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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畫
“我這一輩子,見過他三回!崩袭嫀熆人砸宦暎徛叵蚯白咧,年輕的徒弟想去攙扶,被他擺手擋下。
“他是誰……是啊,他是誰呢?第一次……”
第一次,畫師問那少年人:“你是誰?”
少年人昂起沾滿塵土的臉龐盯了畫師一眼,又頗無力地倒回地上。
那是充滿戒備的一眼,少年人衣衫襤褸、疲憊不堪,這一眼卻像被人挫折了鋒芒的匕首,依然閃著尖銳的明光。
畫師被這目光刺了一刺,背著畫具埋頭走開,不遠(yuǎn)處有他的老屋。
畫畫是祖?zhèn)鞯墓Ψ颍淮忠淮,連帶那老屋也像畫筆勾勒出的一般,有些單調(diào)而沉默。屋角開著零落疏疏的野花,仿佛畫師不小心灑下的墨點(diǎn)生根發(fā)芽。
畫師放下活計,走回少年人身邊,他已經(jīng)昏迷過去。
看他年輕模樣,卻是霜雪滿頭,畫師抱著對天涯淪落人的憐憫安置了他。
是夜,嗒嗒雨聲惱人,滲過瓦頂?shù)乃斡泄?jié)奏地敲打在石板地上,長年累月,那一塊青磚的中間已被砸出了淺淺的渦兒。少年人睜開眼,在一片光暈迷蒙中看見畫師。
油燈微搖,而身影不動,畫師的身子貼著一方畫布,專注地描摹著近日游歷見聞。屋外風(fēng)雨,畫上晴光,一抹草綠帶著鵝黃落在少年人眼中,他挪動身體似乎想看得更多。
畫師向他走來。
“你是誰?”少年人盯著畫師,如豆燈火映在明眸,像山窮水盡時柳暗花明的一扇出口。
“你是誰?”畫師問。
少年人煩躁起來,“你沒資格知道。閃開!吾要……要……”
他的目光混亂四移,落到矮桌上的一個陶土茶壺上又近乎惶恐地移開。他想起身,撐著床板的手卻顫抖不止,那雙手的十指骨節(jié)嶙峋,不甚干凈,襯得膚色格外蒼白。
畫師說:“你有傷,別亂動……你餓了吧?”
少年人只是搖頭,白發(fā)散亂,仍扎掙著挪向門外。天空突然雷霆轟鳴,雨勢加大,屋檐上雨水匯成涓涓一線,從檐邊劃出不偏不倚的弧度,飛濺如練。
于是少年人虛浮的動作硬生生止住。
畫師扒了扒灶下余灰,一點(diǎn)火星燃起,漸旺,煨熱了鍋中剩飯。
碗筷端到青年面前,他動作粗魯?shù)負(fù)趿水嫀煹氖,力道堪堪不使得碗筷摔落在地,然后他似乎怔了一下,顫抖著將其接過。
“你是誰?”等他吃完,畫師又問。
少年人有一瞬間的茫然。畫師看著他產(chǎn)生了作畫的念頭,看一看他的表情會有多少變化,看一看萍水相逢一場,他能了解一個人多少。
畫師要行走各方,見得多了,也知得多了,眾生際遇說來泛泛,細(xì)究進(jìn)去,好與壞的皮囊之后,每一個人的光景都是一幅畫,一頁故事,一片山河。
況且這少年人,本就眉目如畫。
“你是誰?”無視少年人又茫然又怒氣橫生的表情,畫師堅持問著。既作畫,畫必題字,名字是不可不知的,世上千千萬萬無名氏,只是沒有落在他的眼里,遇見要有名有姓,那么遇見的人才有了存在的證明。
“吾……”少年人的薄唇抿成細(xì)線,嘶喊道:“不知!不知!不知……吾不知!”喊完又緊緊地抿起唇,暗沉的唇色忽而鮮艷了起來,一星鮮血泌出嘴角。他用手指去抹,抹開一縷血痕,原是他許久未修的指甲不知何時在手心被生生掐斷,手心與指尖都滲著血,他全身的血色幾乎都匯集在此了。
少年人伸手去接屋內(nèi)漏水,雨水帶著淡淡紅色滲入磚石,畫師聞到了一股微弱的草木香。
“不知……不知……不知……”少年無意識地重復(fù)著,直到掌心最后一點(diǎn)血痕隨雨水滑落。
畫師縮了縮脖子,退回到他的畫布前,覷見少年人漸漸地安靜下來,側(cè)坐床前直勾勾地望著窗外,窗樞有些朽壞,透進(jìn)一兩絲風(fēng)雨,冰冰涼涼,卻有清新的氣息。
燈火已不在他眼內(nèi),只描摹出他棱角分明的臉廓與斜飛入鬢的修眉,甚至他的眼睫,長長的,隨光影微顫。略顯凌亂的白發(fā)也被鍍上溫柔的光輝,如同流動的銀泉。從這時候的他身上覺不出落魄寒酸,只有一種平淡靜默的氣度,似已出塵,似在畫中。
畫師輕手輕腳地鋪開新紙,聲音分明,少年人并沒有反應(yīng),于是墨筆飽蘸,落下淺淺一撇,慢慢繪出了靜坐的人形。
一人靜畫,一人獨(dú)坐,拂曉時分雨勢漸止,一彎新月未及露面便在曙光的催促中匆匆落下。什么地方傳來了雞鳴,那少年人聞聲一震,剛想做些什么便搖晃著倒了下去,畫師摸他額頭,竟然高燒。
請大夫,抓藥,轉(zhuǎn)眼數(shù)日過去,少年人的外傷愈合得很快,他多數(shù)時間是沉默不語的,偶爾絮絮著一些含混字眼,有幾次叫出“師尊”,還有一次喊“吾乃天子!”畫師聽了總是搖頭不理,這情形應(yīng)是江湖人遭逢變故沒錯了,這與他是沒有關(guān)系的,他拿雇主的錢給人畫像謀生,空閑時畫一畫山水花鳥,也能換取錢財。同樣在考慮如何過活,江湖里和江湖外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天大地大,能縮成畫中咫尺,他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說一步江湖無盡期。
現(xiàn)在他在替少年人畫一幅畫,他自愿的,也說不清為什么,或許透過少年人的眼能讓他窺一眼所謂的江湖,或許有了后輩,這幅畫能留給他們,讓他們看一看江湖中的失路人,畫筆丹青的作用莫過于是。
畫已臨近完成,惟余少年人的眉目不曾著筆。想古人有畫龍點(diǎn)睛,畫師切實(shí)猶豫著,他的認(rèn)知并不足以告訴他究竟是心懷何種記憶之人才會擁有那種眼神,時而清明時而混沌,清明時淡然中蘊(yùn)含靈動,混沌時空洞中流露狠戾,畫師想,畫必須放一放,他要捕捉一個最合適的神情。
他孜孜不倦地問少年人:“你是誰?”
少年人要么不回答,要么答不知,卻有那么一兩次大笑起來:“吾是誰?哈哈……哈哈……你竟不知吾是誰?!”
畫師說:“你自己都不知,我如何知?”
少年人聞言遽然頹落,低低冷笑數(shù)聲便沒有了下文。
讓畫師為難的事發(fā)生在臨近午時,屋里米缸見了底,而畫師已有近旬日不曾賣出畫作,加之少年人的請醫(yī)問藥花去了余錢,看來今天要斷炊了。
畫師摸出了最后的幾個銅板,買些面食填肚是綽綽有余的。
卻不想回時,少年人已不知所蹤。
畫師并不失落,憑記憶他是可以補(bǔ)全畫上眉眼的,這些事講的本就是緣分,為他花了錢費(fèi)了力,且算積德罷。
但畫師在畫前錯愕了,他把少年人舊衣上的線頭都描摹得精心,這似乎當(dāng)成為他畫得最好的畫之一,然而畫像空白的眉眼連同整張精致的臉都被人用最粗的筆給涂毀得徹底,筆被丟在了一旁。
“那時我心里那個氣呀……心想他要是再讓我撞見,定叫他把數(shù)日來欠我的錢米一分一分還清嘍!”老畫師回憶著,“可是……當(dāng)我看見他的字,氣好像就……消了!
那少年人在畫紙的背面寫了一個字,僅有一個字:
謝
字畫不分家,畫師對書法也有見解,這一個字落筆篤實(shí),折筆處棱角分明,頗具風(fēng)骨,硬生生地顯出了幾分昂揚(yáng)的姿態(tài),正如少年人無論何時都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的眉眼,雖頗受主人頹唐心緒的影響,仍能煥發(fā)別樣神采。
畫師收起了作廢的畫紙,帶著不甘鋪開另一張,白日黑夜,少年人的形象如此鮮明,畫定能成。
“師傅,后來呢?”
“后來……”老畫師接過徒弟的水喝了兩口,瞇起視線模糊的眼睛,“后來,我第二次見他,他……不一樣了!
少年人還是少年人,反倒畫師的眼角卻有了皺紋。畫師認(rèn)出了他,他倚在一棵柳樹下邊,歪著頭看幾步開外的池塘里水蟲彈起的點(diǎn)點(diǎn)漣漪。那是暮春季節(jié),天氣有些悶熱,柳樹茂盛,蔭庇蔥蘢,枝條與瑣碎的陽光一起在微風(fēng)里晃動,池塘面泛著粼粼波光。池中心的荷葉已經(jīng)亭亭,青澀模樣如春睡未醒。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
畫師認(rèn)出少年人,是憑他的一頭白發(fā),畫師不在江湖,鶴發(fā)童顏僅在畫中見過。對了,這少年人,本該入畫的。
只是少年人的神情完全不像了。
想他當(dāng)年茫然落魄,心力交瘁,言語無章;而今正擺著閑適姿態(tài)看景,鳳眸微闔,斂起了眸中陽光,他的臉龐還是蒼白且棱角分明,可在面無表情之中也無端帶著一絲笑意。
他從昔日畫中嶙峋的山變成了平和的水,只是山之高入青云,水之深探淵藪,同一點(diǎn)便是一眼望不見底。山清,水秀,他靜時給人的感覺總是清雋的,令人望之卻步,只怕不留神踏入了一幅出塵之景。
畫師還是走過去了,少年人很快認(rèn)出了他,“是你!彼酒鹕,黑色的輕紗儒衣垂落下來,衣襟上銀線繡著簡單的流云紋樣,除此以外再無飾物,樸素而不失典雅。
畫師張了張嘴,稱呼仍是“少年人”,他不要聽他道謝,“你讓我畫一幅畫,行么?”
少年人愣了愣,應(yīng)是想起了在畫師家中的情形,頷首道:“他日,定當(dāng)圖報!
一邊仍是閑坐樹下的光景,一邊隔了幾個柳蔭的距離,近乎虔誠地看著墨色在紙面上暈開。少年人側(cè)著臉,目光偶爾隨掠過的蜻蜓忽閃一下,還落到池塘邊上長著的一小叢鳶尾上,旺盛葉片之間只有兩三朵紫花,隱隱散著淡香,可算作這附近最可愛的景致了。
畫筆落到少年人的眉眼處,又遲疑地停頓,停的時間長了,少年人也感覺到,抬眼向他望來,目光清銳如一汪冷泉,似乎可以一眼把人看入骨髓里,可也只是看著,曾經(jīng)剜人的棱角已被很妥帖地收斂了起來。
畫師抱歉地笑笑,于是少年人走上前,就在這時,遠(yuǎn)處走來一個人,向他招手示意,少年人沖那人點(diǎn)了一下頭,對畫師道:“吾友來了!
畫師喏喏道:“打擾你們了……”
少年人搖頭,表情很誠懇,“你是吾恩人,有什么要求,吾盡力而為!
畫師驀然想起他狂躁時的自言自語,那語調(diào)同目光一樣銳利如刃,鋒芒畢露;而此時此刻不變的抑揚(yáng)頓挫透露出的更多是篤定自然。畫師想,這才該是他慣常舉止罷,這樣一個人,或許真的有驕傲的資本。
畫師對著未完的畫沉思了片刻,少年人的同伴已經(jīng)來到他身邊,好奇地看了看畫作,沒有出聲。
最終,畫師道:“我沒什么要求,只想知道你是誰!
“吾是誰?”少年人看了一眼同伴,后者指著那畫道:“師傅的工筆精致,吾欲買下畫作,可否?也是感謝師傅當(dāng)年收留吾友的一番心意!
畫師固執(zhí)道:“畫未完成,如何能賣?少年人,你只要告訴我你是誰,錢我也不要。”
“吾名支離疏。”少年人答道,“既然師傅堅持,在下便多說一聲謝,后會有期了!
“回家以后,我把第一次給他畫的像找出來看,我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一點(diǎn)也不像他,所以我把畫撕掉了!崩袭嫀熣f,神情并不顯得遺憾。
“可是……”徒弟欲言又止。
“不完整的東西,留著它做什么?”老畫師稍稍歇了歇,又繼續(xù)道,“我記得他的眼神,我相信我畫得很好,可是那么多年后再看見他……我以為我畫的是兩個人。不該把眼睛補(bǔ)上的,不該的!崩袭嫀熯哆吨貜(fù)著,“我原想啊,厚著臉皮請他幫我畫,這可笑不可笑?……直到他走遠(yuǎn)了,我才想起畫像,我覺得這一次我一定可以畫好。他……唉,我怎么稱他是少年人呢?可是‘支離疏’這個名字真不好,怎么會有人故意取這么晦氣的名字的?那些江湖人啊,虛虛實(shí)實(shí)真真假假,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名……”
“徒弟啊,你看我路都走不動了,可是半年前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少年人的樣貌!
第三次,老畫師想趁著自己眼睛還好使的時候多多地外出看一看,偏巧就在林間偶遇到那熟悉的少年人。他仍然穿著黑衣,只是不再是普通的便服,而是一身玄藍(lán)覆黑紗的道袍,深沉中藏著別樣的華彩;白發(fā)束冠,那樣走來,邁出的每一步都像奏著清靈的音符,仙氣飄然。尤能彰顯他身份的,莫若于手中一柄清拂。
世間塵埃亦能自他眼前退散。
畫師看得呆了,連自己出聲喚住了對方也沒有意識到。少年人,或者那位道人向他作了揖,鳳眸生輝,彬彬有禮道:“這位老丈,你可是多年前救過吾的那位畫匠?”
是了,初見至今,近乎一甲子的時間過去了,他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皺紋滿面,道人快要認(rèn)不出他來了。
畫師點(diǎn)頭,卻不知從何說起。
道人說:“相逢便是有緣。老人家,你還安好么?”
畫師說好,又笨拙地回了一句,“你呢?”
道人只是微笑不答。
老畫師望著道人遠(yuǎn)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清。
老畫師取出第二幅畫,撫摸著泛黃的紙面沉吟良久,那補(bǔ)全的眉眼有著靈動的神韻,卻仍缺了些什么。最后,老畫師把畫卷永遠(yuǎn)地收了起來,畫了第三幅畫。
他只是慶幸,能夠在自己還能執(zhí)筆的年歲再見那少年人,這一幅畫畫得不算晚。
“徒弟,我走不動了,這畫就交給你,你去找到他,送給他。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只畫這一幅便值得了!
“師傅,你要送給他?”
“是呀,我第一次見他,給他畫像,就是想畫好之后送給他,對他說少年人啊,少一點(diǎn)不服氣,瞧你的神情,是個要做大事的人吶,性子別那么急該多好!
“第二次,我想畫出來同第一幅比一比,告訴他你變了,我替你高興。但我發(fā)現(xiàn)根本比不了,那是脫胎換骨一樣的變化,他整個人都不同了。
“第三次……”
這幅畫,畫的是他的背影。
林木疏疏間,望他遠(yuǎn)行,衣袂同華發(fā)飄逸,黑與白的極端對比,在他身上卻奇妙地相得益彰。他的腳步明明穩(wěn)健,還是使人感覺他似乎即將在微風(fēng)中消失,或許他的灑脫只是風(fēng)帶來的錯覺,然而與他對視的那一瞬,即可知世間并無一物縈系他心。
天地浩大,俯仰自如。
“想他歸來心境應(yīng)如是!
老畫師取下自己的包袱遞給徒弟,“如果你能找到他,就送給他;如果找不到,就把畫埋了罷!
最后一次,老畫師問他:“你是誰?”
“吾名談無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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