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光陰似水流，一生事業(yè)等浮漚。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頭邊雪片浮。白蟻陣殘方是幻，子規(guī)聲切想回頭。

　　“我們約好了，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黑白無常鬼使勾魂而來，踏上了黃泉路，過了幽冥地府鬼門關(guān)。
　　僧尼道俗，走獸飛禽，魑魅魍魎，滔滔奔走于輪回之下。
　　迎面有血河，曰奈。奈河腥穢不可近，正所謂“銅蛇鐵狗任爭餐，永墮奈河無出路�！� 其上奈河橋，燈影幢幢，游神分道穿行。人世間奈何的不過是人心無常，陰陽相隔，春夢了無痕。河對面是另一個神秘的亡者世界。
　　岸上孟婆鬼神賣湯，望鄉(xiāng)臺上望故鄉(xiāng)，三生石邊許三世，六道輪回往復(fù)徒然。

　　過橋北，入一城，審判冥司。
　　鄭渺渺死后魂魄恢復(fù)到她這一生最為美好的年華。
　　她聽判官說，汝身有功德、澤被眾生，可以有特權(quán)去完成未了的心愿。
　　鄭渺渺道：“沒有吧。若是硬要有什么愿望的話……我曾與夫君許諾，要在地府等他輪回，請大人特許我在此地停留一些年，等夫君來再言其他�！�
　　“別無其他？”
　　“別無其他。”

　　然后，鄭渺渺成了留守酆都的一員。
　　她在永世黃昏的寂寞里等待了一年又一年。
　　在她死去的第五年，鄭渺渺在三生石前想起了過往前世，徑自去了酆都著名的景點，都城之中晝夜樓。

　　據(jù)說，晝夜樓上有美人，曰姚瀧。
　　美人可解萬古愁。
　　只要付出可以承受的代價，他能為你做任何事情。

　　但是鄭渺渺沒有什么事情能讓晝夜樓主姚瀧去做的，她只是花了點冥紙錢，在這里買了地府特制小點心，坐上半天。
　　聽輪回過客的故事，看燈下美人來。
　　在別的客人想要與此生欠下的情債再續(xù)情緣之后，她嗤笑了一聲。
　　姚瀧挑了挑燈花，“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看在你身懷不世功德的份上，可以賒賬�！�

　　“沒有，凡是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就能辦到。如果不能，就不好強(qiáng)求�！彼f，“這些人真是可笑，在生前不好好珍惜的東西，等到死了才搞明白。不過我的人生實在缺乏可陳，等夫君下來，如果你不嫌無趣，我再過來跟你說上一說�！�
　　每逢晝夜樓上點燈來客的日子里，鄭渺渺就湊過來和姚瀧一起傾聽來往鬼魂或喜或悲的過往，再怎么無趣的故事，只要碰上主角已死，便讓人影響深刻。
　　鄭渺渺：“因為，人世間，最無價的，便是生命�！�

　　每聽過一個故事，姚瀧會為他們畫一張像，鄭渺渺會在筆記上謄寫下這個鬼魂的一生。
　　鬼魂總是驚艷于姚瀧的非人美貌，可是轉(zhuǎn)世再生總會忘記，忘卻了執(zhí)念和貪婪。但是沒關(guān)系，他們的前生言行被她記錄下來，留作警世恒言。

　　據(jù)說，晝夜樓主姚瀧背景深厚，法力高強(qiáng)，博學(xué)睿智。不然這么多單不可思議的買賣怎么可能近乎完美的完成。
　　據(jù)說，姚瀧他要等待一個人。
　　據(jù)說，他是天上地下的絕世美公子，可以封酆都美人。
　　“你一男子怎么會這么好看，要我們這些姑娘怎么活？”這是鄭渺渺聽了這些據(jù)說的感想。
　　“因為我對我等待的人說，你看天上地下最好看的人，和你約好了相見�！币{折扇半遮美人面，根據(jù)傳言開個玩笑道。

　　七月十五，鬼門開，魂魄游人間。
　　可是，自從鄭渺渺去過三生石之后，或者說在她成為晝夜樓的�？椭�，就再也沒有去過陽間。
　　“沒什么好看的。阿連又納了房美貌小妾。”
　　“你在嫉妒？”這時姚瀧已經(jīng)和鄭渺渺混熟了，到了可以隨意調(diào)侃的地步。
　　“不。我沒有�！编嵜烀煜肓讼�，說，“我已經(jīng)不愛他了，也不想像段氏明光那樣嫉妒美貌的姑娘，那樣太累了�！�

　　清明雨前，鄭渺渺把他夫君燒來的紙錢花在晝夜樓。姚瀧這天極忙，上午接了兩個客人，后面還有五個鬼魂在排隊等待交易。
　　鄭渺渺吃完青團(tuán)，甜膩膩笑瞇了眼。鬼魂都喜歡陰雨天。她心情大好，沒有因為姚瀧沒時間搭理她而減上一分。在逛過了姚瀧介紹的打發(fā)時間的鬼市之后，她想了想，既然夫君寄了那么多票子來，有空還是勉為其難去陽間看看他吧。

　　“真是，知道阿連你高富帥，怎么又有一個美人給我執(zhí)妾禮？”鄭渺渺笑得還是那樣溫溫柔柔的樣子。正如她對姚瀧說的那樣，她已經(jīng)，不嫉妒了。
　　出了崔氏祠堂，她跟路過賞雨的鬼魂嘮嗑傳聞，談天說地。隨意交談著人世間達(dá)官顯貴的八卦，也不怕以言論罪，更不怕僧道來收鬼。
　　“相逢即是緣啊�！编嵜烀煊X得，在這么好的天氣里不交個朋友實在太浪費了。
　　“我沒注意你又在搞事。”背后是熟悉的好聽到極點的聲音。

　　紛紛春雨里，紅傘，墨發(fā)，紅衣美人。
　　在清明斷魂悲戚的背景下顯得突兀。
　　“哎呀，我家長過來接我了�！编嵜烀煲酪啦簧�，同聊得開心的同伴交換姓名來歷，“改日再聚�。　�
　　她躲在姚瀧的紅傘下，笑道，“我才沒有搞事呢�！�
　　相逢相知，都是緣呀。
　　正好有那么一個人，和你聊得來、相處歡喜，怎么不是上天的緣分呢？
　　就像，我和你的相遇一樣。

　　“我今天想到了一個心愿，卻不想付出什么代價。若是你不想完成也可以。”突然，她在傘下開口道。
　　“什么呢？”姚瀧側(cè)過來看她�？墒青嵜烀戾e過了他溫柔的近乎艷絕的笑容。
　　“等我投胎再告訴你�！�
　　姚瀧：“……”

　　天色將晚的時候，姚瀧送給她一只新干的泥偶，“這是今日不能陪你的歉禮�！�
　　鄭渺渺面上嫌棄，實則控制不了她嘴角刻意壓抑的弧度，“既然阿瀧你賠罪了，我就原諒你。”
　　回到酆都晝夜樓里，姚瀧收了正在滴水的濕噠噠的傘。鄭渺渺蜷縮在毛絨絨毯子里，慢飲下姚瀧準(zhǔn)備的熱茶，小心收藏好他給的泥偶，感覺魂魄里的陰冷氣息被排揎出來，暖入心脾。
　　姚瀧乖乖坐在她對面，討好一笑，仿佛無間里耀眼的曼珠沙華無聲盛開。
　　她被哄得高興，便說起她準(zhǔn)備在夫君下來后要講的過往。

　　“阿連他現(xiàn)在深受皇帝寵信，變聰明了……當(dāng)年我也沒想到他會成長到這個模樣。”鄭渺渺說，“不過，我很欣慰呀�！�

　　鄭渺渺說，我出身滎陽鄭氏，累世公卿。
　　童年是母親的諄諄教誨，父親威嚴(yán)慈愛的面孔。學(xué)的是琴棋書畫，鉆研的是經(jīng)史文集。

　　我生于公侯世家，世與士人聯(lián)姻。及笄后，嫁與崔氏阿連為妻。
　　我花了我此生最寶貴的十年光陰耗費在內(nèi)宅妻妾妯娌婆媳爭斗里。在時不時的空茫里，覺得這般實在無趣，因為他崔連花一樣精力做的東西，比我做的影響更多。在我壓下嬌憨小妾的時候，崔連在吟詩賦辭時被舉薦做官。在我應(yīng)付不懷好意的妯娌的時候，崔連犯錯考評時被輕輕放過。在我輕巧彈回婆婆的刁難的時候，崔連自己沒有什么實績卻外放升官。在我含辛茹苦哺育兒子的時候，兒子對一年見上兩面的父親崇拜有加。
　　因為他有個好姓氏，因為他是個男子，所以哪怕他一無是處，這世間都贊揚他。

　　哪怕崔連尊敬嫡妻，給我應(yīng)有的體面，在我生下嫡子前，沒有人敢生下庶出。他從沒有對不起我，但我還是覺得心有不平。是的，我此生的半身，我此生的丈夫，從來沒有理解我。
　　至親至疏夫妻。
　　所以后來，我用了我后半生，利用我父親、我夫君宗族、我兒子的影響力，實現(xiàn)我最初不被丈夫接受的想法。
　　濟(jì)世安民。
　　捐獻(xiàn)財帛造橋修路，扶立族學(xué)修持祭祀，慈善扶助鰥寡孤獨廢疾者。是的，如果我做的影響及不上我夫，那么一定是我做得不夠多。

　　我先于丈夫死去，約好了一起轉(zhuǎn)世投胎。若是他有了繼妻也沒關(guān)系。
　　所以我要等我的夫君死后重逢，千金一諾。

　　鄭渺渺花了半個時辰，把她一生里無趣的事情說完。然后自己感傷地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東西沒有說完。
　　“我夫君一開始是富貴閑人，現(xiàn)在也講究做實事了，真好�！�
　　我的親人在我死后依然過得很好，這是我此時最欣慰的事。

　　“其實你的生前沒有像你說的那樣缺乏可陳，武泰夫人�！币{說起她生前的封號，“你的皇帝封你做夫人，不是依靠你的父親你的丈夫你的兒子，而是你自身的功績，擁有功德金光的渺渺�！�
　　鄭渺渺愣了愣，覺得這酆都地府，碧落黃泉，高山流水，莫過于此。

　　又二年，官至中書令的崔連身死。在看過七八姬妾后，他死前說：“愿與夫人相許來生�！�
　　是日，鄭渺渺整裝在冥司后面旁聽崔連的審判，完成了她等待夫君輪回的諾言。
　　但是在和冥司說起轉(zhuǎn)世投胎的人家姻緣時，鄭渺渺歉意一笑，道：“對不住，我，崔鄭氏渺渺，不愿與你相許來世了�！�
　　你想要與我許下來世姻緣，不過是你此生已經(jīng)遇見了姹紫嫣紅，玩累了，便想要回到正妻身邊，口聲聲說那些玩意實在無趣。

　　“若不是你此生從無辜負(fù)我，以正妻之禮相待，渺渺早就同你和離�！痹诳匆姶捱B投胎后，鄭渺渺笑容滿面地說。
　　既然你沒有對不起我，那么在我死前我就不會對不起你。

　　鄭渺渺伴著酆都陰幽的燈影，熟門熟路地回到晝夜樓里，如同天晚歸家的游子。
　　樓主姚瀧慢飲美酒微醺，白玉無瑕的臉被酒氣熏紅，艷麗之極。他錯愕地看著回來的鄭渺渺，失聲道：“你不是去投胎了嗎？”
　　鄭渺渺佯裝傷心捂住胸口：“阿瀧你這么想寶寶投胎，寶寶心都碎了�！�
　　姚瀧手足無措，酒精昏了他原本睿智的頭腦，把鄭渺渺的演戲當(dāng)真：“不……不是的。”他說，“我可能，舍不得你�！�
　　他茫然得像個將要失去珍視之物的稚子。

　　鄭渺渺噗地笑出聲來，姚瀧這才意識到，他可能是被人耍了。
　　鄭渺渺說：“阿瀧你忘了嗎？我曾經(jīng)說過，要把我的故事在我夫君下來后說完。我從來不妄言�！�
　　姚瀧怔怔看著鄭渺渺的信誓旦旦，雖然微微失落，但是總也壓不住從心底涌出的歡悅。仿佛千萬年里六道輪回前執(zhí)著等待的不過是，這個姑娘從投胎冥司前回到晝夜樓的身影。

　　鄭渺渺向來不妄言，她許下等待夫君輪回的承諾，哪怕等了數(shù)年孤寂，也不食言。她許下要和樓主說完她過往的承諾，哪怕她挪后投胎日期，也不后悔。

　　鄭渺渺說：“我覺得此生夫妻相敬如賓，妻妾相和，已是很好�？墒俏蚁肫鹆送��！�
　　我忘了，我前世生于朝氣蓬勃的信息時代，骨子里是來自盛世的安逸活力。我竟然忘記，曾經(jīng)想要和喜歡的人結(jié)為良緣的憧憬。自滿于所謂夫君對正室的體面尊重，自滿于同女性的爭斗占據(jù)上風(fēng)，自滿于姓氏血統(tǒng)而沾沾自喜，想來真是目光短淺得可笑。
　　在地府三生石上，我終于記得了所有。
　　只是我有點委屈，故而不滿。

　　我可能是個妒婦。
　　有一寓言曰，妒婦津，言及人妒忌丑態(tài)�？墒俏覅s在其中臆測妒婦是否被人所殺，或者她的投河到底是為了美貌悅己心還是悅夫君。

　　所以我在傾聽你交易對象過往的時候這么認(rèn)真，想要在其中挑選志同道合的鬼，與他約好來世。
　　可是這太難了。
　　我也想要一個人，把我捧在心上。哪怕來生不是公侯世家皇室貴胄，哪怕是地位低下的寒門庶人，也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們會擁有相似的志向，然后相互扶持相互信賴，并肩而立，度過一生。

　　“我有一個心愿，卻不想付出什么代價。若是你不想完成也可以�！编嵜烀煺f，她認(rèn)真地看著姚瀧，仿佛整個人眼里心里只有對面的酆都美人，“我想要和你來世心甘情愿與我結(jié)緣�！�
　　“我想，我應(yīng)該是喜歡你的�！编嵜烀煺f。
　　良久，無人說話。姚瀧沒辦法再欺騙自己的心意，空無的靈魂里心臟不由撲通撲通跳動。

　　姚瀧放下酒樽，任由背后青絲披散，“如果我拒絕你，你會找其他人嗎？”
　　“自然�！编嵜烀斓拿麊紊嫌浟瞬恢挂粋�美人。

　　“我完成了那么多人的心愿，這下該實現(xiàn)我自己的愿望了�！币{輕輕擁抱著愣神的鄭渺渺，青絲墨發(fā)錯落，紅衣艷絕，俊美無儔，“好啊。我們說好了，下輩子我們是彼此的半身�！�
　　“你說什么……你說好？”鄭渺渺一開始不抱希望，驚愕了起來。
　　“嗯。”
　　他輕輕吻上她的眼，溫柔而虔誠。

　　不是沒有鬼魂想要與他結(jié)為良緣，可是姚瀧只答應(yīng)了一個人。
　　因為，我大概心悅你，渺渺。
　　“不要擔(dān)心，我心上只有你一人。”
　　此時此刻，天上皓月，海上繁花，八荒飛雪，都比不上酆都美人對鄭渺渺的誓言。

　　是日，酆都里搞了個大新聞，那個在晝夜樓里等待陰陽輪回的樓主，他與一個有著功德金光的鬼魂結(jié)親了。
　　他們約好了來世相遇。

　　正如他們許諾的那樣，來世鄭渺渺只是一個庶族地主之女，與隔壁田莊的舉人結(jié)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楚史載，魏國公與魏國夫人，相逢貧賤之時，榮華富貴不相負(fù)，貶謫遠(yuǎn)地不相棄。治理一方水土，擊退夷狄萬里，百姓念之千秋。

　　佳偶輪回數(shù)世，訪仙跡，遇仙緣，渡劫入仙界，三入三出仙魔戰(zhàn)場，后歸隱于南海仙山，世間時有傳說。
　　最令人動容的不是七世怨侶，不是三生三世多角戀，而是凡間一生一世一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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