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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雪夜歸人
我不喜歡這個村子。
從到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本子上寫了這句話,如果不是因為種種不便說的原因,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愿意在這種地方呆整整三個月。
這里的單調(diào)絕對超出任何你可以想象的境界,金色,灰色,我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全部都被染成了這兩種顏色。
“我的家鄉(xiāng),金色的麥田上站著灰色的耕種者!
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認為,以上的話簡直完美地概括了有關(guān)這里的一切。
不知聽我說故事的你會對此作何感想,單說我,我是個癡迷于顏色的半吊子畫家,紙筆和大塊的顏料就像長在身上一樣,從天南帶到海北,走一路畫一路,然而唯獨到了這個地方,我的靈感仿佛在一夜之間枯竭了,再多的煙草都沒辦法將它們勾起來半點。
于是在這段原本該忙碌的日子里,我時常會坐在田埂上,邊抽廉價的軟白沙邊看正在摞麥垛的人群。什么都不想干,包括畫畫——不會有人想要對眼前的東西拿起畫筆的,它們簡直比六十年代的黑白電影還要索然無味。
“我說外鄉(xiāng)人,你來這兒也有些日子了,怎么樣,還住得慣嗎?”
伴隨著一股汗腥味,我身旁空著的田埂上又多了個人,灰色的布坎肩掛著幾塊黃泥巴,眼角的皮膚微微打了褶子,里頭全是汗。
我在這里呆了將近一個月,除過租房子的中介,還從沒被誰這樣主動搭過話,按照以往的習(xí)慣,不管認不認識,此時的我都該感激涕零地給他發(fā)上根煙抽,但尷尬的是我此行帶的老毛頭并不多,連兜里這包軟白沙都是來之前從酒桌上順的,任我怎么厚著臉皮都沒能拿出手來。
仿佛看出來我臉上尷尬,那小伙子嘆了口氣,眼睛里映著麥穗,黃澄澄亮成一片,這讓他看上去像是樽被噴過廉價金粉的灰色鉛像。
“今年收成不錯!
換了個并不尖銳的話題,小伙子從腰間取下旱煙袋,掐了幾根煙絲點上,又向我講述起有關(guān)村子的事來,雞毛蒜皮的,比方說誰家有曬谷的水泥地,誰家釀的酒十里飄香,誰家又藏著包治百病的土方子,哪怕碰上弱柳扶風(fēng)的老藥罐也能給補成李逵。
“除了趙家的瘋丫頭吧,除了她,你誰都能相信的!
“趙家的瘋丫頭?”
沒等我這句話出口,那小伙子兩根蚯蚓似的眉頭竟突然擰到了一塊兒去,臉上皺巴巴的,像是看什么晦氣的東西一般,他指了指不遠處還沒割的一塊麥田,說:“對,瞧見沒,就是那瘋婊子!”
這個詞用的著實不討喜,若是現(xiàn)在我并非寄人籬下,興許還會與他理論兩句,但人之本性終歸是懦弱的,我也只得順著他指的方向,瞇起眼睛看過去。但似乎是近視度數(shù)又加深了,我只看到一片金色的絲綢,在晚風(fēng)下一波又一波浮動著,往遙遠的天際涌去。
“呸!趙家的狗東西。”
身旁又傳來這么一句,咬牙切齒的,但此時我已經(jīng)無心顧忌許多了,面前的麥浪在夕陽下像是一塊沒有加水的粘稠的顏料,出奇般讓我覺得有幾分美感,我甚至開始想象當初梵高畫《麥田上的烏鴉》時,是怎樣耐心地調(diào)和著顏料,再怎樣用畫筆將它一點點推開……
只是我眼前這片麥地上的烏鴉,大概穿著太過明麗了一些。
這樣想著我將眼睛瞇得更狠了些,依稀看見那純凈的顏料上似乎被滴了一大顆血珠,在風(fēng)的吹拂下一點點向四周蔓延著,越來越大,越來越紅,那樣熱烈、絕望的紅,就像是梵高割下耳朵后滾落在畫上的一樣。
那是個女孩,穿著鮮紅色裙子的女孩。
意識到這一點后,我將手心滲出的汗在褲縫上胡亂抹了一把,站起身來問我身旁的小伙子道:“她是誰?那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她是誰?”
當天小伙子并沒有給我任何答案,事實上從見到那攤麥地上的“血跡”以后,他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著什么,像是個被撒旦奪走了靈魂的傻瓜。
出于禮貌,我不便馬上打斷他,只好匆匆道了別,向我租的民宅走去,可他似乎壓根沒有意識到我已經(jīng)離開了田埂,仍是一個人坐在麥垛旁邊,自顧自的念叨著什么,這讓我不禁后背有些發(fā)涼。
是撒旦嗎?
站在麥田上,專門吞噬人靈魂與理智的撒旦。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的后半夜里,沒有任何睡意來光顧我疲憊的身軀,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回的全都是那滴落在金色麥田上的血珠,紅色,紅色,紅色。
那樣美的紅,像朝陽,像落霞,像天使,像惡魔。
東方初白的時候,我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外,正對上昨天傍晚的那片麥田,熹微的晨光灑在麥芒上,將刺眼的金色火焰反射進我干癟的瞳孔。
帶著難以抑制的疲憊的顫抖,我把目光挪向了繃在墻角的一塊畫布,陽光照在蒙著一層薄塵的布面上,漸漸幻化作一整片廣闊無垠的麥田,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麥浪一層層追趕著擴散開來,驀地,一滴鮮艷的血珠滾落在田野中央,像是美人眼角下一顆耀眼的朱砂痣……
想畫啊,這片明亮的麥田,這滴奪目的朱砂,想畫啊,這種沖動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強烈過。
于是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無眠的夜晚無止無休地糾纏著我,我能感覺到自己開始變得越來越憔悴,真的像是個瘋狂的撒旦的信徒,即將交出自己的靈魂。
我覺得我必須要再見一次那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了。
這樣想著我踉蹌著從椅子上爬下來,神使鬼差一般開始四處詢問有關(guān)這個女孩的事,但不論是心直口快的年輕媳婦,還是吃齋念佛的善老太,一提到她,都會像提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扔出他們能想到的最骯臟的措辭來形容這個可憐的姑娘。
“趙家的瘋丫頭,婊子,該死的賤東西!
沒有人帶我見她,甚至沒有人肯告訴我她叫什么,整個村子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她。
多可笑啊,我眼里最美的風(fēng)景,我想要將其永恒定格在時光中的姑娘,她究竟做錯了什么,才會在這樣一個本可以盡情揮霍青春的年紀,被她的整個世界詆毀?
坐在畫布前的時候我還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以至于顏料落在上頭的一筆就開始毀,毀一次,補一次,再毀,再補,這樣來來回回十幾遍,我終于放棄了,打算先泡一杯苦蕎茶,讓大腦放松下來。
她在哪里呢,在想些什么,在這樣安靜的夜里,她會和我一樣徹夜無眠嗎?
我愣愣的想著,漫天星子在茶霧的氤氳下若隱若現(xiàn)的,像是我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村子,我不屬于這里,怎么看它終歸都隔著一層。
這幅畫我畫了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也許是心里藏著種種不明朗的秘密,即使我再怎么想要調(diào)奪目的金色,最終呈現(xiàn)畫在布上的那片麥地,卻依然讓人看著有種莫名的壓抑。
得過且過,我也一貫不是個多么苛求完美的人。
這樣想著我輕輕舒了口氣,硬起頭皮去看調(diào)色板上那將近十塊深度不一的紅,看著看著我腦仁開始有些脹痛,時隔之久,我竟再也想不起兩個月前的那個傍晚,我在麥地上看到的究竟是怎樣一種動人的顏色,就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于人間,神也不想把它降臨在我的調(diào)色板上。
就這樣面對著這副半成品躊躇了許久,我還是不得不將畫筆放在一旁,容許自己出去散散步,緩解一下心臟深處那些難以派遣的沉悶感。
仿佛故意阻撓我似的,天在我開門的那一刻落了雨,幸好算不得太大,我懶得撐傘,只是隨手將它揣在寬大的褲兜里,任它露出半個傘柄,招招搖搖的跟在我身側(cè)晃悠,好像隨時都能戳到哪個和我并排而行的倒霉蟲——沒準兒還能戳到個世外高人,順便指點指點我手頭那些亂七八糟的作品……
“你擋到我了!
正在我站在泥濘的小道上想入非非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闖進了我的耳朵,像是數(shù)九寒天里屋檐下的冰溜子,狠狠扎到我心臟里去。
“對不起!對不起,我……”
沒等我把話說完,一個剪紙般瘦削的影子便從我身側(cè)飄了過去,步履輕得像是一陣風(fēng),讓我?guī)缀醺杏X不到她的存在。
我遇到她了。
降落在暮雨里的紅,被雨水暈開如血一樣的紅,此刻竟然就這樣與我不期而遇。
望著她的背影,我能感覺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那心跳的頻率絕對不比戴望舒在雨巷里來得舒緩。
“等等!”
失聲似的喊了這樣一句,我突然有些后悔了,面前那把深灰色的雨傘停了下來,一層雨霧隔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回過了頭,咫尺之間,我竟緊張的一句話也說不出,時間在這一秒凝滯住了,像是讓人窒息的膿水,黏糊糊地把我泡在里頭,死活拔不出來。
“你是誰?”
最后倒是那姑娘先開口了,我吞了口唾沫,下意識地用腳尖磨蹭了兩下泥濘的路面,有些尷尬地回她道:“我、我姓沈,畫畫的,這次……”
“我知道了!
說完那姑娘扭頭就走,傘蓋隨著她血紅色的背影搖晃了幾下,很快消失在越來越密集的雨幕里。
一切都像是場夢,我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面對著她消失的方向。豆大的雨珠子滾落在我臉上,沒有半分溫度,這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當晚我?guī)缀鯁柋榱舜遄永锟梢源畹蒙显挼乃腥,才終于找到這姑娘的住的地方,破舊的老屋在我眼前搖搖欲墜,但無可否認,就是這樣晦暗陰冷的桎梏里,孕育著一只即將涅槃的美麗的蝴蝶。
“你是外面來的讀書人?”白發(fā)斑駁的老婦將我死死抵在門外,竭力用她的身體遮掩著那道巴掌寬的門縫,似乎不想讓我看到房內(nèi)的一星半點,“你來找那瘋丫頭的話,就盡快走吧,她不在這里!
說完她便惡狠狠將門扣了回去,沒有留給我任何辯解的機會,腐朽的木門在我鼻翼散發(fā)出一股從內(nèi)部被漚爛的臭味,這味道在雨中顯得更濃烈了幾分,讓我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你來做什么!
警告一般的,有人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溫度冷的刺骨——屬于她的溫度,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竟已經(jīng)對這溫度習(xí)以為常。
“找我?”
那姑娘又補了一句,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更不敢轉(zhuǎn)過頭去看她的臉,幾番僵持之下,我還是如實告訴了她我的來意:“我在畫一幅……嗯,油畫,畫你,可以嗎?”
“畫我!
說完她竟開始捂著肚子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慘白的臉上全是雨,四處橫流的,讓我看不出她到底是在哭還是笑,“見鬼去吧!帶著你的鬼油畫,趕緊離開這里!”
她歇斯底里般喊完這一句后,幾乎就在下一瞬間突然收起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冷若冰霜地看著我,那五官深得像是刻刀雕上去的,看得我心里一陣發(fā)毛。
“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聲音懨懨低沉了下來,她終于把目光落回了那扇散發(fā)出腐臭的木門上,顫抖著伸出細瘦的腕子將它推開條縫,側(cè)著身子勉強擠了進去,像是從一個地獄走進另一個地獄。
大概就是從這以后吧,我開始常常與她邂逅,或者說故意出現(xiàn)在她回家的路上,裝作是邂逅的模樣,羞澀著打上個招呼——雖然她從沒有回過我,一次也沒有。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很快三個月的期限便走到了盡頭,原本這對我來說該是件比過年還要開心幾百倍的事,但不知怎的,我在收拾畫布時總有點莫名的不舍。
缺了那點撼人心魄的血紅,我的麥田就只是片畫工拙劣的莊稼地,帶著幾分驟雨前的壓抑,簡直比任何惡毒的語言更能嘲諷我這三個月來的無所事事。
這樣想著,我仰面躺在藤椅上開始給自己做思想工作:再申請半個月,半個月的時間,不多不少,剛好夠我把這幅勉強可以交差的作品畫完。
“我不想再聽你編故事了,說吧,到底是誰叫你來羞辱我的?”
顯然以上我所做的解釋并不能讓這個防備心過重的姑娘信服,她沒有像我預(yù)料中那樣,半推半就著答應(yīng)下做我的模特,甚至連半點好臉色都沒有給我看:“書呆子,如果你真想見到我喜出望外的蠢相,然后形容給那些野猴子們看,你大可以挑個好時候,最起碼不是現(xiàn)在。”
的確不該是現(xiàn)在,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的臉上,胳膊,腳腕,凡是能夠看到的地方,都一律爬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有的還沒完全愈合,皮肉外翻著,看得我心里疙疙瘩瘩。
如果這是我來村子的第一天,也許還會對這觸目驚心的情形感到驚訝不已,但三個月過去,我早習(xí)慣了這里人們的相處方式,反應(yīng)也淡然的許多。簡單來說,對于同類,這些人大可以帶著惡心的面具沆瀣一氣,然而一旦有與他們生活方式不同的人出現(xiàn),他們便會猶如發(fā)現(xiàn)了腐肉的豺狼,在晦暗的天空下呲出血淋淋的牙齒。
關(guān)于這點我也不是沒領(lǐng)教過,比如田埂間頑皮的孩子們經(jīng)常會來踢翻我的顏料盒,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模樣陣陣發(fā)笑,還比如夜深以后總有些碎石頭從窗口飛進來,將我擺在那里的盆栽植物砸個面目全非。
可平心而論我并不感到多么氣憤,因為孩子是最純潔的鏡子,他們不會偽裝,只會毫無保留地折射出他們父母的靈魂,我一直相信這一點。
“最起碼在這片土地上,我和你一樣,格格不入。”我笑了笑,掀起沾著泥灰的臟袖子,將胳膊上幾塊剛剛長出新肉的傷口露出在她眼前:“而且你不想留下疤痕,對吧?”
事實證明這句話對于任何一個女孩子來說,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包括這位對所有活人都不屑一顧的哈迪斯小姐。
那天我花去大約十五分鐘的時間為她上了藥,之后天下了暴雨,銀河倒瀉的,從晌午一直下到黃昏,我也終于有幸面對著她,在麥田上落下了第一筆血紅。
隨后的半個月里,她幾乎天天來,坐在我常坐的藤椅上,捧著苦蕎茶聽我講些“外面”的事,日月潭,九寨溝,呼倫貝爾,東方之珠,我?guī)缀跛压伪M了大腦里所有的地理知識,來竭力地向她展示我的淵博和健談。
而她,自始至終,她都像是只沉默的貓,安靜地坐在我面前,偶爾點頭蹙眉,告訴我她還在認真地聽著我的話。
只有一個故事吧,從我們認識到我離開,她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安徒生童話》里的一篇,我很小的時候就讀過,《紅舞鞋》的故事,當時年紀還小,單覺得它通篇染著黑色的血跡,每次回想起來我背后都會有些發(fā)涼。
內(nèi)容很簡單,講述的是一個叫卡倫的小女孩,她做夢都想得到一雙和公主一樣的紅舞鞋,后來她幸運的被富人收養(yǎng),并如愿以償?shù)玫搅怂。收養(yǎng)她的老奶奶警告她不許穿著那鞋去教堂,可她還是去了,穿著鮮艷的紅舞鞋,從此她開始發(fā)瘋一樣跳舞,再也停不下來,從黑森林到墳?zāi),到冷峻的安琪兒面前,但神似乎拋棄了她,未曾給過她任何救贖,直到一個劊子手出現(xiàn),揮刀砍斷了她的腳。從此她帶著木腳,為劊子手祈禱,為她自己祈禱,終于她得到了安琪兒的原諒,幸福地度過了自己的余生。
“可沈先生,你喝過墨水的,你告訴我,她究竟有什么錯,這篇故事我讀了很多遍,但不論如何也無法理解,她究竟有什么錯?”
我停了手上的畫筆,努力回想著曾經(jīng)讀過的很多關(guān)于這篇童話的解析,雜志,網(wǎng)文,甚至是教科書上都寫著,那是個虛偽的小女孩,她追逐著虛榮,追逐著屬于公主的美麗,于是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但十余年過去,我仍舊保留著曾經(jīng)第一次讀到它時的心情,憤怒,悲哀,和深深的壓抑。
她奢望,為永遠無法得到的光明所奢望,她祈禱,為斷她雙足的劊子手而祈禱,她感恩,為拋棄她的冷峻的神靈而感恩,就似乎在任何一個時代,一旦有萎縮在地底的趨暗生物將目光挪向晨曦,馬上便會被無數(shù)雙慘白的鬼手重新拖回亙古晦暗的無垠地獄里去。
“傷害與自己不同的異類,這是人的本能!
“所以我從沒想過能被他們接受,我只求他們在折磨我之前,可以稍微想一想——哪怕只有一次,想想我也是人,我也會痛苦。”
說著那姑娘笑了,沒再將這個不愉快的話題繼續(xù)下去,而是走到我跟前來觀摩那張快要竣工的油畫,嘖嘖夸贊我道:“你把我畫美了許多!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姑娘!逼缴谝淮螌σ粋女孩說這種話,我臉紅得發(fā)燙,也根本不敢看她的表情:“起個名字吧,《麥田上的阿佛洛狄忒》,你覺得怎樣?”
“《麥田上的紅色怪物》,”她吸了吸鼻子,將手指挪到畫的一角,聲音不大,卻無比堅定:“寫在這里吧,我覺得合適!
我不知道她說的“合適”,是指位置,還是這個古怪的名字,但出于對畫中主角的尊重,我還是按照她的意思,將這行字寫在了畫上最不起眼的地方。
三個半月一幅作品,這對于達芬奇也許再平常不過,甚至他還會嫌惡我的粗制濫造,但對于我這樣一個靠此生計的人來說,這著實在是件十分奢侈的事。一周之內(nèi),如果回去一周之內(nèi)我找不到個好主顧的話,恐怕往后的一個月又得常與廉價的軟白沙相伴。
向她解釋清楚了這一切,我們約好在三天后的清晨見面,算是在我離開之前的一次送行。
“那我以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還會再來的!
生平我很少向什么人做承諾,對這姑娘,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甚至為此我還花費了一天的時間安排未來一年的工作行程,專門空出一個月陪她說說話。
可三天后的早上,一直到林子的車開到我住的地方,她仍舊沒有出現(xiàn),我為她準備好的一包苦蕎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顯得有幾分可憐兮兮。
“畫的不錯么,小半年沒見,還當你都不會握筆了!绷肿诱{(diào)笑著,指了指油畫右下角的小字,“只是這個鬼名字——不會有人想要買掛著這種名字的畫的!
“這是那姑娘的意思!蔽覔u搖頭,有些無奈地笑了出來:“她是個很有趣的姑娘。”
于是我們不再有任何交流,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轉(zhuǎn)眼表盤上的時針已經(jīng)滑到了“一”這個數(shù)字上,十三,我迷信地認為這不是個好時候。
“出去找找她吧,大概是迷路在什么地方了!
我拍拍林子的肩膀,讓他操著頗為自信的車技在山間小路上繞了幾圈,到處都是枯萎發(fā)白的麥垛,有的田間已經(jīng)被燒得發(fā)黑,除了田鼠和蛇,怕什么東西都在里頭藏不住。
“雖說第一天來不是那么喜歡,現(xiàn)在要走了,我倒是真有點舍不得!
接過林子遞來的中華,我吸得并不算習(xí)慣,大概是抽順了兩三塊錢的家伙,稍微上一個檔次我都覺得扎口。
“沈哥,這鬼地方平時也老聚著這么多人嗎?”
聽林子這么一說,我瞇起眼朝他指的地方望去,發(fā)白的麥垛旁確實圍著一圈灰衣服的人,切切察察,像極了一群惱人的灰麻雀。
無來由地,我手心有些冒汗,也不管林子怎么攔,一把拉開車門向那堆麥垛跑去。
人圍得太緊了,我雖不算高大,但卻有副寬闊的骨頭架子,硬是快要把自己拗斷,才勉強擠到最里面那排去。
“外鄉(xiāng)人,你和她走得最近的!
不知是什么語氣,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翁死死攥著我的手,將我拽到那麥垛面前,沾血的石頭碾子還停在不遠處,前些日子我見到的老太婆牽著牛,雕像一般杵在地上,一臉的疲憊,像是從清晨一直杵到現(xiàn)在。
而那姑娘——我可憐的小卡倫,她正躺著脫了殼的谷堆里,纖細的骨骼碎裂在地上,鮮血從她瘦弱的身體里涌了出來,將她穿著的灰色外衣染成了她最喜歡的紅。
“可憐的姑娘啊,她昨晚在田里干活干到太晚了,居然累的睡了下去,然后今早天還沒亮,她家老太婆起來碾谷,竟把那石碾子從她身上……”
說話的善女人開始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爬滿她蠟黃的一張臉孔,仿佛約定好一樣,隨著這滴眼淚,曾經(jīng)詆毀過她,侮辱過她,甚至視她為恥辱的人們,突然開始發(fā)瘋般哭嚎起來,哪怕是專門聘請來哭喪的隊伍,都沒他們演的動情。
我看了眼麥垛旁年邁的老黃牛,那疲倦的四肢,怕是邁起步來不比一個將要辭世的女人快幾分。
停得下來吧,在災(zāi)禍發(fā)生之前,停的下來吧!
我張開嘴,剛想說些什么,卻終于還是把一切都咽回了肚子里去。
“但她該感謝她家的老太婆,不是嗎?老太婆又讓她穿上了她喜歡的紅,而且永遠,永遠不會褪色。”
不知在漫天的哭喊聲中誰講了這樣一句,像是醍醐灌頂,所有死去活來的動靜頃刻間煙消云散。
“沒錯,她從一開始,就該對包容她的村子感恩!
“我們給了她一切,她應(yīng)該毫無怨言的!
“這是她所該得到的報應(yīng),她半點不懂回饋我們。”
于是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里,虛偽的小女孩感恩著斷她雙足的劊子手,她獲得了救贖。
成人們?nèi)缡歉嬖V自己的后代。
關(guān)于這幅畫的記憶就終止在這里,沒有任何后續(xù),因為我食言了,我在回去的第三天就以很低的價格將它賣掉了,并且再也沒有回過那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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