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邊一抹蟹殼青。

　　滿城飄著歪歪斜斜的細(xì)雨絲兒，打在人身上，不輕不癢，絲毫不覺。

　　外頭長街上不見平日的熱鬧，行人步履匆忙，攤販們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離開，精致的小玩意兒撒落一地，一只紅色小巧的繡球滾至琉璃面前。

　　琉璃一怔，沒動，抬眼看了看樓上，依稀能看見淺紅淡綠的輕紗。女子嬌俏的笑聲伴著婉轉(zhuǎn)動聽的歌聲傳來，她咬了咬唇，手伸出袖子，不過眨眼的功夫，那繡球便落在了她的手心，藏于衣袖中。

　　門口路過的老鴇遠(yuǎn)遠(yuǎn)看了她一眼，并不上前，笑容中隱隱閃過同情與惋惜。

　　02

　　不同于外邊乍暖還寒的初春場景，萬花樓中卻是歌舞升平，春意溶溶。

　　整棟樓中姿色上佳的姑娘全都在此，光是那彈琴擊鼓，甩袖起舞的女子就有十余人，其他皆是伴在上座的面具人身側(cè)，一個個屏住氣息，面上掛著或清麗或美艷的笑，一言一行，打趣玩笑，無不斟酌再三才為。

　　卻說那面具人，正是當(dāng)今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魔教教主，曾經(jīng)的正道女俠，黃千音。

　　十年前，黃千音在武林大會上拔得頭籌，一舉成名。因其師承神秘，功法一招一式，甚是精妙，武林中人卻是不曾見過，是以黃千音一時風(fēng)頭無兩，為眾人追捧。

　　當(dāng)年愛慕黃千音的年輕俊才不少，獨獨那武林盟主之子趙天陽捕獲佳人芳心，七年前，黃千音與趙天陽成親，卻在成親當(dāng)日走火入魔，殘殺數(shù)十人。武林盟主趙卓群秉承大義，與之斗了個兩敗俱傷，之后因傷勢過重不治而亡。

　　再過四年，失蹤多時的黃千音重現(xiàn)江湖，竟殺上了絕塵峰——魔教老巢。據(jù)說，黃千音同魔教教主大戰(zhàn)三日三夜，魔教教主不敵身死。

　　此后，黃千音便霸占了絕塵峰，當(dāng)上了下一任教主，立即斬盡教中與之作對之人。

　　至如今，魔教教眾俱不敢違抗教主命令，而武林正道人士對黃千音相當(dāng)忌諱。且不說此人七年前同趙卓群不相上下，三年前大傷魔教教主，現(xiàn)今功力可謂是深不可測，無人能敵。

　　03

　　鼻尖盡是濃濃的脂粉香味，黃千音忽地想起在外跪著的女子，那人身上并無任何味道，唯有長發(fā)帶著淡淡的清香。她倏然來了興致，勾起身邊一人的下巴，語氣曖昧：“剛剛把酒水撒在我身上的女子是誰？”

　　粉衣女子被她瞧得心神蕩漾，媚眼如絲：“她名為青絲……”

　　話音未落，立馬有人道：“可不叫青絲了，姐姐怕是忘了，教主剛剛親口賜名�！�

　　黃千音對她們這些手段視若無睹，聞言便看去，將人拉在懷里：“哦？是嗎？我賜了什么名？”

　　只聽她吐氣如蘭：“琉璃。”

　　醉意褪去，之前的記憶涌上來。黃千音想起來，她確實極討厭青絲這名，因見那人一雙眼眸似琉璃珠子，這才改為“琉璃”。

　　“今天便到這罷�！秉S千音落了笑，神色冷淡。

　　嬌笑作陪的女子們瞬間剎住了聲，齊齊站起來，躬身退下。

　　04

　　黃千音才踏出萬花樓的門檻，便有一支箭破空而來，她不躲不避，只漫不經(jīng)心地抬手，兩指夾住了箭尖。

　　不過須臾，空蕩蕩的大街上，數(shù)十個蒙面人從天而降，其中一人喊道：“黃千音！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哈哈哈！”

　　黃千音還未開口，手中箭便被人抽走，立時朝著黑衣人當(dāng)中說話的那人射去。

　　這一下來得突然，眾人反應(yīng)不及，那人已然止了笑聲，直直倒地，露在外邊的雙眼暴凸，竟?jié)B出了黑色的血來，瞧著甚是駭人。

　　黃千音卻是瞇起眼，打量面前跪下之人：“你是何人？”

　　琉璃仰頭，望定她：“琉璃�！�

　　黃千音愣了一瞬，才想起，這人便是她改過名字的琉璃，也正是冒犯了她的琉璃。

　　“起來罷�！秉S千音抖出長鞭來，雙目看向?qū)γ娴暮谝氯耍乃紖s停留在這琉璃身上。且不說此人離著數(shù)步遠(yuǎn)，竟能趁她毫無發(fā)覺奪走手中箭，便是一眼看出這箭尖淬毒的眼力，非同一般。

　　蒙面人實力并不如何，原想借著這奇毒毒殺黃千音，卻不想計劃落空，逃之不及，一一被黃千音斬殺。

　　自那一箭后，琉璃不曾再動過手，只那雙顧盼生姿的美目緊緊落在黃千音身上，一眼瞧過去，便能瞧清那滿目的情意。

　　但是，黃千音不信。

　　想殺她的人太多，殺她的法子也太多，容不得她再去信一次。

　　然而，琉璃還是跟她回了魔教。

　　05

　　夜間，燭火閃了一下。

　　“別動�！秉S千音止住了琉璃欲動面具的手，“面具還是帶著，莫要嚇壞了你�！�

　　琉璃彎唇笑道：“我膽子可大著呢，哪里會給嚇著？”話雖這么說，手卻離了那冰冷的面具，落在她的耳后，摩挲往下，挑開粗略掛著的里衣。

　　黃千音抓住她的手，翻身坐在她身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我還是比較喜歡這種姿勢�！�

　　琉璃眼中盛滿昏黃的燈光，襯得眸子晶亮水潤，似漾著綿綿情意：“千音……”

　　黃千音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神色微滯，只覺恍若隔世，隨即彎身下去，堵住了身下人的嘴。

　　這一室春光，竟是鬧到后半夜才消停。

　　之后數(shù)月，二人相處極為和諧，床第間的情.事愈發(fā)頻繁，日常言語動作間可見親密，黃千音不再流連青樓，日日待在絕塵峰上，和琉璃相伴，似那普通人家的夫妻般。

　　06

　　直至年末，連下了十余天的大雪。

　　平民百姓自是開懷，瑞雪兆豐年，即便是這嚴(yán)冬，也難以消減他們對來年的期盼。

　　江湖中卻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鬧得人心惶惶。

　　從上月初，武林中稍有名頭的俊杰消失了數(shù)十人。直至前幾日，有人在一亂葬崗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尸體，各個都是死相慘烈，面色枯癟，如同干尸。

　　顯然罪魁禍?zhǔn)孜M了他們的內(nèi)力。

　　這般惡毒的功法，除卻魔教之人不作第二人想。而魔教被黃千音掌控，再加上她功法奇特，內(nèi)力竟比幾十歲的中年人還要深厚，指不定就是用了這邪門的武功。

　　武林中多數(shù)人皆是這般想，各個說起那黃千音，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活像要把人生吃活剝。

　　而今的武林盟主正是趙天陽，同林千音有殺父之仇。此次圍剿，由他打頭陣。

　　因這大雪阻斷了山路，他們圍在絕塵峰下，商量對策。

　　07

　　絕塵峰上。

　　漫山的白幾乎與天色融為一體。

　　“總覺得還差點什么�！秉S千音抱著琉璃倚在塌上，支頭思索。

　　琉璃眼波流轉(zhuǎn)，側(cè)頭在她唇邊印下一吻：“那些虛的我不在乎�！�

　　黃千音捏住她的下巴，重重一吻后才道：“當(dāng)真不在乎？”隨即笑了笑，“行了，可別口是心非，我在乎，成嗎？回頭補(bǔ)一個�！�

　　琉璃怔怔望著她，吶吶道：“千音�！�

　　見她這般模樣，黃千音只覺心滿意足，眉尾上挑：“怎么？感動了？拿你自己感謝我便是�！�

　　琉璃依偎在黃千音身前，扭過身子附在她耳旁：“我本來就是你的�！鳖D了一下，又重重地開口，“琉璃是黃千音的，生前死后都是！”

　　黃千音心口發(fā)熱，心跳越發(fā)快了起來，手中不自覺加大力度，似要把懷中人揉進(jìn)骨子里。她咬上眼前瑩白的耳垂，留下兩個牙印和一句呢喃：“你是我的�！�

　　琉璃面色通紅，眼圈附近尤甚，啞聲道：“我有一物送你，只盼著往后能長長久久，情同今日�！�

　　黃千音退開了些，瞧著手心里的小繡球，哭笑不得：“怎么平日不曾見過？”

　　琉璃握著她拿著繡球的手：“既是送你，哪兒能讓你提前知曉�！�

　　黃千音抵著她的額頭：“這是定情信物么？”

　　琉璃抿著嘴笑：“是。我在這里頭藏了些東西，若有一日你想知道了，打開看看。不過現(xiàn)在不能。”

　　“為什么？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

　　“不能就是不能，再過幾日吧，我同你一起打開。”

　　08

　　“黃千音，你可還有什么說的？”

　　“師兄！同這女魔頭還有什么好說的！不殺她，怎么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黃千音也不理會他們，只親昵地別起琉璃耳邊的碎發(fā)：“別擔(dān)心，我去去就來�！�

　　正道一眾人士見她如此，只覺怪異。其中有個別看出門道的嚷嚷道：“黃千音，你不奇怪我們?yōu)楹沃滥Ы贪档烂矗勘闶悄闵磉呥@人告的密！哈哈哈哈！沒想到吧，你也有眾叛親離的一日！”

　　琉璃心頭一緊，抓住黃千音的衣袖，干巴巴地解釋：“我沒有�！�

　　黃千音只是笑，眉眼間一派溫柔：“我知道你沒有。我們?nèi)杖找挂瓜喟�，你哪里來的空閑給他們傳信呢？”

　　琉璃手一松，光滑柔順的布料劃過手心。她心中卻是一片冰涼，那句話恍若在她耳邊反反復(fù)復(fù)地響起，想要辯解，卻是不能。

　　她了解她，若是相信，一個笑便足矣；若是不信，偏要那句句溫柔話語安撫人心。

　　時至今日，她才終于知曉，之前數(shù)月的纏綿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經(jīng)不起半分推敲。

　　09

　　那邊，黃千音已同正道人士打了幾個回合。

　　也有些人瞧著她們二人關(guān)系不平常，提了刀劍來捉拿琉璃的。

　　琉璃卻是絲毫不在意，一雙眼睛只顧著盯緊黃千音，不見她有半分注意自己，只覺心頭劇痛。待到刀劍砍下，她卻忽然消失。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已然落了腦袋。

　　琉璃捏了捏手中黑色的長線，抬眼盯了片刻黃千音的背影，眼眶發(fā)酸才落到眾人后面的趙天陽身上。

　　只要抓住他，千音就會開心了吧。

　　黃千音一個側(cè)身，躲過一劍，當(dāng)即反手一抓，便是一顆人心，轉(zhuǎn)手扔到迎面砍來之人身上，見他躲過，一腳踢在心口上。瞧著他血流不止，她心頭的躁意這才消了些。

　　誰知道，分神去看琉璃卻沒見到人，黃千音心口劇跳，耳邊似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說：“殺了他！殺了他們！都該死！”

　　分明她的理智還在，殺了這些人事小，但后患無窮，余生怕是得不了安穩(wěn)的日子。她倒是無所謂，可那人……她放在心上的人，如何受得了她擔(dān)驚受怕？然而，她手起刀落，干凈利落地一招斃命。

　　直至滿地是血，剩余幾個活口逃開，黃千音才略微清醒了些。

　　“黃千音！你且看看！這是誰？”

　　黃千音正要看去，卻聽幾個正道人士嚷道：“這不是上一任魔教教主羅煞么！”緊接著，他們便倒吸一口涼氣：“魔女！還不快把盟主放了！”

　　10

　　卻說琉璃本欲抓趙天陽，一番激斗后，終于將人制住。卻不想，羅煞突然襲擊，一掌落在她心口上。即便這樣，她手中的黑線也不曾松開，反倒勒住趙天陽脖子，越來越緊。

　　看清琉璃后，黃千音抽出帕子，細(xì)致地擦干凈手上的血跡，這才斜斜睨了羅煞一眼：“不過是一青樓女子，你拿她威脅我，未免可笑了些�！�

　　羅煞籌備幾年，哪兒肯甘心：“你和這女人同吃同睡這么多天，怎么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

　　黃千音扔了帕子，聞言冷笑：“有你在暗中蟄伏，我自然得給自己制造一個弱點啊，不然怎么詐得出你來？”語罷，她便直沖而上，瞧著卻是沒有絲毫擔(dān)憂。

　　琉璃看著，心頭的疼痛已然麻木，目光閃過癡迷之色，逐漸黯然。

　　手中微微用力，掙扎的趙天陽當(dāng)即了無生息，一顆頭顱直直滾下，看得羅煞眼皮一跳，心下大駭。而那黃千音已經(jīng)近前，他連忙應(yīng)戰(zhàn)，還不忘對著琉璃狠拍一掌。

　　琉璃悶哼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黃千音生氣又心疼，失神間竟中了羅煞的招，面上的銀色面具當(dāng)即四分五裂飛散去。

　　羅煞惡毒地笑笑：“瞧你這幅模樣，多看一眼就覺得傷眼睛，也虧我四年間日日面對你這張臉，才騙得你這顆真心。不過，這真心，我不稀罕！”

　　他話音一落，只見一跟黑色長線從心口破出。本該是極小的傷口，卻突然涌出大片的血來。

　　“砰——”羅煞倒下，雙目圓睜，顯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11

　　在他身后，琉璃臉色慘白，手中握著一條黑色的絲線。

　　“你別看我！”黃千音當(dāng)即轉(zhuǎn)過身去，她摸著自己的臉，這是當(dāng)初趙卓群父子下的藥所致，毒性極重，引得她走火入魔，之后被她盡數(shù)逼到臉上，腐爛得只剩黑黢黢的血肉，甚是恐怖。

　　“千音，讓我看看你……”

　　“我還從未見過你如今的臉……”

　　“我喜歡你，千音，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太多了……”

　　“可是，我來不及說給你聽了……”

　　黃千音登時心口炸開，尖銳的疼意鉆進(jìn)四肢百骸，她顧不上那么多，轉(zhuǎn)身抱住強(qiáng)撐著的琉璃。

　　琉璃面上是淺淺的笑意，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如果有來世，我早些遇上你……就好了……”

　　12

　　“師父！求您救救她！弟子求您！”

　　“昔日我便說過，你出了這道門，便不再是我的徒弟。你走罷！”

　　“救她……弟子知錯了，弟子愿意接受懲罰，廢去武功囚禁終生都可，只求您救她……”

　　“執(zhí)念害人吶！你不必多說，我救不了她，世上也無人能救得了。”

　　“師父！求您……”

　　“你可知道，她并非凡人，乃是精怪，由你的青絲所化。靈力微弱，卻強(qiáng)行動手，掏空自身不說，還害了人……都是上天注定，認(rèn)命罷！”

　　認(rèn)命？如何認(rèn)？黃千音最后磕了三個響頭，抱著冰冷的尸體離開。

　　13

　　風(fēng)起，卷起一地纏綿的落花。

　　黃千音小心翼翼地拆開繡球，卻見一堆木糠中，兩縷綁著的青絲尤為顯眼。

　　青絲，情絲。

　　她禁不住落下淚來，看著對面的人，微笑張口：“喜歡，我很喜歡……”

　　你。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