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琴鍵，也是你的靈魂
　　是我的佳釀，也是我的愛人

　　我和梅蘇特相識于安德洛斯城郊外一個名叫桑卡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大部分土地都是他的，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他的父親，老□□先生的財產(chǎn)。我從懂事起就由父親帶著來到這座位于桑卡中心的宅邸，父親指著比我小一歲的梅蘇特告訴我，這就是我以后要服侍的人。
　　赫迪拉家族世代擔(dān)任□□家的管家一職，從我曾祖父那輩起就是如此，因此我從小就和梅蘇特一起長大，比起主人和管家的關(guān)系，我們更像是兄弟，或者比那更親密。
　　我了解梅蘇特的所有喜好，知道他的所有缺點，見過他幾乎所有的樣子。我按照梅蘇特的影子被培養(yǎng)長大，我也樂于接受這樣的自己，因為梅蘇特是天生適合站在公眾視野中的人，而我則喜歡欣賞那樣的他。我學(xué)習(xí)社交禮儀、銀器保養(yǎng)，十三歲起就能分辨各地名酒，熟知各式菜肴，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最擅長的。我，薩米·赫迪拉，赫迪拉家族的第四代，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在梅蘇特惹禍之后幫他擦屁股。
　　梅蘇特從小就顯露出了音樂天賦。和注定要繼承家業(yè)的大哥不同，梅蘇特的人生曾經(jīng)有過無限可能，但自從他學(xué)會的第一個單詞是“Piano”之后，他的整個人生就朝著音樂殿堂狂奔而去，即便這條路注定不會一帆風(fēng)順，毫無波折。
　　梅蘇特成名很早，八歲時就能完美還原只讀過一遍的曲譜，十三歲時創(chuàng)作出了他的第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被當(dāng)時的人們譽為“音樂神童”。十六歲時，他考入維拉最高的音樂學(xué)府，師從當(dāng)時最著名的古典主義大師米洛斯拉夫·克洛澤繼續(xù)學(xué)習(xí)深造。兩年之后，他給當(dāng)時的樂壇帶來了《玫瑰序曲》，這首取材于一首即興小詩的曲目首演于維拉劇院，由梅蘇特親自指揮并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這段話是我從一本書上抄來的，亦能代表人們眼中的梅蘇特·□□。
　　而在我看來，梅蘇特只不過是一個需要寵溺的大孩子，平常最喜歡的就是在葡萄園里鉆上鉆下，等著我?guī)退麚Q掉身上的臟衣服，然后替他去領(lǐng)老爺?shù)呢?zé)罰。
　　梅蘇特和我都鐘愛那片葡萄園。秋天的時候，成串的葡萄掛在藤上，由熟練的仆人們一一摘下送去酒廠，如果設(shè)法混進運輸?shù)年犖槔�，就能偷吃到�?dāng)季最好最甜的那些。
　　那是孩子們的天堂。
　　仆人們也樂于慣著小少爺，總會把最好的一籃偷偷留下。往往這時，我會用外衣系成個兜子，兜住那些飽滿的果實，梅蘇特則坐在旁邊挑挑揀揀，拎起喜歡的一串，再順手揪下一顆丟進我嘴里�！酢跸壬医虈�(yán)格，不肯由著梅蘇特的孩子天性，生怕耽誤了他的音樂天賦。因此梅蘇特的生活中常常只有鋼琴相伴，也只有和我一起偷吃葡萄時，才能難得地從音樂中抽身，真正活得像個小孩。
　　十二歲時梅蘇特第一次嘗酒，那時我剛剛過完十三歲生日。由于今后要幫□□家族打理酒廠，父親開始教我和釀酒有關(guān)的知識，并帶我學(xué)習(xí)品酒、辯酒。我則據(jù)此以大人自居，帶梅蘇特溜進酒窖偷嘗老爺?shù)募厌劇?br>　　梅蘇特因為醉酒昏睡了整整兩天，我以為自己害死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失去梅蘇特的滋味，在那之后我發(fā)誓不會再讓他從我身邊離開。

　　十六歲的時候，梅蘇特考入了歐洲音樂最高學(xué)府——維拉音樂學(xué)院。半年之后，老爺把我送入康思維德大學(xué)，順便照料梅蘇特的起居，我因此得以和梅蘇特在維拉相聚。
　　那段時光對于梅蘇特和我而言珍貴且美好。早上我將梅蘇特送去上課，再回到自己的學(xué)校，晚上從康思維德出發(fā)去音樂學(xué)院接他回來，有時還會在那多待上一會兒，以方便梅蘇特和他的導(dǎo)師克洛澤先生交流。在克洛澤先生的引薦下，我們認(rèn)識了菲利普·拉姆子爵，接觸到了他所秉承的先進思想。正是在這些思想的啟蒙下，我們終于意識到對彼此的感情。
　　那種從孩提時代萌發(fā)，一直到那時才被發(fā)現(xiàn)的感情。
　　我真正擁有了梅蘇特·□□。
　　有時候我也會帶梅蘇特認(rèn)識我的朋友。在一次學(xué)生間的小型酒會上，我將梅蘇特介紹給我莫林學(xué)院的同窗劉易斯·霍爾特比，劉易斯笑稱他為“�？ǖ拿倒濉�，并以此寫了一首同名小詩送給他。受到這首詩的感染，梅蘇特以此為靈感，用充沛的激情寫出了《玫瑰序曲》，并將它獻給了我。
　　我受寵若驚。
　　在克洛澤先生的幫助下，這首曲目得以在維拉劇院進行首演，由梅蘇特親自指揮。我坐在臺下，看著聚光燈下梅蘇特的風(fēng)采，愈發(fā)感激上帝賜予了我一個如此完美的愛人。
　　梅蘇特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后，我陪他一同在維拉小住了一陣。1874年的德國光鮮又陰暗，腐朽又暗藏生機。那時的梅蘇特是上流社會的寵兒，我們一起參加過很多聚會，在一次晚宴上，拉姆子爵介紹我們認(rèn)識了那位天才劇作家小高迪諾，他們之間的那種隱秘關(guān)系自然也看在我們眼里。
　　我們終于知道自己并不孤獨。
　　一年后，梅蘇特的哥哥不幸死于肺病，梅蘇特回家奔喪，我也隨他一起回到�？�。喪事結(jié)束，□□先生受到打擊過大，健康大不如前，他將酒廠和葡萄園完全交給梅蘇特打理，自己則留在老宅休養(yǎng)。
　　我和梅蘇特一起搬去葡萄園旁邊的宅邸，正式成為了他的管家。
　　我們稱它為葡萄莊園。
　　葡萄園的樣子仍和我們兒時的記憶一模一樣，然而我們搬來之后，梅蘇特心情郁結(jié)，將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音樂世界中。我則替他處理葡萄園和酒廠的相關(guān)事宜，以便他能安心在住處進行創(chuàng)作。好在梅蘇特雖不勝酒力，卻有一個品酒的好舌頭，創(chuàng)作閑暇時偶爾從樣品中嘗上一點，便能立刻分出高低優(yōu)劣，這幫我省下了不少力氣。
　　我自兒時起就對酒耳濡目染，各地名酒也算是熟悉，卻總找不到能討得梅蘇特歡心的那一款。也許和他自身的藝術(shù)氣息有關(guān)，梅蘇特并不喜歡那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酒，波爾多的佳釀到了他這里雖算是上品，他卻不見得肯多買賬。但是由于梅蘇特常在家中宴請音樂界人士，酒總是免不了的，他又不肯屈尊將就那些不喜歡的品種，逼得我不得不絞盡腦汁在釀造環(huán)節(jié)上下功夫。
　　后來我終于成功了，就像當(dāng)年梅蘇特將《玫瑰序曲》獻給我一樣，我將這款“玫瑰甜”獻給了自己的愛人。梅蘇特喜愛極了，逢人便極力推薦，像介紹自己的孩子一樣充滿驕傲。我則出于私心沒有將玫瑰甜的秘方交給酒廠，我想把它留給梅蘇特，只給他一個人。
　　我只在每年初冬時釀酒，每次只釀幾瓶，從不讓梅蘇特插手。梅蘇特曾經(jīng)好奇我有什么秘方，卻始終沒能發(fā)現(xiàn)我釀酒的秘密。玫瑰甜取材自晚熟的葡萄，等到果實的水分排干，糖分集聚在果肉中時拿來釀造最好，這些我從來沒和梅蘇特透露過半個字，后來他便不問，只安心等到圣誕的來臨，那時酒窖中貯藏的玫瑰甜口味最好，作為圣誕禮物再好不過。梅蘇特從來算不得能喝，但甜酒的酒精含量不高，總算可以讓他享受一番開懷暢飲的樂趣。

　　1878年8月，梅蘇特收到拉姆子爵的來信，稱維拉的局勢愈加緊張，勸他輕易不要再回那里。那時拉姆子爵和小高迪諾的戀情已曝光兩年。兩年前，由于子爵的父親出面舉證，教會判處拉姆在薩多克監(jiān)獄服役。出獄后的子爵已無法正常行走，氣憤的小高迪諾以筆為劍，向黑暗的教會宣戰(zhàn)。
　　1878年9月，盡管老高迪諾先生盡可能地多方斡旋，小高迪諾終究還是沒能逃脫絞刑的命運。接到小高迪諾死訊的那一刻，梅蘇特立即動身前往維拉，想要從頑固的父親手中救下拉姆。但他還是慢了一步，小高迪諾去世四天后，菲利普·拉姆在房中自盡。據(jù)說子爵的尸體被解下來時，雙膝已經(jīng)完全壞死，沒人能想象他是抱著怎樣的必死決心支撐雙腿站上吊繩的。尸體火化完成后，梅蘇特趁夜將骨灰?guī)ё�，否則菲利普·拉姆留在世間的最后一絲痕跡也會被恨極兒子的父親親手抹去。
　　小高迪諾和拉姆的戀情引起了德國上下的關(guān)注，一時間社會上恐同的風(fēng)氣愈演愈烈。僅一個月后，劉易斯就被曝出與現(xiàn)實主義詩人安德烈·許爾勒發(fā)生“有傷風(fēng)化的行為”，并被教廷放逐。不久，梅蘇特藏匿子爵骨灰的消息不脛而走，最后傳到了□□先生的耳朵中，上了年紀(jì)的老爺勒令梅蘇特將骨灰立即歸還，并在盛怒之下一病不起。與此同時，我同梅蘇特的關(guān)系也被我父親察覺，父親警告我不要越界，否則將親手把我送給教廷。
　　預(yù)感交還給老拉姆先生會產(chǎn)生的后果，又兼擔(dān)心我們的關(guān)系被曝光后危及我的性命，梅蘇特將拉姆的骨灰交給我，并設(shè)法把我送離德國。
　　1879年，我扮作克洛澤先生的侍從前往法國，經(jīng)他的好友巴拉克先生介紹，接手了一家位于阿爾薩斯葡萄產(chǎn)區(qū)的舊酒廠。我將玫瑰甜的配方加以更改，制作成一種風(fēng)干甜酒——稻草酒，并以此維持住了生計。安頓下來后我給梅蘇特寫信，卻收到了□□老爺病逝的答復(fù)，老爺生前留下遺言讓梅蘇特與他選定的卡普里斯托小姐結(jié)婚。
　　梅蘇特只得遵從。
　　我和梅蘇特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但也沒有更多了。信中我不敢貿(mào)然提起骨灰的事，亦不敢再像以前那樣和他無話不談，我們就像尋常筆友那樣談天說地，卻獨不談情。
　　1880年我的父親病逝，我回到�？ㄋ退詈笠怀�。梅蘇特沒在老宅居住，和他的妻子一同住在葡萄莊園，鮮少回來，我沒能見他一面。離開的時候，我聽說梅蘇特賣掉了酒廠，只留下兩個仆人幫忙料理葡萄園。
　　想必那里的葡萄藤也該荒了大半。
　　我想起一年前離開時，酒窖里還存有兩瓶我釀的玫瑰甜，當(dāng)時我還開玩笑說留給梅蘇特睹物思人。
　　也不知他喝了沒有。
　　1882年冬天，我取道薩托從法國前往西班牙，在那里見了劉易斯最后一面。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詩壇才子而今窮困潦倒，只能靠給人寫訃告為生。我勸說劉易斯和我一同去西班牙，他卻說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無法負(fù)擔(dān)長途旅行。臨走時我將安德烈·許爾勒的詩集留給他，那大概對于劉易斯而言是最大的安慰。
　　1883年11月我收到劉易斯離世的消息。
　　一個月后的圣誕節(jié)，梅蘇特在來信中說，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
　　他的中間名是薩米。

　　在西班牙我遇到過幾個好姑娘，她們之中的幾位不介意我的出身和過去，一位明確提出了結(jié)婚的意愿。
　　她叫萊娜，擁有一半的德國血統(tǒng)，是一名大提琴演奏家。我們在一次畫展上相識，她身上的某些特質(zhì)讓我想起了梅蘇特。
　　我拒絕了她。
　　因為我還愛著梅蘇特。
　　從前是，現(xiàn)在是，今后亦是。
　　十三歲時我曾發(fā)誓再也不讓梅蘇特遠離我身邊，而今我已與他離散近六十載，我最終還是沒能守住自己的誓言。掐指一算，我同梅蘇特朝夕相伴不過二十年，尚不及我人生的三分之一，然而想想，能同自己的愛人度過三分之一個人生，也算是格外幸運了吧。
　　我曾在西班牙看過梅蘇特作品的演奏。那時他的幾部歌劇已經(jīng)非常著名，每逢上演便座無虛席，萊娜常替我弄到演出票，我卻著實沒能看過幾場。我對音樂的了解僅限于梅蘇特，對曲式、配器之類一概不通，從前若不是為了看梅蘇特，我是一場也不會去的。離開德國之后我更是很少去聽演奏會，只有一場我去了。1908年《玫瑰序曲》在歐洲復(fù)演，第二站是馬德里。我坐在一群先生太太中，只聽了一段就忍不住離席——梅蘇特送給我的曲子，叫他們給演奏成了什么樣子！
　　那時候梅蘇特的身體狀況也開始下滑，來信中常常感嘆體力不濟，創(chuàng)作時覺得力不從心，語氣中有種壯志未酬的遺憾。他豐沛的靈感讓他以透支身體的方式近乎瘋狂地創(chuàng)作，這些數(shù)量驚人的作品對世界而言是寶貴的財富，對他本人則是逃脫不了的噩夢。
　　1909年冬天，梅蘇特突然臥床不起，囑咐妻子捎信說想見我一面。我從西班牙啟程，接連幾日不眠不休地進入德國境內(nèi)，途經(jīng)海伯里時我接到消息說，梅蘇特不在了。
　　我沒能見他最后一面。
　　我回到葡萄莊園，妻子和孩子哭作一團，梅蘇特的墓碑就安放在葡萄園外面。他遵照老□□先生的遺愿同卡普里斯托小姐結(jié)婚，卻最終拒絕入□□家的墓園安葬。
　　我在酒窖里找到了那兩瓶玫瑰甜，打開其中一瓶自斟自飲。
　　甜酒中的糖分歷經(jīng)時光沉淀變了原本的清甜，入口酸澀苦楚，令人難以下咽。我把一瓶喝完，將另一瓶澆灌在梅蘇特的墓前。
　　1910年4月，教會失勢，德國終于重回憲政的懷抱。
　　我將拉姆的骨灰從西班牙帶回，設(shè)法埋在高迪諾家族的墓園旁邊。近半個世紀(jì)的別離之后，小高迪諾和拉姆終于同歸一處。
　　1920年，劉易斯·霍爾特比身上的污名得以洗刷。1921年，小高迪諾的最后半份手稿被公之于眾。社會上恐同的風(fēng)氣開始漸漸扭轉(zhuǎn)，教會時期籠罩在同性戀人頭頂?shù)年庼步K于慢慢消散。
　　而梅蘇特沒有等到這一天。
　　我在德國留下來，繼續(xù)著我的釀酒生意，很多酒商愿意雇我，為了我手中稻草酒的配方。我選擇了梅蘇特當(dāng)初賣掉的那個小酒廠，為了離他近一點。
　　我像從前一樣打理著□□家的酒廠，只是身邊不再有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身影。
　　若說我在德國還有什么熟人，那就只有克洛澤先生了。
　　初冬時節(jié)，我借用葡萄莊園的酒窖一個月，釀出了一瓶玫瑰甜。那時先生已是80高齡，我提著那瓶酒去維拉看他，他嘗了一口，說，這酒真像梅蘇特。
　　那之后我再也沒釀過玫瑰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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