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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縷返魂香
月黑風高,鬼車怪號,本是不良夜。
開封府廂房,紅衣人掩上房門,撐開手中油傘,身側(cè)便影影綽綽多出道白影來。
“我以為你不會請我喝酒!卑子裉萌⌒Φ!柏埓笕艘幌蜚∈匾(guī)矩,這私攜陰魂出地府之事――”
“鼠嘴里吐不出象牙!
展昭早習慣白玉堂如此。斥了一句,自懷中摸出火折子背過身去,窸窸窣窣撥弄著什么。片刻后白玉堂便覺得鼻端香氣繚繞,方才路過公堂時的些不適也隨香氣氤氳散了。而展昭已然于對面落座,瞳中映著那華美少年,眼角溢了止不住的歡喜。
――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
守橋的鬼差與白玉堂閑談時提過犀角香,言世間有靈物名通天犀,燃其角,人鬼便能相觸,其角制香更有萬般妙法,可延陽壽、奉鬼王、離生魄、續(xù)死魂。這話一旁等待迎接兇魂的展昭也聽了去。講者無心,聽者有意。第二次渡忘川時,竟當真帶了支犀角來。彎彎繞繞嵌金鎖銀,多半是皇家?guī)觳。搞得那鬼差目瞪口呆,兩顆眼珠掉到地上,叫白玉堂笑了好一陣子。
“正是犀角。那制香之法失傳已久,官家也不曾收得。”展昭似知曉白玉堂的疑惑,將香爐捧到桌上,指點了爐中黑漆漆冒著煙的指腹大一團開口解釋:“子不語怪力亂神,公孫先生也無甚主意。左右也是閑置,不如燒來請白兄喝酒!
世間外物皆可拋,仗劍江湖載酒行,這才是男兒疏闊模樣,也正合白玉堂的心意。
桌上已備了酒,一壇好酒。
金紅酒液掛白瓷盞內(nèi)壁,昏暗燭光下添了份暖意。入口落喉,溫度正好,滋味醇厚綿長。
女兒紅。白玉堂最愛的女兒紅。
沖霄樓后,白玉堂再不曾飲這心頭好,今日竟得,免不了貪杯。展昭只覺好笑,也不與他爭搶,索性自己先絮絮些瑣事。平日忘川橋頭任他說出花來,也無非開封府陷空島,舊人新事,無外如此。今日的展昭卻比往常健談些,從白玉堂盜三寶到后來二人相知相交,樁樁件件,難為他記得那么清楚。而待展昭敘事結(jié)末,大半壇女兒紅已進了鼠肚,白凈面皮染著紅――有些醺醺然了。
醉酒的老鼠,迷糊些,尖牙利嘴也收斂些。
“你想不想回陷空島?”展昭問。
“想。”白玉堂屈指敲了敲桌面:“想也回不去!
“你想不想見見大哥他們?”展昭又問。
“不想。”白玉堂點頭“見了徒增傷心,不如不想,不見!
“大哥他們很想你!闭拐训溃骸澳阏娌幌?”
“……想!
醉酒的老鼠,比清醒的時候,可愛許多。
“等等――貓兒,開封府生了喜事?怎不見紅綢香燭?”白玉堂止了展昭再斟酒的動作,急急問道。
無怪白玉堂著急。開封府上下其余人早就成家,唯展昭獨身一人。說媒帶像的兩三年前就踏破了開封府后門門檻,卻都被展昭找借口推脫――無外乎公事繁忙,耽擱好人家姑娘。真正的理由,自然是白玉堂。兩人既結(jié)同心,縱隔世也不愿相悔。如今展昭請客喝酒,竟拿出壇女兒紅來,這壇陪嫁的女兒紅來自何處,不由白玉堂不追究。
“你當這女兒紅是誰的?”展昭失笑:“是丁三妹子要出閣了。嫁的也確實是如意郎君――你大可放心!
“噢……嗯!卑子裉靡粫r怔愣,倒也很快反應過來“那你與丁家結(jié)親之事?”
“倘若是我,又怎么輪得上你坐在此處喝酒!闭拐逊鲱~。
“是我糊涂!卑子裉檬衿蹋矒u了搖頭“難得她終于有當個女嬌娥的覺悟。要她相夫教子……委屈她那官人了。不過倒也無妨,左右我也瞧不見,隨她去罷!
“你會瞧見的。”展昭低聲接了一句?砂子裉脹]聽清。沒聽清自然要問,不問出來不罷休。
“你說什么?”
“沒什么!
“你肯定說了,你說我會見到什么?”
“我說你醉了!
醉了。
白玉堂確實醉了。醉了便覺得今夜展昭笑得較往日要盛,眉眼也比往日更溫和,是含了真情的。而且眼中……只有他白玉堂一人。
沒有天下,沒有開封府,沒有諸多繁雜事務,只有他白玉堂一人。
這樣的展昭,不用一絲一毫言語動作,就引著他白玉堂親近。
展昭淡色嘴唇張合說了些什么,白玉堂半字也沒聽進去。他忽然覺得惱,惱這陰陽兩隔只能偷來半日真正相聚,惱如此場合,這笨貓還只知絮叨,不通情趣。
燭光下兩道人影糾葛,許久才分離。
“……!
展昭仰頭瞪著白玉堂。他要說的話方才已被白玉堂盡數(shù)用嘴堵了回去,現(xiàn)在唇上被酒液浸了水色――和眼睛中的水光一模一樣。
“你請我喝酒,自己卻不飲酒!卑子裉谜裾裼性~:“你不喝,我喂你,天經(jīng)地義。”
醉酒的老鼠,也聰明得緊。御貓被吃得死死的,沒半點法子。
“你醉了。”展昭又道。
“我醉了,要留宿一晚!卑子裉脫P眉“貓大人難不成要送我回去?”
“白兄要留宿,展某哪有推脫的道理!
白玉堂是真醉了,醉得糊涂,醉得全然忘記自己早就魂歸地府,忘記依展昭的性子,本不會留自己過夜――更不會由著自己占了大床里側(cè)呼呼大睡。
醉得太狠,連展昭在耳畔的言語都聽不清楚,聽清楚了也記不住。
“你醉了,你該睡了。”
“明日清醒你莫胡來……你我比試之約尚未踐行,日后有機會,定要一較高下!
“……好眠。”
醉酒,會睡很久。
一夜有夢,夢中又見沖霄樓拘魂的黑白無常提了鎖鏈兇神惡煞而來。情景光怪陸離,半夢半醒一時忘得干凈,只留些吉光片羽。
白玉堂睜眼,刺目日光教他流下淚來――昨夜不該喝那許多酒,端得頭痛……太久不曾見過日光,驟然見了竟有些不適應――陰曹地府四處灰蒙蒙一片,根本見不到太陽。
太……太陽?
白玉堂忽然清醒,一個鯉魚打挺就要起身,不料牽扯了哪處傷口,痛得即刻又仰了回去,后腦勺撞上床頭,動靜頗響。驚動了門外候著的人。
“展……白少俠(小五哥),你醒了。”
白玉堂慢慢倚了床欄。抬起手來,身上所覆是熟悉的紅袍,轉(zhuǎn)過頭來,枕邊入眼是熟悉的――巨闕。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聽著白玉堂詰問,公孫策面露難色,旁邊丁月華淚珠卻斷了線,哽咽著什么也說不出來。公孫策溫言哄了丁月華片刻讓她出去。自己坐在床邊,略略猶豫便將整件事和盤托出。
卻道昨夜展昭借傘將白玉堂帶回府中,拿出的酒和香均非凡物。年前展昭公假外出,不知從何處求來犀角制香的方子,托與公孫策研究,犀角香竟真被公孫策試了出來。一犀角出三錢香,展昭將兩錢交予公孫策,自己留了一錢――本就是為白玉堂備下的。
酒是實打?qū)嵉呐畠杭t,丁月華出生那年埋下的女兒紅――不過摻了定魂涎――據(jù)說是展昭與哪位鬼王換來的能融合肉身與魂魄的希奇物事――現(xiàn)在也無從知曉――去換物事的人已經(jīng)沒了。
真正的女兒紅,只有一壇――只有女兒家的官人飲得――當真是如意郎君――當真是能見到了。
白玉堂聽得怔怔,連公孫策幾時出去都不知道。
昨夜遺漏的那些言語,終于如洪水倒灌般涌回記憶。
“……沖霄一役,展某內(nèi)傷難愈,自知時日無多,你卻屬半途夭折,陷空島諸位兄長亦時時惦念,陽壽借犀香可續(xù)。我家中已無牽掛,可著實放不下包大人。襄陽王與那季高詭計多端,公孫先生足智卻少武藝在身。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另司職責,無法時刻守衛(wèi)。白兄,日后你要代我好好活著,得空回了陷空島也請?zhí)嫖艺諔_封府,更莫要辜負丁三妹子的好意!
“巨闕歸你,你的畫影我就帶走了。我還需要靠它遮掩氣息過奈何橋!
“來日方長……好眠!
確實好眠,白玉堂得了一夜好眠,眠后清醒,就變了天。
白玉堂抱了巨闕思緒混沌,保持著坐姿天光朝暮不曾動彈分毫。腦海中翻滾的全是展昭夜里所敘過往點滴,最后無端端想起件小事來。
那是兩人在汴京一茶樓雅座吃茶,茶臺上唱曲的姑娘聲聲切切,曲終便下了場。也不知白玉堂哪個筋搭得不對,兀自認真學了兩句,還將手中竹筷點了點茶盞擊打節(jié)拍。
“此去路遙長青苔,可有歸日?”
展昭失笑,也難得陪著他胡鬧了一回。
“不回來了,你既失我,我便不回來了――”
當時兩人均作玩笑,誰也沒有當真。
可這次,是真的不回來了。
白玉堂的展昭,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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