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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夜歸人
我記得第一次去雨崩的時候,那地方還沒怎么被開發(fā)過,上下兩個村子都鮮有漢人涉足,實實在在算得上梅里雪山里的一片神域。
那時我年紀尚輕,膽子肥的厲害,硬是挑著十二月份去了云南,漫天大雪紛紛揚揚的,從拂曉一直落到黃昏,如果不是路上走得還算順利,就憑我這野外生存能力,八成得和同行的幾個兄弟一起為肥土事業(yè)做上次不小的貢獻。
當晚收留了我們的老藏民叫強巴,干干瘦瘦的一個老人家,實在讓我沒法把他和那一臉富態(tài)相的佛爺聯(lián)系到一塊兒去。
“《星際寶貝》!
林子一提這個,我差點沒把剛倒進嘴里的青稞酒全噴到地上去,心里盤算著看來以后是沒必要和這小王八蛋雪藏看《蠟筆小新》的事了。
一般按照小說里的尿性,這時候收留我們的雨崩老者該拿出什么武林秘籍,來選中個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了,可惜這位藏族版的邪惡天才并不健談,席間屁都沒放幾個,讓我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什么地方惹到他了。
不過這一天我們過得實在不算輕松,所以也并沒有誰像個娘們兒似的琢磨老人家的心思,除了我,那四個沒心沒肺的兔崽子剛吃飽肚子就爬去睡了個暗無天日。
窗外雪還在下著,我瞇起眼看了半天,還是沒鼓起勇氣去和強巴搭話,兩個活人坐在一間屋子里,半句交流沒有,這簡直讓空氣都凝結(jié)成了“尷尬”兩個大字。
“外鄉(xiāng)人。”
九點半,我清楚的記著強巴和我說第一句話是在九點半。
他給我端了碗新酒,又從爐膛里撥出來幾個烤的焦黃的山芋,挑出只傻頭傻腦的家伙來,顫顫巍巍在手上倒了好幾來回,等燙氣差不多散了,他才終于將那層黢黑的老皮掀掉,連同一只盛著鹽巴的缺口子碗一起放到我面前。
“外鄉(xiāng)人,你要去西當?”
我藏語說的不好,他猛地一問,我不禁有些緊張,好半天才咀嚼清楚這句話是個什么意思,忙狠命搖了搖頭。
“那,你要去看冰湖?”
“老大爺,我們?nèi)タㄍ卟└!?br> “卡瓦博格!
強巴低聲重復了一遍:“去卡瓦博格!闭f完他看著窗外的雪,又生起火煮上酥油茶,自言自語著道了句:“很久沒人去過卡瓦博格了!
接著強巴沉默了許久,像是在組織什么語言,最后,他說了個很長的故事,大概從九點半一直說到凌晨三點,酒喝了好幾遭,連他煮的整整一鍋酥油茶,也被我喝的底朝天。
故事的最初,年逾古稀的強巴還是個四五歲的毛頭小子,像所有雨崩的村民一樣,他生在這里,活在這里,最終也必將會死在這里。
無聊嗎?無聊。
但有意思的事還是有的,比如每年的冬天,當?shù)谝粓鲅┞湎碌臅r候,他就會開始期盼一個人的到來。
那人總是挑著雪夜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不敲門,也不進來坐,只是倚在門邊的一個角落,借著門上缺口里冒出的熱氣來融化滿身積雪。
“遠方來的貴客,不必見外,進來烤火吧!
這是強巴的父親在他出現(xiàn)的第一個雪夜講的話,對于任何饑寒交迫的流浪漢來說,這句邀請都絕對是難以拒絕的誘惑,但那個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外鄉(xiāng)人,卻自始至終沒有給過他任何回復。
他只在門口歇了一宿,第二天剛到拂曉便消失在了雪山的盡頭。
他似乎走得太急了,衣服被門上的裂縫咬掉了一塊布料,上頭滿落著雪,像是一截兔子的短尾巴。
“可憐的孩子!
強巴的父親說,那也許是殞身于茫茫雪山中的他鄉(xiāng)客,魂魄繞不出這片土地,走投無路之下才決定停在雨崩歇腳。
“愿卡瓦博格保佑所有迷路在雪季的可憐人,都能找到雨崩!闭f著強巴的父親捻了轉(zhuǎn)手里的佛珠,面向著漫天鵝毛大雪喃喃念起段古老的經(jīng)文。
往后的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枯燥乏味,誦經(jīng),釀酒,煮酥油茶,除了柴米油鹽的瑣事,強巴的生活再沒什么值得提及的東西。
然而冥冥之中,他心底對那個流浪在雪山的外鄉(xiāng)人有幾分愧疚,仁者度人,當夜,他是不是該為他生一堆火,或者至少帶出條被褥?
看他慘白的臉色,應該是冷到了極致吧。
這些想法像毒一樣侵蝕著強巴的生活,他沒辦法再像過去那般泰然自若的平庸,如果可以,強巴真想再回到那個雪夜,把沒做的一切全部做干凈,補償他,統(tǒng)統(tǒng)補償給他。
仿佛是知道了他的心思,在第二年的初雪夜里,佛竟再一次安排那個瘦削的男人出現(xiàn)在了雨崩,在強巴家破舊的木門腳底,他頂著滿身的積雪,瑟縮成一團,像是一只找不到洞穴的兔子。
“貴客,外面冷啊,你需要喝碗酒,好好暖暖身子!
強巴的父親這句話換來的依然是死一般的沉默,在搖曳的燭光下,依稀可以看到這個臉上像刷了層墻灰一樣慘白的男人已經(jīng)閉上了眼,纖長的睫毛上沾著些許融化的雪花,還能證明這副軀體有溫度。
當夜強巴家的老房子沒有關門,寒氣從一道縫隙里飄逸進來,好幾次連桌上的燈都吹滅了。
“貴客?”
“貴客,你不冷嗎?”
大約是在凌晨時分,強巴偷偷抱著被褥從門縫里擠了出來,一股腦地披在男人身上,他深吸了口周遭奇異的香味,托起下巴坐下來道:“你從哪來,是不是迷路了?”
面前的人像是睡著了,沒有答話,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強巴吸了吸鼻涕,他覺著夜間的雨崩,除過他和眼前的雪,似乎就再沒有一個活物。
“你真是流浪在卡瓦博格的靈魂嗎?”
看他的模樣似乎也不是藏民,強巴搔著腦袋,搜刮盡了里頭的東西,才終于把這句話又用蹩腳的漢語講了一遍。
“你聽不到,也不會講話,你太可憐了!
微弱的星子下,強巴的眼睛是兩盞會發(fā)光的燈,他學著父親的樣子邊嘆息邊搖頭,捉過那男人冰塊一樣的雙手,使勁哈了幾口熱氣,“這樣會變暖和的。”
男人依舊沒有答話,強巴也不惱,他像是有耗不完的活力,在這個雕塑一樣的外鄉(xiāng)客身邊坐了一宿,最后甚至真的生了堆火,整夜看著,縱容著門口不愿進屋歇息的怪人。
強巴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總之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竟安安然然躺在床上,被褥蓋得嚴嚴實實,門口卻早已空無一人——如果不是雪地上還有幾撮散著冷香灰黑色的碳痕,他恐怕真會以為昨晚只是做了一場夢。
“阿爸拉,貴客還會來嗎?”
強巴的父親沒吭聲,只是執(zhí)著包了漿的佛珠,面向卡瓦博格又念起段古老的經(jīng)文。
第三年的雪夜,那外鄉(xiāng)的客人依舊如期而至,和前兩次一樣,他只是一言不發(fā)的蜷在門口,不論強巴如何使勁渾身解數(shù),仍然沒有換來他張口講出半個字來。
“真可憐!
強巴抱著偷偷從爐膛里扒拉出來的兩個山芋,送到嘴邊猛吹了幾下,掀起一層被烤焦的老皮,一股誘人的芬芳頃刻間便從裂縫里沖了出來,混著男人身上的香味,惹得強巴猛吞了幾口口水,死閉著眼把那東西遞到了男人面前:“吃吧,蘸著鹽巴吃!
當然,最終還是強巴一個人吃掉了兩個拳頭大的山芋,也因此一連鬧了小半個月的肚子,之后漫長的歲月里,每次見到山芋,他還是會想起當年那個古怪的外鄉(xiāng)人,不吃不睡不動不說的外鄉(xiāng)人。
大約從這以后吧,一個年頭里的初雪總會把這個人帶來,第二天的晨曦又都會把這個人帶走,年年如此,歲歲無改。
然而要說變化的東西,也不是沒有。隨著時光更替,強巴的臉膛一天天被山風削出了大人的輪廓,黝黑透紅,寫滿了生活的記憶。但那個每年出現(xiàn)在雨崩的男人——時間在他身側(cè)仿佛只是一河流水,十余年光陰大把從他臉上掠過,他卻依然是曾經(jīng)的模樣,這讓強巴看起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
“貴客,你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第十一個初雪夜,和往常一樣,強巴陪著那個男人一起坐在滿天飛雪里,隨手將一只破酒壺舉到面前,猛灌了自己兩口:“你來雨崩很多次了,該知道我不會害你!被鹈鐔魡魟儎兊,跳動著映在他眼里,恍惚間似乎漸漸化成一座巍峨的城堡。
“那里!
幻覺似的,寂靜的蒼穹下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嘶啞的像是被打散了一般。強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遲疑了片刻,終于微微張開嘴轉(zhuǎn)向身側(cè)的男人,只見他仰著下巴,伸出慘白的手指向卡瓦博格雪山的方向,眸子里滿盛著亙古不變的星辰:
“我從那里來,要回那里去。”
藏語,這個五官模糊得像是輕輕一擦就可以抹去的“外鄉(xiāng)客”,居然是藏人。
當晚強巴和他談了很久,一直到東方初白,他離開雨崩的那一刻。
“卡瓦博格曾經(jīng)有過住民!
那是座被神山守護的村落,村里的住民世世代代從未走出過雪山半步,但每到冬季來臨,第一場雪落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他們便會出現(xiàn)在每條容易迷路的山道上,指引著被困住的外鄉(xiāng)人離開這片白色沙漠。
“后來呢?”
“后來村子毀了,村民沒了,只剩我一個人,年年回到這里,做祖上一直在做的事!
“毀了?”強巴蹙著眉頭問道:“為什么,是誰干的?”
男人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把喉嚨里的話吞了回去,“沒有為什么。”
后半夜男人同強巴聊了許多其他的事,從羅布泊到撒哈拉,從長白山到黑白沙漠,他像是個瀟灑快活的紈绔子弟,恣情做著所有常人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
此后的一年間強巴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回憶起這個夜晚發(fā)生的事,以及男人說的每一句話,但越想他越覺得不對勁——
羅布泊,撒哈拉,極地,沙漠,這個男人似乎不是在揮霍什么青春,換句話說,他根本就是在逃跑!
雖然強巴讀過的書不多,對于雨崩外面的世界更是一無所知,但他至少知道他所生活的這個國度,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竟沒有一個容得下他的地方,這個男人,他到底做錯了什么,才會落到如此地步?
佛啊,度他吧,不論如何,求你度他吧。
故事講到這里,強巴低下了頭,燈光照在他臉上,給那張原本明亮的面龐打了曾漆黑的陰影。朦朧間我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為了證明還在聽他的故事,我用生硬的藏語問道:“就算他犯了天大的錯,大不了認罪伏法,何必這樣豁出性命呢?”
強巴沒吭聲,那陰影在他臉上駐了一會兒,終于隨著他抬頭的動作消散開了,“想來我和他的關系,差不多是以十年為一個紀元!
第二個十年的時候,強巴已經(jīng)娶妻生子,孩子天真爛漫,又繼承了藏民一貫的熱情好客,硬是拽著那外鄉(xiāng)客慘白的衣襟想要拉他進門。
“我……”
“進來吧,飯菜雖不好,但也都熱乎,進來坐吧!
男人看了強巴一眼,那眼里煙波浩渺的,似乎一池春冰裂了條頭發(fā)絲粗細的口子,一點點向四禺擴散開來。
“我進山路過雨崩,不得不在這里休息一夜,總這樣勞煩你……”
“山芋!”
膝邊那孩子不知何時從爐膛里挑出個烤的焦黃的山芋來,剝?nèi)ヒ粚油馄,濃郁的芬芳頓時彌溢了整間舊屋,他踮著腳尖,將那東西高高舉到男人面前,眉眼間認真的神態(tài),依稀竟又是強巴小時候的模樣。
不自覺的,男人眼里那層浮冰裂的越來越快,終于“嘩啦”一聲崩裂殆盡,化作滴清澈的眼淚劃破了他慘白的臉膛。
“你對我的所有恩惠,我無以回報。”
說完男人跪在強巴面前,深深叩了個頭,燈光下他和強巴一明一暗,仿佛站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佛度他吧,只愿佛度他。
強巴祈禱著,年復一年,祈禱他衣食無憂,祈禱他在卡瓦博格雪山積夠功德,來世再不用像如今這般顛沛流離。
第三個十年,雨崩的村民幾乎都知道了這個他鄉(xiāng)客的存在,每逢初雪,強巴家門口總會堆放起不少藏袍,氈帽,甚至是糌粑燉雞牦牛肉,沒有人打擾這個休憩在雨崩的外鄉(xiāng)客,但整個村子的恩情,卻足以讓他涕零一生。
“貴客,事到如今你我也算是有些交情,你留下吧,天大地大,你不能總這樣漂泊。”
強巴提出這事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微發(fā)亮,燈著了整宿,此時只剩下豆大的一點光,讓他的臉部輪廓一點點模糊下來。
男人沉默著,又一碗青稞酒入喉,他臉膛有些發(fā)紅,意識也迷離起來,“我是個沒有歸宿的人,你不必留了!
“卡瓦博格的村子,還有你,為什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不告訴我,是信不過嗎?”
男人瞇起眼看著強巴,燈已經(jīng)完全熄滅了,晨曦映在他臉上,半明半暗,看不太真切。男人喉結(jié)動了動,那里像是卡著根魚刺,連說出的話都沾了血味兒:“我不相信任何人。”
語鋒一轉(zhuǎn),他對上強巴的眸子,繼續(xù)說了下去:“我不相信任何人——除過你!
接著男人講了個讓強巴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故事,一場發(fā)生在神腳下,最殘忍血腥的殺戮。
傳說世間有一種香,名叫返魂。關于這東西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東方朔的《海內(nèi)十洲記》,“去腐生肌,起死回生,”正是這寥寥八個字,讓這原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香料幾乎在一夜之間價值連。
“制香的原料來自神的懷抱——那是我,我所有親人的骨骼!蹦腥舜怪鄄說:“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為象牙獵殺野象,為皮革獵殺走獸,人類以萬物之主的名義踐踏腳下的土地,這再正常不過。”
于是在聽聞有關香的一切以后,無數(shù)長著紅眼睛的外鄉(xiāng)人便帶了槍支彈藥闖進這片從未被玷污過得土地,在神的腳下,他們傷殘無辜,擄掠婦女,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皚皚白雪上猩紅一片。
“最初我慶幸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但在離開雪山以后,我發(fā)現(xiàn)活著才是最痛苦的事,到處都是鬼,在我背后,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沖出來一個,將我刺死在血泊中,剝皮去肉,挫骨揚灰!蹦腥碎]上眼,兩道眉毛死死絞在一起,再中心擠出一個深深的川字,“從來我也沒奢求過能夠天葬,入土吧,塵歸塵土歸土,能這樣安然的離去,也好!
聽完男人講的這一切,強巴許久沒有平息下來,他咬緊了牙,狠狠一拳砸到桌上道:“即使這樣,你為什么還要回到雪山,去指引你的仇人?”
“總有無辜的人,比如你,你所在的雨崩!
熹微的晨光下,男人嘴角似乎揚起了個清淺的弧,看不出愛恨,倒是有幾分悲哀。
男人走后強巴想了很多,他身上的香,他顛沛流離的命運,還有他最后那個寬恕世界的笑。
他是卡瓦博格的神,只有他配得上這片一塵不染的雪。
強巴這樣想著,長長嘆了口氣,但這次不是學曾經(jīng)父親那故作惆悵的模樣,生活的貧苦和艱辛,足夠讓他深諳何為無可奈何。
大概是知道了男人的身世,強巴開始對造訪雨崩的外鄉(xiāng)人越來越敏感,有時甚至神經(jīng)質(zhì)的懷疑他們都是為了香才涉足這個地圖上都不會繪出的彈丸之地,因此不論這些人承諾送出什么好處,他仍舊固執(zhí)的不肯接納他們。
“不用和他們講那位貴客的事,他們是鬼,是惡棍!”
帶著威脅一般,強巴警告了留客的幾戶人家,但在數(shù)次無果之后,他終于還是將外鄉(xiāng)客的秘密和盤托出了。
雖說仍有疑慮,但善良的雨崩村民終歸相信了強巴的話,對有關那個男人的一切絕口不提,當真騙走了一批為香而來的人。
“可是強巴,那些外鄉(xiāng)客承諾給我們五十萬,一戶五十萬哪!我們可以到外面去,你也從沒出過雨崩,不是么?”
第一次有和強巴說句話時,他曾差點和那人大打出手,但后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整個村子。
他無法反抗。
每天他忙完外頭的事情回到家,總會有很多東西扎著他的眼睛,比如老房子該重修了,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以后還要娶妻的,飯桌上很久都沒出現(xiàn)過油星子,就連盛鹽巴的碗,他都得叫一聲爺爺。
“強巴,畢竟我們對他有恩,他總得報上一次!
他什么都沒有,他能怎樣報呢。
強巴吞了口唾沫,仰頭看著晦暗的天際飄下的第一片雪花,這個黃昏沒有半點光,讓他的臉幾乎完全陷在了無垠的黑暗當中。
佛啊,度他吧,度他。
當夜強巴備了壺酒,新出鍋的牦牛肉,軟糯的糌粑,飄著醇濃香氣的酥油茶,平常哪怕是過年,他都從沒有這樣鋪張過。
夜色一點點深了,強巴合著眼不知在手里捻過多少轉(zhuǎn)佛珠,那經(jīng)文念得他腦殼子生疼,但佛在此刻似乎閉上了慈悲的雙眼,一直待到拂曉降臨,那三十余載從未遲到過的外鄉(xiāng)客依舊沒有出現(xiàn)。
度他啊,佛度一切苦惡,度世人愚昧,度他啊。
“貴客,我以為你今年不會來!
第二天夜幕低垂的時候,遲歸的外鄉(xiāng)人終于還是到了,和往常一樣,一身慘白的衣裳,閃爍著星辰光耀的眸子,風塵仆仆。
他是不是又瘦了呢。
強巴瞇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依舊是年輕人清秀的臉膛,但不得不說他確實是老了,步履間都透露著難以掩蓋的踉蹌,還有那副單薄的胸膛,仿佛只要一槍就可以——
只要一槍。
強巴紅著臉扯了扯嘴角,竭力擺出以往坦然的模樣,但他的手卻一直貼在桌子下頭,在努力摸索著什么東西。
槍,對,強巴記得把這東西給他的客人管它叫槍。
“往后我可能不會再來了!蹦腥硕似鹜朊蛄丝谇囡疲劾锬Y(jié)著滿是難以言喻的滄桑:“山里的路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
是啊,卡瓦博格太高太險了,狂風,暴雪,信仰,全部都會死在它腳下。
強巴瞇起眼望著窗外,恍恍惚惚又回憶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那時候他還覺得未來他必定能站在這座神山之上,俯瞰人間萬物,但無法改變的事實是,這峰巒下早已尸橫遍野。
“貴客,你得體諒我啊!
槍響的瞬間窗外的雪似乎跟著整間破房子顫抖了一下,刺鼻的血腥味混著冷香從男人的傷口四溢而出,濺他在幾乎被撐裂的眼瞼旁,凝成一顆丑陋的朱砂痣。
“他終歸還是恨了我!
故事強巴只講到這里,眼淚從他發(fā)灰的眼珠子里涌出來,漬得皺紋亮晶晶一片,“他逃出了雨崩,逃進卡瓦博格……沒有人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是不是還活著,畢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座山!
從此神拋棄了進入雪山的旅人,這片白色的沙漠終于成為了白色的墳墓。
“佛啊,佛不會度我,我是死有余辜的罪人。”
微弱的燈光下,寡言少語的強巴終于泣不成聲,而我竟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笨嘴拙舌,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能說什么呢,人本來無罪,罪惡的是利益,它能讓獸吃人,能讓人變獸。
在善與惡的邊緣,在良知與利益的邊緣,掙扎和痛苦,折磨和絕望,最終投身惡,投身利益,成為曾經(jīng)自己嘲笑鄙夷甚至厭惡的人,這就是大部分普通人的命運,殘忍,陰暗,卻無比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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