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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角
今天他的戲演完了。穿著寬大的戲裝,他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后臺。
他沒有卸妝,躲在一個灰暗的角落里。其實他并不累,卻只是坐著、看著,一言不發(fā)。
后臺照舊是熙熙攘攘。他無數(shù)次責備自己:不要用沉默封鎖自己;但他又無數(shù)次望著喧鬧的人群,微微一笑,自我安慰道:難道喧嘩不是另一種沉默嗎?
盡管這是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但是還不夠隱蔽:有人過來了。
那是“酒鬼”。他坐下,背對著他。
其實“酒鬼”滴酒不沾,但因為在滑稽戲里總演酒鬼,這也就成了他的名字。在這個馬戲團里,每個人的真實姓名只有團主知道,因此也就等于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根據(jù)各人的外貌與角色編造的名字。所以“酒鬼”只能叫“酒鬼”,一個長著大眼睛的女演員只能叫“大眼睛”,有個大鼻子的他只能叫“大鼻子”而禿頂?shù)膱F主也被稱為“光頭”。沒有人認為這有什么不妥,包括團主本人在內(nèi)。
后臺的空氣悶得厲害,前臺的樂隊卻在奏著歡快、撩人心弦的曲調(diào)。他終于下決心提出那個問題了。
“……‘酒鬼’……”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酒鬼”馬上轉(zhuǎn)過頭,咧嘴一笑。他也沒有卸妝,那道殷紅的笑容格外醒目!昂伲蟊亲印!”他叫道,“你這家伙!我敢打賭,來這兒三個月了,你這才是第二次和我說話!”
他尷尬地一笑;這道笑容想必也很明顯。
“哦…今天觀眾很多…不是嗎?——……”
“那當然!”“酒鬼”依然快活,“而且當然是件好事!觀眾越多,鈔票越多!聽老板說,也許還要加演呢!多棒呵!我要一連氣地翻筋斗,聽觀眾喊:‘干得好,酒鬼!’……”
“對不起,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終于鼓起勇氣,問出這個問題。
“酒鬼”絲毫沒有猶豫:“傻瓜!剛才你怎么叫我的?——‘酒鬼’,這就是我的名字!”
“不,我是說另一個!
“沒有!”
他不信:“我是說那個名字:那個你媽媽曾經(jīng)叫過的、或是你在心里稱呼自己的那個名字!
“酒鬼”仍然沒有猶豫:“不,沒有人叫過我那個名字。至于我的心,你自己去看好了!”
他無端中覺得“酒鬼”是有意向自己隱瞞。他咬了咬牙,說:“如果必要,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然后你再……”
“酒鬼”用夸張的大笑打斷了他:“留著你自己的名字吧,‘大鼻子’,我不想知道!”
“酒鬼”笑著走了。
終場歌舞開始了。他悄悄蹭到臺邊,看見漂亮的“大眼睛”站在花車上,在耀眼的燈光下顯得格外俏麗,他感到很高興。然而,另一幕景象卻讓他打了個冷戰(zhàn)。
觀眾席上一片瘋狂?駸岬挠^眾扔下無數(shù)歡呼,似乎想把舞臺上的演員都砸死。而團主卻安然站在臺中,優(yōu)雅地伸開雙手,接住觀眾的歡呼。
他突然看到一片金光,仿佛有無數(shù)金粉落到團主手中。“那是毒藥。”他想,“是觀眾交給團主的毒藥!彼浧鹈慨斞莩鼋Y(jié)束后團主心得意滿地搓著手時,都看見他手掌間金光一閃……“就是這種毒藥,使這么多人甘愿頂著一個根本不屬于自己的名字在舞臺上又唱又跳!
“我們都中毒了!
只有“大眼睛”的笑容能給他一點安慰。
退場了。急速跑入后臺的人群差點把他撞倒!按笱劬Α币不貋砹。他此時像那朵可憐的紫羅蘭一樣,寧愿被她撞倒;而她倒也像那個狠心的姑娘一樣,看也沒看他一眼。
可是他不在乎。他從未想向“大眼睛”要求什么,甚至也從未把她看作一個女人。他只是需要一個崇拜的目標。上帝,過于遙遠;男人,過于曖昧;女人,似乎是理所應當?shù),何況又是這么一個如此遙遠的女人。在這樣的距離之外,他完全可以把他的一言一行都罩上神圣的柔光。這個嫵媚的幻象如同烈酒一樣蝕鈍了他銳利的目光。他明知那不是真實的卻不愿相信。最醉人的幸?偸侨艏慈綦x的。
他要求自己相信她并未中毒,只是被暫時困在這里。他確信會知道她的名字:到那一天、“大眼睛”消失的那一天,她真正的名字就會出現(xiàn)了。
事情的確如此。
“大眼睛”消失了:在喧鬧的馬路上,在一輛疾馳的汽車前。那雙大眼睛最后眨了一下,正如那盞剎車燈最后閃了一下。接著一切都平靜了;人們都圍上來,又把這里變成了舞臺;只是他這個小丑沒有在場。
從死亡證明書上,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葬禮上,死者的大眼睛閉著,消失了;臉上的戲妝也擦掉了。他多少感到一點欣慰。但是人們的哭聲與嘆息又像給死者化上了一層新妝。他仿佛看見“大眼睛”的臉上壓著一個沉重的面具。他終于開始懷疑那個美麗的幻象是否存在,進而又懷疑自己的存在。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大鼻子是假的,想把它從臉上揪下來。
一切必須予以驗證了。
晚上演出時,他本應該翻一個筋斗,但他站住了,一個人有些笨拙地立在舞臺中央,面對著漆黑一片的觀眾,頭頂著耀眼的聚光燈。
“酒鬼”從背后捅了他一下,但他沒動。
“請靜一靜!彼曇纛澏,但極為莊重地喊道。
樂隊沒有停。
“請靜一靜!”
樂隊終于不勝驚異地漸漸停了下來。觀眾與演員都奇怪地盯著他。
“先生們,女士們,請聽我說!彼\摯地說道,“我并不快樂……”
觀眾興奮了:多好呵!一個貌似快樂的小丑開始訴苦了!多少眼淚終于有了傾瀉的地方!多少同情心也有了炫耀的機會!哈,看吧,嘆息吧!這個世界充滿了愛!
“但我也并不悲哀。不,我沒有悲慘的故事可講!彼路鹂闯隽擞^眾的心理,更為誠摯地說。
觀眾泄氣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們,我的名字是……”
觀眾以哄聲打斷了他,然而更多的還是笑聲。他們仿佛忽然間恍然大悟:這不過是一個滑稽的插曲。
樂隊又奏起來了,演員又跳起來了。他茫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被扔到這個世界里,只聽見笑聲轟鳴,只看到黑暗飛旋。他不知所措地尋找“大眼睛”的影子,卻看見團主站在臺后,焦慮地搓著雙手。
頓時,一陣金光閃過,無數(shù)金粉撒落。他不由自主地又笑了起來,又跳了起來。他看見團主在笑,于是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確實中了毒。接著,他同樣清楚地看見團主與觀眾手中都牽著無數(shù)根細線,操縱著他,也操縱著其他演員。他竭力掙脫,卻無能為力,只看到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團主的笑容、漂亮的大眼睛、無情的聚光燈,都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直至破碎。天地間延伸著一條巨大的裂痕;一陣輕微的響聲過后,他覺得自己胸中有件東西破裂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一個小丑快樂地死去、或是悲慘地死去在觀眾看來或許是不同的,但對他來說一樣美好。
罩在死亡的黑暗中,他下沉著,下沉著,卻終于沒有倒下。
“酒鬼”扶住了他。燈光下,他看見“酒鬼”臉上一絲慘笑。
于是,他們繼續(xù)跳著、笑著。
第二天晚上,觀眾席上空前爆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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