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留在南岳那一年，我常常喝酒，從午時喝到黃昏時分。日落時自祝融峰頂向西遠眺，一大片天被晚霞余暉暈染，層次分明，十分壯闊。等太陽完全落下，山頂也漸有寒意�？尚夷菚r我已多半沉醉不醒，不甚覺察。南岳的劉掌門，哦不，自去年春天金盆洗手以來他已退出江湖，再未過問武林之事，那么，便是劉前輩。我寥落至此，他從不對我多言，我最好南岳海棠釀，府上從未斷過。即便是這樣，我仍不覺得快活，似有千思萬緒縈繞心頭而不得解。
　　二
　　像劉前輩這樣，出入武林十幾年，經(jīng)歷艱險無數(shù)輕易也就看懂了，也就看開了�？墒俏覅s不能輕易放下。-比如，去年在南岳驛館與師妹重聚時，白衣師兄為什么會出手加害于我。誤傷儀琳之后，師傅并沒有向他往常說的那樣“江湖武林，正義為先”追責師兄弒殺同門，無故傷人之罪。倒是師兄見著儀琳情急之下使出的那招“蝶過清潭”因而反誣我私授他人本派武學，再加之我路上受傷耽誤了行程，他便一口咬定我與別派串通密謀好來個里應(yīng)外合。師傅雖然未信，小師妹卻不置可否。我自覺情勢有異，無法脫難，便自求退出門派，自此他日黃土白骨兩不相干。師傅佯作一番痛心狀，轉(zhuǎn)身即叫管賬師弟撥了銀錢給我，一群人隔日就啟程回山上派里。
　　我不懂自小教導我學武為善的師傅為何那刻不能公正主事，懲惡揚善，也不懂曾對我許以山盟的師妹數(shù)月未見就情系他人。劉前輩提醒我，那師兄突然找到家傳至絕劍譜，若練成，派里便有對抗武林盟主之倚仗。便是未能練成，也讓其他門派有所恐恃。到時由師傅來接掌武林也非難事。我半信半疑，直到三月后江湖傳來消息：師妹與師兄大婚，以劍譜做聘禮。隨后師傅便對外稱，武林盟主之位，改選時機已到。
　　果真應(yīng)了劉前輩說的那句：這就是江湖。憑武學立身，靠本事說話。滿口正義卻野心勃勃之人遍處都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微微出神，眉輕皺著，苦澀之意溢于言表。我問他沒有例外嗎？當真人人都是這樣？他回過神來卻并不回答我。只抿了抿嘴唇，輕輕吹起了手中的竹簫。臉上才見稍許輕松。
　　三
　　有時候酒喝多了，未必好過多少。反倒是回憶舊事趁著酒氣，一股腦襲上心頭。有時是想起前年的這個時候，我和小師妹一起在后山山崖邊練劍。有時是想起當年拜在師父門下之時暗下決心，日后行走江湖定要匡扶正義。但更多地還是那日儀琳中針倒在我懷里，嘴角生生淌血不止的場景以及武林各派聯(lián)合阻撓南岳掌門金盆洗手，殘忍迫其妻子雙亡的場面。所以當劉前輩說起“江湖中滿口仁義卻野心勃勃之人遍處都是”時，眉眼間有說不出的苦澀。但我一直覺得江湖之人并非盡然如此，卻一時說不出緣由，總覺和他退隱江湖有關(guān)。
　　所以我很多次問前輩，為什么舍得放棄十幾年的江湖霸業(yè)金盆洗手？他只笑笑不回答，爾后吹奏手中的那支竹簫�；鼗囟际悄鞘浊樱婀值氖俏衣犃四敲淳脜s并不覺得膩煩。聽他說那叫高山流水，乃先秦古樂。

　　四
　　衡山的初秋不弱夏暑，依舊燥熱難耐。待我身上內(nèi)傷都恢復完全，中秋近至。自退出武林，前輩府上漸少來人拜訪。不過那日來了個身負古琴的緇衣俠士，劉前輩設(shè)宴后院，也邀我出席。宴過三巡，劉前輩邀那緇衣俠士共奏一曲。我才知道這“高山流水”琴簫和鳴更是難覓之佳音！曲罷，我自然拍手贊道，這曲高山流水果然絕妙。那緇衣俠士卻轉(zhuǎn)頭笑著問道：“高山流水？劉兄你太不厚道。竟然拿這曲笑傲江湖誆騙這位小兄弟不識樂理？哈哈哈……”
　　劉前輩被他調(diào)侃地不好意思了，反問一句：“倒是曲兄你，舊事處理的如何？這回來了就不走了吧？”俠士未答，只單指撫琴，奏了一個促音，他便了然，眉眼舒展開來。想必是答應(yīng)了。
　　電光石火間我似明白了什么，卻依舊說不出所以。但那時我卻下定決心，不管我日后是匡扶正義還是野心勃勃，劉前輩那句“江湖中人憑武學立身，靠本事說話”實為至理。是的，他們即將退隱山林，卻給我再入武林的信念。
　　五
　　南岳多險山，陡峭連綿，山上與世隔絕，用來練劍法與輕功極為適合。那招蝶過清潭在劉、曲兩位前輩的指點下已變幻至清蝶十二式，虛潭七十二招，自成一套靈妙劍法。當南岳迎來入冬第一場雪時，江湖傳來新聞：江湖聲討之日月魔教有了新的左使。聽聞原先的左使某日忽地提出要離教退隱，與教眾激戰(zhàn)百千回合。不肯傷同門分毫致使自己重傷才讓教主信服其退隱至誠。走時除帶走故人所贈古琴，其余身家皆贈與教里。我望向曲前輩，想來中秋宴上他那應(yīng)允的促音背后也承負了不少。欲臨汪洋，必涉其遠。更不用說要笑傲江湖。只是我呢？何人共我高山流水？
　　我不思其解，這回劉前輩倒主動提醒我：“聽舊友說她座下大弟子儀琳叫她心煩不已，你可知其人？”噢，儀琳！曾不顧勢弱力薄舍身救我的儀琳！當日師兄全力使針，未留一絲余地。她只身迎上前去。往后倒在我懷里的時候，嘴角尚流血不止。那時我才知她為救我已破門派大忌，將全部續(xù)命膏丸皆與我服用，未給自己留下一點備急。我忙亂無措，心急如焚時還好她師傅趕到將她救走。這一走便再也不得半點消息。不知她傷好沒有，此刻又是什么惹得她師傅心煩？
　　我忙問道：“儀琳生性善良，平順溫和，按理不會忤逆師傅，不聽勸教。究竟何事……”
　　曲前輩搶道：“聽說那丫頭自南岳回去，好似入了凡心，如今不但不肯承她師父衣缽，還要還俗下山。你可了得其中緣由？”
　　六
　　她走時在我耳邊輕言過一句：蝶過清潭，已是天涯，不如山寺桃花。哦，原來她早已看出小師妹心意有變，過潭之蝶已是天涯之遠。是以安慰我勿要太過傷心，而那句“不如山寺桃花”便是——她讓我去找她。電光石火間，我已明白。為何說她每日除卻練劍，幽幽然有所等有所盼。為何說她不愿繼承掌門之位，寧愿忤逆師長，也要還俗。未能等到我，便是要下山尋我罷。我已明白一切。
　　猛地我深覺自責，悔恨不堪。當日情怯不已的她鼓起莫大勇氣才說出的內(nèi)心自白我到今日才明白。我日日酒醉不醒，不曾捎去一句問候。她卻為我等過夏榮冬雪，我不是不知她對我心懷深意，卻未認真考量。那時我眼里只有小師妹，想著待到南岳驛館一別，自是緣散情消。爾后我離開師門，對江湖武林，人情世故大為失望仍未解她情誼。至如今，我終于明白，她于我絕非小師妹那樣情竇初開，只為找個人填補心中空白，倒似有……似有“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之深情大義。鐘期？流水？哦，原來是她！原來我的高山流水，被一句“山寺桃花”說透。
　　七
　　冬雪漸融，枝丫見綠。武林也難得安寧下來。那些江湖中的人情世故，我雖不全懂，真情假意還是辨的明白。江湖里并非所有的人情都是算不得數(shù)的，至少有劉曲二人拋卻名利只為共奏佳音。至少有儀琳勇敢決絕，舍命為我。前人只說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未解有人情,有真情方能笑傲江湖。
　　我下山的時候，竹外桃花已可見三兩枝�；蛟S所有的少不更事能在此刻得到原諒，我也正啟程去往下一場年少輕狂。
　　而那個盼得桃花的姑娘，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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