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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唐煥!這里!看這里!”
俊俏的西域青年站在三生樹下熱情地招手,一雙漂亮的貓眼比月華還要閃亮。
太耀眼了,像一道光。
唐門弟子這么想著,從駱駝背上利落地翻下來,落地的瞬間下意識抬手扶了扶面具。
一貫冷峻的唇角柔軟了弧度,露出些許輕緩笑意。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的朋友不多,你算一個!碧茻ǖ卣f,“友人盛情相邀,我豈有不來之理?”
陸澄往他懷里塞了一個酒囊,眼角眉梢都掛滿了既狡黠又得意的笑:“能得你唐煥這樣一句話,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會羨慕我的好運(yùn)道了!”
唐煥看著他,低聲駭笑:“說反了罷。他們只會憐憫地在你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看,又一個命中帶衰自尋死路的蠢貨,白給唐煥那個惡人谷的魔頭糟踐了去!
“才不是!”陸澄很生氣,“那些人太討厭了!他們都沒和你接觸過,憑什么只聽了一星半點(diǎn)的江湖傳言就這樣說你?你的好他們才不懂!”又用眼睛去瞪唐煥,“你也是!為什么從來不為自己辯解,任由旁人這樣污蔑你?”
貓兒生氣起來,眼睛總是滾圓滾圓的瞪著,自以為很兇狠,實(shí)際上水潤潤的掃過去,足教人看得心都化了。唐煥把陸澄這副炸毛的樣子看在眼里,忍不住一掐他的臉,漫不經(jīng)心道:“說和不說又有什么區(qū)別?我解釋了,有人會相信嗎?”
“我信!”陸澄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一抹嘴角信誓旦旦,“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
唐煥怔了一怔。
青年難得擺出認(rèn)真的表情,眼睛很亮,卻又于極深之處藏著隱約的殷切,執(zhí)著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唐門弟子:“所以,都告訴我吧,好不好?”
“什么?”唐煥恍神片刻,下意識接了一句。
陸澄輕聲說:“那些人說的都不是真的,那些事你全都沒做過。一切都是誤會,對嗎?”
唐煥是誰?
他是唐門這一輩最出色的的弟子之一,是惡人谷威名赫赫的極道魔尊,武功高強(qiáng)兼以縝密多思,從來無人敢攖其鋒芒。江湖傳言,唐煥平生殺人無數(shù),倒在他腳下的不乏其親長、同門、至交。他手段狠辣,冷心冷情,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頭。
陸澄甫一入谷便將這些傳聞顛來倒去聽了好幾遍,但他與那些就此對唐煥敬而遠(yuǎn)之的人不同,未經(jīng)世事的明教青年對這樣的人物特別好奇。他自告奮勇要分到對方的麾下,機(jī)緣巧合之下得了唐煥的眼,幾番來往,地位懸殊的二人竟也成了朋友。
唐煥不愛與人進(jìn)行公事以外的交流,平時也深居簡出少在人前。他獨(dú)居的那個院子機(jī)關(guān)毒物遍地,向來是惡人谷里的禁地,除開其他幾位魔尊,唯有陸澄能隨意出入。旁人都道陸澄是為唐煥的淫威所迫,這才忍氣吞聲地替人鞍前馬后,不知替這明教弟子腦補(bǔ)了多少小可憐一般的戲份。陸澄卻知,并非如此。
他親眼見到的唐煥,和所有人口中形容的那個魔頭,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唐煥面目俊朗,性格沉穩(wěn),為人寡言卻不孤僻,行事淡漠卻不殘忍,舉手投足都十二分的從容,與友人相處時隨意到甚至有幾分憊懶。陸澄越是接近他,越是為這樣的人格魅力所折服,轉(zhuǎn)而不忿起江湖上那些造謠的人,好幾回都打算施展些許手段替唐煥證明,到頭來反被當(dāng)事人阻止。
“隨他們說去,反正也影響不了我!碧茻◤牟徽婊卮,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岔開話題,一邊細(xì)心地保養(yǎng)千機(jī)匣一邊饒有興致地看他跳腳,“身外之名如何,我并不在乎!
現(xiàn)今,唐煥仍是這般說辭。
“怎么又忽然問起這個!碧崎T弟子若無其事地伸手過去揉一揉陸澄的發(fā)絲,溫存得好似在呵護(hù)愛寵,“又有人對你說什么了?別放在心上,實(shí)在不想聽就把人趕走,任何后果我都替你擔(dān)著!
陸澄沒有像以往一樣被唐煥幾句話就帶跑,他無意識地咬了一下嘴唇,也不接話,用一雙貓眼固執(zhí)地盯著唐門弟子看,一瞬都不肯偏移。
唐煥眼神無奈,像是在看一個不聽話、自己卻又不舍得責(zé)罰的孩子,末了笑嘆一聲,妥協(xié)一般緩聲問他:“江湖上關(guān)于我的傳聞那么多,你想聽我解釋哪一樁?”
陸澄用指尖在膝上劃拉幾下,猶豫道:“……你可記得……唐霂……”
唐煥神容平靜:“我的師叔,我如何會不記得!
陸澄半低著頭不去看他的表情,只悶悶地說:“他們都說,唐霂代兄收徒,手把手將你養(yǎng)大,你卻……”
“我卻恩將仇報,將他殺了,不僅如此,還令他身首分離不得入土,死后都不得安寧!碧茻ㄆ届o地接下去,“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陸澄驟然抬眸,嘴一張剛想說什么,卻見唐煥移開視線,對著虛空處勾一勾唇,臉上有笑形,眼底卻殊無笑意,一句話說得平淡:“是我干的!
“我就知道你不會……”陸澄明顯松了一口氣,話說到一半忽然噎住,不敢置信地去瞧唐煥,磕磕絆絆地問,“你、你……你說什么?”
“我說!碧茻〝孔№,清晰地重復(fù)一遍,“唐霂是我殺的,我殺了他之后,提著他的頭顱去領(lǐng)了一大筆賞金。你聽到的傳聞,不是傳聞,都是真事。”
陸澄怔楞半晌,看著他的眼神漸漸變了,最后連嘴唇都哆嗦起來。
唐煥看得有趣,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肆意按壓,輕聲道:“怎么?怕我了?后悔同我這個魔頭來往?”
陸澄一把握住他的手指,艱難地問他:“為什么?”
他唇齒間熱氣撲出,打在唐煥的指腹上,為手指的主人帶來細(xì)微又綿長的麻癢,那癢從手指一路蔓延到心上,于心尖尖顫巍巍地開出漂亮的花來。
這種感覺前所未有,唐煥冷不丁走了會神,陸澄等了一會沒得到答案,猛地加重手上的力道,聲音摻進(jìn)了幾分冷厲:“江湖里殺人和被殺都是常態(tài),但唐霂……他是你的師叔,又于你有教授之恩,你殺他……為什么!”
唐煥說:“沒有為什么。我殺了他,僅此而已!
陸澄眉目冷凝:“殺人怎么會沒有理由?更別提殺的還是自己的師門長輩!睆(fù)又軟下語調(diào),眼底盛滿不自知的急切,殷殷道:“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這其中還有什么曲折,都可以說給我聽。唐煥,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唐煥垂眼看他。
“唐煥!”
“如果殺人一定需要理由!碧茻ň従徯ζ饋恚词帜笞×岁懗蔚氖滞,不知何時已浮上淡淡青色的指甲蓋在對方的手背上一下下摩挲,“那么陸澄,你給我下毒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陸澄沉默了一會:“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從你遞了那個酒囊給我開始!碧茻ㄕf,不驚不怒,唇角甚至還含著幾分笑意,“我修習(xí)的是天羅詭道,你忘了嗎?在惡人谷里待了這么多年,要是連有毒沒毒都看不出來,我怎么活得到今天?”
現(xiàn)在,不僅僅是嘴唇,陸澄的全身都開始微微發(fā)起抖來。
“下毒殺個人都怕成這樣!碧茻ú粍勇暽乜窟^去把人抱進(jìn)懷里,吐息輕淺,聲調(diào)里藏著訴不盡的愛憐,“膽子這么小,當(dāng)初還敢混進(jìn)惡人谷,混到我的身邊,恩?”最后一個字在鼻腔里拖長了,像是把小鉤子,能把人心里的纏綿情意都勾起來。
“你……”
“奇怪我怎么會知道?傻貓兒,你踏上三生路的第一天,你的身家背景就被我查得干干凈凈。你來自何方,為何而來,我都清清楚楚!碧茻ü雌鹗种笓狭藫纤南掳,“我還特意放了些人給你打底。不是早告訴你了?唐煥這個人,心狠手辣,縝密多思,最是難纏,連至親師友都難逃毒手。偏你不信,還要主動送上門來!
青色從手指一路蔓延上手臂。
唐煥的臉上顯出些許頹然的死氣。
陸澄話未出口,人先哽咽:“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為什么……”他又是茫然又是失措,像荒原上一只失怙的小獸,只能漫無目的地亂闖,最后撞進(jìn)獵人布置已久的陷阱。
為什么放任我無限度地靠近?為什么明知有詐依然應(yīng)邀前來?為什么縱容我在酒囊上下毒,將生死交于我手?為什么……
……為什么在這種關(guān)頭,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早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陸澄是個孤兒,襁褓中就被師父抱上圣墓山照料,長大后便理所當(dāng)然地拜入圣教,學(xué)了一身好武藝。
師父是女子,據(jù)說年輕時也是教中數(shù)一數(shù)二出彩的人物,但陸澄長到二十余歲,從來只見她沉默地待在院子里養(yǎng)病,眉眼倦倦,對萬事萬物都提不起半點(diǎn)興致。教中有師兄師姐悄悄告訴他,師父從前有一個情緣,喚作唐霂,是個唐門弟子,兩人好了三四年,都準(zhǔn)備安定下來過日子了,唐霂卻死了。
唐霂死得很慘,師父一趕到現(xiàn)場,只消一眼便險些崩潰。殺死唐霂的也是個唐門弟子,師父多方打探,得知那人已躲進(jìn)了惡人谷。她想了好些法子都沒能報仇,自己身上的舊傷卻發(fā)作了,最后被師門中人帶回圣墓山休養(yǎng),養(yǎng)了多久,這樁仇怨便在心間懸了多久。
陸澄為師父不平,他本不是什么心機(jī)深沉之人,為了替師父報仇假意投入惡人谷,潛伏到兇手身邊,只盼能尋著個機(jī)會取了那人的項上首級,提回圣墓山換師父一日展顏。
他的目標(biāo),就是唐煥。
然而越是相處,他越是不愿相信唐煥會是那樣弒親殺師之人,動手的機(jī)會有很多,他卻一日日地拖著,試圖找出證據(jù)來證明兇手另有其人,或者唐煥自有苦衷。到最后他甚至告訴自己,不論是否認(rèn)還是解釋,不論唐煥給出的理由是否充分,只要唐煥開口,他都愿意相信。
他連如何向師父求情都想好了,誰知唐煥輕輕巧巧地一句話,對一切供認(rèn)不諱。
陸澄半仰起臉,拼命抑制住眼底的淚意,喃喃:“唐煥,你究竟想怎樣……你……你就算騙我一句,也好過……”
“我不會對你說謊!碧茻ㄌ终谧∷难劬,濕潤的睫毛掃上掌心,像一把柔軟的小扇子,“過去不會,將來也不會!
“我倒寧愿你騙我……”陸澄話尾輕輕,到最后,語聲又漸漸冷硬起來,“唐霂之死,你當(dāng)真不打算解釋?”
毒已經(jīng)深入心脈。
唐煥的四肢慢慢失去氣力,他再無法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只能向后躺倒在沙地上。陸澄伏在他胸口,聽見這胸腔里的心一下比一下跳得緩慢,抬眼看去,那人仍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吐字如珠玉,清泠泠:“我沒什么可說的。”
“……好!
陸澄伸手,摘去他的面具。
唐煥沒有阻止。
明教弟子閉眼傾身上去,唇齒碰在一處,唐煥嘗到些許淚水的澀意,微微一怔,卻發(fā)覺對面那人舌尖勾纏間已將自己藏在齒后的藥丸卷走,不過瞬息便已咽下肚去。
“……”唐煥貼著他的唇,仿若嘆息,“你……何苦!
“師父之于我,恩同再造,你殺了唐霂,我說什么也要報仇!标懗瓮塘硕舅,將自己更往對方心口偎過去,“你一直對我很好,是我利用了你的信任,我便把命賠給你……唐煥,你……你怨我不怨?”
唐煥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輕輕掠開他的額發(fā),摸了摸他眉心處耀眼的圣火印。
陸澄等了又等,最后含糊地笑起來:“你怨我……是了,你是該怨我。但我……我這般行事,未曾后悔。唐煥,我……”
我心悅你。
這四個字陸澄說得輕而又輕,幾乎是含在齒間,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晰,唐煥自然也未有反應(yīng)。他不知是釋然還是失望地出了一口氣,茫茫然想著:就這樣吧,還有什么話,等到生死越過,恩怨兩清,若有機(jī)會,再將心事從頭訴……
陸澄的意識漸漸模糊了。
最后的最后,依稀有人擁緊了他,垂頭于他額間落下一吻,淡淡道:
“我也是!
生死越過,恩怨兩清。
明教弟子從長夢中醒轉(zhuǎn),凝神的瞬間,撞入一雙熟悉的眼睛。
一樣的淡漠情狀,卻又透出藏也藏不住的柔波,無聲籠罩住他的所有,將他的天地都傾覆。
“我……這里是?”
“我們將來的住處!碧茻ù浇俏P(yáng),冰雪中一抹驚心動魄的美感,“也是這些年唐霂的養(yǎng)傷之所。”
陸澄瞪圓了一雙貓眼:“什么意思?”
唐煥看得心動,止不住地親吻下去,一面制止他的掙扎一面敷衍道:“以后再告訴你……嘖,專心點(diǎn)。”
“喂,你等……唔!”
去西域之前,唐煥寫了一封信給同為極道魔尊的一位朋友。
他朋友不多卻都是至交,這位是個藏劍少爺,接了信就毫不客氣地當(dāng)場拆開,嘖聲道:“你要退陣營?”
唐煥糾正道:“不是退,是讓兩邊都以為我死了,有什么怨仇都讓他們找死人報吧,別再來煩我了。”
葉二知道他入谷緣由,見狀便問:“唐霂身上的毒解了?他的案底你幫他銷干凈了?”
唐煥道:“他的仇家上個月我剛料理完。毒還沒清掉,不過現(xiàn)在肯定死不了。剩下的都和我沒關(guān)系,我替他背了這么久的黑鍋已經(jīng)仁至義盡,其余讓他自己煩惱去。”
“幫忙可以,但你打算拿什么來還人情?”
唐煥瞥他:“東西都在臥房左邊的柜子里,隨你和你家軍爺怎么玩!
葉二滿意地一揮手:“去吧,萬事我替你解決!
唐煥轉(zhuǎn)身要走,藏劍少爺卻似想起什么,在他身后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平白去西域一趟,所為何事?”
唐門弟子意味深長:“不可說!
“嘁,裝什么神秘。”
不可說。
唯有相思,不可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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