾乎有點(diǎn)懷疑自己的眼睛,那塊鋼板正中,隱隱有一根風(fēng)釵的形狀,正是他手制的那根。這鋼板還是堅(jiān)固異常,三官驚奇的只是那鳳釵的形狀。鋼水凝結(jié),表面往往會有些奇異的花紋,但沒有奇到這等程度的。
一定是舞鬢邊那支鳳釵了。按理,在鋼水中黃金也立刻會化,不知為什么居然還會有這形狀。
陳然的心也一疼,臉上還是不動聲色,道:“裝在左舷水下吧。”
如果把一艘船看作一個人的話,那地方正是心臟所在。讓舞成為這船的心吧。
他淡淡地想著。
隨著一聲響,釘在船下的楔子被打掉了,船滑向海中。盡管刷上了木色,但這鋼甲船比木船重得太多了,原本牢得象鐵鑄一般的鐵木引軌也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船終于下水了。船頭下,海水象翡翠一般被破開,向兩邊分去。船每入水一分,陳然心中也緊了一分。這鋼甲船比木船重過太多,萬一這船浮不起來,這幾個月的辛苦白費(fèi)不說,自己的一番苦心都成了笑話了。
還有舞……
想著,他有點(diǎn)不快地低下頭。
“參軍,成了!成了!”耳邊,秦舸叫著。幾乎和那天鋼板制成時的腔調(diào)一樣,陳然突然有種感覺,仿佛,舞還在,就在他身邊,挽著他的手,和他一起看著海面。
他抬起頭。
陽光燦爛,照得海上明晃晃的耀眼,放眼望去,海天一線,一切都有如靜止,不象坐在以前的木船上,總是隨著波浪上下起伏。這鋼甲舟在海面上,幾乎動也不動。這也難怪,鋼甲船比同樣大小的木船重了十幾倍,自然要穩(wěn)得多。
“陳參軍,你看!”秦舸指著身后,興奮地喊著。陳然回過頭,看見坐在觀禮臺上的國姓爺身邊那號兵把一面紅旗揚(yáng)了幾揚(yáng)。那是讓自己試試行進(jìn)的速度。他扭頭對秦舸道:“讓他們開船!彼^開船,其實(shí)是讓艙中的馬夫趕馬。秦舸叫了聲“得令”,便下去了。他現(xiàn)在滿溢著興奮,說話也響亮了許多。
船一震,兩邊的大輪子開始轉(zhuǎn)動。那是陳然的得意之作,平時以兩匹馬帶動兩邊的輪子,另兩匹休息,非常時可四馬齊上。雖然他覺得兩馬之力足夠了,但畢竟不曾試過,此時心中也不禁惴惴。
那兩個輪子開始轉(zhuǎn)動。開始動得不快,慢慢地,兩個輪子越轉(zhuǎn)越快,雖不是象風(fēng)車一般轉(zhuǎn)得看不清葉片,但也不算慢了。船隨著這兩個輪子的轉(zhuǎn)動,開始向前開去。
舞。
陳然突然在心底叫了一聲。也許,舞依然活在這艘船里吧?他看著前方,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望無際,好象世界也只剩了自己。
“陳參軍,國姓爺讓我們試炮!标惾粵]有回頭,道:“傳令,把左舷轉(zhuǎn)過來,讓炮手放炮!贝涎b的是紅毛火炮。本來國姓爺想裝上自制的紅夷大炮,但紅夷大炮實(shí)在太重,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船頭上的大炮邊,炮手已站好。海面之上,已停了艘破船,那是當(dāng)靶子用的。陳然喝道:“放!”“轟”一聲。若是木船,船身定要抖上一陣,此時卻似覺不出什么。一道白煙過后,一聲響,那破船正被炮子擊中,登時四分五裂。
岸上和船中,幾乎同時發(fā)出了歡呼?墒,陳然卻還是沒有多少興奮之情。
天妃島是個小島,并無人居住,以前只有一些漁民遇到風(fēng)暴時到島上躲躲。黃梧若在這島上設(shè)上炮臺,那他的水軍便有了支援,進(jìn)可攻,退可守。
行動定于十六日晚間,分左右兩軍,左軍由陳然統(tǒng)領(lǐng),坐著剛制成的“騰龍?zhí)枴焙蛶姿夷敬臆娪勺o(hù)軍后鎮(zhèn)劉國軒統(tǒng)領(lǐng)。施瑯前些天已逃走,國姓爺震怒之下,誅了他全家,F(xiàn)在陳然和劉國軒兩人是國姓爺?shù)淖蟀蛴冶郏瑖諣斪屗麄兎纸y(tǒng)兩軍,多少有點(diǎn)孤注一擲之味。
海水“嘩嘩”地響著。陳然命令船隊(duì)不要開得太快,只消在天亮前趕到天妃島,埋伏下來。
劉國軒甚諳水戰(zhàn),他所統(tǒng)一軍進(jìn)退有序,井井有條。跟在他邊上,陳然心頭也有幾分踏實(shí)。
舞,不管你是誰,讓我們一起去爭戰(zhàn)殺伐吧。
陳然有點(diǎn)想笑,可是心頭,卻一直隱隱地痛。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天妃島的影子已經(jīng)影影綽綽看得到了。陳然站在船上,讓帶著咸味的海風(fēng)吹面而來,一時,好象什么都忘了。
“轟”地一聲巨響,在破曉前那一刻黑暗中,這一聲巨響幾乎把陳然要震聾。秦舸有點(diǎn)氣急敗壞地道:“陳參軍,不好了,我們中了埋伏!”
陳然定睛看看四周。天妃島兩側(cè),不知何時已出現(xiàn)了幾十艘戰(zhàn)艦,離他們這兒還有一程。剛才那一炮是從右側(cè)打來的,劉國軒右軍的一艘小船已中彈將覆,他正在調(diào)整隊(duì)形,命令將幾艘裝著大炮的船上前,那些只有些小炮的先退后。
在劉國軒的船上,已然開炮反擊了。
是個圈套!
陳然此時,突然想到了舞死前那句話。也許,舞也知道,自己擔(dān)任的只是個傳遞假消息的任務(wù)吧?也知道她自己是個死間,所以,才會告誡自己不要去攻打天妃島。
只是,戰(zhàn)爭永遠(yuǎn)都是戰(zhàn)爭。
他的心頭一陣陣痛楚。他喝道:“將本船駛上前,另外的船發(fā)炮支援,全速前進(jìn)!
秦舸此時也鎮(zhèn)定下來,笑道:“真是,讓他們瞧瞧騰龍?zhí)柕膮柡Γ ?
船發(fā)出了一震,馬上全速前進(jìn)了。黃梧的船隊(duì)也萬料不到有船會不顧一切撲上,不約而同都將炮口對準(zhǔn)了騰龍?zhí)枴?
黃梧降后,已向紅毛人買了十余門炮,此時實(shí)力大增,更兼以逸待勞,準(zhǔn)備一鼓盡滅鄭軍水軍精銳。隨著一聲巨響,幾乎有六七門炮同時開炮,轟向騰龍?zhí)枴?
炮子打向騰龍?zhí)柎^。在這種距離,可以說是無不中的道理。也許,黃梧的水軍也在懷疑,號稱水師無雙的鄭軍,怎的會有這等頭腦發(fā)熱的亡命之徒。
“當(dāng)當(dāng)”的幾聲,幾顆炮子打中了船頭。平常的木船被這等打法,定會被穿個大洞,登時沉沒。但炮子打在騰龍?zhí)柹,卻滑下海去。
居然有這等奇事!黃梧的水軍多半會這么想吧。陳然有點(diǎn)快意,喝道:“開炮!”
騰龍?zhí)柹系呐谝岔懥,黃梧水軍中沖在最前的一艘首當(dāng)其沖,被一炮擊中。他們的船可沒什么奇事,炮子穿過胸舷,那船登時歪到一邊,馬上開始沉沒。
這一炮一下使勝負(fù)易手。劉國軒的右軍已沖上前來,黃梧的水軍萬萬想不到鄭軍中會有這種刀槍不入的怪物,有一艘悍勇的想沖上來進(jìn)行接舷戰(zhàn),陳然喝道:“對準(zhǔn)他們,沖上去!”
那船上的領(lǐng)軍大將叫道:“老子混江龍高立,誰敢和我交戰(zhàn)?”
陳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道:“秦舸,把神火銃拿過來!
秦舸把神火銃遞過來。這神火銃是陳然根據(jù)禁軍中神機(jī)營配有三眼銃,陳然將這改成兩眼。眼雖少了一個,重卻重了一倍,威力大增。他左手架住銃身,右手一扣扳機(jī),火石打著了槍筒上的火繩,“砰”一聲,那高立一下倒了下來。
陳然道:“對準(zhǔn)他們,沖上去!”
騰龍?zhí)栔睕_上去,沖角直對著對方的船頭。又是一聲響,那艘船被騰龍的沖角沖掉了半截。
自此,戰(zhàn)局幾乎成了一邊倒了。
黃梧的妙計(jì),一下成了水月鏡花。此時,鄭軍中損失了三艘,黃梧軍卻已損了七艘,余下的船也多在四處逃散。
天已將明,海面上,硝煙滾滾,已漂滿了尸首。秦舸笑道:“陳參軍,黃梧那反賊自己也來了!”
數(shù)十丈外,正是黃梧的座船“翼鯨號”。此時黃梧水軍已無戰(zhàn)心,各各潰逃,沒有人敢攫騰龍?zhí)栔h,號稱“橫海鯨”的黃梧,也在落荒而逃。
“追上去!”
陳然也聽得到自己話中的血腥味。
“舞,就是我和這個人一起害死你的!
他的心頭,疼痛依然不止。
騰龍?zhí)柕呐撝校钠ヱR已全部架上轅。黃梧雖是順風(fēng),眼見兩船的距離已拉近到十丈左右了。
忽然,黃梧的翼鯨號上,發(fā)出一聲炮響,一顆炮子直上半天,不偏不倚,卻正落到騰龍?zhí)柕募装迳,“咚”一聲響,將騰龍?zhí)柕募装逶伊藗大洞。
騰龍?zhí)栆幌侣讼聛怼?
陳然喝道:“秦舸,下艙看一下情形。發(fā)炮,打掉他的尾炮!”
騰龍?zhí)柹系呐谝岔懥。這一炮正沖翼鯨號船尾,黃梧座船的尾炮被打得塌了。此時除非黃梧掉過頭來,不然已無還手之力。
秦舸道:“那炮子打死了兩匹馬,馬夫也陣亡了。”
陳然道:“輪機(jī)可有損傷?”
“稍有傷損,但無大礙!
陳然的臉沉了下來,喝道:“叫二十個弟兄下去推輪機(jī),今天定要捉住黃梧反賊!”
秦舸有點(diǎn)遲疑,道:“參軍,兵法有云,窮寇勿追,劉護(hù)軍也讓我們早點(diǎn)回航!
陳然道:“閉嘴!”
騰龍?zhí)柦又汾s翼鯨號,但人推輪機(jī),速度一下慢了許多,兩船距離一直保持著十余丈。翼鯨號也是艘堅(jiān)船,一路已中了十幾炮,似乎馬上要散架。追了一程,秦舸又過來道:“參軍,我們離本隊(duì)已很遠(yuǎn)了。如果再追,只怕要落單!
的確,這一路追趕,已離天妃島大約有三四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己方的船隊(duì)正在聚攏,正在追上來。再過去,便要到黃梧的地方了。他看看前方的翼鯨號,卻也停下來,正在修整。在翼鯨號邊上,還有四艘船也同時停下來,象是被逼到絕路的狼群,準(zhǔn)備最后的反擊。
這一路追趕,雙方都已筋疲力盡。
陳然嘆了口氣,道:“回去吧!
騰龍?zhí)柭D(zhuǎn)過身。在戰(zhàn)陣上以這點(diǎn)距離轉(zhuǎn)向本是大忌,若對方攻上來只能是舷炮反擊。但騰龍?zhí)柕纳裢瑓s讓黃梧的水軍不敢有什么異動。
秦舸忽道:“他們要放火龍出水!”
火龍出水,是將粗毛竹打通了,頂上裝上鐵尖,灌上火藥,點(diǎn)著了放在水中,貼著水面攻擊敵船,一旦釘?shù)綌炒希裰械幕鹚幈阏ㄩ_。若兩船正面相對,火龍出水并無多大用處。而騰龍?zhí)栠B炮子也不怕,哪里會怕這些?陳然只道:“不理他們!
黃梧出了四支火龍出水。十余丈距離,本就是火龍出水的極限距離了,待到得騰龍?zhí)柷,兩支火龍出水不知飛到何處,一支先到,正打在船尾處,“!币宦,水中又發(fā)出一聲悶響,炸起一道水柱,騰龍?zhí)枀s動也不動。
這時,另一支火龍出水也到了。這支是對準(zhǔn)了前半截船身的。一樣的“!币宦,又是一道水柱,可是,誰都感到船一震。
船上的水軍面面相覷,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騰龍?zhí)柡鋈黄蛞贿叀?
這時,一個在艙中推輪機(jī)的水軍沖上甲板,叫道:“陳參軍,不好了,左邊水線以下,被炸了個大洞!”
眾人只覺天地也一下暗淡無光。黃梧這支火龍出水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會有這么大威力!
“舞。”陳然把手撫著胸口,不知如何,他又想到了這個字。
這艘船,正是舞的化身吧?
他只覺得心口一陣碎裂似的痛。那支火龍出水射中的,一定是那塊包含了那支鳳釵的鋼板吧。
在一陣巨響中,這艘船已開始慢慢沉下水去,越來越快。鋼甲之舟,重量本較木船重上十余倍,一旦進(jìn)水,沉沒之速也較木船快上數(shù)倍。
隨著船漸漸沉沒,船上的鋼甲也開始破裂,發(fā)出駭人的尖利之聲,不時有一兩塊鋼甲落入水中。事已至此,回天乏術(shù),船上三百余水軍軍心已散,紛紛跳離船體。
黃梧的水軍看著這船慢慢沉沒,一時間竟忘了沖上前來。也許,他們也想象不到這艘剛才還在戰(zhàn)場不可一世的怪物,居然會如此快就沉沒了。
船眨眼間便沉了大半。陳然站在還露出水面的船頭上,而船尾卻翹了起來。船上的水軍多半聚在船尾,紛紛向海中跳去。陳然的臉上,帶著一點(diǎn)瘋狂的笑意。
秦舸已在水中,大叫道:“陳參軍,快跳,快跳!”秦舸原是漁民出身,沉船也見過幾次,心知船一旦沒入水中,便會在沉沒之處引起旋渦,離得近些也會被卷入,不用說是在船上。他見陳然似充耳不聞,還以為陳然是嚇傻了。
陳然站在船頭上,眼凝視著天空。天空中,亂云如織,白日隱于云后,似乎一切都將沉沒了。
在海天一線間,他似乎看見了舞。
象記不得舞已經(jīng)死了,他的眼里,淚水漸涌。
如果不是這個時代,我會和舞兩個人住到一個小鎮(zhèn)上,安安靜靜地渡過一生吧。
他想著,抬起頭看了看天空。
天空依然晴朗,陽光照在海面上,碧波萬里,鷗鳥翻飛在白云間,夷猶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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