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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暉
日已漸沉。
遠處天邊的浮云在燃燒,映亮了傅紅雪年輕又蒼白的面龐。
傅紅雪垂下眼睛,他的眸子漆黑,手中的刀鞘也漆黑。
晚霞最瑰麗的時候,也意味著很快黑夜很快就會降臨——美麗的東西總是轉(zhuǎn)瞬即逝,甜蜜的情感也終歸短暫。
沒有人能阻止太陽的落下,正如沒有人能夠挽回死去的生命。
傅紅雪慢慢踏上了石橋。
橋上的石頭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發(fā)亮,石縫間還生著綠色的青苔。傅紅雪的腳步緩慢而又沉重,他經(jīng)過石橋的時候,上面就發(fā)出一陣奇怪的拖拽聲音。
因為傅紅雪是個跛子。
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左腳要先邁出一步,右腳才在地上慢慢拖行過去。
這單調(diào)而又奇怪的腳步聲緊緊地跟著傅紅雪,好像在提醒他,永遠不要忘記這種可怕的殘疾?筛导t雪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卻忽然仿佛有些慶幸。
——慶幸自己不必面對可怕的寂靜。
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在恐懼?
傅紅雪不敢去想,更不敢停下。
黃昏溪畔,連倦鳥都早已歸林,只余下一條漆黑的影子,像縷生錯了時空的孤魂,徘徊在陌生的土地上。
只要他停下,永恒的孤獨和寂寞就會追上他的腳步。
他只有緊緊攥住手中的刀,沿著溪水不停地走下去,就好像身后有條鞭子在驅(qū)趕著他,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溪水清澈,一個女人蹲在溪邊的一塊青石旁,在洗一籃衣服。
她卷起的衣袖和前襟已經(jīng)被溪水打濕,長長的影子浸在溪邊,看上去寂寞而又疲憊。
傅紅雪只看了一眼,就已轉(zhuǎn)過頭去。
這些天他已見過太多這樣的人。在那座偏僻的邊城,有干癟得如同核桃的房東老太婆,有終年在馬背上顛沛掙扎的馬師,有天天起早貪黑卻連老婆都娶不起的面館老板。
為了幾分銀子的報酬,這個女人也許就要在溪邊洗一天的衣服?杉幢慊畹貌缓,也總歸要繼續(xù)活下去。
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本就由不得選擇的。
傅紅雪已準備離開。
這時溪邊的女人卻忽然站了起來,吃驚地看著傅紅雪,她的心在跳,連眸子也已發(fā)亮。
傅紅雪停住。
陽光照在她年輕的臉上,女人遲疑地凝視著傅紅雪,目光又漸漸黯淡了下去。
傅紅雪握刀的手指收緊:“你認得我。”
傅紅雪不是瞎子,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目力甚至比絕大多數(shù)人還要好很多。
他當(dāng)然也沒有放過這個女人表情的每一絲變化。
她笑了笑,道:“我……認錯了人!
傅紅雪道:“你在等人?”
她低頭撥弄著襟上戴的茉莉花,點點頭,又搖搖頭。
傅紅雪冷冷道:“你并沒有說實話!
他的語氣實在不能算很好,可她卻仿佛對這種態(tài)度已經(jīng)習(xí)慣。在過去那段陰暗窄巷里的日子,早就讓她學(xué)會了對生活不再苛求。
她重新蹲下去,繼續(xù)洗著她的衣服。在傅紅雪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她的聲音卻又響起:“我沒有在等他,可我卻希望能再見到他!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情人在耳邊溫柔的呢喃。
傅紅雪卻覺得心里一陣刺痛,聲音里也充滿了譏誚:“你認為他還會回來?”
她洗衣服的動作停了停,道:“他并沒有要我等他,也沒有說過還會回來!彼乜粗鋈恍α诵,道:“他走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她的笑容疲倦而又寂寞,傅紅雪的心也已碎了。
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總是低著頭,在身后默默跟著他的女人。
他本來已經(jīng)控制住了自己不再去想她了,可他卻忽然發(fā)現(xiàn),不管他做什么,說什么,只要有一絲跟翠濃有關(guān),他就立刻會想起她。
在他們本可在一起的時候,卻總是互相拒絕與傷害,而等到他們終于決定在一起了,命運卻偏偏又將他們分開。
這個戴茉莉花的女孩子,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
傅紅雪冷笑:“也許不過因為他是個混蛋,你若是能忘記他,也許日子還會過得更好些。”
這句話說得很尖刻,因為這句話本身也許并不全是說給這個戴茉莉花的女人聽的。
她忽然大聲道:“你沒有見過他,你永遠不知道他是一個……一個多么好的人!
傅紅雪沉默,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說得太多。
她看著這個蒼白的年輕人,心忽然又軟了下來,柔聲道:“你們兩個人很像。”她看得出這個人一定經(jīng)歷過很多不好的事,無論誰經(jīng)歷過太多痛苦和折磨,態(tài)度都難免會壞一些的。
她本就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
她慢慢道:“他對我很好,雖然給了我很多銀子,卻……卻沒有像那些人一樣污辱我!
“認得他之后,我才開始覺得,我也可以做別的,過不一樣的日子,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他是真的把我當(dāng)個人的!
“我不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不好。我有力氣,能洗衣做飯縫補,用不著再做……那些事養(yǎng)活自己,我已經(jīng)覺得很滿足!
“就算是以后再也不能見到他,我也不會忘記他!
她的頭垂下,用力揉著浸在溪水中的手指,好像想洗掉什么。說出這些話對她來說并不容易,但她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她也并不后悔。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的過路人說出這些話。
傅紅雪凝視著溪水,火紅余暉下的水光,就像情人溫柔明亮的眼波。他搖了搖頭,道:“你不臟,你很好!
戴茉莉花的女人笑了。
她已發(fā)現(xiàn)這個奇怪的人也是個好人。
她年輕的臉上忽然煥發(fā)出光彩,笑著道:“如果不是你年紀要小得多,我說不定會以為你和他是同一個人。你們要是能見面,一定能做成朋友的!
傅紅雪的臉色忽然沉下來,道:“我沒有朋友!
她道:“每個人都會多多少少有幾個朋友的,我——”
傅紅雪打斷道:“我不需要朋友,一個都不需要!
他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克制住自己。也許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曾經(jīng)是把葉開當(dāng)做朋友的。
每當(dāng)葉開出現(xiàn)的時候,他的心里就會多少變得輕松一些。
但葉開卻偏偏背叛了他。
戴茉莉花的女人遲疑著,道:“你的朋友……是不是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傅紅雪拒絕回答。
她注視著傅紅雪蒼白的臉,道:“只有你在乎的東西,才能讓你覺得這么難受!
她懂的并不很多,甚至也許形容不出痛苦是什么。可她卻知道,草叢中一棵雜草的枯萎、河中一滴水的流走、天邊一朵云的消散,是沒有辦法傷害她的。
因為她并沒有為這些東西付出過感情。
只有無情的人才不必痛苦,傅紅雪之所以會痛苦,是不是因為他從來都不是真正的無情?
他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茫然。
傅紅雪不愿意再想下去。奇特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傅紅雪已轉(zhuǎn)過身,重新邁開了腳步。
他不知道這條路會通向哪里,他只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停下來。
“等一等!”身后的女人忽然叫住了他。
傅紅雪回過頭,她正低頭在身上慌亂地翻找半天,最終只摘下了衣襟上戴著的那串茉莉花。
潔白的花瓣已微微有些枯萎,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這串茉莉花正躺在傅紅雪蒼白的手掌上——沒有握刀的右手。
“這個送給你,”她赧然道,“我沒有什么別的東西!
傅紅雪道:“為什么?”
她注視著傅紅雪,道:“你是個很好的人,好人總會有好報的!
過了很久,傅紅雪才道:“你一定會等到那個人的!彼哪恐杏致冻鐾纯嘀骸拔也灰粯,我只會殺人!
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照在小小的花朵上。
傅紅雪猛地睜開眼睛。
山巒之巔。
混沌模糊的夢像海潮般退去,粗糙的土礫摩擦著他的臉頰。傅紅雪慢慢坐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他左手握著一柄漆黑的刀,空空如也的右手上沾滿了泥污。他的面前是一堆小小的土丘,泥土的顏色尚深,顯然是最近堆成不久。
傅紅雪伸出這只右手,輕輕覆在泥土上。
“翠濃!
這時落日終于沉下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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