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做人是一件很難的事。

　　我跟爸媽說了自己的苦惱，他們擔(dān)憂地看著我：“可你如果不想做人的話，最后可能連妖也做不成��！人有一句話，叫取法乎上……”

　　問他們做人到底有什么好，他們說：“等你能夠把自己的形體固化為人形時，就知道做人的妙處了。做妖的話，一輩子只能待在山林里，有什么意思呢？”

　　我有時懷疑他們并不是我爸媽。已經(jīng)變成半人半妖的的東西，怎么想都和自己有點不同，而且，“爸”和“媽”這兩個概念，是人才會有的吧？妖應(yīng)該是沒有父母的（我聽說人類的小孩是從母親的肚子里跑出來的，真可怕），我是天地生的，不是眼前這兩個半人半妖生的啊。雖然化身為風(fēng)，但那只是因為還妖身還沒有成形，當(dāng)然了，我修成妖身比人身要簡單，只是爸媽一開始就希望我雙修，每日督促，生怕我一時犯懶，修成妖后就不思進取了。

　　周圍的許多小妖都很羨慕我，說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好家庭里，比他們的起點高多了。大多數(shù)小妖的父母只是大妖而已，窮其一生也沒能化成一丁點人形，除了模仿人類建設(shè)起家庭之外，并沒有哪點像人。

　　雖然肚子里常有不滿，但我還是不得不每天練習(xí)化人的本事，偷懶的話就不準(zhǔn)出去玩。我不想跟他們吵架，所以還是乖乖地每天做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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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喜歡去找竹林玩，平時用功累了的時候，就化成一股風(fēng)，徐徐地吹過她，像撓癢癢一樣把竹林逗地咯咯笑。有時她心情不好，就會嗚嗚地哭，總之，我倆之間不說一句話，可只要這么徐徐吹過，我就知道她的心思了。

　　我想，我不愿意做人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不想失去這個樂趣。平時去看望竹林的人也有不少，歡聲笑語的甚是熱鬧，不僅說好多話，還寫好多詩文，可是她都不愛搭理他們。如果哪天我也變成了人，或許她也就不睬我了吧。

　　有一次我遇到一個來訪竹林的人，他是獨自來的，神色看起來很憂傷。他提著一壺酒，一屁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還沒喝上兩口，就哭起來了。

　　我擺了擺尾巴，掃起一陣風(fēng)，幾片凋零的竹葉刮過他的臉頰，我問他是什么事這么不開心。按理說，就是把石頭砸他臉上，他也不知道有妖在跟自己說話的，可那天真是奇了，這個人似乎聽得懂我的言語。他哭著說，他曾經(jīng)有個十分鐘情的對象，在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可是后來……后來他再也見不到她了，無論說什么都沒有回應(yīng)了。

　　我心想，這無非又是個失了人間之戀的男人罷了。心里覺得無趣，掄起一塊小碎石往他的酒壺砸去。酒壺“啪”地一聲碎了，酒流得到石頭上處都是，仿佛大石頭也哭了似的。他低聲哽咽道：

　　“早知道當(dāng)初就不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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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我也見過做人做得特別得意開心的。從前我有個鄰居小伙伴，一開始是住在水里，打小就很有天賦，大家都說他一定能很快修成人形，果不其然，他只花了不到一百年，就能化成一個翩翩公子了，最驚人的是，他居然還能以那副人形與人類一同變老，還交上了好朋友，人化得非常徹底。

　　我見過他那位好朋友，奇怪的是竟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那家伙本該是我們的同類，卻不小心生做了人形�；蛟S這就是為什么我那位小伙伴與他那么要好了吧。他們時常到我們這邊的河邊來，一邊聊天一邊散步。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微風(fēng)很是宜人，他們走到一座橋上停下來看風(fēng)景。我的小伙伴忽然指著河里活跳的魚兒笑道：“你看魚兒們多快樂！”

　　那位朋友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說：“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兒快樂？”

　　他馬上回嘴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兒很快樂？”

　　我心想，這要是一直說下去豈不是沒完沒了。果然那個人沒有接話，只是轉(zhuǎn)頭靜靜地看河里的魚，時不時又瞧瞧身邊的同伴，臉上確是一副快活的樣子。

　　后來那個人就隨著人類的命運化為塵土了。他死后的某一天，我的舊鄰居又來河岸邊看魚。這回是在一個黃昏，由于并不是洄游的季節(jié)，河里死寂沉沉的，一條活跳的魚也沒有，只有流水一路向晚，不肯停歇。

　　他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你看，流水多么無常�！�

　　我吹起一陣晚風(fēng)，但他好像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人，再也聽不到我的安慰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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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妖也不是一無是處的。我跟爸媽說，其實還有人類一門心思想變成妖呢！

　　爸媽一臉同情地看著我，“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不夠資格做人，才想退而求其次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他們講話好喜歡拽文。對了，我的日常修煉里不僅包括化人的功課，還要讀書，雖然不像人類的小孩子那樣讀很多書，但我也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認(rèn)字。正是因為這樣，有一天我在荒原上玩的時候，忽然間看到了地上有字。

　　上面寫著：救我。

　　我疑惑地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也沒發(fā)現(xiàn)是誰在呼救。這整片荒原上，除了一棵大樹之外什么也沒有��！我仔細(xì)查看字跡，發(fā)現(xiàn)像是被人用樹枝劃出來的，就在那棵大樹下面。莫非跟這樹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繞著它飛了幾圈，樹葉稀疏地隨風(fēng)飄落，奇妙地在地上聚起了又一句話：

　　是我，樹。

　　是樹在呼救？我問它是怎么回事，只見那棵樹艱難地扳下一根殘枝，動作緩慢地想夠到地面，我吹了口氣把更多樹葉搖了下來，方便它寫字。

　　它寫道：

　　變妖。不成。卡在地里。幫我拔出來。

　　變妖？我驚訝地問，難道你其實是人？

　　是。走火入魔�？ㄗ×�。

　　原來也有這樣的人啊。我想了想，跟它說要拔出來不難，但可能會有點疼。

　　它寫：拔。

　　那我就沒什么好顧忌的了，荒原可是我最好的舞臺。我卷起一陣狂風(fēng)，使出攪動地層的力氣，連帶翻起了地上一大片草皮。風(fēng)勢一匝又一匝地捆住樹干，終于一個擰腰把它揪了出來！

　　好一陣飛沙走石之后，我看到一個臟兮兮的小姑娘頹然坐在地上。

　　“哎，終于能說話了�！彼ь^望望四野無盡的風(fēng)，感激地一笑，“多虧了你呀，不然我還不知道要困到什么時候�！�

　　我說小事，好說，然后問她為什么會搞成這樣。小姑娘嘆了口氣，說：“我不想待在家里任人宰割了，不如努力一下變成樹妖，就再也不用做人了�！�

　　我問做人哪里就可怕成這樣？你看變成了樹妖連話都不能說，沒準(zhǔn)還會被人砍倒，值得嗎？

　　她眨了眨眼睛，苦笑道：“做人的話，很多時候也不能說話，也會被砍倒。我覺得做樹自由多了，就這樣長在荒野里，跟風(fēng)霜雨露慢慢消磨，安靜地過完一生就挺好的。最好是變做一棵既沒有用又不好看的樹，那樣就沒人會來招惹我了�！�

　　我好像明白了一點她的意思，于是祝了她好運，說我會常來這片荒野看看，以免下次她練習(xí)的時候又卡在地里。她道了聲謝，然后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后來我還是時不時地去荒原散步，可是卻再也沒見到那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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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這么修煉著，我漸漸地也長了些本事，能夠時不時變成人形，妖身也能控制自如了。爸媽希望我到城鎮(zhèn)和村莊去看一看，讓我跟人類的孩子們多讀些“圣賢書”，以提高自己的功力，他們管這個叫“游學(xué)”。于是我化成了一個秀才，選了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湖畔書院讀書。書院里的學(xué)生們都還挺有趣的，只不過他們不像別人描述的那樣努力，其實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罷了。

　　我也覺得讀圣賢書沒什么意思，看不了幾行字便要犯困，倒是有一個同學(xué)每日都很勤奮，連吃飯時也捧著書，我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東西這么有趣，于是便湊過去跟他搭話，順便瞥一眼書上的內(nèi)容。

　　他拼命遮著不讓我看。

　　好啊，這有何難？下了學(xué)堂后，我很快化作妖身，跟著他飛回了家。果不其然晚上他又把那書拿出來看了，我湊近去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書上滿滿畫的都是畫，仔細(xì)一看是一對一對的小人，擺出各種姿勢十分快活的樣子。

　　原來是這個啊，父母所說的做人的樂趣之一。

　　如此這般，我三番五次潛入他的房里，跟他一起看這書，只是沒敢化作人形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晌抑�，總有一天我會忍不住，總有一天要走到他面前去，一起做那快活之事。白天我便以人形一天天地靠近他，我們一起逃課，一起罰抄書，一起翻進別人家的花園后院里玩。他慢慢地也開始跟我說起自己的煩惱：

　　“家里又催我結(jié)婚了，成家立業(yè)成家立業(yè)，到底有什么意思？”

　　到底有什么意思？我也這樣自問道，出口的卻是：“你不喜歡那家姑娘嗎？”

　　“當(dāng)然不喜歡！我喜歡的是……”他只說了一半就停住了，就是不看我，然后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做人真難啊”。

　　我盯著他有點發(fā)紅的脖子看了好一會，問：“如果有辦法可以不做人，你愿意試試嗎？”

　　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解釋說，“我就不是人類，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教你化妖的方法�！�

　　他終于大笑出聲，指著我的腦袋說我是瘋了。我很嚴(yán)肅地說，“如果我能證明呢？”

　　“如果你能證明，我就跟你去做妖。跟你去做什么都行！”他滿心以為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所以不小心把夢話都說出了口。

　　于是那天晚上，我終于以人形來到了他面前。

　　人想要修煉成妖雖然不易，但如果有另一個妖的幫助，那就簡單多了。他學(xué)得非�？�，漸漸地已經(jīng)快能模仿我化成妖身了，只是這樣做不可避免是有代價的，他作為人的□□迅速地消瘦下去，自打開通道的那一夜之后，每時每刻都在衰朽，我的妖力一邊侵蝕他的人身，一邊為他的妖身塑形。

　　很快他的家人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請了很多大夫來看都毫無起色，他們決定還是盡快舉行婚禮以驅(qū)散邪氛，于是很快就定下了婚事。

　　他在白天也開始神志不清了，只有夜晚我來的時候才會振作起來進行一日的修行。這對我來說也是極大的消耗，為了讓他早日化成妖身，我把前半生修成人形的力量都傾注在他身上，等到成功的那一天，他和我都將徹底拋棄人身，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我有時不禁會問自己，小時候那么努力，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只是為了遇見這個人嗎？天意是否早有安排，冥冥之中已為我做了選擇？

　　終于，在婚禮那天的清晨，我們開始進行最后的儀式。我們來到那個風(fēng)景如畫的湖邊，以人身看最后一場日出。當(dāng)時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誰也沒有覺察到對方的存在，我甚至已經(jīng)不記得那時的我是什么樣子了，或許只有這清明如鏡的湖水，心里還留著千年萬年的記憶吧。

　　我把最后一絲力量傳給他，他睜開眼睛，朝著我微微一笑，“昨天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人，現(xiàn)在……是不是還沒有醒？”

　　我沒有說話，只牽著他的手，一同往湖中沉去。

　　不久后人們知道了他失蹤的消息，書院里也議論紛紛。我們一個曾經(jīng)的同學(xué)說：“那日我本想趁早去湖邊讀書，正看見兩個人影好似要尋死，可等沖過去時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看見湖里飛出兩只蝴蝶，花色倒是很漂亮，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呢。不過這幾日都沒打撈到尸體，想來不是他們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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