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刃鋒銳從身后貫入，毫無凝滯地穿過胸腔。
　　像情人的撫摸，卻又冰冷得刺骨。
　　他怔楞半晌，動作遲緩地低頭去看，眼神離散數(shù)次，一聲嘆息，咽在喉里。
　　一只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推。
　　他倒下，刀抽出去。
　　半空中飄起一蓬血霧。
　　焰色發(fā)尾從眼前一晃而過，失去意識前最后的記憶，是那把熟悉嗓音褪去舊時所有溫柔的低語：“……對不起�！�

　　1
　　陸烜沒有馬上睜開眼睛。
　　他保持著昏迷時的姿勢和呼吸頻率，依賴敏銳的感官對自身的處境進(jìn)行判定：不是在地牢，身體沒有被束縛，真氣運(yùn)轉(zhuǎn)流暢，周圍……有一個人，但足下不穩(wěn)，并非高手。
　　結(jié)論是沒有危險。
　　于是陸烜猝然發(fā)難，一把扣住旁側(cè)那人的手腕，一拽一壓一滾，不過眨眼功夫就已將那人牢牢鉗制在床榻上，脊背半弓，肌肉繃緊，漂亮得像一只正在捕食的獵豹。
　　他收獲了一聲遲來的驚呼。
　　說是驚呼，其實(shí)驚異的成分并不多，聲音也是輕淺的，似乎只是一種應(yīng)激的表現(xiàn)。這一聲之后，指掌下的人再沒有更多的反抗，不呼救也不掙扎，甚至半仰起脖子將要害露出來，極力證明自己對他毫無威脅性。
　　陸烜做完這行云流水的一套制敵動作，這才有空去看落網(wǎng)者是何許人——是個青年，面容生得素凈，放進(jìn)人群里一晃眼便尋不著的模樣，唯有一雙眼眸清凌凌地嵌在上頭，像嘉陵江的水，不停息地淌進(jìn)人的心里去。
　　陸烜不動聲色地試了試他的內(nèi)息，這才稍微放松了力道，問：“你是誰？”

　　2
　　“我叫唐栩，是這里的住戶�！�
　　陸烜一面伸了手讓他處理小臂上的傷口，一面懶洋洋地打量他：“唐？你是唐門弟子？”
　　唐栩利索地扎緊繃帶，猶豫：“……算是吧�！彼婈憻@挑眉似是不悅，慌忙解釋道：“先父在世時曾為堡中效力，但我生來體弱，無法學(xué)習(xí)唐門武學(xué)。先父故去之后我長居此地，很少與堡中往來，這……”
　　陸烜聽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擺手趕緊換了話題：“你不會武功又是一個人住，就這樣也敢平白往家里撿一個陌生人？就不怕我先前收手慢了……”他作勢扭了扭手腕，瞪著眼睛嚇唬他，“擰斷你的脖子？”
　　唐栩眨了眨眼睛：“可是……你長得這么好看，又受了傷……”
　　陸烜被噎了一句，接話接得有點(diǎn)艱難：“生得好看就不會是壞人了？受傷了才更值得警惕，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會帶著傷倒在你家門前？遇上亡命之徒怎么辦？”
　　唐栩認(rèn)真道：“若是別人，我自然是不管的，但你流了好多血，我怕你死�！彼D一頓，又道：“我不想你死�！�
　　“……為什么？”
　　“因?yàn)槟愫每窗。　?br>　　陸烜腦中嗡地一聲，立時覺得頭大了一圈。

　　3
　　唐栩生來體弱，忌情緒起伏過大，因而二十年來動心忍性，將一切驚濤駭浪都過成了云淡風(fēng)輕。
　　但也許人生來就向往著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他活得寡淡，卻喜愛著一切張揚(yáng)的、凌厲的、艷烈的東西，他平生很少有執(zhí)著之想，唯有那夜于門前撞見倒在地上的陸烜時，心頭忽然懂得了什么叫想要得到。
　　焰色長發(fā)，刀鋒一般的眉眼，即便昏迷也耀眼得像一把利刃。不是不知道這個人身份成謎極端危險，但即便靠近會被刺傷，他也心甘情愿。
　　這是他一生都在追逐的熱烈。

　　4
　　唐栩提著食盒回轉(zhuǎn)到屋里。
　　陸烜坐在桌邊，意味不明地看他：“剛才給你送東西的……是浩氣盟的七星衛(wèi)？”
　　唐栩把飯菜一樣樣擺好，心不在焉地點(diǎn)頭：“以往都不怎么麻煩他們的，我想著你要養(yǎng)傷，該吃點(diǎn)好東西補(bǔ)一補(bǔ)，就拜托他們給我捎幾樣過來�！�
　　陸烜眼底暗潮涌動，閑話道：“你和浩氣盟的人很熟？”
　　唐栩笑一笑，頰上漾開一個淺淺笑渦：“先父在謝盟主手底供職過一段時間�！�
　　陸烜挑一挑眉，不說話了。

　　5
　　陸烜便在這里住了下來。
　　唐栩?qū)λ芎茫綍r照顧起居盡心盡力，但凡他問起什么事也從不隱瞞，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個干凈。陸烜沒費(fèi)什么事便套出了他的身世——昔年武林天驕的遺孤，父親為浩氣盟戰(zhàn)死，他居住在此，并不參與江湖紛爭，多年來得父親的故交照拂，日子過得也算順心。
　　陸烜起先雖然記了他救命的恩情，卻并不很把他放在眼里，只想著找到個機(jī)會報了恩便可離去。但唐栩待他實(shí)在用心，為他做事也是默默的，從不講求回報，性子又柔和，陸烜又不是石頭心腸，再說便是鐵石，日久天長也被這泊水汪住了，哪里還想得起抽身之事？
　　某日唐栩拎著魚竿竹筐去河邊想給陸烜釣幾條魚打打牙祭，誰知白天出去夜里才回來，急得陸烜把門前的草地都踏平了才等到人，走近前一看，魚沒釣到，濕淋淋裹在唐門制服里的娃娃魚倒有一條。原來唐栩一個沒站穩(wěn)跌進(jìn)河里去，白辛苦了一天不說，自個抖抖索索地走回來，被冷風(fēng)一吹直打寒戰(zhàn)，第二天就燒得臉蛋通紅兩眼氤氳，只能捏著鼻子喝姜湯。
　　陸烜又是心疼又是氣急，忍著氣照顧了半個月把人照顧回活蹦亂跳的模樣，結(jié)果唐栩病一好就七分客氣三分歉疚地向他道謝，陸烜恨得咬牙，一轉(zhuǎn)頭將人往榻上一壓，辦了。
　　直將人從內(nèi)到外從上到下教訓(xùn)得妥妥帖帖徹徹底底。
　　辦完事的第二天一早，陸烜把自己打理清楚，在住處附近挑揀一會，找了份工期不短的雜活。唐栩聽說之后十分詫異，裹著被子朦朦朧朧地說：“家里銀子還夠用，你不必……”
　　陸烜將人往懷里一摟，刮了刮他的鼻尖，輕笑：“養(yǎng)家糊口，總不能只讓你一個人來吧�！�
　　唐栩怔怔看他：“你……你不走了？”
　　陸烜的沉默只有瞬息：“你在這里，我還能去哪？”
　　青年悶不做聲，一頭扎進(jìn)他的懷抱里。

　　6
　　寒鐵破開血肉，劇痛之下，唐栩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其他事。
　　他看著胸前突出的一截刀尖，腦中描摹的卻是刀柄上日月輝映的紋樣——父親在世時，曾耗盡心力為他尋來一塊玄晶，有意打造出絕世神兵供他防身，奈何神兵未成，父親已然身故。他將這世間至寶揣在懷里多年，最終換來一雙彎刀，刀柄上每一條刻痕，都是他的拳拳心意。
　　刀從身后貫入，從身前透出。
　　陸烜的手很穩(wěn)。
　　他出刀拔刀只在一瞬，刀口不過半寸，直到利刃離體，肌膚上才緩慢地綻開一朵血花。
　　鮮血淌下去，在他無數(shù)次撫摸過的腰窩里積起淺淺艷色，美得驚心動魄。
　　陸烜緩緩?fù)鲁鲆豢跉�，將痛到昏厥的唐栩往浩氣七星衛(wèi)的方向一推，手腕連轉(zhuǎn)，明王鎮(zhèn)獄在身側(cè)挽出漂亮刀花。
　　“是我干的，那又如何？”他舔去上唇濺到的血跡，咬著焰色發(fā)尾笑容幾分妖異，語聲冷而譏嘲，“什么浩氣長存……呵，不過如此！”
　　“惡狗！”對面有人指著他怒罵，“小唐并非江湖中人，你惡意接近他盜走浩氣盟機(jī)密不說，竟還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陸烜幽幽冷笑：“你們也就只能逞逞嘴上功夫。東西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們搶回去。”他不再往那個方向投去一眼，彎刀一揮，匿了身形。

　　7
　　“……事情就是這樣�！�
　　許惲凝神聽完，安撫地拍一拍唐栩的肩膀，溫言道：“這不怪你，你從小就不踏足江湖，被有心人騙了也數(shù)正常，只是往后再不能隨意救這些來歷不明的人了�！�
　　唐栩內(nèi)疚地點(diǎn)頭，低聲道：“許叔叔，陸……那人，真是惡人谷派來的探子？被盜走的，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許惲眼神微閃，避重就輕道：“這些事情都不用操心，那一刀看著可怖，其實(shí)沒有傷到要害，你好好養(yǎng)傷，一切都會好的。”末了又憐惜地看他一眼，放緩了語氣：“先前錯怪你了，你……”
　　唐栩安靜地笑著，搖了搖頭。
　　待探病的人盡數(shù)離去，唐栩伸手開啟了床邊的暗格，從里頭摸出一封信件，若有所思地拿在手中把玩。
　　信件的封口上了火漆，頂端印著浩氣盟的徽記，正是那封據(jù)說被惡人谷探子盜走的重要情報。
　　確實(shí)很重要：一旦落入惡人谷之手，浩氣盟未來三個月的軍事部署都將不再是秘密，到時候浩氣盟全線戰(zhàn)敗元?dú)獯髠�，不光唐栩要被追�?zé)，負(fù)責(zé)保管情報的許惲也難辭其咎。
　　但唐栩知道，許惲方才的怪異臉色并不是因?yàn)檫@封失竊的情報。
　　他擔(dān)憂的，是和這封情報存放在同一個暗格里的另一封信件，那封信里詳詳細(xì)細(xì)地記載了他是當(dāng)年如何設(shè)局加害自己的好友、如何將好友的功勞據(jù)為己有、又是如何對好友的獨(dú)子下毒意圖斬草除根……種種種種，一應(yīng)俱全。
　　情報失竊只會令他前程暫時受挫，那封密信卻能讓他聲名盡毀、難逃死罪。
　　而死在許惲手里的好友，正是唐栩的父親。
　　唐栩笑起來，褪去所有溫和偽裝。
　　扳倒許惲沒那么容易，為了這一天，唐栩足足等了十年。
　　他耗費(fèi)大量時間查出當(dāng)年來龍去脈，摸清了許惲藏密信的地點(diǎn)，多年來裝得安分守己人畜無害，一點(diǎn)點(diǎn)讓許惲放松了對他的警惕。
　　可惜數(shù)月之前出了一點(diǎn)小意外。
　　唐栩某回深夜踩點(diǎn)之時，不慎被許惲的手下瞧見了臉，不得已，他動手殺了人。殺人固然能滅口，卻又重新勾起了許惲的懷疑，唐栩尚在為難中，陸烜出現(xiàn)了。
　　一只絕妙的替罪羊。

　　8
　　極道魔尊從執(zhí)行完任務(wù)回來就很頹廢。
　　友人不解：“這次不是挺順利的嗎？潛入得很快，情報也到手了，還把浩氣盟攪了個人仰馬翻。雖然沒弄到布軍圖，但能扳掉秋雨堡主也算收獲不小——話說回來，真看不出許惲是這么個心狠手辣的偽君子�！�
　　陸烜盯著自己的雙刀，一徑地沉默。
　　布局的人，被自己的局困住了。他想。
　　許惲是個不好接近的人，要弄到他手上的情報何其困難？陸烜帶著任務(wù)游蕩在浩氣駐地外數(shù)月，終于瞄上了唐栩。
　　他蓄意送上門，一步步引誘唐栩交心，借著對方的人脈出入浩氣盟盜取情報，以為自己冷靜自持運(yùn)籌帷幄，殊不知這個局騙了唐栩，也陷落了他自己。
　　那日他出刀，手很穩(wěn)，心卻在抖。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刀尖偏上一寸半寸，當(dāng)真?zhèn)教畦虻囊Α?br>　　但那一刀不能不出，他已經(jīng)騙了唐栩的信任，不能再讓那個青年背上洗也洗不脫的污名，唯有做戲做得徹底，才能將這個死局救起一二。
　　……但他后來發(fā)現(xiàn)，設(shè)局的，也許并不只有他自己。

　　9
　　新任秋雨堡主是個清瘦的唐門青年，看著手無縛雞之力，卻無人敢將他小瞧。
　　他全身□□，三步之內(nèi)必有機(jī)關(guān)，行軍布陣頗為老練，一點(diǎn)也不像是新手。他上任半月，便替驟然生變?nèi)糊垷o首的秋雨堡安穩(wěn)了陣腳，一點(diǎn)點(diǎn)恢復(fù)了舊日的戰(zhàn)力。
　　陸烜躡著夜色踏進(jìn)了秋雨堡，直到他將彎刀架上秋雨堡主的脖頸，一直清醒著的青年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反而像初次見面時一樣仰起臉，柔順地把要害往刀口送了送。
　　那汪水一路流進(jìn)了他心里。
　　他們安靜地對視了一炷香，而后陸烜苦笑起來，認(rèn)命一般撤開兵刃。
　　“你贏了，唐栩。”他澀然道，“是我技不如人，我認(rèn)栽�！�
　　“不，你沒輸�！碧畦蜉p聲說，“我也沒有贏。”
　　青年抬起手勾住眼前人的肩膀，微微施力去咬對方的下唇。陸烜眼色暗沉，彎刀當(dāng)啷一聲落地，兩人在榻上滾作一團(tuán)。
　　情熱的間隙唐栩低低喘息，含糊地在明教弟子耳邊言語：“那日、我……慢些……我本是要同你、同你……啊啊……一道走……哪知你一刀下來……別、別碰那！”
　　陸烜將那把細(xì)腰一托，眉目兇狠地俯下去，似乎想將他鑿成兩半，到了實(shí)處卻又不自覺地放輕動作生怕弄疼了他，嘴上卻硬氣：“說得好聽！到頭來還不是當(dāng)了這勞什子的秋雨堡主�！�
　　唐栩瞥他，氣笑了，也不顧事情辦到一半兩人都正得趣，手底一用力就把人推開了：“我不上任，你肯來見我？被騙了覺得委屈是吧？你就沒騙我？大家都不是好人，做啥子非得裝成這純良小媳婦的模樣？要是不樂意你倒是別上我的床��！”
　　陸烜嘶了一聲，低眉順目地湊過去哄：“是是是我錯了，咱們以后不別扭了，好好過，成不？”嘴上說得柔情百結(jié)，手底動作更利索，直接將人擺弄了個新姿勢，挺腰又入了。
　　唐栩錘他：“混賬，輕一點(diǎn)！”

　　局是真的。
　　愛你也是真的。
　　始以假意，終歸真情。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