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興趣跟你混熟�！�

　　“可我們已經(jīng)混熟了呀�！�

　　鶴丸自鍛冶室出來的第一句話便輕松噎住大俱利伽羅。

　　二百余年，人類的□□不能夠維持的長久年月，“物件”卻能輕易達(dá)到。漫長得幾近靜止的時間里，身邊確實(shí)有過這么一位的存在：迥異于其他利刃，絲毫沒有遠(yuǎn)離沙場的不滿，而是整日以人類般的奇思妙想打發(fā)著時間。

　　——好想飛上天空看看，因?yàn)槲沂曲Q。

　　——你不能飛嗎，明明是龍。

　　——不然，到時候一起出發(fā)怎么樣。我如果飛累了，就麻煩載我一程。年輕人的話，這點(diǎn)便利不會不給老人家吧？

　　“想”毫不費(fèi)事，但執(zhí)行斷無可能。

　　如果“想”可以實(shí)現(xiàn)的話，他何曾不想再一次和自己的主人戰(zhàn)友一起，在馬蹄濺起的沙土和溫?zé)嵫夯旌铣傻钠婷钗兜览铮w驗(yàn)披荊斬棘的快意——敵軍如烏云蔽日，他便劈開那陰霾。

　　那種時候他確實(shí)感覺自己恍若神龍。而那樣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說話就當(dāng)你是默許啦。

　　大俱利伽羅沒有理會。何必為不能實(shí)現(xiàn)的事情浪費(fèi)口舌。

　　“你當(dāng)時答應(yīng)過的�！�

　　鶴丸將說明書和遙控器一股腦塞進(jìn)大俱利伽羅手里：“我飛累了換你來�！�

　　廊下停了一架無人機(jī)，短刀們圍在一旁，七嘴八舌地揭短：

　　“鶴丸殿下哪里是飛累了，根本就沒飛起來嘛。”

　　“鶴丸殿下看不懂橫向文字�！�

　　“又不肯讓我們來，說怕弄壞了主人會生氣�！�

　　“明明自己弄壞的玩具最多。”

　　鶴丸捂住耳朵啊啊地叫：“我耳背！聽不見你們講話！”

　　短刀們一擁而上，按住鶴丸撓他的癢癢。鶴丸配合地被按倒，邊笑邊喊著救命。

　　——那個動作看上去好有趣啊，擁抱？

　　——刀與刀相抵，也只是冷冰冰而已。人類之間的互動卻感覺很溫暖。

　　——他們笑得好開心。擁抱是什么感覺，你知道嗎？

　　大俱利伽羅不知道，所以無法回答。他只知道切開□□的感覺，但也快要遺忘了。

　　——總有一天我會知道，到時候我來告訴你。

　　鶴丸有超乎于“物件”的野心，大俱利伽羅因此哼了一聲。

　　——你終于出聲了，我就知道你會講話！

　　“看！看嘛你們！起飛了哦！”

　　短刀們充耳不聞：“鶴丸殿下，老伎倆啦。以為我們還會上當(dāng)嗎�！�

　　“一期來了！”

　　“一期哥哥在遠(yuǎn)征呢�！�

　　“噢噢噢，真的在飛！”

　　“又來了，您真是……”

　　螺旋翼的聲音響起來，短刀們抬頭時，無人機(jī)正好掠過他們的頭頂。

　　鶴丸一咕嚕翻起來：“平板，平板！”

　　無人機(jī)上安裝的廣角攝像機(jī)清楚地將本丸收錄在內(nèi)，短刀們涌到鶴丸身邊的平板電腦前，邊對著天上的無人機(jī)招手邊觀察自己在屏幕里的影像。

　　“從天空上看地面原來是這樣啊。”

　　“小俱利，你看。”鶴丸抓起平板跑到大俱利伽羅身邊。

　　一黑一白的人類肉身，在高解析度的屏幕里非常清晰。

　　——你說，我要是有人類的□□會是什么樣的。

　　——不知道。

　　——你覺得你會是什么樣的？

　　——不知道。

　　——那你覺得我想象中的你的人類形態(tài)是什么樣的？

　　——這樣的妄想有意義嗎？

　　——不這樣妄想有意思嗎？

　　歷經(jīng)冶鍛錘打，灌注了匠心的傳世名作，擁有靈識并不稀奇，但想要擁有□□的卻罕見。人類的脆弱，身為兵器的他們歷歷在目，因此不免多一份對于恒久的驕傲。

　　對此，鶴丸幾乎嗤之以鼻。

　　——永恒是這么無聊的事的話，我倒寧可像人一樣可以死掉。

　　這句話在鶴丸被獻(xiàn)上給皇家后自大俱利伽羅的記憶中蘇醒。失去陪伴后的漫漫年月里，他在靈識中勾畫了無數(shù)次鶴丸的樣貌——作為刀的，作為人的，來紓解漫無邊際的時光。

　　大俱利伽羅讓無人機(jī)停在庭中，將遙控器扔回給鶴丸。

　　“不和我們一起玩嗎？”五虎退怯怯地問他。

　　“沒這個打算�！�

　　秋田想去拉他，鶴丸攔了一下：“讓他去吧�！�

　　“大俱利伽羅殿下為什么總是想一個人呆著呢？”

　　鶴丸蹲下去，拍拍秋田的頭：“并不是他想一個人，只是……”

　　他只剩一個人。

　　人總是會講身不由己，“物件”何嘗更不是。

　　鶴丸在皇家御物們熱熱鬧鬧的靈識交談中總是會想起大俱利伽羅。那個不太愛說話的孩子，總是靜靜聽他奇想天外，或冷冷地否定著什么，稀少時能聽見他對鶴丸的胡言亂語笑一笑。

　　鶴丸給他講自己在主人間的輾轉(zhuǎn)，講大俱利伽羅現(xiàn)世之前的時代，那些在變遷中出現(xiàn)又湮滅的傳奇。起初覺得對方并沒有在聽，下次待他摻了編纂內(nèi)容進(jìn)去，大俱利伽羅卻立刻指出了兩次敘述的前后矛盾。

　　原諒老人家記性差啊。鶴丸同他裝傻。

　　——你又不是老“人”。

　　鶴丸在他的回?fù)衾锖呛切χ４缶憷ち_開始親近他，而他開始為此感到擔(dān)憂�！拔锛钡暮憔貌坏韧跉w屬的恒久，而分離又豈能是“物件”的靈識能夠左右的。

　　鶴丸經(jīng)歷過太多，知曉了太多，因此也能預(yù)見太多。

　　牽扯越深，斷離越痛。

　　要是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他要怎么辦。

　　“并不是他想一個人，只是……他害羞啦！”

　　鶴丸呼地直起身子：“都怪你們用這么閃亮亮的目光看他。會玩兒這個了不起？”

　　回應(yīng)他的是短刀們的白眼。

　　“對開關(guān)都不會用的鶴丸殿下來說當(dāng)然了不起啦�！�

　　“我剛來，還不習(xí)慣這些東西嘛。”

　　“那您還霸占著遙控器不放手。”

　　“這不是正好讓我習(xí)慣習(xí)慣�！�

　　——沒關(guān)系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平靜無波的語調(diào)，仿佛昨天剛剛聽過，轉(zhuǎn)眼間卻又是幾百年。

　　“習(xí)慣”分別，多么痛苦的事實(shí)。鶴丸比大俱利伽羅更習(xí)慣，卻在聽見對方這么說時感到了難以遏止的心痛。很多人與物在他的生命中來去，讓鶴丸不那么在意聚散離合；而大俱利伽羅所接觸的有限的世界，竟然也逐漸崩塌到這個地步。

　　寶閣的拉門逐漸合上，鶴丸最后看了一眼大俱利伽羅。無法翱翔的龍還要在靜寂與黑暗中困頓多久，戰(zhàn)場孕育的熱血早已讓一次次告別冰凍得透徹。習(xí)慣，怎么可能習(xí)慣。

　　那是比死更難過的寂寞，最深的恐懼莫過于此。

　　而鶴丸用幾萬個日日夜夜讓大俱利伽羅習(xí)慣擁有他，再用倍于此的時間去習(xí)慣失去他。

　　多么殘酷。

　　“說不過鶴丸殿下！”

　　“您總是怎么講怎么占理�！�

　　“等一期哥哥回來，叫他收拾您！”

　　短刀們一哄而散，鶴丸也沒有繼續(xù)玩下去的心思。時值黃昏，晚飯的香氣隱隱約約飄蕩過來，鶴丸立刻感覺到了餓。

　　“人類的□□還真是有趣。”他自語道。

　　晚餐吃魚，鶴丸捉著筷子的手法宛如孩童，怎樣都沒法順利夾到魚肉。負(fù)責(zé)做飯的光忠在桌子那端道著歉，大俱利伽羅已經(jīng)把剔好刺的魚換給鶴丸。

　　“這……”鶴丸自己的魚被他捅得亂七八糟，無論如何有些過意不去。

　　“慢慢的就會適應(yīng)了�！惫庵艺f，“最初大家都是這樣的。”

　　“這點(diǎn)上，小俱利倒是前輩。”鶴丸就著光忠的話打哈哈，“以前——”話到嘴邊卻一個急剎車。

　　大俱利伽羅一定不想回憶起來，也不想制造更多會讓自己或伙伴以后會難過的回憶，所以才強(qiáng)調(diào)一個人。

　　一個人戰(zhàn)斗，一個人死去。別人的離去傷害不到自己，自己里的離去也傷害不到別人。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jié)束。溫柔又寂寞的想法。

　　夜幕低垂，鶴丸在廊下找到大俱利伽羅。對方在明亮的月色下安坐，身上換了典雅的黑色浴衣。

　　“隱蔽性這么好，我差點(diǎn)踩到你�！柄Q丸開著玩笑坐到大俱利伽羅身邊，“找我敘舊？”

　　大俱利伽羅無言地起身，被鶴丸拽住了腰帶。

　　“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說話的，但……我想找你說話�！柄Q丸開口，“許多許多年，讓你自己度過，很痛苦吧……可……”

　　可誰都沒辦法。這一點(diǎn)，鶴丸說與不說，大俱利伽羅又怎么會不明白。

　　可至少享受當(dāng)下。但歡樂之后的冷清，難道不會更難熬。

　　可我還是想接近你。就算之后雙方都要咀嚼著孤獨(dú)去迎接沒有盡頭的時光。

　　大俱利伽羅慢慢掰開鶴丸的手，跪坐在對方面前。

　　“并沒有痛苦，只是……很想念你�！�

　　最初突然少了鶴丸的聒噪，確實(shí)讓大俱利伽羅不適應(yīng)。然而在寂靜中造訪的，并不是孤苦，而是對方長久以來營造的，幻想繽紛的世界。

　　鶴丸用了二百余年的時光，為他編織一個即使一人也不會無聊的夢境。

　　飛翔、人類的模樣、回憶與未來，只是一件件細(xì)數(shù)，年月便飛快翻過。

　　人類的壽命那樣短，而“物件”的時間那么長，既然已經(jīng)相遇過一次，誰又能說不會有重逢呢。

　　“你和我想象的都不一樣，但又感覺就該是這個樣子�！�

　　大俱利伽羅的手依舊覆在鶴丸的手上。兩人都褪了手套，體溫清晰地傳導(dǎo)著，一段記憶閃電般竄入鶴丸腦中：

　　——等有了人類的□□，我能像他們那樣擁抱你嗎。

　　——我們都這么熟了，可以吧？

　　——不說話就當(dāng)你是默許啦。

　　鶴丸抬頭，大俱利伽羅的金眸中映著自己——他身上在伊達(dá)家停留過的影子幾不可見，唯獨(dú)眸色與大俱利伽羅和燭臺切光忠如出一轍。

　　這是他們在彼此的時光中留下痕跡的最佳證明。

　　鶴丸安心地抱過去，大俱利伽羅的雙臂在他背后緩緩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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