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澄澈，晚霞斑斕，成群的烏鴉飛返古舊庭院，一簇簇棲在楓楊枝頭拍翅。庭中流水之畔，菖蒲花開淡紫，香氣清遠，竹葉折就的小船在水中漂浮。然而正坐其旁的四位長老并無欣賞興致，面色幾如身上的純黑羽織一般。

　　眾人目光的聚焦點，便是在烏鴉羽翼的暗影之中出現(xiàn)在楓楊樹下的少年。

　　“周防家的長男，就是這般態(tài)度對待試煉么？”

　　名叫周防尊的少年從書包里掏出烏帽子，往頭上一扣，勉強壓住亂糟糟的紅發(fā)，皺巴巴的狩衣下面還露出一截牛仔褲和運動鞋。大約這還不夠證明他的散漫，周防尊迎著長老們的怒視，在口袋里翻來翻去，竟沒掏出一張召喚式神的符紙。

　　為首的長老已經(jīng)按捺不住，隨手自水中抄起一枚竹葉船，捻訣在手，輕誦咒語。身畔的曲水新花瞬間被蒼灰的濃霧遮蔽，無數(shù)指爪鋒利的人面怪鳥自霧中遮天蔽日，帶著刺骨的尖嘯，向著周防尊直撲而去！

　　“燒了�！敝芊雷鹱旖翘羝鹨唤z笑容，終于從書包里找出了他想要的：

　　一顆牛奶味口香糖。

　　怪鳥的拍翅聲中，周防尊把糖往嘴里一塞，一邊嚼糖一邊將糖紙揉在手心，左手結(jié)印，念誦簡短的咒語。在他的身側(cè)，烈焰驟然升騰呼嘯，群鳥如飛雪撲火，扭曲消融，化為不可見的煙塵。

　　火焰消逝，周防尊吹了個泡泡，習(xí)慣性地想從褲子口袋里掏煙，總算因為把狩衣掀起來不大合適而剎住了手。

　　長老們面面相覷，片刻之后，位列次座的長老才開口道：“這一咒術(shù)還是過于簡單，既沒有作法的儀式，也缺乏對式神的操縱�！�

　　“……麻煩�！�

　　“周防君�！钡谌婚L老態(tài)度略見和藹，但周防尊一聽到客套的語氣便皺起了眉頭。

　　“按試煉的安排，僅僅施展小法術(shù)是不夠的，作為未來的周防家主，閣下的能力還有待考驗，才能維持好家族的繁榮和長久……”

　　“如果說我想要的‘家族’，不是因為血緣而維系呢？”一向在長老們面前懶得說話的周防尊難得地開口，語氣帶著譏諷。

　　第四位長老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微笑和發(fā)髻一樣僵硬：“沒有家族榮譽之心的家主，恐怕也不會走得很遠�！砸暽醺哂植磺袑嶋H的孩子，不管是不是五大家族的，我們可見得多了，年輕人總得跌幾個跟頭才明白一些道理，這也都是為你好�！�

　　“夫人是說……”

　　“對，就是那個……”

　　“根本不是陰陽師家族出身的……”

　　周防對他們的竊竊私語沒什么興致。即使被認定為不合格的陰陽師，也無所謂。他的天賦本就不想用于維系冗長無聊的條條框框，如能不當(dāng)這個家主，不必和一群無聊的老人整日開會喝茶、為對付“不聽話的年輕人”竭盡心力，倒是得其所哉。

　　“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周防把書包甩在肩上，打火機滾落出來，被他一手抄住。

　　“請您等待收信吧，新的任務(wù)。”

　　所謂的“新任務(wù)”是為一幢據(jù)傳常有惡靈作祟的宅子祓除不祥，這恰恰是周防尊最為頭痛的。這意味著要消耗半天的時間在他最反感的念咒、做法、燃燒柏枝、揮灑清水等儀式上。

　　——何必糾纏這些，燒干凈就是了。

　　周防尊把摩托停在街角的自動販?zhǔn)蹤C旁，點了根煙，走進連google地圖上都未能標(biāo)注的幽暗小巷。盡頭便是那座建筑物，當(dāng)年經(jīng)濟泡沫時拔地而起的無數(shù)房產(chǎn)中的一座，如今已顯得陳舊臟污。

　　感應(yīng)門早就壞了，周防尊直接踢開進去�？帐幨幍拇筇�、破爛不堪的吊燈、蒙滿灰塵的玻璃窗、地上被踏扁的賽璐珞娃娃，都透著不可言說的寒意。整座房子的格局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逼仄，大堂柜臺兩側(cè)是延伸出去的走廊，兩邊均是緊緊閉著門的房間，一側(cè)走廊的盡頭是步行梯，式樣老舊的大鏡子橫擋在樓梯口。

　　周防尊四顧一番，眼睛閃爍著熔金一般的光亮。

　　有聲音。

　　那不會是流浪貓，應(yīng)該是與自己身量相仿的“人”。踏地極輕，但也不是有意掩藏的偷偷摸摸。顯然對方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循聲而來。

　　能夠演化出形體的惡靈，可真夠瞧啊。周防尊指間夾著符紙，一步步向走廊盡頭走去。兩個腳步聲慢慢融匯，他看見鏡子中現(xiàn)出的影像：

　　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一手握著長刀形的物體，脊背挺得筆直，看向他的眼神清澈鎮(zhèn)定。

　　“有趣�！敝芊雷饋G掉煙頭。

　　惡靈竟能演化出這樣的形貌，在人類中也堪稱出眾；但那一絲不茍的神情實在是太容易讓他想起那群老家伙了，只想給他個痛快。

　　對方以凜然的姿勢拔刀，迎上周防尊施展的術(shù)法！

　　鏡里鏡外，相距不過咫尺�；鸺t的烈焰與鋼藍的劍氣對沖，大鏡子一瞬間破碎成無數(shù)玻璃碎屑，如盛夏暴雨跳珠飛濺。雙方的結(jié)界同時張開，避開可能造成的外傷，也在力量相抵之時，再一次對視。

　　“想不到惡靈能演化成這樣的形貌，還帶著劣質(zhì)煙味�！睂Ψ揭坏杜洌�不忘嘮嘮叨叨，尤其是竟與周防尊方才的想法不謀而合，令他甩出符紙的同時，也回應(yīng)道：“這話應(yīng)該我來說，你這種煞有介事的惡靈早該燒得無血無骨！”

　　“閣下能破壞我設(shè)下的結(jié)界，想來修為很深，竟也沒有讓您的說話略微文雅一些嗎？”

　　“我最頭疼裝腔作勢的說話！”周防尊避開對方的旋斬，另一張咒符在手中燃起，“燒！”

　　“哦呀？閣下竟然已經(jīng)學(xué)到了陰陽師的招數(shù)？比我預(yù)想的要難斬得多啊�！蹦莻�惡靈閃避火焰的動作極為輕捷，似乎對他毫無影響。

　　周防尊意識到不對，稍稍一緩，對方的刀鋒已經(jīng)抵上了他的頸側(cè)，露出了與他同樣略有驚訝的神情。

　　“你是人類？”周防尊雖然有辦法給他一腳把刀奪過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并沒有這樣做。

　　“這話應(yīng)當(dāng)我問閣下。無論如何，私闖民宅也是違反法律的。”對方放松了一點刀刃，神情仍然戒備。

　　“喂！你把這鬼地方叫私宅？住這兒才顯得和惡靈沒什么兩樣對吧！”

　　“它固然不是我的住宅，但閣下又是為何而來？”

　　“被家族里那些老家伙派來的，說什么祓除不祥。我現(xiàn)在覺得這里第一邪門的是你，第二是那個打碎了的鏡子�！�

　　“我方才在鏡子里看到的也不是自己。——這么說，閣下是陰陽師世家了？”

　　“……哈，就算是吧。我可沒心思和你說什么禮數(shù)，這次就暫且互讓一步好了�！�

　　“這樣不負責(zé)任的世家陰陽師，我可是第一次見到�！�

　　“你看上去倒是能和那些老家伙談得來。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世上還有其他人也會這種把戲�！�

　　“很遺憾與閣下家中諸位長輩無緣一見。另外，您將天賦稱為把戲，實在是令人不快�！�

　　“啰嗦。下次見面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了�！阍趺催�不走？”

　　“既然閣下為祓除不祥而來，想來不吝展示一下世家陰陽師的祈神之舞風(fēng)姿。”對方好整以暇地在樓梯上坐下，姿勢的端正仿佛在神社一般，地上的鏡子碎屑映出了無數(shù)影子，“宗像禮司有幸一見�！�

　　“看來你還想打一架？”

　　“在此奉陪，不過閣下的名字總該告知一下。”

　　“周防尊。”周防看向初次認識的對手，感到從未有過的暢快。

　　多年后，世家與凡人陰陽師兩大流派曠日持久的相持，自此而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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