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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前一等異端審問官、現(xiàn)蒼穹騎士沙里貝爾近期熱衷于回歸本行。
他在刑訊上實在是天賦過人,完全沒有任何空窗期表現(xiàn),甚至技巧愈發(fā)精進。伏法的“異端者”們如同流水線上的成品,源源送至行刑人的大劍之下。
堅韌不屈的嫌犯,為沙里貝爾所偏愛。越是正直,越有樂趣:一點點摧毀信念,一點點碾碎精神,一點點逼近那個臨界點,然后有如調笑般停止,好戲便能開場——想活的人開始求死,堅貞的人俯首認罪,只為能讓自己飽受折磨的生命能痛快地結束。
和沙里貝爾的手段相比,死亡竟是最甘美的奢望。而判定有罪的宣言,幾乎等同于慈悲——真的有人感謝他呢!這往往是沙里貝爾最趨近于滿足的時候,仿佛他成功送出一份對方渴求已久的大禮。人人都怕死,怕死的人為了能去死竟戰(zhàn)勝了自己的恐懼,能讓他們做到這點的,有且只有沙里貝爾。
然而趨近于滿足無法真正等同于滿足。他的獵物們總是差了些什么,或是哀求的語調,或是肢體的顫動,或是眼神,或是堅持的時間。沙里貝爾有時候像挑剔的工匠,批判起受刑人的反應;有時候又像耐心的教師,語意溫柔,問受刑人能不能再努力一點點,好更接近他心里的那個理想。
那個人的話一定不會哭得如此丑陋,不,那個人根本不可能哭,那么他會唾罵自己嗎?也許也不會。他會不會不屑呢?應該是肯定的。不出聲的不屑,只用那雙翠色的眼睛來傳遞譴責。
沙里貝爾最想綁到刑訊柱上的,是他現(xiàn)在的頂頭上司澤菲蘭。
澤菲蘭沒給過他委屈受。相反地,這位年輕總長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甚為平和。教皇所倚重的人,總長自然會毫無異議地倚重,并在其入團時誠心實意地說出一句初次見面久仰大名。
大名確實如雷貫耳,久仰源自輝煌業(yè)績,但見面卻不是初次了。沙里貝爾在此之前就見過澤菲蘭。見過,更暗暗地掂量過。年輕人與之前他所抹殺的老騎士無比相似,又截然不同:澤菲蘭對國家的熱忱與忠誠毋庸置疑,方向性卻與那匹老邁的孤狼背道而馳——他忠于國,不是因為熱愛這片土地,而是因為其統(tǒng)治者是教皇。更確切地說,是這一位教皇。
帷幕之后,沙里貝爾握著法杖的手垂下去,心卻興奮得顫栗。
他面前站著的、堅韌正直的美麗青年,正是伊修加德最大的異端,最該喪命于大劍下的罪人。因為他所信仰的,根本不是正教,根本不是戰(zhàn)神,而是一個野心勃勃、妄圖成神的凡人。
托爾丹七世。
前異端審問官如同蟄伏的獵豹,靜靜地觀察他的至高獵物。他看得見澤菲蘭的狂熱,也看得見澤菲蘭的理性,兩種似乎不能并存的特性,糅合成了現(xiàn)在的蒼穹騎士團總騎士長——如果教皇說地球是方的,澤菲蘭不會信,但他會為了教皇,把地球鑿成方的。
托爾丹七世正是需要這樣的人,把他當做光源的人。
國君的滿意,造成了審問官的失望。沙里貝爾想要澤菲蘭,想要得不得了。想為他戴上項環(huán),想給他掛上鎖鏈,想看他受辱仍不屈的眼神,想聽他疼痛卻平穩(wěn)的聲音,想鑿開那漂亮的頭骨,親吻大腦的紋路,劃開細致的皮肉,啜飲甜美的血液,連骨頭縫都挨個舔過,包括頭發(fā)指甲,整個拆吃入腹。
臆想如此美好,現(xiàn)實十分殘酷。柱子上綁的只有毫無骨氣的嫌犯,罪大惡極的澤菲蘭卻逍遙法外。
自前上司回來“幫忙”以來,齊爾每晚的噩夢愈演愈烈。
壓力導致他又開始脫發(fā),好在扎成馬尾是個有效的掩飾,又令人可喜的是,前上司的勞模行為使得行刑人的大劍都砍劈了刃,在新的備用品到達之前只能不情不愿地收手一陣。
齊爾高興,沙里貝爾不高興,而且是大大的不高興。澤菲蘭在他前方,一步之遙,遙不可及;另一個人和他對面而立,光彩奪目,目中無人。
奧默里克應澤菲蘭的邀請,加入蒼穹騎士團。
他與沙里貝爾的關系如同寒冬與炎夏,全然無法共存,除必要外,甚至連一絲眼神也不屑給予,沙里貝爾卻對他有些興趣,無關外在,而是出自原異端審問官敏銳的嗅覺。
奧默里克無懈可擊。他像高懸天空的星辰,用距離隔絕一切刺探,用實力反擊所有懷疑,神學院主席和高位圣職者的身份,幾乎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加入蒼穹騎士團的理由是對神的虔誠。
可惜,也只是“幾乎”。
沙里貝爾看出來了,這個奧默里克也是個異端者。
他亦不是為侍奉神,而是為一個人而來。
教皇肩負宗教,奧默里克的每一次凝望獻給他本無可厚非。前異端審問官卻十分清楚,教皇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幌子,一個耀目的星體,強光左近的盲區(qū)中,站的才是真正讓他視線駐足的人。
沙里貝爾看得出來,是因為他們都注視著同一個人。
澤菲蘭。
現(xiàn)下的情況便十足可笑了。
沙里貝爾自認見多識廣,也從沒見過這么多偽裝出眾的異端者齊聚一堂:教皇不信神,總長不信神,圣職者不信神,就連他這個異端審問官,其實也不信神。一群異端者組成一個小小的宇宙,教皇是太陽,澤菲蘭是月亮,奧默里克是星星,而他,配不上日月星辰,就當條野狗吧。野狗渴求著月亮,追逐著月亮,但是不管怎么跑怎么追,月亮也沒有更近一些。野狗不跑了,野狗嫉妒天上的星星,星星可以離月亮那么近,護著月亮,守著月亮。
可星星和月亮之間其實也隔著十萬八千里呢!
痛快。沙里貝爾想。誰比誰干凈呀,你也是該上刑訊柱的人。
大劍仍未做好,前異端審問官已經難耐刑訊的癮。不顧前下屬“這樣無法執(zhí)行死刑”的勸阻,他抓到一個外來的吟游詩人,不由分說地灌下麻痹猛毒/藥捆上了柱子。
吟游詩人有一雙極美的手,動人樂曲毫不費力就能從指間流瀉而出。此刻這雙手握在沙里貝爾手里,他在對手發(fā)呆:
澤菲蘭的手很美,指節(jié)纖長,和身材匹配,是一雙本該持花的手,卻為教皇持起大劍;奧默里克的手也很美,骨節(jié)分明,裹在手套里也能顯出情態(tài),是一雙適合祝圣的手,卻為澤菲蘭拿起法杖。
為什么呢?
沙里貝爾問他的嫌疑犯:“為什么放著好好的生活不過,非要去當異端者?”
嫌犯回答了什么,他沒有聽進去。前異端審問官想到幾小時前,他與奧默里克在教皇廳門口不期而遇,破天荒地一同走到教皇的御座前。教皇在對澤菲蘭說話,也許是下秘密的命令,也許是無意其他護衛(wèi)聽到的家常,因此澤菲蘭并沒有站在臺階下,而是立在教皇左手邊,俯身傾聽屬于他的神諭。
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哪句,讓澤菲蘭笑了。
漂亮的年輕人,笑起來如同清風拂面,至純至美。及至看到奧默里克和自己,臉上的笑還余韻未消,仿佛是因為兩人一起走過來而笑一樣。
但沙里貝爾知道,知道奧默里克也知道,這笑不是給自己的。
知道也毫無辦法。然而本來可以因為奧默里克的求之不得而暗自開心的沙里貝爾,竟也是郁郁——這就他大大地不解了。想象捆在柱子上的澤菲蘭也沒法讓他高興起來,本該無時無刻都能讓他興奮的刑訊,還不如一個微笑威力驚人。
為什么呢?
嫌犯的手仍在沙里貝爾手里。前異端審問官今天拋棄了法杖,持一把銳利的短刀,像削鉛筆一般細致地片起吟游詩人指頭上的皮肉。
手筋挑斷,鮮血汩汩。入目驚人,痛苦卻絲毫也無——毒/藥讓嫌犯失去痛覺?伤吹靡,眼睜睜地看得見自己最為自傲的、堪稱定義他人生的靈巧雙手逐漸見骨,再無恢復的可能。
吟游詩人哭了。
沙里貝爾頭也不抬,機械而認真地重復手里的作業(yè)。
你哭什么呀,我才想哭呢。
他想自己真是完了,徹底地完了,再也對不起如同天職一般的異端審問官的工作。罪惡滔天的異端澤菲蘭,合該在柱子上受盡折磨,合該被拖出去,用靈銀大劍剁碎那纖美的小脖子?梢坏┫氲綕煞铺m的死,沙里貝爾竟然恐懼起來。月亮不可以墜落,地球會失去潮汐。月亮沒了,野狗對著什么嚎呢?
吟游詩人的血流得有點多,沙里貝爾抬頭示意齊爾扎住嫌犯的手腕血管,手下修整雕塑般的動作仍是不停。吟游詩人的淚水也有點多,滴滴答答墜進地上的自己的血泊中,暈出一朵又一朵淺淡的花。
“別哭了,你又不疼。”
沙里貝爾端起只剩白骨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白色法衣上立刻綻放又一朵血花。
我才疼啊,疼死了。麻痹猛毒/藥能止住心疼的話,十瓶也給他喝下去?墒遣荒,不能啊。為什么一開始沒覺察到呢,那個人無論有罪與否,異端與否,都是自己窮盡一生都無法得到的。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救世主,自己的唯一神,持花的手,為那個神持起了刀槍。那個神僅僅是存在,就能讓他散發(fā)光芒——那是太陽的光,卻讓野狗愛上了月亮。
現(xiàn)在前異端審問官明白了,他對澤菲蘭的臆想,并非虐待,而是疼愛——疼愛疼愛,那愛竟是疼在他自己身上,疼得痛徹心扉,疼得生不如死。
沙里貝爾松開了手,吟游詩人垂著頭,大股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流出來。
失去雙手的吟游詩人,選擇咬斷舌頭,無聲地給遠去的音樂與歌送葬。
“我就說用不到處刑人吧,你還不信!鄙忱镓悹柣厣砜粗鏌o人色的齊爾,“能要命的,何止大劍呀!
僅僅是失去,就能要命。僅僅是得不到,也能要命。人人都怕死,可死都得不到,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能得到,縱然死也值得。但是對一個不信神明的人,會有這種恩典嗎?對一個審問過無數(shù)異端者,卻剛剛懂得審視自己內心的沙里貝爾,會有這樣的仁澤降下嗎?
“如果真有,”沙里貝爾對著吟游詩人的尸體喃喃,“就讓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最好大家都死做一團,這樣沒有失去的恐懼,也沒有得不到的心痛,誰也不比誰干凈,誰也不比誰低賤。什么太陽星星月亮野狗,全都打爛攪碎,化成以太,挑也挑不出,拆也拆不開。一起匯入母水晶的海洋,再一起流向四面八方。
沙里貝爾仰望異端審問廳的穹頂,吐出一聲祈禱。
哈羅妮在上,真是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死法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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