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說，母親（原文作婦人），我與你有什么相干�！s翰福音書2章4節(jié)

　　他們叫她瘋母瑪麗亞。

　　那本身就是一個瘋狂的時代。虔誠得足以使人苛待自己的身體和精神，以拋棄世俗的一切，財富、權(quán)力、愛欲。褻瀆得可以讓教皇將靈魂的救贖放在金錢的天平上稱量，情婦公然坐在他的右手，稱號侄子的私生子們，可愛的男孩羔羊。上帝的名義是最鄭重的誓言，最不值錢的遮羞布和借口。血親之間恨之慘烈到殘殺，愛之曖昧到□□。
　　而這一切都是公開的，赤裸奔放熱烈得像吃下智慧果之前的伊甸園初人，令人震驚的殘酷的天真，又兼?zhèn)溟L翅膀的蛇的狡猾。
　　而最瘋狂的是，在他們沒有預(yù)見卻并不久遠(yuǎn)的將來，時間將帶來全新的革命，這個瘋狂的時代本身即將消亡。
　　不過我們將談?wù)摰模皇前l(fā)生在那個消逝時代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故事。

　　那個時代有很多神跡，無數(shù)修女和修士感受到了上帝榮光的召喚，許多傳說再現(xiàn)了基督的榮耀，瞎眼的回復(fù)光明，瘸腿的站直，大麻風(fēng)的治愈。自然，與光明對立共生的黑暗也必然存在，黑彌撒和巫術(shù)亦是平常。在無科學(xué)的時代，天使和魔鬼與他們都如此接近。
　　而那個故事，并非光明，無法被贊美；它又似乎不涉及純粹的邪惡，不過是一個瘋女人的臆想。即使她聲稱的再駭人也罷。真實(shí)與虛假，事實(shí)究竟如何，已經(jīng)難以考察。但這件事的湮沒無聞，也許還與她的顯赫家族有關(guān)。權(quán)勢總是擅長編造和掩蓋丑聞。而據(jù)現(xiàn)代的研究，中世紀(jì)那些神跡和巫術(shù)的本質(zhì)其實(shí)是同一種狂想，人自身被壓抑的欲望。他們所祈禱和憎恨的，從不曾真正存在過。那末，無疑背后的真相只是政治而已。詆毀和贊美，不過利益的另一層面具。
　　但無論哪種，僅僅如此干涸的敘述，不過黯淡的歷史灰影，死去的無力亡靈。從中什么都得不到。我們需要的是活生生的他們，有血?dú)馀c呼吸的。如此，我們才能理解那些蘊(yùn)含其中的激情與瘋狂，不可思議的愛與死。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講述它。

　　“萬�，旣悂啠瑵M被圣寵者。主與你同在。你在婦女中受贊頌，你的親子耶穌同受贊頌。天主圣母瑪麗亞，求你現(xiàn)在和臨終時，為我們罪人祈禱天主，阿門。”
　　光線滲透琉璃鑲嵌的玫瑰花窗，投下一束束寶石碎片般的光。靜謐幽黯的教堂內(nèi)，那些神秘虹光籠罩在圣母像上，如同上帝的應(yīng)許。圣母低眉順眼，神情純凈而慈悲，又含著一絲哀愁。天堂之光從她背后投射而下。她是光芒的中心，以一種滿懷無限愛意和寬恕的姿態(tài)張開雙臂，對著祈禱的世人。

　　教堂的門打開，已經(jīng)有使者從遠(yuǎn)方回來，在一旁等待著她的禱告完畢。
　　“有什么消息嗎？”
　　“我們打勝了戰(zhàn)役，您的丈夫厄斯肯德伯爵很快就會回來了。”
　　她平靜地向前走著，手里握著的一串玫瑰念珠隨著步伐微微晃動。
　　“還有別的消息嗎？”
　　使者的語調(diào)變得有些難以啟齒。
　　“是的，夫人……您的女兒阿黛爾，伊斯特夫人，因?yàn)殡y產(chǎn)去世了。”
　　她的腳步停在了馬車邊。
　　“還有嗎？”
　　她的聲音依舊很平靜，一如平常。
　　“沒有了，夫人�！�
　　于是她點(diǎn)點(diǎn)頭，提裙踏上了馬車，將自己關(guān)在里面。馬車開始向前駛?cè)ァ?br>　　搖晃的華麗車廂里，她的臉龐是蒼白的，低微得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思索縈繞在耳邊和腦海中。
　　“阿黛爾死了。在現(xiàn)在的形勢下，我們與伊斯特家族的聯(lián)盟必將徹底破裂……”
　　天穹之上，大風(fēng)獵獵，烏云嘯聚，沉沉地壓下來，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傳來了雷鳴聲。

　　待馬車到了城堡時，已經(jīng)是傾盆大雨。雨珠砸在地上濺起大朵水花，霧氣彌漫，水簾茫茫，視野所見的一切都變得如此模糊。當(dāng)她下了馬車時，雖然有了斗篷的遮蔽，裙擺和衣袖乃至鬢邊仍然即刻被濺濕。城堡里也顯得如此陰暗濕冷，而更令她煩躁的是，她的女兒海琳珊特正坐在椅子上冷漠地看她。
　　“我不會嫁給那個老頭�！�
　　“我沒有征求你的同意�，F(xiàn)在阿黛爾死了，我們更需要你未來丈夫的支持，所以這樁婚姻必須完成�！�
　　“那我寧可和姑母一樣去修道院。”
　　“別犯蠢了�！�
　　她用一個干脆的短句結(jié)束交鋒，轉(zhuǎn)頭問仆從。
　　“安德拉許斯在哪？”
　　“他才七歲。而且你從他那里得不到什么�！焙Ａ丈禾爻爸S地說，“他只是個次子，拿不到一分財產(chǎn)，對你毫無價值。以后最多只能當(dāng)個騎士送戰(zhàn)場上去死或者把自己嫁給哪個昏了頭的女繼承人�！�
　　“海琳珊特！”

　　城墻上的哨兵吹響了凱旋的號角。大雨中，遠(yuǎn)方的人歸來了。
　　“怎么沒看見海琳珊特？”
　　晚餐時分，昏暗的燭光，豐盛的食物。難得歸來的領(lǐng)主問道。
　　“大概在房間里，到時候給她送去吧。她不滿意那樁婚姻。”
　　領(lǐng)主悶笑了聲。
　　“她喜歡在我們家干活的那個小騎士，你走的時候可以順便把他一起帶走�！�
　　“說得也是，最近打起來也一直沒個停歇。我們需要更多的士兵。那些勉強(qiáng)合作的異端（指新教徒，女主一方是天主教徒）根本沒法信任，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背后捅刀。就算是現(xiàn)在一起抵抗外敵，相處里折騰出的問題都讓我覺得比直接上戰(zhàn)場還頭痛。有一次做禱告的時候他們甚至嘲笑圣母，老天，那些褻瀆的話我就不轉(zhuǎn)述了。好容易才壓下去沒當(dāng)場變成兩兵交戰(zhàn)的局面�！�
　　“為了獲取勝利，有時候我們不得不與魔鬼共舞�！�
　　“我們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希望上帝能對我們多些眷顧和仁慈罷。對了，說到魔鬼。你知道巴托里夫人的事嗎？”
　　“那個被指控為女巫被關(guān)在城堡里的伯爵夫人？”
　　“既然你都能知道得這么詳細(xì)，看起來是真的了�！�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瘋狂到實(shí)施了黑彌撒犯下那些罪行，還是國王和主教們終于找個借口可以分走這個可憐寡婦的土地和財產(chǎn)，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我沒什么內(nèi)幕消息。”
　　“本來還想跟她的家族聯(lián)姻，算了�！�
　　城堡外面，大雨仍然傾瀉而下。

　　火把在狂風(fēng)驟雨中如此黯淡，一切都被澆得透濕。仆人們忙亂地鼓噪著，跳進(jìn)幽深的護(hù)城河水中。她站在一旁，心中的狂怒在冰冷的雨水中反而更加旺盛。
　　“找到海琳珊特小姐了�。　�
　　人群涌動著過去，雜亂的腳步聲。她邁開步子，緩緩地走過去。
　　他們把只穿著單薄衣服的海琳珊特抱上來，可憐的小姐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萬千言語堵在胸口，她沉著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和一旁哭泣著忙亂搶救的騎士。
　　然后動靜漸漸小了，只剩下雨聲咆哮，振聾發(fā)聵。厄兆和不詳?shù)念A(yù)感如同寒意彌漫，直入心底。
　　有人猶豫而畏怯地抬起頭，走到她身邊。
　　“夫人，海琳珊特小姐……沒有呼吸了�！�
　　她閉上了眼睛。

　　“萬福圣母瑪麗亞。萬物之母，貞潔圣女。您懂得一位母親的痛苦。您失去了您的獨(dú)子，我們的救主……”
　　神秘光輝中，圣母像的表情總是如此溫柔。
　　修道院里的一切都是簡樸的，她換上了修女服，打水、擦洗地板、洗刷衣服，干著粗活，給窮人們洗腳。一系列流程按部就班地走過場，一種圣徒式的苦行舉動。她會被稱為樸素、謙卑，被稱贊。不過日后的學(xué)者在評論當(dāng)時人們寫下的一位被稱贊的王后做下這些苦行的篇章時，正確地指出這其實(shí)無非就是侍女們的日常工作罷了，只因?yàn)槭峭鹾蟮母哔F身份所以宮廷詩人們才不惜溢美之詞。當(dāng)然，那時對貴族們與平日不同、用來展示自己虔誠與謙卑的裝模作樣的舉動，尚還沒有作秀這種貼切的專業(yè)名詞加以諷刺。
　　不過，至少對她來說，那時那地，她真是抱著低到塵埃的心去做這些，以減輕心中的痛苦�；喼ㄑ街ㄑ睫D(zhuǎn)著，她打著井里的水，有修女抬著蒙了裹尸布的白擔(dān)架經(jīng)過，被白布裹著的人形肚子仍舊高高隆起，也許是之前悄悄躲進(jìn)修道院里生產(chǎn)的某一個害羞的未婚女子。這個時代自然沒人相信她們能如同圣母瑪麗亞一樣處女感靈懷孕，裹尸布下遮掩的不過是道德的腐壞。她看著她們抬著擔(dān)架消失在門外，又想起她失去了女兒。

　　教堂的門打開了，在門外等待著的窮人們焦急地舉頭望去，高貴優(yōu)雅的夫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頓時無數(shù)臟兮兮的雙手向她的方向伸去，搖擺著。
　　“行行好吧！”
　　“行行好把！好夫人！”
　　她微笑著，從容地走著，從錢袋里拿出硬幣分發(fā)給他們，向著自己的馬車走去，很快一切就結(jié)束了。
　　“行行好吧！善良的夫人！”又一個嘶啞的聲音高聲說，用力擠過人群湊到她身邊。她掏光了錢袋里最后一點(diǎn)硬幣打算就此結(jié)束，然后不經(jīng)意的一瞥間她看見了一閃而過的刀光。
　　“衛(wèi)兵！衛(wèi)兵！”她大聲喊著，急速后退，幾乎沒被自己的裙擺絆倒，狼狽地?fù)湎蛄艘贿叀５吘苟汩_了刺殺，現(xiàn)場頓時慌亂了起來。

　　“問出是誰派來的了嗎？”她問，臉色蒼白而陰冷，卻很鎮(zhèn)定，沒有劫后余生的恐懼。
　　“沒有。不過他罵了很多話，都是土耳其語�！保ㄊ周姈|征的對象之一）
　　“那就沒什么好問了，直接殺了吧�！�
　　她面對著餐桌上豐盛的食物，低下頭，疲憊地?fù)嶂~。
　　生活幾乎沒有如意舒心的時候，看不完的賬本，寫不完的莊園計(jì)劃，周旋于口蜜腹劍的貴族交際，擔(dān)心著近處和遠(yuǎn)方的和解與戰(zhàn)爭的波及。塵世間，觸目可及之處皆是荊棘和蒺藜，血與淚的殘酷。流淌奶與蜜的應(yīng)許之地，永遠(yuǎn)的幸福安樂，神許下的諾言看起來如此遙遠(yuǎn)。
　　如果人們真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世界本不該如此瘋狂，乃至每個人都不得不犯下罪孽，滿身血腥而活。
　　那些不過是欺騙蒙昧人的騙局，從來不能束縛上層人。他們?nèi)绱嗣靼�，故而如此沉迷于欲望和�?quán)力。而靈魂彷徨無處可依靠時，又指望信仰的救贖，且如此真誠。
　　因?yàn)樵谶@個朽滅的世界，他們并沒有其他指望。

　　那天晚上她夢見了她的海琳珊特，穿著白衣，披著長發(fā)，戴著花冠，迷失在凝綠如夢的森林中。海琳珊特低聲唱著關(guān)于愛情的歌謠，采著漂亮的野花，明亮如盛滿星光的眼睛里卻是茫然的神色。歌聲回蕩著，她那樣隨意地走著，一腳踩進(jìn)了溪流中。
　　她想發(fā)出驚叫，卻無法從噩夢中醒來。她的海琳珊特慢慢地從水底浮出，死亡使女孩的臉色蒼白寧靜，仿佛發(fā)著光芒。手里的花散落著，漂浮在水面上，周圍是幽寂蔭深的綠意，開著寂寞的柔弱白花。
　　女孩失去神采的眼睛里映著白鴿自由飛翔的蔚藍(lán)天空。
　　我的海琳珊特，可憐的奧菲利婭。
　　如果真的有靈魂存在，那我的顏色必然是臟污和血腥的黑紅。
　　靈魂的安寧實(shí)在是太過奢侈的東西，它索取的代價實(shí)在太大。

　　她在冰冷的無力和悲傷中醒來，現(xiàn)實(shí)卻決不比虛幻的夢更仁慈。后者至少可以醒來逃離。而現(xiàn)實(shí)卻死亡般堅(jiān)決而冷酷，抓住每一個身在其間的生靈。
　　阿黛爾死了，海琳珊特死了。她失去了計(jì)劃中的兩個姻親家族的幫助，而遠(yuǎn)方的軍隊(duì)正在集結(jié)。雖然無非又是國王和貴族們之間站隊(duì)扯皮的事，然而每一次的風(fēng)暴都必須小心應(yīng)對，才不至于被它摧毀。就現(xiàn)在的處境而言，她相當(dāng)不妙。
　　她的丈夫還在戰(zhàn)場上。她只得獨(dú)身應(yīng)對這一切。當(dāng)然她有的勇氣和智慧。然而這并不能解決太多問題。她實(shí)在不夠強(qiáng)大。
　　她站在城墻上望向遠(yuǎn)方。
　　貴族們擁有如此多的權(quán)柄令人羨慕，而世界也總是要求他們付出對等甚至更大的代價。稍有不慎，他們就會被卷入深淵。她想起另一個勇敢抗敵保衛(wèi)家園的夫人最后尸體被凄慘地?fù)p毀掛在城墻上。
　　此時，她能做的唯有祈禱，指望著上帝降下奇跡，解決她的困境。
　　這也許從另一個方面解釋了人們對于信仰的虔誠，在平常的虛妄和褻瀆下的確實(shí)存在的一點(diǎn)真心。因?yàn)槟鞘墙^望中最純粹的光。

　　而奇跡確實(shí)出現(xiàn)了。
　　突如其來的瘟疫打亂了人們的計(jì)劃。死亡騎士的軍隊(duì)輕易擊潰了人類的精英，并以一種勢不可擋的風(fēng)頭蔓延開。人們抱頭鼠竄，只剩逃命的份。
　　當(dāng)然她松了口氣，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欣喜若狂。不過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瘟疫來勢洶洶，仿佛并不愿意止于以往夏季在幾個城肆虐的小打小鬧。它以一種大洪水的氣勢咆哮著，橫掃了整個大陸，真正的恐慌開始蔓延開，甚至有謠言說審判日已經(jīng)降臨。
　　預(yù)料中的敵人最后沒有來到城墻下，她卻終于恐慌地棄城而去。像所有還有能力離開的人一樣，逃往瘟疫的勢力還未觸及之處。但它的力量，遠(yuǎn)比人們所能料想的更強(qiáng)，更快。
　　風(fēng)里的氣息如此難聞，仆從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到最后她終于不得不自己親自駕駛馬車。
　　路邊隨處可見倒斃的尸體，而對城市里的密集來說，這已經(jīng)是很少了。她缺乏水和食物，但是她甚至不敢冒險走近村莊和小鎮(zhèn)，生怕又看見滿地的尸體，在烈日下被暴曬得皮膚開裂，散發(fā)著無比強(qiáng)烈的腐臭，生滿蛆蟲。
　　到最后，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世界上再無可供逃離躲避的樂園。而食腐的烏鴉群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飛翔著，追逐著，沉默得令她毛骨悚然。仿佛看待她是將端上的美餐，耐心等待著她的死亡。
　　求你，上帝，不要讓我在此時死去。
　　她虛弱得握不住韁繩，身體一側(cè)，重重地摔在地上。馬兒拖著空蕩蕩的馬車遠(yuǎn)去，把她丟在原地。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天穹，灰暗發(fā)白的陰郁和骯臟。那片冷漠如末日的天穹中，她看到了一個黑點(diǎn)，慢慢變大。
　　漸漸地、漸漸地，清晰了。她看到，那是一只羽色漆黑如夜的烏鴉，正向著她降落。
　　她不由得閉上雙眼，眼角卻再流不出淚。

　　然而她終究還是醒了過來。
　　她掙扎地站起來，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驅(qū)使她走著，在荒蕪而望不到出路的曠野里。
　　然后她看到了一匹馬，孤零零的站在不遠(yuǎn)處。
　　它非常美，渾身的皮毛都是極其潔凈如新洗的雪白色，身體線條柔韌有力，顯得如此優(yōu)美。一看就是一匹非常好的馬。不知為何被遺棄般獨(dú)自在這里，遠(yuǎn)離它的主人和照顧它的馬童。
　　她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匹馬自在地吃著草，甩著尾巴，偶爾用那雙溫馴的明亮眼睛看著正在接近的她。并沒有害怕得逃走，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警惕。
　　她伸出手，摸了摸它光滑閃亮的毛皮。它像被馴熟似地跪了下來，讓她騎在背上。
　　回家吧。她喃喃地夢囈似地說。
　　馬兒站起來，帶著她走了。

　　一切終究會過去，只要你能熬過去。每一天的太陽都會照常升起，每一個黎明后的清晨都一樣來臨。
　　當(dāng)一切回歸正常時，她幾乎不能相信，瘟疫曾經(jīng)來勢那么兇猛，而退去的時間又如此短。她感覺那仿佛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實(shí)際上不過兩個多月而已。
　　生活幾乎什么都沒改變。
　　“我真高興你能在這場劫難中活下來，我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都嚇壞了�！眲P旋歸來的領(lǐng)主說。
　　“嗯�！彼龖�(yīng)了聲，看起來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瑪麗亞，你看起來不是很高興�！鳖I(lǐng)主觀察著她的臉色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她看起來處于一種神游的恍惚階段，又像醒了似的忽然回過神，朝著丈夫笑笑。
　　“沒什么事。你繼續(xù)說，我聽著�！�
　　“從我回來起你就一直這種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有什么事就說�！�
　　她的臉色很蒼白，深深地凝視伯爵，令后者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觀感，仿佛被冰冷虛無的幽靈穿身而過。
　　她屏退了左右的仆人，看著他們把門關(guān)上，才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的丈夫。
　　她的眼底有著某種瘋狂的神情，她唇間吐出的話語，低微如鬼魂的絮語。
　　“我在外面避開瘟疫的時候幾乎死去，那時候我做了一個夢，或者出現(xiàn)了幻覺�！�
　　“我祈禱著神能應(yīng)許我的祈求，然后有聲音回答了。”
　　“那時，有聲音對我說，我的祈求會被答應(yīng)，我會活下去，并且將有一個兒子�！�
　　領(lǐng)主曖昧地笑了笑。
　　“那我們今晚就可以造一個試試�！�
　　然而她并沒有被感染，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
　　“那個聲音說，我的腹中將孕育黑夜之子，它的名字叫做死�！�
　　“可惜不是天使報喜，沒有為你用百合花吹奏贊美詩。別想了，只是個噩夢�！鳖I(lǐng)主驟然住了口，像是想到什么可能，臉色突然變了。
　　她卻并沒有注意到，仍然喃喃地獨(dú)白著。
　　“那個聲音說，他會回到屬于他的地方，但是他要先在我這里呆十年，我要保證他的安全和自由�！�
　　“也就是說，你覺得自己懷孕了。并且那絕對不是我的�！鳖I(lǐng)主冷冰冰地下了結(jié)論�！澳阍谕饷孀隽耸裁春檬隆�
　　“閉嘴！”她臉色煞白地尖叫。
　　“或者你指望我蠢到信你那套鬼話？！”領(lǐng)主咆哮著，聲音像一頭熊在發(fā)怒，“你最好還是承認(rèn)那不過是某個使家族蒙羞的私生子！你覺得你找出的借口很好，如同圣靈受孕？可惜基督?jīng)]有第二個！把你的話散播出去，你就是與魔鬼□□誕下邪靈的女巫！我們的婚姻契約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除！”
　　她臉色極其可怕地站起來。
　　“我不會允許你毀掉我�！彼曇舻统恋赝{著，仿佛隨時會張口露出鋒利牙齒一口咬斷面前男人的喉嚨�！澳憧梢栽囋�，看是我先毀掉你，還是你先毀掉我的性命和名譽(yù)。如果你以為我的家族會善罷甘休。你最好好好想想，就算我有一個不是你血脈的私生子，你最好也永遠(yuǎn)閉嘴！”
　　男人一下把桌上的所有東西都拂到地上，發(fā)出心驚的聲響。她冷冷地看著他。
　　領(lǐng)主連夜離開了城堡。

　　她回到了自己總是空蕩的華麗臥室，望向墻上的油畫。
　　當(dāng)時她母親想叫畫家畫個勒達(dá)與天鵝的題材，她堅(jiān)持要畫丘比特與普緒克。
　　小小的愛神抱住那個背后長了一雙蝴蝶翅膀的姑娘。愛與純潔靈魂之戀。
　　但這樣的東西，是從來不存在的。
　　她不曾愛上誰，靈魂也沒有如此美麗。如果想在這個殘酷世界生存下去，那些都只是虛妄之花編造的荊棘冠冕，空洞的假面。
　　教皇的三重冠冕與純潔圣袍下，不是神的使者，而是人。他們心知肚明，卻仍然裝作確實(shí)如此，玩著虛情假意的游戲。直到有個天真的小孩大聲說，國王什么衣服都沒穿呀。然后風(fēng)暴降臨了，有一部分人假裝如夢初醒似的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必聽從教皇的號令。
　　她信仰天主，相信彌賽亞施下的神跡，相信顯圣，相信圣母瑪麗亞童貞受孕。如所有人那樣泛泛地相信著。故而也相信基督當(dāng)時就說過的話，此后再沒有神跡在這個褻瀆的世代為你們顯現(xiàn)。所以世界才如此混亂而沒有恩慈，以必然的冷酷運(yùn)行著。而這種命運(yùn)的冷漠，與神仿佛全然無關(guān)，非善非惡。
　　現(xiàn)在卻有異象，說，你將要有一個兒子，他的名字叫做死。

　　那只是一個夢，身體瀕臨崩潰的幻想。她冷靜地對自己說，這種事是不可能存在的。也許不過是像某位女王一樣，把疾病的征兆當(dāng)成了懷孕。結(jié)果為此驚恐憂思，還讓丈夫以為給他帶了綠帽子。
　　如果這是真的呢？有個聲音小聲在她腦海中說。
　　如果這是真的。

　　“母親，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她的長子闖進(jìn)來，門扉在他背后砰然合上。他的聲音里隱含著壓抑的怒意。
　　“什么？”
　　她從賬本中抬起頭，不耐煩地問道。
　　“仆人們竊竊私語，說我的父親前幾個月回來的時候根本沒與你同床。他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家，因?yàn)槟阍谕獬龅臅r候懷了一個根本不是他的孩子，對嗎？”
　　她很冷靜，看起來很鎮(zhèn)定，絲毫沒有秘密被揭穿的驚慌。仿佛在她腦海中已經(jīng)預(yù)演了無數(shù)次這樣的質(zhì)問，而她早知道該怎樣回答。
　　“無論你聽到了什么，以為自己知道了什么�！彼f，語氣平淡。“你要了解的是，他對你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就像你父親的那些私生子一樣。你在憤怒和嫉妒著什么？或者你覺得有些什么信念崩塌了，這也再好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我親愛的兒子。你最好早點(diǎn)學(xué)習(xí)和懂得這一點(diǎn)�！�

　　“天主圣母瑪麗亞，求你給罪人以仁慈和寬恕，求你給我指引。如果這是真的，求你為我顯現(xiàn)征兆，告訴我該如何行事�！�
　　幽微難測的神秘光線中，圣母只是一如既往地低眉順眼。光線穿過琉璃籠著她，美麗寧靜，卻毫無回應(yīng)。
　　她站起來，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堂。
　　馬車載著她去了農(nóng)莊，她下來漫步走著，聽著仆人和農(nóng)民說莊稼的長勢，說牲畜的增加。這時候，她的腹部已經(jīng)很明顯了。人們都更小心地對待她，注意著和她保持距離。
　　她感受到了某種視線，被死死盯著的感覺。她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黑衣修士看著她，帽兜里的臉模糊不清，但那種陰郁而執(zhí)著的目光有實(shí)質(zhì)般黏著她，讓她感到極其不舒服。
　　“那個人是誰？”她回望過去，問道。
　　“不知道哪里來的乞討修士，是個瘋子，整天嘀嘀咕咕一些誰也聽不懂的嚇人話咒人。夫人你還是離他遠(yuǎn)些，不要因?yàn)橥樾氖┥崴��！?br>　　她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跟他們說了會兒話，把事情吩咐完，就回去了。
　　就在她要上馬車的時候，那個修士突然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刻刀。
　　“惡魔之子！”嘶啞難聽的聲音高聲響起，滑落的帽兜里顯現(xiàn)了一張憔悴扭曲得駭人的臉，“野獸之首！”
　　她早有警惕心地閃身，衛(wèi)兵和農(nóng)民們一擁而上，架住了那個瘋子。
　　“你的腹中孕育著黑暗！基督之?dāng)�！世界的朽滅！罪惡的根源！”即使被壓住拿下，那個修士還在持續(xù)怒罵著，難以想象看起來已經(jīng)如此萎縮無力的他罵起來卻如此滔滔不絕，聲音尖刻洪亮得像在嘶吼。
　　她驚魂未定地坐上馬車。
　　“帶回去審問�！彼愿赖馈�

　　審問來審問去，連修士的身份都查清楚了，卻仍然找不到他的主謀。他們說他以前是個出色的學(xué)者，后來不知怎么就瘋了，成天說些胡話，自從上次的瘟疫后更是一直叨叨這是啟示錄，并且聲稱自己是被選中的使者，為救世主前驅(qū)的。
　　但出手傷人，這還是第一次。
　　“要不要?dú)⒘怂�？”仆人非常氣憤�?br>　　“不�！彼f，“先把他關(guān)著。”
　　然后隔了不久，她得到了她丈夫戰(zhàn)死的消息。

　　帶著靈樞回來的是她的堂兄。
　　他們親切地寒暄著，相互問候。
　　“你仍然像以往那樣年輕美麗，我親愛的堂妹�！�
　　“現(xiàn)在所有的騎士都學(xué)會了詩人的那一手嗎？”她笑著說，仆人們?yōu)榫票锏股戏曳嫉钠咸丫啤?br>　　她歪了一下頭，使了個眼色讓仆人退下，然后示意堂兄說話。
　　“你好像有什么話想說�！�
　　“厄斯肯德伯爵死了。你變成了一個寡婦，這使你失去了依靠�！�
　　“我有兒子，有家族的繼承人。現(xiàn)在我是不是寡婦差別不大，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我的丈夫活著，也差不多沒什么區(qū)別�！�
　　“差別還是很大的。你還是引起了別人的覬覦�！弊趯γ娴哪腥擞杂种梗詈筮�是開口。“關(guān)于你，有一些流言。有人說你是女巫�！�
　　“慣用的手段。”她笑了笑，看起來不以為意。“也許我們能把這些指控反扣回去，只要查出來是誰散播的�！�
　　“情勢比你想象的嚴(yán)重，瑪麗亞。敵人正在為你鋪就地獄之路。他們正在編織證據(jù)，準(zhǔn)備給予我們致命一擊。如果說找個瘋修士刺殺你還喊著你是女巫你的孩子是魔鬼，也許只是一種普通的陷害。那么有人聲稱聽到你的丈夫酒醉后怒吼出你現(xiàn)在懷的不是他的孩子，甚至不是一個普通的私生子，而自稱自己懷著黑夜之子。這就對你非常、非常不利了。甚至你丈夫的死都也許會變成被你殘害的罪名。我們家族都會受到打擊，不得不放棄你自保�！�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眼睛里閃動著怒火。
　　“我會讓那些人付出慘痛的代價。”她一字一句地說。
　　“局面很不利，我們必須很小心才能避開這些陷阱。瑪麗亞，你打算怎么做？需要聯(lián)系哪個貴族大臣和主教嗎？如果有我能幫忙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們最好相信他們說的話！”她被突如其來的壞消息和怒火沖昏頭腦，幾乎沒有思考，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我肚腹里的確實(shí)是黑夜之子。如果我有著這樣的權(quán)柄和冠冕。那么我要叫我的敵人全部滅亡！”
　　空氣隨著她的話語掠過一絲顫動，突如其來的死寂淹沒了一切。
　　仿佛黑暗展開了羽翼，覆蓋了所有生命跡象的那種死寂。

　　她猛然住了口，感到某種東西伴隨著她的話語飛了出去，某種真實(shí)的力量。某種如此強(qiáng)大而無形的存在，伴隨著她的狂怒化為了利劍，貫穿了障壁，使她的話要成為現(xiàn)實(shí)。
　　無疑坐在她對面的堂兄也感受到了。他坐在那，一聲不吭，臉色煞白。
　　她慢慢回過身，感到了歉意，還有……恐懼。
　　“不好意思，我只是太生氣了。謝謝你的建議，我會好好想想該怎么做的。”她僵硬地說。
　　寂靜里，她重新響起的聲音仿佛解除了某種約束�？諝忾_始流動，陰影退卻，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坐在白骨的王座上。漆黑羽翼的使者立在她身旁，把地上的萬國、與萬國的繁華都指給她看。諸王向她臣服，她的腳下堆滿黃金和寶石的王冠。死亡天使環(huán)繞著她，向她行禮致意。

　　流言漸漸消失了，她平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預(yù)料中的攻擊并沒有向她發(fā)起，使她身敗名裂。她的長子繼承了伯爵的爵位和土地。而她甚至不用進(jìn)女修道院過完剩下的余生，仍然是城堡的女主人。

　　然后她生下了一個兒子。
　　那天天氣不錯，天穹布滿雪白潔凈的云朵，風(fēng)拂過森林和曠野，清新而溫柔。花園里的玫瑰盛開著，環(huán)繞著小愛神雕像的碧綠水池，深紅如血，嬌艷奪目。
　　出于新任伯爵的意志，那個孩子自然一生下來就被送進(jìn)了修道院。而她也沒什么異議。大家都一致認(rèn)同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也許她會從自己的嫁妝里多劃出一部分給他，不過也就這樣了。
　　不像政治宣揚(yáng)的那樣，事實(shí)上女人并不一定會對自己剛生下來的孩子即刻建立起極為深厚的感情。吹捧的母愛與偉大的母性并不是天生的，那往往要通過長久的接觸和累積�，F(xiàn)代已經(jīng)如此，則通常由保姆照顧的中世紀(jì)貴族子女與婦人之間這種情感的冷淡尤甚，而為了保持身材她們甚至拒絕母乳喂養(yǎng)。
　　對于這個孩子，她自然也無甚感情。只是出于禮節(jié)和不知何處來的顧慮，她撫養(yǎng)他，給他寄錢，讓人寫信報告他的近況。她不相信夢，但仍然有著疑慮。像我們隨意相信著泛神論和不可知論那樣地相信著，忌諱著。而那時候?qū)λ^的預(yù)言和夢中兆示，自然更加堅(jiān)信。

　　生活不可思議地如同流水一樣平靜地淌過，外界的紛亂避開了她的世界。她對此很滿意。
　　她料不到的是，最后這種寧靜生活的毀滅，是因?yàn)樗约�。因�(yàn)闃O偶然的、在誰看來都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她的命運(yùn)從此滑向了瘋狂。

　　那時她照常地去各處歸自己管轄的地方看，就有一次來到了伯爵安置她小兒子的修道院。她以一種漫不經(jīng)意的態(tài)度，提出要去看看。
　　那時候那個孩子已經(jīng)九歲了，而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往來的信件中的稱呼始終是那個男孩。從信件中她知道他過得還不錯，沒有被虐待，也沒有被欺負(fù)。至于他在修道院里學(xué)習(xí)了什么，進(jìn)度如何。對方和她都不提起。不過是寥寥幾句的收到了錢，上次的錢買了幾塊新布料和生活用品之類。
　　她提出要見自己的小兒子。令她稍覺有些古怪的是，他們并沒有把那個男孩領(lǐng)過來。
　　他們給她領(lǐng)路，叫她自己去看。她有些疑惑兼生氣，他們這才告訴她那孩子性格很孤僻，不愿意見到外人。這時她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對他絲毫不了解。
　　她在一個花園中看到了他，周圍的樹和灌木都是墨綠的陰影，幽寂蔭深，開著星星的白色野薔薇。蒼白和蒼綠的組合令空氣都仿佛變得很冷，凝凍的寂靜。也有幾處開著金色的花朵，仿佛燃燒般醒目。那個孩子在喂修道院養(yǎng)的鴿子，它們在他身邊起起落落，從他手里取食，其間還夾雜了幾只搶食的烏鴉，時不時地叼一口鴿子的尾羽想把它驚飛哄開，有時候兇得把對方羽毛都給扯下來。那孩子輕聲喝止著它們的爭吵。
　　她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驚呆了。
　　沒有任何贊美的比喻可以加在他身上，所有詩歌都失去了色彩。她看到那個孩子時，唯一的想法就是，那是一個天使。
　　世界上所有的純凈堆成的存在。
　　這時候，一個念頭忽然浮現(xiàn)在她心頭。
　　她想。
　　那是我的孩子。

　　于是她把那個孩子帶回了家里。
　　修道院的人很不高興。即使她許諾，就算帶走那個孩子，她也不會停止對修道院的贊助，甚至為了感激他們的照顧會捐獻(xiàn)更多。他們?nèi)匀徊煌�。她知道那孩子很聰明，也許他們看上了他并喜愛他，不愿他離開。他們舉出很多理由，說那個孩子在這里呆的很習(xí)慣，說他不喜歡陌生的環(huán)境。她一一反駁這，但內(nèi)心深處，她知道他們和她都是被同樣的東西吸引，而無關(guān)他能帶來什么好處。一度僵持不下，最后她使出了殺手锏，知道她的優(yōu)勢何在。
　　“但我是他的母親！”她生氣地高聲說，一把抱起了那個孩子。九歲孩子的體重當(dāng)然已經(jīng)很沉。她卻一點(diǎn)不覺得累。
　　他們就無話可說了。
　　她抱著那個孩子上了馬車，馬車夫揮動了鞭子。這時候，突然一個修士在她后面喊了一句。
　　“可是他同你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婦人�！�

　　她擺開了豐盛的宴會晚餐慶祝他的歸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手輕輕撫摸那頭漂亮的頭發(fā)，即使是修道院那樣規(guī)章嚴(yán)格的地方，他們也似乎不舍得拿剪子去裁剪它，而是讓它自然散漫地披下來。她親切地問候他，以一種關(guān)心和贊美的語調(diào)回復(fù)著他說的話。
　　隨著時間過去，她越來越愛他，以一個母親的全部柔情、一種把世界擁入懷中的對待珍寶般的態(tài)度對待他。只要他開口，她什么都給他，什么愿望都為他達(dá)成。她隨時等待著，滿足他的小小要求。不過那個孩子從不索取。他沉默而早慧，甚至不會像一個孩子那樣撒嬌。對待捧到他面前的一切，她的種種熱心，也只是以一種忍耐順從的態(tài)度敷衍著。她絲毫不介意，只是一味地奉獻(xiàn)。不管人們背后的竊竊私語，以及感受到母親的偏心的子女們的嫉妒。他們遠(yuǎn)離她，排擠她。她終于不得不搬出了城堡，前往另一座莊園。不過她滿心歡喜，認(rèn)為不會再受到干擾。
　　她唯一恐懼的就是，預(yù)定之日正在接近。
　　無疑，那個孩子確實(shí)是非凡的。那不是她的孩子（她用力打散了這個念頭），而他必然有預(yù)定的事要做，也要離開她。
　　她不想叫他使水變成美酒，不想叫他解決生活里遇到的問題，不想要如果她開口就能給予的權(quán)勢，也不想他可能為她帶來的麻煩。只是像巢里有幼鳥嗷嗷待哺的母鳥一樣，飛快忙碌地在外面尋覓著食物，來喂養(yǎng)他。
　　她沒有給他取名，只是叫他我最心愛的孩子。

　　在他十歲生日的時候。她吩咐把莊園緊緊關(guān)起來，不許外人進(jìn)入。然后給他舉辦了一個極其盛大的宴會，到處都要用美麗的葉子和花朵裝飾起來，又親自彈琴唱歌，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討他歡心�？墒撬暮⒆尤匀徊粫Γ膊粫貞�(yīng)。
　　大廳里歡笑晏晏，熱鬧嘈雜。那個孩子看起來卻仍然是嚴(yán)肅的，甚至有些憂郁。這時候，從緊閉的大門上傳來了敲門聲。氣氛就忽然寂靜了，仿佛某種無形之物掠過，吞噬了所有的聲音。
　　她的心提了起來，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誰也不許去開門！”她厲聲說。

　　然而門扉悄無聲息地自動打開了，走進(jìn)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子。
　　他非常美麗，籠罩著一種所有夢幻的神秘光彩。世界仿佛因?yàn)樗牡絹矶陟谏x，帶來一種使萬物寧靜安息的氛圍。
　　時間仿佛靜止了。所有人好像變成了一種虛幻的形象，油畫上不真實(shí)的布景，沉迷和沉睡在剎那中。
　　只有她，清醒且恐懼著。不管進(jìn)來的人看起來多么純潔而尊貴。
　　“不管你是誰，都別想帶走我的孩子！”她鼓足了勇氣，虛張聲勢地恫嚇著。
　　那個男子看著她，微笑了。那雙誘惑萬物的金色眼睛里，顯現(xiàn)出一派溫柔和憐憫。
　　“來�！彼p聲說，聲音極動聽，滿含著使人沉醉的愛意。
　　就在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她的懷里一空。她的小男孩沿著長長的餐桌飛快地跑了過去。那個男人單膝跪在地上，伸出手，將她的孩子攬入懷中。
　　而她動彈不得。

　　她看到那個孩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比千萬次想象中的更美更動人，是一朵玫瑰開花的快樂，熱烈而純真。那個孩子親昵地對男子咕噥著，聽不懂是什么話，但那種語氣無疑是在撒嬌。那個男子把他抱起來，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和臉頰，用一種極其柔和溫婉的語調(diào)回答著。
　　某種巨大的隔閡橫亙在她和他們之間。她是融于那些虛幻的背景人物，一個無足輕重的、塵埃般的陌生人。而他們處于另一個世界，親密無間。
　　似乎是好不容易說夠了。那個男人終于想起了她，把目光望向她，解除了那種似真似幻般將她排斥在外的界限。
　　他的聲音語調(diào)變得光榮而莊嚴(yán)。雖然仍然是溫柔的，卻不帶一點(diǎn)感情的溫度。
　　非常感謝你給予了我的弟弟新的身體。作為報答，世間的一切，凡是你想要的，都可以應(yīng)許。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她激烈地回應(yīng)。
　　他并不是你的孩子。你一直都知道。
　　他是我肚腹和血肉中誕生的！
　　你所熟悉的圣經(jīng)里的故事是怎么說的？耶穌對他的母親說，婦人，我同你有什么相干呢。說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愛他。

　　那個男人的神色中流露出了真正的悲憫。
　　抱歉，這是不可以的。

　　她看著他們，他們?nèi)绱嗣利�，如此相似，看起來就如此親密。即使論及血緣，旁人站在面前，也必然說，看哪，他們必然是極其親近的。
　　一只小小的杜鵑鳥出生在她的巢里，既沒有把她的其他孩子擠下去摔死，也沒有張開嘴巴吵著要她喂食。可憐的母鳥卻仍然偏心它，為它費(fèi)盡心思。它卻毫不感激，等到羽翼豐滿，就冷酷地拍拍翅膀飛走了。
　　現(xiàn)在她稱為我最親愛的小男孩的那個孩子，甚至沒有轉(zhuǎn)頭看她，只是埋在那個男人的頸項(xiàng)間。反而是那個男人在親切地寬慰心都快碎掉的她。
　　從一開始我就跟你說過，他就是死亡。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樣冷酷的存在。
　　他是我的孩子。

　　那個男人輕輕地嘆了口氣，像是不忍心揭穿誰都已經(jīng)知道的真實(shí)。他不再糾纏這件事，而是轉(zhuǎn)過身，緩步走出去，大門在他背后砰然關(guān)上。
　　一切回到了現(xiàn)實(shí)中，時間又開始流動了，歡笑和喧嚷充斥了空氣。只有懷里是空的，這場歡樂的主角已經(jīng)不在了。
　　她的心也是空的。
　　此時，她奇異地，恍惚地，想起來教堂里的圣母像。
　　她想她終于理解了雕像上的哀愁。當(dāng)你失去唯一心愛的獨(dú)子時，即使世界是你的，又有什么用呢。

　　地下室里潮濕而陰冷，儲存著一些東西，關(guān)押著一些人。
　　一向高貴愛潔的夫人急沖沖地沖下來，連火把都沒有拿。
　　“你終于來了�！蹦莻�嘶啞的聲音說，“你還是生下了那個惡魔。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你應(yīng)該殺了他。殺了他，所有人就都可以解脫了。新的世界將會降臨�！�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掐住了脖子，猛然推到了墻上。
　　“告訴我怎么找到他！”

　　傳說就是那時候開始，老伯爵夫人瘋了。然后有更多的傳言出來，說她獨(dú)自一人在外游蕩著，流浪著，穿過了整個大陸。至于為什么她的家族放任不管，則不得而知。她如何活下來，也不得而知。傳說她在尋找自己的孩子，雖然她的兒女都好好地呆著。但每個見過她的人，都忘不了她那種哀傷得令人心碎的神情，那確實(shí)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絕望。而死亡避開了她。戰(zhàn)爭沒有波及她，攔路打劫的盜賊無法靠近她，連野獸也退避，無法用牙齒撕裂她。有流言悄悄地說在她身上有神跡，如果能滿足她的心愿，使她流露出一絲笑容，她就必然回報你以恩惠。

　　她穿越了整個塵世，來到了世界邊緣�，F(xiàn)實(shí)中不存在的河流，在她眼前咆哮著。白色夢幻的島嶼在寬廣河流的遠(yuǎn)方如同水晶般閃閃發(fā)亮。
　　“我最心愛的孩子，媽媽來了�！彼卣f，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刀，血液滴進(jìn)了河流里。銀色渦流呼嘯著，將它帶向了對岸。
　　剎那，河流凝固了。她的血液彌漫之處，河流凝結(jié)成了冰，鋪成了一條路。她毫不猶豫地踏上去，奔跑了起來。漸漸地，那座島嶼接近了。
　　然后她聽到身后傳來了奇怪的聲音，她回過頭一看，只見那個鬼魅的瘋修士又不知道從哪里竄了出來。正沿著她的路跑過來。
　　她瘋狂地加快了腳步。然而那個瘋修士也跑得很快，且漸漸拉近距離。而路正在他們身后毀滅。就在她快要登岸的時候，那個瘋修士趕上了因?yàn)榱餮^多而虛弱的她。一把把她推到了旁邊，大步趕過去。她拖住了他的腳用力一拉，也讓他摔倒了。她勉力爬起來剛剛踏到岸上時，路連同河流就忽然消失了。當(dāng)她驚恐地回頭望時，正看到那個人手舞足蹈著，落入無底深淵。
　　她松了一口氣，隨即暈倒在岸邊。

　　醒過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置身天堂，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閃亮、美麗。神父蒼白無力的布道描述無法形容出來的那種有福與溫柔。
　　有個露水般美麗的少女在照顧她，看見她醒來就向她微笑。
　　“你好，夫人�！�
　　她動動唇，說的依舊是那句說過千萬遍的話。
　　“我要找我的孩子�！�
　　“你會見到那位大人的。他同意見你。但我想也許你應(yīng)該梳洗一下�！彼徇^一面鏡子，里面映出了一張憔悴得嚇人的臉，比她所見過的所有苦行修士都更甚。
　　為了追逐那一點(diǎn)光，塵世的享樂和權(quán)力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發(fā)出了一聲驚叫，遮住了臉，為著自己的丑陋感到難堪。

　　她努力地吃、喝，向少女討教如何保養(yǎng)皮膚，拾起被自己遺忘的所有美容和化妝的技巧。少女毫無保留地應(yīng)答著，為她涂上鮮紅芬芳的奈克托爾，使她的容顏快速回復(fù)柔嫩飽滿，梳起她的頭發(fā)，使其重新變得柔順光潤，佩上珍珠和寶石。只有那雙眼睛，掩飾不了蒼老和悲哀的靈魂。
　　她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呼喚著的孩子。
　　他看起來長大了些，四肢變得更加修長，臉龐上那種嬰兒肥也消退了些，顯出了漂亮英氣的輪廓，假以時日必定會真正完美無瑕。他看起來過得很好。她含笑看著他，感到心中充滿喜悅甜蜜。雖然他的眼底并沒有她的影子，他的微笑對著另一個人。他此時正坐在另一個人的懷里，那個人熟練靈巧地從餐盤里取食物喂他，而他那么乖巧地坐著張開嘴。她曾經(jīng)非常想這么做，可惜對于那個孩子來說，允許她親親抱抱就是極限，而絕不容許其他把他當(dāng)成小孩子的行為。
　　悅耳溫柔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必須對你道歉，夫人。我并未料想到事情會出現(xiàn)這樣的波折，以致對您造成如此深切的傷害。如果你能夠如最初那樣把他放在目光所不及之處……”
　　“不！”一想到這個可能她的心就痛得緊縮起來。
　　那個孩子一愣，望向了她。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彼⒖谭泡p聲音，用一種柔和哄人的語調(diào)，想要安撫他受到的驚嚇。
　　“我很感謝你為我的弟弟提供新的塵世之軀。為此，你的生活本應(yīng)安穩(wěn)，你得到的回報也將是豐盛的。現(xiàn)在的情況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彼卣f。
　　“我衷心地同情你。你沒有意識到他是誰……”
　　“我知道。”
　　“更關(guān)鍵的是，你并不知道是什么導(dǎo)致你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你愛他，只是因?yàn)樗砩嫌刑^強(qiáng)烈的愛的印記，纏繞在他的靈魂里。而你不經(jīng)意間觸及了它的光芒。它摧毀了你的意志和理智，于是你便為之瘋狂。這并不是出自你的本心，而是某種意外。就像他身上的火焰不小心灼傷了接近的人一樣，我為此表示歉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即刻幫你消除它的影響，治愈你的傷口�！�
　　“本心是什么呢？”她問�！安唬也⒉幌胪�。如果我的愛是出于盲目的瘋狂。那么你的愛又算什么呢？”
　　那個人皺了皺眉，很快又舒展了。
　　“你想要帶他回去。那么你又想對他做什么呢？”他輕輕地問，“你愿意把自己繼承的財產(chǎn)和頭銜給他？為他找個美麗高雅的女子結(jié)婚？成為家族的一員，變成眾多畫像中的一個？為了這些塵世中對他微不足道的一切？”
　　“不，不是的�！彼炭值胤裾J(rèn)。
　　“他是永恒，你只是一瞬；他屬于永世，你卻身處眾權(quán)勢的世界。你絲毫不懂得他是怎樣的存在，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你什么都不能給他，甚至無法取悅他�！卑尊揲L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柔嫩而孩子氣的雙唇，用絲巾擦去嘴角殘留的食物痕跡。這個動作成功地激起了她的愛心和哀愁。
　　“可是我那么愛他。”
　　那個人的手撫過漂亮的頭發(fā)。
　　“也許吧。”他用一種深思的語調(diào)說，“也許一切的差距都不算問題。而我和你最大的區(qū)別�！�
　　他露出一個深深的微笑。
　　“是他愛我，而并不愛你�！�

　　這是世間最簡單明白的事。
　　卻如此哀傷，令人心碎。

　　“那也沒關(guān)系。”她喃喃地說，“我并不要求他回報我以愛。我只想愛他，留在他身邊照顧他。你們有很多侍女，不在乎多我一個�！�
　　她忽然想起天使加百列來報喜時，圣母瑪利亞說，我是主的使女。
　　“可是他并不需要呀�！蹦莻�人說，語調(diào)很輕和，卻不容拒絕�！昂逕o法抵達(dá)他，但是他無法拒絕愛，所以你才能來到這里。我說過你絲毫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是完全不同于生靈的存在。說實(shí)話，你對他造成了困擾，令他不知所措。你當(dāng)初因?yàn)樽约旱哪铑^就沒過問他的意志強(qiáng)行把他帶出了他生活得很自在的地方。你把他攬?jiān)趹牙�，親吻他，要他參加那些游戲，卻從來沒有注意到他一直都不快樂�！�
　　“不是的。”她低聲說。“我一直多么希望他快樂，能對我露出笑容�！�
　　“那么，夫人，請你放手吧�！�
　　她的眼睛里游離著茫然的神采。她想起圣母的故事。這個塵世里平凡的女人生養(yǎng)了一個輝煌的兒子，卻絲毫不屬于她。有人對他的兒子說，你看，你的母親和兄弟在那里。他反駁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兄弟呢。凡是接受天父的道的，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了。
　　彌賽亞愛所有人，所以就無法顧念他的母親了。
　　而一個母親看著她心愛的兒子要走預(yù)定的路，乃至看著他在街上被游行，釘上十字架而死時，是什么神情呢。
　　尤其，當(dāng)她親耳聽到她的兒子在瀕死的時刻絕望地呼喊。
　　神啊，你為什么拋棄我。

　　幸而她的孩子不會遭受這些。他并不愛世人，不會為他們犧牲。
　　可是他也不愛她。
　　然而她依然愛著他。

　　她望向那個始終不肯看她的、她最心愛的孩子。
　　她茫然地說出了天使報喜時，圣母對加百列說的下半句話。
　　情愿照你說的話成就在我身上。

　　那個孩子終于看她。她歡喜的眼中，卻看不到那個幼嫩的身軀下是怎樣古久的靈。
　　他向她走來，那雙眼睛很嚴(yán)肅，且冷峻。
　　“你還記得你臥室里的那幅畫么，丘比特與普緒克的故事？”
　　“記得記得，你記性真好�！�
　　“你知道這個故事怎么來的么？”
　　“啊，美神維納斯嫉妒普緒克比她美，叫兒子丘比特使那個可憐的姑娘愛上世界上最丑的人，結(jié)果丘比特……”
　　“這個故事最早載于阿普列烏斯的《金驢記》�！彼驍嗨_始講故事的敘述，“在那之前并沒有這個故事。普緒克pysche是指靈魂，在羅馬時代，被普遍表現(xiàn)為蝴蝶形態(tài)。這是一個隱喻的預(yù)言�！�
　　“愛與靈魂�！�
　　“你知道故事的原型是什么嗎。小愛神與普緒克，小愛神與靈魂，小愛神與蝴蝶。這些所有的素材，在羅馬時代到處可見的形象？使得阿普列烏斯產(chǎn)生了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故事的靈感，將他們組合在一起？”
　　“那是什么？”
　　“故事的原型，并非愛神與人類女子之戀，亦非愛與純潔靈魂結(jié)合的隱喻。瑪利亞。那并不是愛神，而是死神。最初它所表現(xiàn)的根本不是所謂愛神與人類的愛情，而是死神捕捉靈魂。”
　　從一開始你就搞錯了，明白么。
　　她只是溫柔地看他，然后輕輕地親吻他冰冷的嘴唇。
　　像一只蝴蝶停駐那樣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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