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av成人无码久久www,爽爽午夜影视窝窝看片,午夜亚洲www湿好大,十八禁无码免费网站 ,使劲快高潮了国语对白在线

文案
防雷指南:
1,據(jù)不專業(yè)鑒定,此文狗血級別為三星級(狗血程度中等)
2,此文故事發(fā)生的背景似乎是在中國,但作者時常寫著寫著就不倫不類了
3,此文仙流二人年齡差距較大

此文獻(xiàn)給安ann:
我一直后悔那天對你說,“還有兩篇……”,實際上這些天我每天都在想干脆一篇不寫得了……于是,你也看到了,有八章,它們狗血程度似乎相當(dāng)……那啥你就當(dāng)有八篇吧(……),我真不行了,無恥認(rèn)為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的俺爬走
內(nèi)容標(biāo)簽: 都市 正劇
 
主角 視角
仙流


一句話簡介: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6703   總書評數(shù):20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83 文章積分:4,688,089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近代現(xiàn)代-其他衍生
  • 作品視角: 其他
  • 所屬系列: SD同人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23656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仙流]歲暮炎天

作者:盧一匹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為收藏文章分類


      [壹]

      公車快靠站時仙道走向門口,他已經(jīng)能看見站牌,從站牌往前再走兩百米,就是他們大院。他今天要先往后折返一段路,他爸發(fā)短信讓他打超市帶點鹵燒回去。老頭估計今天想喝兩杯酒,他剛學(xué)會發(fā)短信,字里行間語氣莊嚴(yán),居然還在最后打了“謝謝”,和平常說話完全不是一碼事。
      下車時他忽然頓住,讓排在身后的女人先走,他懷疑自己看錯了——但并沒有,又是那個男孩,扶著一輛自行車站在站牌下。他想,昨天沒來,今天怎么又來了。
      男孩看見了他,他干脆掉頭就走,才走幾步,身邊一陣風(fēng),男孩已經(jīng)騎單車追了過來,他瞪著自己:“你去哪?”
      “超市,”仙道有點無奈,不去看他的臉,“不是讓你別來了么?——趕明兒你姥姥又要說我了——趕緊的,回去吧!
      男孩連續(xù)一個星期在站牌下等他,估計是放學(xué)后就直接來了,沒回家。有幾次仙道在警局耽擱的晚,八九點才脫身,這男孩也就等到八九點,夜里這街上過路車很少,一路只有隔二十米一盞的水銀路燈,男孩跟在仙道身后時,仙道總聽見他肚子餓得咕咕叫,還有車鏈子聲。
      男孩不說話,在仙道身后大約一米的地方踩著車,因為速度過慢,車歪歪斜斜蜿蜒而行。
      “你放學(xué)后得先回家!
      “回過了!
      “書包都沒放騙誰呢?——你姥姥又得急死!
      “她打牌!
      ×××
      一個月前,在警局里,男孩也是用這種口氣說著“她打牌”。那天早上仙道忽然惦記大油瓶胡同的韭菜包子,出門時沒直接去站牌等車,繞了幾條小路去大油瓶胡同,八九年前他還在念高中時,天天早上必經(jīng)此路,熟悉路的每個細(xì)節(jié),事隔多年他卻差點在岔道橫生的旮旯里迷路,等他買了包子再穿到大路邊搭車,到警局時就遲了到。那時警局里的一干人已經(jīng)圍住了這個男孩。
      “這事兒你得找你們班主任去啊——不歸我們警察管,懂嗎?”
      “換了我,就自己去解決了,我像你這么大時,天不怕地不怕!
      “你就安心去上課,我打包票,它能自己逃走——貓的事兒我最懂了,我以前有只貓……”
      彩子告訴仙道,重案組的三井清早換班時發(fā)現(xiàn)的男孩,蹲在門口,嚇了三井一跳。這孩子一見三井就說要報案,可能蹲得太久,站起來時晃了幾下差點沒暈,他說他的貓被學(xué)校的一群人“綁架”了。
      “人都管不過來,誰還理貓啊?”彩子皺著眉頭,“一群老爺么兒沒心沒肺,在逗他玩兒呢!
      仙道遣散一堆無聊份子,在男孩對面坐下,“地稅局大院的吧?”
      男孩點頭。
      “我知道你,你姥姥以前在院門口開洗衣店,說對了沒?”
      男孩又點頭。
      “那我們是熟人了,就直說好吧,我也不用問別人為啥抓走你的貓,因為你這件事兒,我們真管不了,”他繼續(xù)說,“你看,學(xué)校里的事兒都讓警察管,那老師還有什么用?”
      男孩不做聲,也沒顯得沮喪或者不滿,只拿眼睛盯他。
      “或者你告訴你姥姥,讓她找那些孩子的家長……”
      “她打牌!
      男孩忽然的出聲,仙道愣了一下,“什么?”他沒太弄懂男孩在說什么,但男孩就此不再開口,他只好繞回去,“那你就告訴老師啊!
      “學(xué)校不準(zhǔn)帶貓!
      “學(xué)校不準(zhǔn)帶貓……,你把貓帶到學(xué)校去了?”他頓了頓,“所以貓在學(xué)校被搶了,學(xué)校也不管?”
      “那你為什么要把貓帶去學(xué)校呢?既然學(xué)校規(guī)定不準(zhǔn)……”
      “它會餓!
      “?”
      “家里沒人!
      “你姥姥……”
      “她打牌。”
      男孩說話不卑不亢,仙道一時有點不知如何應(yīng)對,“這樣說吧我們真的很忙,有很多其他事兒要做——一只貓也要警察來救——總有點說不過去,對吧?我是說,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搶回來呢?我不是慫恿你去打架,你可以和他們講道理,讓他們還你嘛——但你是個男孩對吧?”他放低聲音,“男孩有時候,也要學(xué)會在道理講不通時、用暴力解決事情……”
      男孩終于露出了一絲猶疑,片刻他才低聲說:“我不能打架。”
      “為什么?”
      “會禁賽!
      仙道沒聽清,他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
      男孩看著他,“我是個籃球手!
      籃球手。
      ×××
      超市門口的關(guān)東煮棚前站著一個胖女人,她抱著孩子,騰出一只手吃海螺丸,經(jīng)過她身邊時男孩忽然停下,“能借我兩塊錢么?”
      仙道轉(zhuǎn)過身,從兜里掏出兩個鋼蹦兒,遞給他,“你連兩塊錢都沒有?”
      ×××
      那天仙道陪男孩去養(yǎng)殖場時已經(jīng)是傍晚,男孩說,那幫抓了他貓的人下午六點在那里等他。
      仙道不知道為什么,他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男孩。男孩說自己是籃球手時,眼睛像陽光下河中閃爍的漩渦,簡直能把任何東西吸進(jìn)去。他想起警局后的小操場,他總是倚在籃球架下吸煙,把煙頭燙在木質(zhì)支架上,他簡直忘了,他年少時也是個籃球手。
      養(yǎng)殖場被一片鐵網(wǎng)圈了起來,外圍徘徊著幾只野狗,內(nèi)部則有很多母雞和小豬在菜地間散步。這個地方有肥沃的黑土和豐盛的垃圾,從很多年前起,就是不良少年和各種野狗野貓的活動基地,仙道念書時也愛來這里玩。
      七八個穿著制服的男生蹲在鐵網(wǎng)外,老遠(yuǎn)就喊起來,“喂,你還叫了幫手?”
      “我認(rèn)識他,條子,石楠路那爿的。”
      “嘿流川楓你真行啊,連警察都叫來了?”
      其中一個拎起手中的黑貓,貓揮舞了幾下爪子,他哈哈大笑起來。
      “還我!
      “行啊,條件早就說好了——你照辦就成!
      那男生把手里的貓丟給他的同伴,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草,他臉上凸出兩塊顴骨,一對菱形的眼睛。
      仙道才想起來,他居然忘了問,到底為什么他們要抓走男孩的貓。
      “喂,我可是特地刷了牙的,”菱形眼齜開牙,“還抹了點潤唇霜,菠蘿味的,”他的同伙們笑起來,他朝男孩走來,繼續(xù)說,“條件還記得吧?親我一下,像這樣,”他揪著嘴發(fā)出一個啵聲,“貓就還你啦。喲,可別朝我發(fā)火呀,別忘了上回,把你打人的照片交給體育部,我也不忍心嘛,”他已經(jīng)站到兩人面前,“小警察,你別多管閑事,這是我們同學(xué)之間交流交流感情——你……”
      仙道把菱形眼的雙手扳在身后時,場面安靜下來。
      仙道扭頭問男孩,“你愿親他么?”
      男孩皺眉頭。
      “他好像不大愿,你如果再帥一點就好了,”仙道用力捏住菱形眼的手腕,后者臉上顯出難忍的痛苦,“怎么辦?貓還不還?你是說,他不親你,就不還對吧?”菱形眼的手腕被擰的作響。
      菱形眼的同伴們紛紛站起來,作出戒備的樣子。
      “襲警是什么意思,你們知道吧?”仙道眨眨眼,“很簡單啦,就是襲擊警察。不管你的兇器是石塊還是樹枝,甚至樹葉兒;也不管你是正面襲擊還是背后偷襲,或者隔山打牛、空中躍進(jìn)——反正只要碰到我,恭喜,你們就襲警啦——襲警的具體后果,要我背給你們聽么?”
      僵持了一陣子,最后,“把貓放了,”菱形眼這樣說。
      那天把貓抱回來時,男孩問他:“你叫什么?”
      “哦,仙道彰!
      “謝謝,”男孩伸出一只手,顯得很認(rèn)真,“我是流川楓。”
      ×××
      叫流川的男孩,用問仙道借來的鋼蹦兒買了一串墨魚丸。
      他對仙道說,“我在外面等!
      他拉開書包的拉鏈,里頭冒出一只毛腦袋,“喵”,這生物張開嘴朝食物笑了。
      仙道回頭走進(jìn)超市,迎面碰到一個裝扮成泰迪熊的促銷員。真不可思議,他想,不管是超市里橫行的泰迪熊、還是書包里大笑的貓。
      ×××
      后來仙道又幫流川解決過幾次麻煩。
      這怪他自己,他夸下?冢骸耙院笥惺聝壕徒形!
      還是那幫男生,帶頭的菱形眼叫龍,他似乎對流川充滿怨念,反反復(fù)復(fù)前去糾纏。
      仙道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流川,流川語言簡潔,總是報上地址就掛電話。有次他在和彌生吃飯,彌生談她的新聞理想,服務(wù)員剛端上一盤金槍魚,餐廳一角有一位優(yōu)雅的老太太在彈《雨滴前奏》,他接到電話,氣急敗壞,覺得自己簡直成了流川的私家保鏢。那一次他下手狠毒,終于徹底解決了矛盾——龍答應(yīng)再也不來惹流川。
      然后,然后——然后他悠閑了幾天。
      然后——某個黃昏,他跳下公交,發(fā)現(xiàn)站牌下的流川。
      “你站在這里干嘛?”
      男孩麻利的跳上自行車,“我送你回家。”
      “什么?”
      男孩拍著自行車的后座,“上來!
      他繼續(xù)走,尷尬的笑兩聲,這男孩倒底在想什么。
      “你為什么要送我?”
      “還人情!
      “什么?”他瞪大眼,“還人情?——你沒欠我人情,我是警察,幫你是份內(nèi)事!
      男孩跳下車,“或者你坐上來,我推你。”
      他簡直想哭了,“你真覺得欠我人情,讓你姥姥送一碗腌豆角給我,腌大頭菜也行!
      男孩不吭聲了,推車走在他身邊。
      “或者你現(xiàn)在跑到馬路對面,買一包煙給我,也算還人情啦。”
      “我只想送你回家。”
      男孩瞪著他,眼睛亮得讓他噎住,這男孩太漂亮了——他嘆口氣。
      “好吧,”他控制不住溫柔起來,“你送我回家,人情就還了,滿意了吧?”
      “我以后都送你回家!
      他心猛跳了一下,回頭看見男孩微垂著頭,在暮色融去一切景物時,他的臉仍然白皙發(fā)亮,像剛剛摘下的玉蘭。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言難發(fā)。
      ×××
      仙道從超市走出來,流川蹲在路邊,和黑貓搶一只籃球,他飛快將籃球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到左手,貓左右亂蹦,用爪子去夠球,被它的主人忽悠的措爪不及。
      “那是你的球?”
      流川點頭,他站起來,將球和貓依次放進(jìn)書包。
      “籃球和貓是你的出行必備?”他笑起來。
      男孩一把搶過他手中的購物袋,別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看他一眼,“還有車。”
      “鹵汁會擠出來,”他匆忙拉開壓板,拎起口袋,“不能這樣放!
      男孩再度一把奪走。
      “干嘛?”
      “我拎!
      “又不重……”
      “我要拎,”男孩瞪他,推車朝前走去。
      他干笑兩聲,“真固執(zhí),”路邊有一些抱著竹籃賣楊梅的婦女,“流川,以后真的不要再來等我了!
      前面沒有動靜。
      “你看,你已經(jīng)幫我做了很多事,你連續(xù)一周送我回家,還幫我拎東西,對吧?”他說,“而且你姥姥會擔(dān)心,前天我很晚才下班,你就一直沒回家,要不是在大院門口碰到我們,她真會嚇壞——我已經(jīng)跟她說了,保證你以后按時回家!
      男孩回過頭,“你討厭我送你!
      他愣了一下,“不是討厭,但是沒必要,你懂嗎?”
      “好,我以后不送了!
      他張張嘴,半天,“這就對了!

      [貳]

      彌生大約抹了口紅,公車搖晃的時分,仙道總懷疑她的嘴會撞向車窗,在上面留下一個飽滿的紅色橢圓。她在說什么,對著他,她的頭部在激動的前后涌動,她不時伸出手比劃,他看見她手指上的戒指,看見她的靜脈像一條藍(lán)色的風(fēng)箏線。他聽不進(jìn)去她的話,車廂內(nèi)實在太過嘈雜,加上他在想著另外的事情。但他一直佯裝側(cè)耳傾聽,不時點頭,直到她朝他征求意見,他才訕笑起來:“這有點復(fù)雜,不好說啊!
      “復(fù)雜?哪里復(fù)雜了?很簡單的事實擺在眼前,這樣搞,我們南日和那些下三濫的晚報還有什么區(qū)別?”
      “那倒是!
      “曹編在的時候,哪里會讓這種報道上頭條,你說說看,一只貓咬死狗,這種獵奇低俗的東西也能上頭條?”
      “貓能咬死狗?什么品種的貓?”
      “啊呀你無不無聊?這種無稽之談也就你們這些市井小人愛看,市委改選,二橋坍塌,M大教授集體罷課,哪一個不是比這重要千倍的大事?”
      彌生最近迷上了市井這個詞,不久前一次,仙道從警局下班,直接騎著巡邏摩托去報社接她,當(dāng)時他上衣口袋里塞著一條毛巾,相當(dāng)大,使他的口袋囊成一團(tuán),他用它擦汗時,彌生說,“沒帶紙啊你?鄉(xiāng)不鄉(xiāng)?!”他愣了一下,這毛巾展開后是土黃色的一大堆,上頭印有“福祿雙全”的字樣,是他幫一個賣煎餅老太收拾被城管打壞的攤子,那老太非要答謝塞給他的,他笑著把毛巾往彌生鼻子前推,彌生叫起來,“臭死啦,仙道彰!你這個胡同警察,越來越市井氣了!”后來彌生在超市買了很多小袋的手帕紙,聞起來有股人工制造的濃香,她警告他以后不準(zhǔn)再用毛巾擦汗,關(guān)鍵是不好看,但她又補充說,你又不愛洗,毛巾上面有寄生螨蟲的。
      車開始平穩(wěn)行駛,轉(zhuǎn)過好幾個彎也沒有再顛簸,那塊口紅得以安然無恙的黏在彌生唇上,沒有撞上車窗或者其他障礙物,它看起來濕漉漉的像要發(fā)酵。彌生在之前高聲的訓(xùn)斥后就不再說話,仙道又開始被另一些思緒占據(jù),車?恳粋站臺,他看見彌生整了一下皮包在肩部的帶子,往車門口走去。
      “不是說去我家吃飯?”
      彌生幾乎是跳下車,在車門自動關(guān)上之前她回頭說:“你媽炒一個番茄要加四五頭大蒜,還老往人碗里夾,我怕了行不行?”
      她的臉好像有些陰沉,但仙道沒有時間看清,她已經(jīng)背朝公車撅起屁股,她開始撣褲管上的灰塵。她每回下車都習(xí)慣性的撣灰,幸好她這一天沒有穿裙子,那條白色的紗裙暴露過太多次她的大腿,當(dāng)她弓下腰,抬起臀部,裙子像一朵緩緩上升的氫氣球,她的大腿不肥不瘦,內(nèi)側(cè)有許多密密麻麻的細(xì)小血管,是冬天烤火過多,才讓這些血管好像標(biāo)本一樣干枯的凝結(jié)在她皮膚表面。
      她這一天估計很不順心,不然總不至于說好了一塊兒吃飯又忽然變卦。她們南都日報空降來了新主編,她一直耿耿于懷,在她們老主編重病去世之后,她挑過大約一個月的大梁,從那時起她就覺得主編是她自己的囊中之物——最近她總是抱怨皮膚變差,嘴里長水泡,想來都是工作不順的副產(chǎn)品。公車?yán)^續(xù)前行,仙道看見彌生還在撣灰,她和她的那個姿勢一起慢慢遠(yuǎn)了。
      下車時仙道震住了。
      男孩照樣站在站牌下,背著大包,這一天他校服底下是一套紅色的球服,也許他剛結(jié)束一場比賽。
      “你怎么又……”
      “我不是來送你回家,”男孩打斷他,口氣強硬,他低下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我還你錢!
      那是一枚一毛錢的硬幣,輕飄飄的像聲咳嗽,仙道把錢掂在手中,驚訝的朝男孩望去,男孩先是勇敢的和他對視,后來忽然紅了臉,垂下眼瞼。
      仙道明白了男孩的意圖。
      “我可是借了你兩塊錢,”他還是故意說。
      “是,我已經(jīng)還了你一毛,”男孩說,看著別處。
      “哦,然后明天再還一毛,你就這么喜歡天天等我?”
      男孩瞪他,不悅的咬嘴唇。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好像不聽使喚,總無法從男孩身上移開,男孩違背約定又來等他,可他甚至非常開心。好吧,他懶得再教育男孩,他同他一路回家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你看報紙嗎?”
      他走上人行道,將半只丟在地上的甘蔗一腳踢開。
      “籃球周刊!
      “有天你也會上去的,做封面,”他笑起來,看著男孩胸前的11號,“不過,你看其他報紙么?晨報晚報之類!
      男孩搖頭。
      “今天一只貓咬死了狗,”他說。
      男孩莫名的望著他。
      他笑起來,“你說,這能上頭條么?”
      男孩扭過頭,從書包里撈出他的貓,那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正在睡覺,胡子往下耷拉,男孩用手指戳戳貓的毛,“比如它?”
      “嗯。”
      “能!蹦泻远c頭。
      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覺得能,”他們已經(jīng)走進(jìn)大院,幾個穿著太極袍的老頭和他們擦肩而過,“你討厭大蒜么,流川?”
      “還行!
      他忽然拉住男孩,“去我家吃飯吧!
      男孩眼睛閃了閃。
      “不愿意?”
      “我給姥姥打個電話!

      仙道家住頂層,入夜之后,白天日光的余熱從天花板往下滲,屋里頭總得過了八點才能涼快下去。吃飯時,仙道他爸打開了餐廳的窗子,撲來一些夜氣,早些時候仙道媽媽在地板上灑過水,此時也開始起作用。人身上冷卻了,食欲就開始旺盛,四個人面對一桌飯菜。
      仙道媽給流川夾菜,流川就說謝謝阿姨,仙道爸給他夾菜,他就說謝謝叔叔。
      仙道想真是個懂禮貌的小孩,然后也給流川夾了一筷子竹筍。
      流川悶頭吃下去,一聲不吭。
      仙道愣了愣,笑出來,流川抬頭看他,亮晶晶的眼。
      仙道呼吸滯了一下。
      吃完飯,流川和仙道一家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聽了會兒新聞,又看了天氣預(yù)報,就說要回去。仙道媽媽讓仙道去送,仙道把流川送到樓下,送進(jìn)他們單元,又送他上樓直至家門口,流川他們單元過道的燈壞了,流川走在前面,仙道看著他,覺得這個小了自己9歲的男孩,像一條流淌在黑暗里的河。
      他忽然覺得必須說點什么。
      “我哪天去看你比賽吧?”
      “什么?”
      “你的籃球比賽!
      這個驕傲的男孩,為了不被禁賽,面對惡意挑釁卻忍氣吞聲,仙道想看他帶著籃球奔跑的模樣。
      回到家里,仙道他媽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衣,“今天彌生怎么沒來?”
      仙道沒反過神,他幾乎忘了彌生,“哦,她今天臨時有事!
      “你讓她這兩天來一趟,我想給她這件毛衣胸前織個花兒,有幾個圖樣,我拿不定主意,她有空過來自己選選!
      “行,我跟她說!
      仙道他爸從廚房出來,拎著一只鋁壺,他近幾年血壓偏高,問土醫(yī)生要了偏方,每天煮一壺玉米胡子水喝,他眼神示意仙道幫他取杯子,仙道拿了遞過去。
      “你今天帶來的那個孩兒,他姥爺在的時候,愛在院門口下棋,”仙道爸是個棋迷,他搖著頭,把水倒進(jìn)瓷杯,“他下棋狠,全大院就沒人能贏他,不過可惜,死的早——你還有印象不,你小時候他還逗過你!
      “他能有什么印象?他那時才屁大,”仙道媽接口,“這流川家,姥爺是個棋癡,姥姥是個麻將迷……我從局里內(nèi)退那會兒,閑的無聊,有陣兒不是天天去門口的棋牌室么?流川姥姥一天到晚呆那兒,那時流川就一丁點兒大,父母離婚,剛被送到姥姥家,小小個孩兒,一個人坐在棋牌室門口等他姥姥回去給他做飯,抱著他姥姥買菜的籃子,一有人逗他、轉(zhuǎn)身就跑,生怕別人搶他籃子,”她笑起來,覺得頗值回味,“倒也乖,從來不哭!

      [叁]

      養(yǎng)殖場的獨眼老頭放下茶杯,很不滿意警局的茶葉,“你們要把他抓起來,還有他的兩個癟三兒子!
      “您怎么肯定就他干的?”
      “我和他當(dāng)了四十年鄰居,”獨眼老頭說,“他家?guī)鶑乃氖昵捌鹁托瓮撛O(shè),他們爺仨一直在我的田里拉屎,拉了二十年,直到我在四周裝了鐵網(wǎng);他們?yōu)榱藢Ω段,養(yǎng)了狗,那些玩意兒總是從鐵網(wǎng)的孔中鉆進(jìn)去,偷吃我養(yǎng)的雞鴨,你們可以去看——鐵網(wǎng)上有很多狗的皮毛和血,它們?nèi)切捵觳灰姆N。我閉著眼睛都知道,我那頭母豬也是他們弄死的——他們必須給我賠錢,如果不坐牢!
      “這件事我們會查,”仙道記錄下老頭的話,“您就等一段時間好吧?——對了,您那鐵網(wǎng)可真是好東西!
      “怎么?”
      “我念書時,愛在那里練跨欄,”仙道笑起來,“從鐵網(wǎng)這邊跳過去,再跳出來,摔了也不怕,地上全是厚土。”
      仙道送獨眼老頭走出警局,跨上摩托,順路去石楠路巡察,最近那里常出沒勒索老太錢財?shù)陌w。街道比他想象的太平,摩托載他飛馳而過,烈日讓他汗流浹背,他掏出毛巾擦汗——他還是習(xí)慣用毛巾,彌生給的手帕紙?zhí)銡,擦完了還得滿大街找垃圾桶,遠(yuǎn)沒毛巾這樣——流了汗一掏、擦完汗一塞來的痛快。
      近一個月他就跟彌生見過一面,她倒是自己抽空去了他家一趟,他媽說,彌生選了一朵月季,他媽很高興,“彌生和我想到一路去了,我其實本來也中意這個圖樣,就怕她不喜歡”,那件毛衣她之后幾天就織好,只等彌生過去拿。
      彌生和仙道打過幾次電話,她說自己這些天在拼死和新主編斗法,她說她就不信,他在報社一沒人脈二沒威信,能斗的過她。彌生快二十九歲了,她在電話里說,喂仙道彰,老娘我都過了最佳生育期,你說以后哪個男人會要我?
      他說,放心,肯定有。
      彌生一笑,要不我們就湊一對兒算了?反正你媽都把我當(dāng)兒媳婦兒了。
      仙道愣住。
      彌生大笑起來,逗你的哈哈,別忘了,我的原則是:只找老的,不找小的。
      從小兩人就認(rèn)識,彌生長仙道四歲,這么多年,從學(xué)校師兄到單位領(lǐng)導(dǎo)到采訪對象,彌生換男友換的辛勤,這些男人品質(zhì)迥異,大概相同的只有一點:比她老。仙道從高中起也陸陸續(xù)續(xù)交往了不少女生,大學(xué)的女友差點就和他結(jié)婚?傊,他們兩,各自有各自的感情經(jīng)歷,又不吝嗇向?qū)Ψ椒窒碜约旱母星榻?jīng)歷,兩人差不多像姐弟、有時也像兄妹,仙道經(jīng)常接彌生下班,彌生三天兩頭拉仙道陪她逛街吃飯。雖然不多,兩人也會摟摟抱抱,彌生有一次醉酒還強吻仙道,但關(guān)系太熟,好像不管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兒,都尷尬不起來。兩人各玩各的,到最后竟成了彼此的緋聞對象,雙方父母亦有心,總刻意撮合兩人。
      彌生說,那個籃球你什么時候來取?你得請我吃飯——國家隊那群人牛的跟什么似的,讓他們簽個名老娘我折騰死了——對了,你什么時候又對籃球感興趣了?
      仙道嘿嘿笑兩聲,“最近!

      流川每天都在站牌下等仙道,仙道好像也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公交車?yán)锏臅r分他像睡在搖籃里,他閉上眼睛,脊椎不停撞上椅背,顛簸持續(xù)半個小時或者更久,忽然一切靜止,他睜開眼,首先進(jìn)入瞳孔的總是那個男孩,他的身影裹了一層傍晚的光,像個夢。車門打開的聲音催促他走下去,這幾秒鐘,男孩望著他,他有幾次想要一把將那軀體抱住。
      以前下班后,他有時愛跟三井幾個去夜市喝酒,或者幾個老爺么勾肩搭背去看電影,最近他總是一到點就走人。實在遇到緊急情況走不了,他就給流川打電話,流川現(xiàn)在挺聽他話,不會再傻等,聲音從那一端傳來,毫不掩飾,他能聽到那氣鼓鼓的意思,男孩說,“那我去球場練球”,然后啪啦掛掉電話。
      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但他仍然快活的接受,比如流川,這個男孩像一輛火車,轟隆隆的駛進(jìn)他的生活。
      但他還是沒見過流川打球,他只見過他打完球的樣子,總是汗津津的,臉會微紅,手不停抓起一瓶飲料狂灌,好像剛剛死里逃生。
      而當(dāng)他問流川什么時候有比賽,流川總是含糊嗯一聲。

      ——直到他坐在了市6中的體育館里。
      他的位置稍微有點偏后,為了趕時間,中午局里發(fā)的咸蛋牛肉盒飯他基本沒吃,可他還是沒有搶到好位置。彌生有個弟弟彥一,還在念高中,他問這孩子要來了市內(nèi)高中籃球聯(lián)賽的賽程表,這一天流川所在的球隊,會和另一只球隊爭奪殺入半決賽的通行證。
      就算流川不告訴他,他也有辦法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坐在那里,身邊是一幫頭扎“必勝”汗巾的拉拉隊。
      “你看好哪隊?”
      他右邊的胖子問他。
      “湘中。”
      “啊,你押了多少錢?”胖子問他要不要爆米花,他搖頭。
      “沒參加賭球——我就看看。”
      “還好,不然包你輸錢輸?shù)萌馓郏嬷心菐讉球員的個人能力,我不看好,”胖子說,“我押了六中,”此時比賽快要開始,兩邊球隊開始進(jìn)場。
      仙道看到了流川,還是那身紅色球服,他的隊友們開始比賽前的最后練習(xí),一個接一個灌籃,觀眾席上有女生尖叫,流川坐在休息區(qū),并沒有參加。
      廣播開始介紹雙方的出場隊員,仙道有些詫異,湘中的名單里沒有流川——隔得太遠(yuǎn),他只看見流川坐在那里,他看不清他的臉,難道流川身上有傷?可是昨天,流川還行動自如的騎著單車,似乎并沒有什么問題。
      上半場比賽仙道屏息而觀,的確如胖子所言,湘中的實力略遜六中,上半場30:45結(jié)束,流川沒有上場。
      昨天半夜暴雨,仙道睡到一半起來關(guān)窗,窗前的書桌一片狼藉,他平時買的雜志全被淋濕,還有一本他爸的棋譜,掛在椅子上的一堆衣服也已經(jīng)被雨泡的又冷又重,他收拾完畢再去睡,就再無睡意。
      下半場打得沉緩凝滯,仙道看了一陣?yán)б馍嫌,低著頭睡了。后來被一陣哄鬧驚醒,聽身邊胖子說,湘中的8號犯規(guī)4次,可能要換人。仙道徹底清醒,他看見在熱身的流川。
      “比分多少了?”
      “60:82,湘中沒戲了!
      “不一定,”仙道指著流川,“流川要上了!”
      那個紅色的8號在激烈的對著湘中教練說什么。
      “那個替補?”胖子似乎從沒聽過這個名字,“很強么?”
      仙道想點頭,想起自己從未見過流川打球,只好沉默。
      “咦?又不換了?搞什么飛機?”胖子罵了聲。
      紅色8號回到球場,朝他的隊友們喊了些什么鼓勵的話,比賽繼續(xù)。
      流川又坐回替補席,他雙手撐在椅沿,似乎在看著比賽。
      他想隔的近一點,看清流川的表情,可他一直沒動,在他視線所及的地方,穿著紅色11號的男孩也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比賽結(jié)束,湘中輸?shù)袅怂麄冊诼?lián)賽中繼續(xù)前進(jìn)的關(guān)鍵一仗。
      人群散去,工作人員關(guān)掉場館里的大多數(shù)白熾燈,最后只剩下一盞,像深夜里的孤獨星光。仙道從旋轉(zhuǎn)樓梯走下去,他看見紅色11號站在球場中心,拿著一只籃球,他仰頭看著籃筐,他的身后是一條很長的影子。
      他只是替補。
      “流川!
      11號猛然轉(zhuǎn)過頭,看著他。
      “流川,沒關(guān)系——你還有其他機會。”
      11號低頭轉(zhuǎn)著手里的球,忽然指著籃筐,“我能投進(jìn)去。”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當(dāng)然能!
      “你不信。”男孩盯住他。
      “我信啊。”
      男孩忽然憤怒的將球重重砸向地面,那巨大的聲響像是砸在一顆心臟的中央,他伸手按下反彈的球,駕馭著那力量奔跑起來,他非?,籃球在他手掌和地面之間飛行,他像是駕馭著風(fēng),然后他躍起,有股力量將他托起得如此之高,他像一條繃直的線,他將籃球砸進(jìn)籃筐。震動在天花板上回蕩,他向后落地,喘著氣,燈光打在他的眼睛上。
      “我能,但是你們不信。”
      委屈的孩子站在黑暗中心,像一滴僅有的淚水在閃閃發(fā)光。
      仙道忽然感到自己了解了他的一切,他16歲,沉默寡言,他愛著籃球,但只是替補,他仍然害怕被禁賽,他稀罕每一次可能上場的機會。他總是想要飛翔,像只張開翅膀的鳥,他不怕失敗,他能夠受挫,他想要飛翔哪怕一次,但他總是沒有天空。
      仙道走過去,他抱住男孩。
      男孩的身體僵了一下,仙道感到他把頭埋在自己的肩上,他在強忍住不哭,但他終于不能抑制,他的肩部劇烈的抽搐,仙道用盡全力才將他固定在懷里,肩膀濕了,但沒有聲音,這個男孩連哭泣都這么固執(zhí)。

      “能出去了么?”
      仙道問流川。
      “眼睛還紅嗎?”
      “紅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仙道摸摸他的頭發(fā),“你本來就是個小孩,小孩哭哭很正常嘛!
      兩人走出體育館,室外居然烈日當(dāng)空。清潔工從體育館里掃出一堆果皮紙屑,用一個大推車弄走,不遠(yuǎn)處有幾株垂柳,蟬鳴陣陣。
      流川低著頭往前走。
      “看什么呢流川?”
      “影子。”
      “有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
      “在里頭長,在外頭短!绷鞔ɑ仡^指指體育館。
      “嗯,重大發(fā)現(xiàn),”仙道笑起來,“可以上晚報頭條!
      流川重重踩了一腳仙道的影子。
      仙道看見他在笑。

      [肆]

      流川家門口有一只竹筐,里頭是藕煤和稀稀拉拉的幾塊碳,旁邊擱了一把火鉗。
      仙道第一次站在那兒按門鈴時,發(fā)現(xiàn)門鈴壞掉了,他只好叩門。
      隔了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流川光著上身,底下穿一條運動褲,他渾身是汗,看著仙道,有點詫異。
      仙道下午巡邏,石楠河邊聚集了很多人,這條河是從前的護(hù)城河,五六米寬,水也不深,河床兩邊鋪滿石頭,它既是河,又是附近居民的垃圾堆。原來有人掉進(jìn)了河,是個七八歲的小孩,站在河心,水剛齊腰,他身邊漂浮著一些塑料飯盒和爛掉的運動鞋,水是黑的,小孩放聲大哭。河里飄來腥臭味,讓人聞風(fēng)喪膽,仙道估計也沒人愿下去,咬咬牙只好親自下河把小孩弄上岸,再帶著一身臭味趕回局里換衣物。直到下班走到家門口,他才發(fā)現(xiàn)鑰匙沒了,可能丟在了河里。
      仙道爸媽這兩天去了鄰市的仙道大姑家,他沒鑰匙進(jìn)不了家門。
      “我就在水里那么一踩,左腳一只死老鼠右腳一只死狗,”仙道進(jìn)了屋,向流川形容他的際遇,“我在局里沖了個澡,待會兒還得借你家浴室再洗洗!
      “夸張!
      “真的!
      流川說,“你沙發(fā)上坐,我在做鍛煉!
      流川家客廳中央的地板上鋪著幾張沙發(fā)墊,旁邊放著兩只啞鈴,還有一個拉力器,半只吃了幾口的西瓜,上面插了一只鋼勺。在靠臥室的門口,兩把椅子之間綁了一條皮筋。
      流川開始在地上做俯臥撐。
      太陽還沒落山,客廳窗口朝南,仙道坐在沙發(fā)上都有點熱,他看見流川的汗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流川忽然停下動作,“我忘了,沙發(fā)墊,”他作勢要把沙發(fā)墊鋪到沙發(fā)上。
      仙道連忙搖頭,“沒事兒沒事兒,不用墊,墊了熱。”
      “那你要吃個梨么?”
      “不用!
      “蘋果?”
      “沒事兒,你鍛煉你的,別理我。”
      流川遲疑的望他幾眼,才繼續(xù)運動。
      兩個人都不說話,空氣間的熱氣在膨脹,漸漸有點不同的氣氛。
      流川練完俯臥撐,又舉了半天啞鈴,終于擦著汗停下來。
      “挺認(rèn)真的你,天天都練?”
      流川把啞鈴什么的放到墻角,點頭,“說我體力不行!
      “你們教練?”
      “嗯,你吹電扇么?”
      “。俊毕傻涝缇涂吹搅四侵环旁谏嘲l(fā)邊的老式臺扇,“好啊,不過你得等汗干會兒!
      流川走到電扇前撥弄了一陣,電扇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唯獨不轉(zhuǎn)。
      “壞了。”
      “現(xiàn)在東西質(zhì)量都不行。”
      “買好多年了!
      “那就是壽終正寢!
      “我弄壞的!
      “哦?”
      流川指著一邊那兩只椅子繃著的皮筋,“練彈跳力時絆到繩兒,把電扇絆倒了。”
      仙道嚇一跳,他本來還在想流川莫非還跳皮筋,“哪有你這么練的,電扇摔壞了沒事兒,人要摔壞了咋辦?”
      流川踢踢地上的沙發(fā)墊,“墊著呢。”
      “那哪兒管用?太小了——起碼得兩米長,一米寬!
      流川走到地上抱起西瓜,見仙道看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你要么?”
      “行啊!
      流川在仙道面前蹲下,把西瓜抱在胸前,“這半兒我咬過了,”他把勺子遞給仙道,“你從這邊吃!
      仙道看見流川睫毛一扇一扇,胸口有點熱,他接過勺。
      “那半我吃過了!
      “知道,”仙道咽著汁水,舀起另一塊西瓜,“張嘴,流川!
      “干嘛?”
      “張嘴啊!
      流川張開嘴,仙道把西瓜喂進(jìn)他嘴里,有汁流到下巴上,仙道用手幫他擦掉。
      流川臉有點紅,仙道看著他,他幾乎忘了這是個小他9歲的男孩。

      彌生的忙碌終于告一段落,一個晚上她來到仙道家,拿仙道媽媽織給她的毛衣。
      彌生喜歡仙道媽媽的手工,就像她同時討厭后者的廚藝,兩個女人坐在客廳里聊天,彌生開始談她報社的新主編。
      “我就對他說,你要撤我這篇稿,就干脆撤了我這個人——他能怎么樣?沒轍,”彌生說,“南日的風(fēng)格不能他說變就變,南日是曹編一手做大的,他糖尿病去世前一天,還打電話給我,說當(dāng)天的報紙有個錯誤,讓我下期務(wù)必出更正啟示!
      “糖尿病磨人啊,”仙道媽媽心有戚戚,“仙道他大姑夫,也是這個病,拖了好幾年,前陣我和仙道爸去看他,整個人浮腫的像團(tuán)面,以前多精神一人啊!
      彌生走后,他媽說,“就彌生和我談的攏,我和誰聊天都沒這么舒坦!
      仙道看雜志,哦了聲。
      “你在聽我說話沒?”
      仙道抬起頭。
      “我看她戒指還帶在小指上,你什么時候才開竅?”

      從公車下來時,仙道把懷里的紙盒挪到身后。
      “藏什么?”流川看著他,“都看到了!
      仙道笑起來,他在石楠路的電器超市里買了這臺風(fēng)扇,風(fēng)扇后面有個大吸盤,可以貼在墻壁上,仙道想,說是那么說,還是固定幾顆螺絲釘比較保險,“流川,我跟你回去,幫你安好!
      流川瞅著紙盒,上面有個過氣女星打的廣告,她瞇著眼,頭發(fā)被風(fēng)扇吹起來,流川沒做聲。
      “怎么了流川?”
      “你要我送你什么嗎?”
      仙道一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送你東西,不是要你也送我東西……”
      “我想送。”
      “那你,送我朵花兒好了,”仙道笑起來,“咯,去路邊給我摘朵。”
      流川也笑了。
      “流川,一會兒我們裝好電扇,我?guī)闳地方,順路把你家的壞電扇扛下樓丟掉。”
      “不能丟。”
      “怎么?”
      “姥姥說,那是我爸媽結(jié)婚時買的,紀(jì)念!
      流川第一次提起父母,臉上淡淡的,像提起一次多年前的旅行。
      “要去哪兒?我還得鍛煉。”
      “就是帶你去鍛煉。”
      仙道帶流川去了養(yǎng)殖場,這天刮風(fēng),養(yǎng)殖場外圍的沙土漫天飛卷。照例有野狗野貓在風(fēng)里逡巡,還有一群在土坡上練花樣自行車的高中生。流川把貓從書包里放出來,它似乎忘了自己曾在這里被“綁架”,很快活的扒著沙土。遠(yuǎn)處走來幾個拾破爛的老太。
      仙道拉流川走到鐵網(wǎng)邊,這鐵網(wǎng)大高度概不到一米五,因為鐵絲很細(xì),摸上去軟軟的。
      “我以前也打籃球,那會兒我們校隊教練,天天帶我們從學(xué)校跑步到這兒,然后在這兒搞鍛煉——那會兒沒這么臟,不過現(xiàn)在沙土更多,更不怕摔!
      流川看著仙道。
      “流川你要練跳躍,就干脆來這兒,反正離家也近,”仙道朝流川打個手勢,退后幾步,然后一個沖刺,從鐵網(wǎng)外圍跳進(jìn)了內(nèi)部,坐倒在沙土里,“試試?”
      流川也躍過去,站穩(wěn),俯視著仙道。
      “這里好么?”
      流川點點頭。

      [伍]

      撕日歷時看到那個紅圈兒,彌生的二十九歲生日快到了。仙道媽媽一直在看本地頻道的“趙太廚房”,用小本記下各種菜的原料和做法,她坐在躺椅上,從黑木匣里取出老花鏡戴上,翻閱自己那本記錄,“海鮮彌生不愛吃,嫌腥,”她翻向另外一頁,“豬蹄膀得放冰糖,彌生小時候蟲牙,不吃甜!
      “您別忌諱這忌諱那,媽,您只要少放點大蒜,就萬事大吉。”
      “大蒜滅菌——就你意見多,彌生自己也沒抱怨過我放大蒜放的不好啊,我看她回回吃得挺香!
      仙道只好收聲,他媽看彌生從小長大,兩人無話不說,可在這件事情上始終隔了層膜。
      仙道還沒想好給彌生買什么禮物,他改天得和三井越野一干人商量商量,這伙人工作起來吊兒郎當(dāng),案子積了一大堆,提起工作外的閑事卻個個興趣盎然。
      他最近每天下班后都陪流川去養(yǎng)殖場,有幾次還碰到龍和他的一伙跟班,他們來此處吸煙,偶爾是勒索某個學(xué)生的錢(這種情況一見仙道就跑),流川從鐵網(wǎng)跳過去,再跳過來,那群人站在一邊看,還給點掌聲,龍在跟班的慫恿下,也嘗試跳了一次,以失敗告終,褲子掛在鐵網(wǎng)上,扯了好久才扯下來,后來他再看到仙道流川,就繞的遠(yuǎn)遠(yuǎn)的。
      養(yǎng)殖場的獨眼老頭,還在為失去一頭豬而憤恨不平,他過后又來過警局一次,詢問警察們的查案的情況,他這件案子當(dāng)初是分配給了幾個今年剛進(jìn)的新警察,新人一開始總是充滿職業(yè)理想,誰家丟了只木桶,誰家門口的年畫被人涂鴉,這些雞毛蒜皮的小案也查的津津有味,過了陣子,就不行了,產(chǎn)生了頹廢的懷疑論,覺得一切都沒意義。獨眼老頭的案子,也被敷衍過去了——大多數(shù)這種案件,最后總是沒有答案。

      流川還是替補。
      他這一年高一,校隊的幾個主力全是高二高三,他說,等過了冬天,高三的退役,他才有可能進(jìn)入正式隊員名單。
      仙道拜托彌生簽名的籃球已經(jīng)放在臥室很久了,他本來打算等流川第一次正式上場送給他,但看樣子似乎還得等很久,他覺得太漫長。
      他有個晚上做夢,夢到流川吻了他一下,不知道原因,但觸覺就像真的一樣,他醒來后,去洗手間用冷水淋臉,那種芬芳的印記似乎還在唇上。這不是他第一次夢到流川,他以前夢到過流川站在樓下,晚上站在那里,似乎在等誰。夏夜為了通風(fēng),他父母的臥室門總是敞開,他聽到父親的鼾聲,他聽這鼾聲聽了二十多年,他父親將自己的睡眠暴露給家人,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兒子居然藏著那么一個秘密,他對一個男孩懷有說不清的情感。

      仙道終于還是把籃球送給了流川。
      下著雨,他和流川并排走在回大院的路上。他撐著傘,傘太小,流川怕書包背在后面淋濕,便挪到胸前抱著。
      仙道拎著一只紙袋,紙袋里裝著那個籃球。
      “你書包里放得下兩個籃球嗎?”
      “什么?”
      “如果放不下,我們交換好了,”他從紙袋里拿出那只簽著國家隊全體名單的籃球,遞給流川。
      “一共十來個,教練球員都在,你喜歡他們誰?”
      流川將球捧在手中,他認(rèn)真的看過每一個名字,抬頭看仙道。
      “很牛,對吧?”
      “還差一個人。”
      “是么?”仙道沒想到,“我托朋友簽的,可能沒注意……”
      流川在書包里掏什么,然后遞給他一支油性筆。
      “還差一個仙道彰。”
      流川說,眼睛眨兩下。
      他差點丟掉傘把他摟住,但他只是接過筆,笑著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
      他也帶回了流川的籃球,他要求男孩也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男孩的字帶著稚氣,但每一筆都很用力,最后又添上,“送給仙道彰”。男孩寫字時他為他撐傘,有那么幾下雨和風(fēng)都加大,斜斜打在他們身上,他騰出一只手,圈住男孩的腰,他們挨著很近,他希望他們之間淋不進(jìn)風(fēng)雨。

      [陸]

      三井建議買香水,越野提倡買首飾,兩人為此在警局里大開辯論賽,他們無聊的連晚飯吃什么都能辯論。仙道最后還是買了本書,他每年琢磨來琢磨去,最后都還是買了書。這是本厚達(dá)600多頁的小說,按照彌生的閱讀速度和每天的閑暇時間計算,她大概需要一年半才能看完。送出去之前,仙道把書擱在客廳的茶幾上,他媽拿起來,“你真一點長進(jìn)都沒有,”她很挑剔的看完了書的序言部分,“你爸當(dāng)年如果生日送我書,我肯定不嫁他。”
      仙道爸爸對兒子表示支持,“送書好啊,”他停頓一下,希望想起什么理論支持,最后還是沒想到,“不錯不錯!
      “買了就送吧,”仙道媽媽說,“拿出去包裝一下,搞個什么玫瑰色的絲帶系上。”
      彌生生日當(dāng)天,仙道本來晚上要值班,特地申請換了班,他去報社接彌生,兩人再一道兒坐公交去他們家吃飯。彌生在報社的斗爭成績不錯,“他遲早得退下來,”她一面發(fā)著短信,“現(xiàn)在他說話連蚊子都不聽,大家什么都來問我——我一個月的短信費呀,唉,一定得報銷掉!煩,”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煩,仙道把禮物給她,她拆開瞅了半天,在封面上啵了口,塞進(jìn)皮包。
      彌生一路講著報社里的事兒,仙道笑著聽她講,然后就到了站。
      看到流川時仙道嚇一跳,他之前已經(jīng)給流川打過電話,告訴他今天不用來等他,可他怎么還是來了。
      流川穿著白色的T恤,看起來非常純凈,他心情似乎不錯,看著仙道眼睛閃閃的,臉上甚至帶點笑意,仙道一下車,他就搶上前一步,把一個東西塞進(jìn)仙道手里。
      “生日快樂,”他說。
      仙道看著手里的紙盒,半天,“可流川,今天不是我生日!
      流川愣了一下,仙道也不知道說什么,彌生站在一邊,打量著流川。
      “你日歷上圈的!
      流川似乎有些懊惱,低聲說。
      “那是我標(biāo)的,”仙道看著彌生,“是她生日。”
      彌生笑笑,朝流川打個招呼,“你好!
      流川盯住彌生,好像剛發(fā)現(xiàn)她,他一言不發(fā)的看著她,彌生笑起來,“有那么好看嘛我?”
      “我去鍛煉,”流川看向仙道,“你和我去嗎仙道?”
      “我現(xiàn)在有點事兒,”仙道覺得尷尬,特別當(dāng)彌生故意朝他眨眼,他笑笑,“明天再陪你去!
      “7點鐘呢?”流川看看表,下午五點剛到,“我會多練會兒,七點你能來么?”
      “我今天真去不了,”仙道說,流川看他的眼神讓他想轉(zhuǎn)過頭,流川一點也不掩飾他對他的感情,流川總是那么固執(zhí),他不知道為什么有點煩躁,“今天得陪她過生日——你忘了?我送你那個籃球,也是托她幫忙簽名的。”
      流川咬咬嘴唇,仙道的一連拒絕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還想說什么,“我明天比賽,可能上場!
      “好啊,是好事兒,”仙道點頭,忽然想起還沒介紹彌生,他怎么連這個都忘了,“這是相田彌生,我朋友!
      流川又看了彌生一眼,忽然指著仙道手中禮盒,“那個,你一個人時再打開好么?”
      仙道還來不及回答,男孩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朝后跑去,又高又瘦的背影,仙道就那么看著,愣了老半天。
      那天晚飯仙道媽媽保持了大蒜充足的傳統(tǒng),但是彌生吃得很愉快——至少表面上如此,她和仙道爸媽不斷的互相夾菜,仙道有點走神,老是想到流川,他媽媽不時提醒他,“給彌生夾塊粉蒸肉,你近。”
      晚上他坐在床邊,拆開流川給他的禮物,是一塊巧克力,他沒想到流川也會買巧克力送人,那塊濃黑色的板狀物,最下端的地方,印著一顆純白色的心。

      仙道第二天又請了一天假,他決定去看流川的比賽,早上他六點多就下樓,想等流川一塊兒走。霧氣還沒散,一樓人家的陽臺上,植物的葉子還帶著睡意,老頭老太們手里拿著收音機、腰間別著軟劍出去晨練,孩子的家長們從大院門口買來包子和袋裝的豆?jié){。
      流川可能比他更早就走了,他等了四十分鐘,一個人乘車去湘中。
      這場比賽流川之前提起過,是和另一所中學(xué)的練習(xí)賽,流川不在乎練習(xí)賽還是正式比賽,他只要能上場。
      湘中的體育館年代久遠(yuǎn),二樓的玻璃窗很多都壞掉,仙道坐的地方,總有一股風(fēng)從背后抽來。估計是場地共用,一樓的籃球場上還擺著幾張乒乓球桌,甚至還有兩個馬尾辮女生在那里噼里啪啦的打球。比賽之前,穿著教練服的男人走過去和乒乓球女生交涉,馬尾辮二人才依依不舍的離開,幾個隊員把乒乓球桌們移到了角落。
      這個體育館里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有,可是沒有流川,比賽之前仙道沒看見他,上半場沒看見他,整個比賽結(jié)束還是沒看見他,他去問教練,教練在忙著指揮隊員把乒乓桌又搬回原處,很不耐煩,“不清楚,本來還說讓他上場試試的——你們手腳輕點,別碰壞——不清楚怎么沒來,平常又是個不吭聲的,大概對籃球不怎么上心,不想來以后都別來了!
      仙道打了流川的手機,可是關(guān)機,打不通。
      才早上10點,他打聽了流川的班級,去那間教室,也沒看見流川。流川去了什么地方——他坐在湘中教學(xué)樓后的草坪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醒來已經(jīng)是十二點,太陽曬得他頭暈,下課的學(xué)生無一不朝他注目,他才發(fā)現(xiàn),在草坪邊緣,一張木牌上寫著“嚴(yán)禁踐踏草坪”。
      他又打了一次流川的手機,仍然不通。
      肚子餓的咕咕叫,他走出湘中,學(xué)校門口通常是飲食業(yè)的集中地,他走進(jìn)一家拉面館,要了一大碗紅燒牛肉面,湯底很濃,肉塊也大的出乎意料。學(xué)生們吃東西不至于太講究,都是呼嚕嚕的相當(dāng)響亮,他混在其中,吃得相當(dāng)盡興。
      不知為何,不想回警局,反正已經(jīng)請了假,不如到處走走。
      幾乎繞著城市逛了一圈,下午五點乘車回家,公交站牌下人頭涌動,然而,仍然沒有流川。

      次日早上去警局,在公交車上碰到彌生。
      兩人上班下班都是一路公車,在車上碰見的情況并不少見。仙道起身,讓彌生坐,彌生也不客氣?粗骸昂谘廴ε叮蛲頉]睡好?”
      “哦,”仙道點點頭,“天氣太熱,睡不踏實!
      彌生手機震動,她打開看,低著頭開始回短信。
      “我昨天也沒睡好,”彌生回完短信,“興奮的睡不著!
      “你每次遇到重大新聞就睡不著!
      “猜對了,”彌生打了響指,勾勾手指示意仙道湊過去,“我可得聲音小點兒,不能讓別的報紙聽去!
      仙道并不好奇,但還是湊過去,彌生在他耳邊低聲而得意的說:“一個搞養(yǎng)殖場的老頭,自己發(fā)明了一套防盜系統(tǒng),”彌生笑了一聲,“他的這套防盜系統(tǒng)十分了得,可是很不幸,他防盜系統(tǒng)剛剛實施的第一天,沒防到強盜,卻把一個高中生的腿弄斷了。”
      彌生看著仙道,發(fā)現(xiàn)他一聲不吭。
      “好啊,還嫌不夠勁爆?那我再給你爆點料,”彌生繼續(xù)說,“據(jù)說,這個老頭的養(yǎng)殖場之前屢次發(fā)生雞鴨被盜的事,不久前又沒了一頭豬,他曾經(jīng)去警察局報案,但是警察玩忽職守,沒有幫他解決問題。他只好自己在養(yǎng)殖場四周的鐵網(wǎng)內(nèi)安插了一圈鋼刀片……喂,給點表情好吧?你怎么一點新聞敏感都沒有?”
      仙道聽見自己的呼吸在肺部下沉,“那個高中生,叫什么名字?”
      彌生攤手,“這我還不清楚,只聽說是個清清秀秀的男孩——你就滿足吧,這昨天下午剛發(fā)生的事兒,多虧曹編以前在市內(nèi)的警力系統(tǒng)有線人,我們才能這么快得到消息,其他報社今天恐怕都還在接聽那些無聊的民間熱線呢,”彌生沉浸在興奮里,“昨天一聽到這消息,我整個人就幸福暈啦,你知道,我一直在等,這可真是我們南日的機會啊!哈,那個鳥主編還不屑一顧,他根本想不到,這個報道可以拓展多深,從防盜系統(tǒng)的標(biāo)準(zhǔn)性,到國家警力部門的弊端,再到教育……昨天我已經(jīng)讓小張幾個跑了一趟警局,對養(yǎng)殖場主的采訪我剛剛也分派好了,待會兒回去我們就要開會,我昨晚已經(jīng)把整個策劃案弄出來了,曹編去世后,南日低迷了這么久,這次我們一定要打好翻身仗——仙道?”

      警局里有一股盒飯味,沒有開燈,仙道進(jìn)去的時候,十幾雙眼睛就再沒離開過他。
      沒有人開口說話,他沖到放最新卷宗的桌前,翻找起來。大家似乎知道他找什么,三井在身后拍他的肩膀,把一張紙遞給他。
      他在紙上看到流川的名字時,整個人都動彈不了。
      他假設(shè)了一千遍,又否定了一千遍,他想不會是他,可是,真的是他。
      隊長讓人把辦公室的窗戶打開,屋內(nèi)有了點光,他走到仙道身邊,“昨天記者來過了,誰也沒想到撂下一個案子,就會出這種事,”他欲言又止,回頭看其他人,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看著他,等著他完成這次講話,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同事們的目光像蟲豸一樣可憎,“仙道,你記得吧?養(yǎng)殖場這個案子,當(dāng)初是你接的……”他尷尬的笑兩聲,“其實也不怪你,誰都知道,這種事兒放在哪個警局,都不會有人理,可是沒轍,”他顯得很愧疚,“昨天只有你不在……那群記者刨根問底,咬的太兇了……記者就是要為他們的報道找個罪人,罪人身份越大,他們報道越火,他們覺得這次事情,讓我們警察擔(dān)罪名,比讓那個老頭擔(dān)罪名對他們的銷量好……”
      “仙道,把你供出去,我們也沒辦法,真的——必須有個人負(fù)責(zé),對吧?”
      仙道一直沒出聲,隊長對他喃喃說了很多話,拍他的肩膀,他在這里干了四年多,這四年來隊長拍他肩膀的次數(shù)加起來也沒這個早上多,他還從口袋里掏出煙給他,如果他接住了,他肯定隊長還會親自為他點火。室內(nèi)的光線漸漸飽滿,他的同事們站在他四周,把他圍在中間——就像那一天,似乎很久了,流川第一次在警局,也是這樣被圍起來,沉默的應(yīng)對一堆嘰嘰喳喳的警察——流川……他無法思考。
      “仙道,這幾天你先回去避一段風(fēng)頭,好吧,我們放你一陣兒假……你知道,記者隨時都可能再來!
      仙道抬起頭,“隊長,流川在哪個醫(yī)院?”

      他一直在打電話。
      隊長不知道流川所在的醫(yī)院,他說是一群在養(yǎng)殖場玩耍的高中生送流川去的醫(yī)院,警局只是事后問其中一個錄了口供。
      流川的手機一直沒有打通,他又打流川家的電話,他聽見很多聲“嘟”,但是沒有人接。
      他打到手機沒電。
      他去流川家,門鈴還是沒修好,不管他怎么敲門,聲音多大,門都緊閉不動。
      他在大院門口的棋牌室里找,他沒看到那個總是一天呆在那里的老太太。
      他去了流川的學(xué)校,老師說流川沒有請假。
      他只好去醫(yī)院,從市中心醫(yī)院到附二醫(yī)院,每個區(qū)的社區(qū)保健醫(yī)院,他穿過很多過道,推開很多病房門,他看到無數(shù)張病人的臉,他們朝他張望,消毒水味道鉆進(jìn)他的毛孔,可是沒有流川。
      他想要見到流川,確定他沒事,確定他的腿只是略略擦傷,確定他還能打籃球;或者確定他有事,確定腿傷得嚴(yán)重,確定他不能再打籃球……他只是想要見他。
      夜里他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有個推著車賣棉花糖的男人問他要不要棉花糖,他望著那個男人,一聲不吭,那個男人以為他沒聽見,又大聲重復(fù)了一遍,他還是不吭聲,男人罵了句神經(jīng)病走了。他的腿像兩條長銹的鐵,他想他不應(yīng)該過什么狗屁生日,他應(yīng)該和流川一塊兒去養(yǎng)殖場,一塊兒跳過鐵網(wǎng),他應(yīng)該和流川并排躺在醫(yī)院。
      第二天他繼續(xù)一個醫(yī)院一個醫(yī)院的找,下午,他想起自己兩天沒吃東西,在一家醫(yī)院門口,他買了一只硬梆梆的煮玉米,他把它咽下去,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一個掃地的人對他說,“請你挪一下,”然后一掃帚蕩過,灰塵黏上玉米,像撒了層芝麻,他看了一會兒,再一口口吃下去。
      他回家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想他還是得回去,他得給手機充電,他要給彌生打一個電話,彌生也許知道流川的消息。
      他走到大院門口時,被許多閃光燈對住臉,他看見很多舉著相機和攝像機的人,他看到很多不得了的長鏡頭、廣角鏡頭,他想肯定都是不得了的品牌,他走過去,那群人跟在他身后,他們開始發(fā)出巨大的聲音,每一個都提出非同凡響的問題,有一個說,“聽說你下班后經(jīng)常喝酒,你覺得是不是一定程度上,酒精讓你工作時偷工減料?”另一個說,“你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說,你從前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人,他說他想不到你現(xiàn)在會變成這樣,你的高中老師也對你評價很高,說你還曾經(jīng)在橋邊救過一個自殺少女,是不是真的?”“附近居民反映,你們警察查盜版時經(jīng)常砸攤打人、胡亂罰款,聽說你們內(nèi)部實行分紅鼓勵制,每砸一個窩點拿的罰款警察和警局五五分,你們警局內(nèi)部這種按金錢分?jǐn)偫娴氖虑檫有多少?”
      仙道是被他父母拉扯著進(jìn)屋的,他的父母為了不使記者擠進(jìn)來,不得不兩人同時用力把門關(guān)上。他媽媽眼睛里有血絲,他爸爸不停的吸著煙,他看見沙發(fā)上有一張今天的南日,頭版是肅穆黑體字標(biāo)題:
      “老人和少年,究竟誰才是悲。
      人民的警察,何時真正為人民?”
      他看見下頭有一張照片,是他們警局的大門。

      [柒]

      他在家里呆了十五天。
      每天門口都有記者守著,希望能夠整出一篇對他的獨家采訪。
      他父母每天出去為他買早餐,但不再買報紙,他們怕他看了難過。他其實毫無感覺,他在電視上看到關(guān)于這件事的報道,省衛(wèi)星頻道周六的30十分鐘《說法》節(jié)目,搞了一個系列專題,獨眼老頭也上了節(jié)目,面容悲戚。這件事被上升到了一個他想不到的高度,他現(xiàn)在和整個國家的長治久安息息相關(guān)。著名高校的教授們坐在屏幕前,從法律、經(jīng)濟(jì)和哲學(xué)角度分析評論此事。某專家提出,要重新出臺一套選拔警司人員的全新考核標(biāo)準(zhǔn),另一個說,不僅警力系統(tǒng)內(nèi)部的制度需要改革,其它企事業(yè)單位也需要如此。女主持深情款款,“這件事是一滴水,折射出太陽,也是一陣風(fēng),吹起全國上下一場職業(yè)道德培訓(xùn)的新高!
      彌生也曾來看他,被他媽攔在門口。
      “你還有臉來看我兒子,”她說,“我不想罵你——趕緊走!
      仙道聽見彌生說,她開始也不知道是仙道他們警局,她說后來她也想阻止他們報道,可是沒有辦法。仙道聽見他媽把門摔上了,他想,這事兒怪不了彌生,誰也不怪。
      仙道這時候,總被一種奇異的情緒包裹,他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在意自己身邊發(fā)生的任何事,他就像看著一場電影。他和現(xiàn)實生活的唯一紐帶是流川,他想要出去,他想去看流川,他已經(jīng)知道了流川所在的醫(yī)院,但是他的母親抹淚抓住他,他的父親沒有表情的說,“你還年輕,我和你媽卻老了,你如果想我們多活幾年,就別氣我們!
      他出去那天,對他媽說,“必須得去,不然會死!
      記者人數(shù)沒有開始多,以前有很多精光滿面的老油條,現(xiàn)在看起來也都換了一批新人,這事件畢竟久了,新聞價值開始慢慢消退,報社開始只派一些實習(xí)生什么的來蹲點,不抱什么大希望,碰到有料再從長計議。
      仙道從家里抬出一輛老自行車,是他上中學(xué)時的,他開始在狹窄的胡同里踩著車輪飛馳,很快把記者甩掉。
      他到醫(yī)院時,心跳得厲害,他走上住院部的樓梯,這棟樓里有種冰冷的濕度,讓他的呼吸不順,過道像一條寂靜的街,他像一個從前那樣的警察,從街頭走到結(jié)尾,停在那個房間前——而流川,就在里面。
      他不敢進(jìn)去,連透過門上的玻璃往內(nèi)看都不敢。
      也許過了好半天,他身后響起一連串腳步,七八個穿著學(xué)生制服的男生走過他身邊,帶頭的那個站在門口,透過窗看著里面。
      “龍,”他的跟班在身后說,“進(jìn)去吧?”
      “等會兒,”男生嘴上說,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仙道,“咦,小警察?”
      仙道點點頭,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不良少年局促的朝病房內(nèi)張望,那雙菱形眼此刻渴望而猶疑,這時他才真正像個普通少年。
      他又看了會兒,掉頭說,“我們走吧!
      “喂?怎么又不進(jìn)去?”
      “走吧!
      “前幾次也是,龍,你真磨嘰!
      “小心抽你!
      “喂,你倒底怕什么?我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我們把他送來……”
      “他討厭我。”
      仙道心里跳了一下,他聽見那個不良少年用一種略帶悲傷的口氣說,他討厭我。
      他轉(zhuǎn)過身,龍已經(jīng)走到了過道的盡頭。

      他推門時,發(fā)出“吱呀”一聲,這聲音讓他瞬間膽怯起來,他竟不敢繼續(xù)推。他不想發(fā)出任何聲音,好像要提醒流川,“我來了”,他也不想帶著這具軀體,呼出渾濁的氣體站在流川眼前。他只想像一段透明的風(fēng),不發(fā)一聲也沒有形狀,就那樣停在流川病床前,除了自己沒人知道,然后永遠(yuǎn)留下來。
      他走進(jìn)去,流川漸漸在眼前清晰起來,他坐在床上,更瘦了,被子被攤在一邊,他的左腿纏著繃帶,他抬著頭,用那雙眼睛看著他。
      流川看了他一會兒,扭過頭去,他之前似乎在做腿部復(fù)健,他現(xiàn)在又開始繼續(xù),他的腿本來平伸在床上,現(xiàn)在他將左腿慢慢曲起來,膝蓋慢慢抬高,大腿和小腿間形成一個夾角,當(dāng)角度越來越狹窄,他開始半閉起眼睛,咬住牙關(guān),汗水從他鬢角流下。
      床頭放著幾張X光片,仙道拿起來,他能看見流川腿部骨頭斷裂的部分,那是大腿靠近坐骨的地方;他也能看見鋼板,很長一條,從坐骨到將近膝蓋,五只螺旋釘穿過腿骨也清晰可見,它們將鋼板和流川的腿骨固定起來。
      流川用手抱住膝蓋,當(dāng)他大小腿間變成一個直角時,角度凝滯下來,他還在試圖收縮,可是不能再小,他的嘴唇被咬出血。
      仙道慌忙過去,雙手按住流川的肩膀。
      “別勉強,流川!
      流川打開他的手,他的額角全是汗,他將腿伸回去,又開始新一次收縮。
      護(hù)士推門進(jìn)來,大聲問,“有沒有尿?”
      流川朝他搖頭。
      “有就盡快,過了時間就沒人幫你弄,”她說,看了流川一眼,“做復(fù)健不要太急,畢竟是塊鋼板鑲在肉里,你一動,扯到經(jīng)脈扯到肉,肯定疼——慢慢來!
      她拉門出去。
      “你看,她也讓你別急,”仙道說,“吃個罐頭吧?”
      流川不理他。
      “流川,我沒來看你,你生我氣?”
      流川低頭做復(fù)健。
      他朝門外走去,忽然感到身后有什么砸來,他轉(zhuǎn)過身,是只籃球,砸在他手臂上,他看見流川喘息著靠在床頭,半閉著眼睛,他心里痛了一下,流川的眼睛里有淚水。
      他從地上撿起球,快步走過去,他把流川的身體摟在懷里,“我沒走流川,我沒走,我只是想出去問問護(hù)士,一會兒你想上廁所,我怎么扶你去!
      他第一次伸出手,觸著流川的臉頰,流川不出聲,只是慢慢靠在他胸前。
      “仙……道!
      流川的聲音帶著顫抖。
      他嗯了聲,低下頭,長久看著流川的臉。
      “他們說,如果我的腿再不能彎,以后也就不能彎了。”
      “不會的。”
      “我想是我運氣不好,你沒來,我運氣就不好……我怎么用力,腿都彎不了,我想把鋼板抽出來……”
      仙道抱緊他,用下巴抵著他的前額,“別說傻話,腿慢慢就能好。”
      “你不來,我腿好痛,我想你會來,可你就是不來……”
      忍不住還是流了淚,仙道看見自己的眼淚滴在流川臉上,他想他多少年沒哭過了,“我想來流川,我每天都想來,可我被一些事情耽擱了!
      流川看著掉在地上的籃球,“你不來,我每天都從上面擦掉一個名字,你再不來,我就要把你的名字也擦掉了。”
      仙道抱緊他,“流川,流川,你別這么難過,你讓我想把你抱出去,不讓別人碰你,一個人天天守著你,沒日沒夜的守著你,”他低下頭,朝流川的唇吻去,流川張開眼睛,望著他,望著他怎樣親自己,然后他慢慢閉上眼,把手貼向仙道的臉。

      流川睡著了,仙道抱著他,看著他,他想如果身體允許,他愿一直抱著他,就像古藤繞樹、水伴山流、寒冬連春,他想著自然的永恒,在漫長的歲月里,他想通過那種永恒,將自己固定在流川身邊。

      流川姥姥進(jìn)來時,仙道才走。
      她不喜歡仙道,她看到仙道抱著流川,她感到很震驚。
      仙道告訴她,明天自己還再會來,她說,“隨你,不來也行!

      仙道走出醫(yī)院,天色全黑,他忘了他把自行車停在何處。醫(yī)院門口開著許多鮮花店,明天他會買一束給流川。
      他再度碰上那群記者正是此時,他們笑著朝他揮手。
      他以為他甩掉了他們。
      “嘿,看在我們跟你這么久的份兒上,給個獨家吧!
      其中一個嬉皮笑臉的。
      仙道沒理他們,他走到公交站牌邊,末班車是11點半,還有時間。
      “警察先生,給點面子啊!
      他看一眼天空,有一架飛機像流星般飛過。
      “搞未成年男孩是你的業(yè)余愛好么?警察先生!
      仙道看過去,對方笑起來,裝模作樣的拿著手機,“李編,這可不能怪我,我可是給你打了電話的,你自己不接,到時候別說我獨吞猛料啊!
      仙道沖過去,對準(zhǔn)他肚子就是一腳。

      從拘留所出來時,仙道一臉胡渣,他爸媽在門口等他,看見他都嚇一跳。
      那個記者報了警,他被仙道打掉了半顆牙,他懷疑他鼻子也歪了。仙道的同行們以故意傷人為由,將他的雙手向后銬住,然后他被弄進(jìn)了拘留所,那間小屋暗無天日,強烈的糞便氣息殺人眼睛,他在那里呆了十天。
      出來時,警察退回了他的手機和錢包,錢包里的錢少了一半,他沒有什么好抱怨,“看在你也當(dāng)過警察的份上”,那群人這么說,一般這些東西都是有去無回。
      他直接去了流川所在的醫(yī)院,可是那間病房里住了另外一個人。
      他問醫(yī)生,得到答案,五天前就走了。
      他上流川家敲門沒人應(yīng),后來他知道也搬走了。
      鄰居說,“小孩上了那種報道,”他上下看著仙道,眼神怪異,“要是我小孩,我也肯定搬走!

      他的手機里,有五條短信和二十多個未接電話。
      “仙道,媽媽要接我走。”
      “你來了么?”
      “為什么關(guān)機?”
      “來了么?”
      “來了么?”
      他好象能聽到流川的聲音,在一個隔離的房間里,不斷焦急的詢問,“你來了么?仙道!
      而他撥回去,說他撥打的號碼不存在。
      在他的空間里,不存在。

      [捌]

      仙道找了流川幾年,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帶著他的手機。在街頭你很難從千萬人中認(rèn)出你要找的那個人,而一個不存在的號碼,隨便多少年你每天重復(fù)撥打,也總是兩耳空空。
      倒是在一個城市的垃圾堆邊,見過一只大黑貓,它吃完一只爛火腿腸,動作靈敏的跳過廢舊沙發(fā),不見了。
      回到原來的城市,是因為大姑父的去世,他糖尿病,終于有一天水汪汪的死了,他的遺體從鄰市運回老家,仙道媽媽打電話給仙道,讓他務(wù)必回來參加葬禮。
      葬禮是個令人安心的儀式,人終于化成了自然。是的,自然已經(jīng)把最好的安排給人,動蕩漂泊的活著,懷疑一切,咒罵人生,受傷害,思念一個人——這一切都會過去,自然用死亡撫慰生存的傷口。
      死亡是,自然所能給予的,最好的永恒。
      他好像忽然得到了某種力量,他不再慌亂,他留了下來,陪伴他的父母。他開了一間漁具店,生意不好不壞,但足夠養(yǎng)家糊口,閑暇時他戴上陽帽和墨鏡,去市郊的水庫暴曬一個下午、釣魚,回到家熬出一鍋好湯。
      除了看體育新聞,他沒有其他什么堅持,他關(guān)注著每一個剛剛冒出的籃球新星。
      很多年后他在街上和彌生聊天,那時她已經(jīng)不太苗條,穿著一雙時下流行的皮靴,頭發(fā)怎么打理也顯得沒有光澤。她很多年前就辭去了報社的工作,她說從她發(fā)現(xiàn)自己把仙道牽扯進(jìn)報道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記者生涯結(jié)束了,她終于沒有干掉那個她始終憎惡的主編。
      她已經(jīng)嫁人,對方是個公務(wù)員,比她大四歲。但是她一直不要小孩,直到仙道這一次碰見她,“最近開始嘔吐,可能懷上了,”她說,“不準(zhǔn)備打掉,三十八歲,我什么都不怕了——但愿別生出個畸形兒!

      他不常旅游,直到彌生懷孕5個月,“不知道為什么,趁還能走動我得出去跑跑,誰知道呢?說不定會難產(chǎn)死掉呢,”她說,“你陪我去,我老公單位忙!
      他們?nèi)チ撕脦讉城市,沿海的,內(nèi)陸的,彌生肚子已經(jīng)有些大,她說時常聽見里頭在動,“不知道在找什么,在我腸子里翻來扒去。”
      她年紀(jì)一大,就越來越?jīng)]矜持,時常說些離譜的話,小孩的手哪能扒到母親的腸子呢?
      在一個園林的門口,她看上了一套嬰兒服裝,他苦笑等她和老板砍價。她應(yīng)當(dāng)買幾顆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雨花石,或者一把紅漆紙傘,奈何居然走進(jìn)一家服裝店,看起了嬰兒用品。
      他斜靠在店面門口,看著脖子上掛著相機的旅客來來往往。
      他看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由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推著,他看見他們從園林門口出來,女人穿著一件紅T恤,帶著黃帽子。女人放開輪椅,走進(jìn)附近的超市買什么東西。坐在輪椅上的人望著女人的方向,又看了會兒天空,后來,大約是一只蜜蜂在面前飛舞,他略略低下頭,等它飛走,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蜜蜂處消失的空氣——看到他的臉,仙道手指動了一下。
      女人從超市出來,買了一大瓶礦泉水和一些面包餅干,她站在那里吃面包,遞給他,他接過,慢慢吃了一點。他們大概是跟團(tuán)旅行,不一會兒,更多穿了紅T恤戴黃帽子的老年人從園林里出來,駛來了一輛大巴,兩個工作人員將輪椅搬上車。
      仙道始終沒有挪動半分腳步,直到公車開走,他看見那張臉靠著窗,朝天空看著。
      彌生談妥價錢,拎著她的戰(zhàn)利品出來,這個店提供很可愛的塑料袋,粉紅色,上面印有一只草莓。
      “走吧,”彌生說,“你在看什么?”
      “哦,剛剛有個旅行團(tuán)!
      “這個季節(jié)嘛,老頭老太都閑得慌。”

      仙道的生活沒有太多改變。
      只是不再看體育新聞,他一直等待的那顆籃壇新星,大概在很多年前就夢想死去。
      放在雜物間里的籃球,很多年沒打氣,干癟成了一只大攤餅。熟人來家里玩,他的小孩在雜物間里搗騰,抱著籃球出來,問他媽媽上面寫了什么字,大人們忙著聊天沒工夫理他,小孩委屈了一陣,終于又找來了一只玩具鴨,再度高興起來。
      仙道釣魚的次數(shù)也不增不減,有天他釣魚歸來,經(jīng)過大院門口的棋牌室,這么多年,全市大概只有這個店鋪興盛未衰,他看見一個小男孩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低頭看一本小人書。
      他忽然無法抑制的走過去,一把將那個男孩高高舉起,男孩睜大眼,望著他,男孩的母親從棋牌室里跑出來,“你是干什么?”
      他放下男孩,繼續(xù)行走,他只是在想,二十多年前,當(dāng)他還是一個高中生,也許有天,他也曾看見一個這樣坐在棋牌室臺階前的小男孩兒,那男孩兒在等待他的姥姥回家做飯,也許他也曾這樣將那男孩高高舉起。
      往事太久,他終于無法憶起。

      完
      08.3.12
    插入書簽 

    ←上一篇  下一篇→
    作 者 推 文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
    關(guān)閉廣告
    關(guān)閉廣告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wap閱讀點擊:https://m.jjwxc.net/book2/302227/0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關(guān)閉廣告
    ↑返回頂部
    作 者 推 文
     
    昵稱: 評論主題:


    打分: 發(fā)布負(fù)分評論消耗的月石并不會給作者。

    作者加精評論



    本文相關(guān)話題
      以上顯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條評論,要看本章所有評論,請點擊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