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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憶少年
馬蹄聲聲,車輪轆轆。
張景坐在車內(nèi),有些昏昏欲睡。終究是老了,路也走不了幾步,便覺得力不從心。十年寒窗,一世為官,悠悠幾十載,過眼煙云。他嘆了口氣,又想起宮中那年紀尚幼的皇帝。他那懵懂的模樣,一如他父親當年。只是少了分銳氣,少了分無畏。
晉泯。
張景突然一陣心糾,睜開眼。這一世,到底是緣分使然還是命運弄人。他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景物依舊是轉(zhuǎn)瞬即過,北國風(fēng)光的一馬平川,張景看了幾十年,仍是忘不了江南那小橋流水,那黑瓦白墻。
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需斷腸。
思鄉(xiāng)思鄉(xiāng)。他張景這一輩子,思念的又豈止是故鄉(xiāng)?張景再一次閉上眼,漸漸睡去。
“喲,張秀才,又來買書了?”書鋪的小仆看見那徘徊在門口的布衣男子,就吆喝著讓他進來。
那秀才遲疑了半晌,踏進書鋪。他站定在書架面前,露出一絲喜色。“這抄本果真是有了?”
“那是,可費了不少勁才弄到!”小仆連連應(yīng)著,瞧見那書生一向蒼白的面色透出些紅潤!皬埿悴怕牭接袝,臉色可好了不少!”
張景一陣羞窘,不再回話。
那時正是梅雨季節(jié),張景的銀子都花在了買書上,待到黃昏時分已是煙雨蒙蒙,卻沒錢再買傘了。他站在書鋪門口,抬頭望著灰蒙的天空,再低頭看看自己被雨水沾濕的長衫。罷了,索性一次濕個痛快。張景想著便沖進雨簾。
許多年后,每當下雨,張景就想起這一天。若是當初沒有年少莽撞,是不是一切就不會開始。是不是,那個本該出現(xiàn)的人,就不會出現(xiàn)。
張景在雨中提著長衫跑著,身子單薄,本來就跑不快,加上布鞋早已濕透,更顯狼狽。剛停下來想歇口氣,就被后面的人撞個正著。
張景一個不穩(wěn)跌在雨里,回頭一望,竟是個錦衣少年。
“你、你怎么突然停下來?!”撞了人的少年反而先告狀。
張景望著他琉璃般的黑眸,好脾氣地說:“在下不知小公子在后頭,沖撞了,還請小公子恕罪!
那少年似乎沒料到張景會先道歉,臉紅了紅,道:“算了,本公子不追究!
張景在心中暗笑,瞧這孩子該是富家子弟,眼神靈動,銳氣難擋,幾年之后也應(yīng)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物。他有些踉蹌地想站起身,少年一伸手,圈住他的腰,再一拉他的手臂,輕輕松松地駕著他站起來。
“這……”張景驚訝了一下,想要掙脫,那少年眉一皺,不太情愿地放開!澳恪惺裁疵?”
“在下張景!
“嗯!鄙倌觐D了一下,“我是晉泯。”
當時的張景從未出過江南,也從未知道當今圣上的名諱,更不曾知曉,年紀尚處少年的皇帝已經(jīng)駕臨江南,站在他眼前。
晉泯曾說,那次少年輕狂,逃出宮到江南,偶遇張景,是他一輩子的劫難,亦是一輩子的牽掛。
張景聽了涕淚縱橫。那何嘗不是他一輩子的悔恨,亦是一輩子的懷念啊。
那個叫晉泯的少年賴上了張景,說是沒地方住,硬是要住到張景的草堂里去。張景拗不過他,帶了他回去。眾人便說張秀才收了個徒弟,晉泯也不澄清,倒是一口一個師傅叫得親熱。張景無可奈何。對于這個孩子,他從來都依著他的意思。
一個月圓之夜,晉泯不知從哪里拿回一壇女兒紅,硬是拖著張景,說要不醉不歸。
那一夜,醉的是晉泯,醒著的,卻是張景。
“我是你的徒弟?”他問。
張景低著頭。
“我是你的什么?”他扶著張景的肩膀,靠近他,挑起他的下巴。
酒香繚繞。醉顏紅。
“我……我扶你回房!睆埦罢酒饋,把晉泯架起來,向房里走去。一路上,只聽他念著,張景,張景,我是你的什么……
這句話,縈繞在晉泯腦中一輩子,卻依然沒有答案。無論是那一夜,還是在那之后的許多年里,一直駐留在他心底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回答他。
張景每每聽到他問,都只是低著頭,或者望著遠方。孽緣。張景心中想到。你是我的孽緣。
張景把晉泯安放在床上,替他蓋了薄被,剛要走,就被晉泯拉住。
“你坐下!
張景縱容地笑笑,在床邊坐著。他瞧著那躺著的人兒,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張景,我們一直留在江南好不好……你讀你的書,我就當你的徒弟。”
張景不語。
“怎么?你就那么想考狀元?!”
“男兒志在四方。我十年苦讀,為的無非是精忠報國!睆埦暗。
“精忠報國、精忠報國。好你個張景,我問你,你是愿意一世平安,流連故地,還是愿意功成名就,平步青云?”
張景望著晉泯,說:“夜深了。你睡吧!
晉泯突然坐起,壓著張景的脖子,吻上他冰涼的唇。
那一夜,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
張景自此之后,每到月圓之夜便小酌一杯。如果那時,他對晉泯的話做出了選擇,是否就可以改變自己之后大半輩子的生活。與他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京城那空懸的王位,也不過是他生命中的陪襯。在那一瞬間,他們本來可以只擁有彼此。然而張景還是那個張景,社稷、社稷,還有什么比這江山社稷更為重要?
他們中間,終究還是隔了城池,隔了百姓,隔了后宮中柳眼梅腮的女子。
晉泯的消失和他的出現(xiàn)一般突然。那天清晨,張景來來回回在屋里尋了個遍,卻再無他的蹤跡。就好像,他從不曾在這里住過一般,就連那壇女兒紅,也不見蹤影。
幾年后,張景高中狀元,在金鑾殿上,見到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天子要他作一首詞,獻上來看。
張景只抬頭看了那帝王一眼,便低下頭去。那時,他揮毫洋洋灑灑,呈到皇帝面前。只見君王臉色一變,仿佛壓抑著萬般情緒,一拂袖收了那詞,當場封了張景宰相。
那首詞,被晉泯收在御書房,鎖在一只白玉匣子里。駕崩后,跟著他陪了葬。晉泯只看過一遍,卻過目不忘,之后再未提起。
“相見歡
秋盡木葉凄凄,卻依枝,只恐不勝風(fēng)雨只隨溪。
玉簾墜,空余淚,幾何緣,最是無奈難得半鏡全!
最是無奈難得半鏡全。張景任宰相那天,晉泯在寢宮砸了一夜玉器,氣急攻心,從此落下了病根。
君臣。從今以后,你我就只是君臣。
晉泯曾數(shù)次再度回到江南,卻一次也沒有帶上張景,而且每次都帶回了一個女子。后宮嬪妃眾多,無一令圣上留戀。眾人都道,自古皇帝無情。
誰知道,癡情與無情,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晉泯四十九歲駕崩,幼帝繼位,當年,張景已年過六旬。圣上彌留之際,招了張景。
“張景……我是你的什么?”
張景跪在床邊,淚如雨下。他俯下身,吻了那個馳騁天下的無情帝王!皶x泯。”他輕聲道!皝硎,我愿一世平安,流連故地!
“老爺……老爺……?”
“嗯?”張景緩緩睜開眼。看到車夫正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怎么?到了?”
車夫應(yīng)聲點頭,隨即又遞過來一張帕子。張景愣了愣,一摸臉上,竟是濕潤一片。他苦笑,掀開車簾,扶著小仆的手,顫顫巍巍地下了轎。
一抬頭,青黑石子路。他眼前突然一陣恍惚,仿佛看見一個少年由遠處跑來,烏木的發(fā),子夜的眼。
他所思念的,是那個微雨的黃昏,那個月圓的夜晚,那朝夕相處的時時刻刻。而今,逝者已逝。張景猛烈地咳嗽起來,旁邊的仆人連忙撫慰,那黑石的路上,一串深紅的血跡。
不久后,前宰相張景去世于青年時曾住過的草堂,床邊放著一壇女兒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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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故事是老宰相在歸鄉(xiāng)時回憶少年時代的舊事。文風(fēng)與系列的其他故事完全不同,各位大人請做好心理準備。故事里出現(xiàn)的那首詞,是不才自己所寫,見笑見笑。。。捉摸升降調(diào)捉摸了半天,寫詞這個東西還真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