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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ies
[回憶之始]
男人站在街角猶如一株筆直的樹。風(fēng)吹起他額前的含蓄劉海,失去了劉海覆蓋的額頭,蒼白得有些過分。頎長的身段有著完美的震懾力量,墨鏡無法完全遮去的英俊面容,以及全身散發(fā)著的那一中冷厲的氣質(zhì),使他即使在街頭小巷也依然擁有相當(dāng)?shù)幕仡^率。
他干凈得仿佛不存在于這個世間,仿佛是澎湃滄海之中那一點百年一現(xiàn)的純白。
而他的的確確存在著,真實地站在夕陽的余暉之中,站在街頭的喧囂之外,站在天空一片云蒸霞蔚里。不動,臉始終朝向一個固定的方向。
隔著墨鏡,沒有人可以看清他眼里究竟盛著怎樣一種思緒。
他看見了什么呢。
一輛漂亮的車輕輕滑至他的身旁停穩(wěn)。車門精確地?吭谒_邊剛剛好的位置。車?yán)锏娜锁Q了鳴喇叭,似乎是示意他上車,輕巧而熟練。
他站著沒動。未夾好的領(lǐng)帶在風(fēng)中翻飛,飛揚在空中好似一面哀悼青春的旗幟,帶來春意的同時也帶走了時光流轉(zhuǎn)的證據(jù)。
車又鳴了幾次喇叭,他才回過神來,看見熟悉的車,便也熟稔地拉開車門坐進(jìn)副駕駛座里,一向沒有表情的臉上包含了一些隱秘的意猶未盡。
經(jīng)紀(jì)人一臉疑惑!霸趺戳,流川?”他問。
他搖搖頭,搖下車窗。經(jīng)紀(jì)人也識趣地沒有再問,發(fā)動車子,很快駛離了原地。
流川摘下墨鏡,透過后視鏡又看了最后一眼。
滿樹繚亂的櫻花,絢麗得撕心裂肺,生動得無法比擬。它們在落日的余暉中沉默地開放,凋落,張揚地在春風(fēng)中鋪落了一地粉紅的寂寞,如沒有羅盤的遠(yuǎn)航,在恢弘的徒有虛名中迷失得義無返顧,只有起點,沒有方向。
櫻花。祭奠一場死去的愛情。
流川沒有再看,他把腦袋隨意地支在靠墊上,閉上雙眼,讓意識逐漸模糊。
你總是這么愛睡,死狐貍。
耳邊似乎出現(xiàn)了幻聽,流川猛地睜開眼,只看見眼前醒目的紅燈,如某個人囂張不羈的頭發(fā)。
排山倒海的失望瞬間淹沒了他跳動的心。
往往,若想讓自己盡量地不去刻意,會越發(fā)地刻意。
櫻木在一個微涼的夜里又夢見了他。
那是如此美好的似水年華,每一點每一滴都蘊涵有催人淚下的力量。它肆無忌憚地嘲笑著如梭的光陰統(tǒng)治下無力掙扎的人們,不堪一擊的過去,以及潰不成軍的青春。它是抽象的流沙抑或流水,無論怎么努力,也都無法將它挽留,最終逃不掉看著它靜靜流走的命運。
而就在顯示在櫻木腦海中的強烈影像之中,16歲的流川身著湘北深色的制服,領(lǐng)口的扣子隨意解開兩粒,耀眼而又不張揚地,站在滿樹繁花之下,漂亮的眼睛,以堅定的速率自天的那一邊掃視過來,直到,視線掃到櫻木,漆黑的瞳孔定格在他的眼里。
那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
櫻木從床上坐起,腦海里殘留的夢境令他頓時清醒,毫無睡意。月光如水,靜靜瀉在院子里的小路上,流進(jìn)窗欞,灑下小部分在房間里,蒼白籠統(tǒng)的顏色。
妻子仍陷在沉沉的夢里,節(jié)奏平穩(wěn)的呼吸。櫻木的心里漫上一種成分復(fù)雜的感情。像是心虛般,他迅速轉(zhuǎn)過了頭,專心凝視一地的月光。
無法避免地回想起與自己拉開17年距離的16歲光陰,從歲月的痕跡里嗅出了辛酸的氣息。由于是在夜里,櫻木便安心地卸下沒心沒肺的面具,專心致志地一頭扎進(jìn)回憶里。
妻子不是不知道自己有過同性戀的歷史的,但她仍然義無返顧地跟隨了他,要親手替他洗刷他不堪一擊的過往。況且經(jīng)過那場車禍,和櫻木苦心經(jīng)營的演戲,所有人都知道日本籃球國手櫻木花道已經(jīng)失憶。再加上流川在美國NBA出色的表現(xiàn),以及拉開10年的差距,不會再有人記得那段曾經(jīng)甚囂塵上的放軼舊聞,不會再有關(guān)于他們同性戀的的煽風(fēng)點火的報道。
該過去的,終是過去了。
事業(yè)與家庭的桎梏,使櫻木也無法再去哀悼他青澀荒唐的愛情。
妻子醒過來,就著月光看見丈夫坐在床尾,紅發(fā)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銀色,眼神空洞,卻十分通情達(dá)理地沒有過問。櫻木因為動靜而不由自主地回頭,耳朵里接收到妻子的聲音。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溫暖的聲線。
“嗯!睓涯灸樕细∑鹆松倌陼r代單純的笑容,燦爛得令整個屋子都熠熠生輝。
原來陪同時光走過那大段大段悠長的路程,真的可以使人長大。
[回憶之貳]
這個季節(jié)沒有比賽。流川也難得空閑,便答應(yīng)了經(jīng)紀(jì)人關(guān)于回日本召開記者接待會的要求。總該再回日本看看,流川想,畢竟,那是一個承載了自己幾乎所有的回憶的地方。
來到了美國,流川才發(fā)覺自己其實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國家。除了籃球,他在這里找不到任何的樂趣。而且即使是籃球,他打得也不是那么快樂的。在錯綜復(fù)雜的NBA賽場上,有太多自我與獨斷的對友,以及一些或明或暗的對東方人的看不起。雖然流川也取得了相當(dāng)?shù)某煽儯允菬o法不去回憶自己短暫而美好的高中時代,那種無憂無慮一心打球的歲月,以及那所有所有可以信任的隊友。美國的球場太過勢利,他不喜歡。可是不管怎么樣,路是自己選擇的,還是得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把腳印踩得深刻堅實。
變得更強的目的達(dá)到了,他還想要什么呢。流川有些迷惘了。
無須隱瞞,流川還是懷念著櫻木的,時而淡淡,時而非常。而太多言不由衷的不得已,使他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屈服于命運變幻無常的紋理。
妻子在一旁哄著兒子:“你不聽話,爸爸就不帶你去日本看櫻花哦!
兒子立即停止了吵鬧,乖乖地眨巴著眼睛,與流川幾乎一模一樣的漂亮眼睛。
從什么時候起,回到自己的祖國竟也變成了“去”呢?粗找崛A僑的妻子,流川心里泛起一絲苦澀,又在下一個瞬間變得云淡風(fēng)輕。
什么都在變,唯一沒有變的,恐怕只有自己而已。
媒體的速度永遠(yuǎn)是最超群的。櫻木打開電視機時,體育頻道上沒有如往常般NBA精彩賽事錄像,而是蹦出了NBA日本選手流川楓回國的新聞。電視上的他由于初春的寒意而罩著一件黑色的長風(fēng)衣,被機場的風(fēng)吹起下擺,顯得挺拔而頎長,戴著墨鏡。若不是一頭不變的劉海與臉上獨一無二的蒼白,櫻木幾乎認(rèn)不出他來。看著他與比賽時截然不同的模樣,櫻木想,同樣是打籃球,死狐貍混得比我好得多了。這樣想著,便怔怔地發(fā)了許久的呆。
“流川楓于當(dāng)天下午4時抵達(dá)廣島。”女記者的聲音十分沒職業(yè)修養(yǎng)地帶了些興奮。
流川楓于當(dāng)天下午4時抵達(dá)廣島。
櫻木一愣,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于是手忙腳亂地關(guān)了電視,滿腦的混亂。
該死,怎么就這么巧。
櫻木沒有再留在神奈川,不知是在逃避什么。廣島有家鄉(xiāng)那種熟悉的氣息,他便選擇了,毫不猶豫地。
心里像是塌陷了一塊,卻不知道究竟是哪個部分。
“爸爸!”兒子一路撒歡著跑進(jìn)屋子來,“和彥說流川楓要來廣島喔!”
兒子是流川的崇拜者,從他5歲開始。自然是自己總是將電視頻道鎖定在體育頻道的緣故。無法否認(rèn),電視里的流川是很有震懾力的。
他還記得兒子第一次認(rèn)真地看完了一場比賽時,臉上憧憬與興奮的表情,“爸爸,那個黑頭發(fā)的長得很白的叔叔是誰啊?他好像不是美國人哦!”
“他好厲害,一點都不輸給那些手臂上畫得花花的蠻牛!
“我長大要像他一樣去美國打球,要打得和他一樣棒!”
臭小子。
“你爸我也是打籃球的,怎么就沒見你這么崇拜呢!”櫻木總是這樣教訓(xùn)兒子。
流川,為什么你總是可以輕易地充斥我的生活,揮之不去呢。無須構(gòu)思什么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無須裝飾什么清詞麗句的點綴,只在生命里隨意的某一刻,你就佇立在角落,靜靜默默。
“爸爸,我和你說話呢!”兒子搖著櫻木的手臂,“發(fā)什么呆!”
櫻木毫不客氣地賞了他一個毛栗子,“沒大沒小的,嚷嚷什么!”于是父子倆開始打鬧,把整個房間弄得雞飛狗跳。
“爸爸,你幫我一個小忙好不好,就一個小忙!眱鹤娱_始苦苦哀求,“我知道你和流川叔叔是老同學(xué),我知道的!
櫻木瞬間有弦斷在耳邊的錯覺。他看著兒子,除了他那頭與他相似的紅發(fā)清晰依舊,仿佛其他的一切都開始恍惚。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一個,小,忙么。
而在櫻木還未考慮好之前,機會已經(jīng)向他走來。
“櫻木,我們準(zhǔn)備在廣島開個同學(xué)會!背嗄镜穆曇舫练(wěn)中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你也一起來吧,湘北的兄弟們是好久沒有見了!彪m然你忘記了,這一句話在電話里沒有說出口。
櫻木聽見昔日的朋友與自己變得那樣的陌生,完全是因為自己那失憶的謊言的緣故,他突然有些遺憾,突如其來地。然而已成定局的事實擺在眼前,他無意也無力再去改變,于是硬生生地把堵在喉嚨里的一句“大猩猩”和著遺憾吞了下去。
“好啊!睕]心沒肺的語氣,“等著大天才的登場吧!”
改變不了的,注定改變不了;夭蝗サ,終究回不去了。
[回憶之叁]
在無所事事的下午,回憶起過去那美好而溫暖的年輕的日子。
天穹是空洞的藍(lán),淺藍(lán)。潔白的云朵浮在天上,隨意地堆積著天馬行空的形狀,又隨著風(fēng)向彷徨不知道該游向何方。太陽煥發(fā)著毛茸茸的溫暖,陽光幻化成無數(shù)條細(xì)密的金線,直直地插入土地,曬得每一寸光陰都有了柔和的線條。
而就在天空之下,彌望的是遍布了山野的薰衣草田,深深淺淺的紫色沉淀在土地之上,覆蓋了地表,在陽光里升華出一種微茫的幸福,展露蒼白無力的笑顏。
流川一個人坐在路邊賭氣,冷冷地看櫻木一個人在薰衣草田里發(fā)瘋似的亂跑。
他嘆口氣,不明白早上被櫻木拉著去趕上的電車怎么會變成了新干線,等他在車上醒過來,自己已經(jīng)踩在北海道的土地上了。北海道的空氣里帶有些微涼清新的味道,感覺不壞,于是他也氣不起來。
算了,由他吧。流川眼里折射出溫柔的光線,而他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
薰衣草馥郁的香味理直氣壯地充斥了空氣,美麗的紫色劈頭蓋臉地戰(zhàn)局了視野,制造出一幕朦朧的假象,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觸摸到近在咫尺的天堂。
太陽已經(jīng)轉(zhuǎn)換了發(fā)光的方向。靜謐的紫色沉默地在微風(fēng)里輕輕地顫。
“你回來!绷鞔ńK于忍無可忍了。不由分說地把自己騙來這里,難道就是為了要把自己冷落在路邊么。
櫻木的額頭上盈滿細(xì)密的汗,表情像孩子般無憂無慮,在紫色的背景里光輝熠熠。他臉上洋溢著篤定的沒心沒肺的笑容,搖曳在一片和煦暖風(fēng)里。
“混蛋,誰讓你把我?guī)磉@里陪你白癡的。”流川罵他,心里惦念著籃球隊的練習(xí)。
“哼。你有什么意見!睓涯景驯亲訐P得沖天。
漫山遍野神秘的紫色,在沉沉的暮靄里破土而出,像藤蔓植物終于爬到可以及到窗口,仿佛能夠讓萵苣姑娘逃下高高的尖塔。它們自天上降落,鋪成一片紫色花海。張揚華麗的開端,自這一個遠(yuǎn)方延伸至下一個遠(yuǎn)方,連接了亙古不變的永恒的長度。
流川沒理他,順手扯過手邊一簇的花,捏在手里。有香味縈繞,他轉(zhuǎn)動著綠色的柄,過一會兒覺得煩了,便隨手丟棄在花叢里。
“良田要是發(fā)現(xiàn)今天的練習(xí)我們兩個都缺席,不知道會怎么想啊,哈哈!睓涯居行┑靡獾匦Γ八峙聲也绲箅y我這個天才吧!
白眼。
“你這是什么意思!”櫻木的火頓時就上來了。
于是兩人開打。與往常不同,這一次的地點氤氳著大片神秘的夢幻,于是真實的成分也不由得下降了幾個百分比,最后成為純粹的嬉鬧了。
回憶到這里,流川的眉頭輕輕褶起,化為一片揮不開的陰霾。
回憶到這里,櫻木的拳頭用力握緊,成為一股化不掉的沉重。
棉隊無法擁有的東西,他們都只能無可奈何地記住。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無奈,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即使他們無比留戀,也無法回到過去。
悲哀的無奈,無奈的悲哀。
錯過的,終是錯過了。他們都不愿再回頭看自己潰不成軍的青春,不愿再回頭看逝去的失去獨自留在過去,顧影自憐。美好的外表終于層層剝落下班駁,時間終于殘忍地在童話的夢鄉(xiāng)中破啼。
只是那些美好的回憶,永遠(yuǎn)不會成為稍縱即逝的泡影。而是,他的記得,他的記得,他們的記得。他們都記得。
流川只是感嘆,感嘆上蒼的不憐憫。若當(dāng)初櫻木沒有失憶,或許現(xiàn)在的一切將不再會是現(xiàn)在的一切,或許可以換上另一個更好的結(jié)局。他是追求完美的人,他任何事都要力求完美,包括事業(yè),包括愛情。
櫻木卻絲毫沒有后悔。如果當(dāng)初沒有他苦心經(jīng)營的那一場戲,或許直到現(xiàn)在兩個人都還生活在痛苦的窘境之中,即使一直相守,又怎么會有幸福呢。他不敢高估流川對自己的感情,同樣,也不敢高估自己的。
只是過了這么多年,他們依然在懷念。
那十六歲的夏天,那北海道的薰衣草田,那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間。
人總是會懷念失去與得不到的事情。
“我們一起!蹦橆a上有草尖癢癢的觸感,他聽見他說。
“我們一起!彼卮。
無須去考證多年以前的他和他哪個是櫻木哪個是流川,如今都已無關(guān)緊要了。因為它對于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終究是蒼白無力。
[回憶之肆]
同學(xué)會的地點定在一個昏暗的酒吧里。
櫻木不喜歡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甫進(jìn)門的時候眉頭就狠狠地皺了一下,不過這里無甚刺鼻的煙草味道,他也得以稍微收拾一下壞掉的心情。
其實櫻木在來的路上一直在猶豫,在附近徘徊到地面涂滿他的影子。他不是不想念在神奈川的同學(xué),而是他明白,所謂的神奈川的同學(xué)之內(nèi),會有流川。而這次的同學(xué)會,太明顯的是因為流川來到廣島才特地舉行的。
櫻木不知道該怎么調(diào)整看見他時心中應(yīng)激而起的波瀾壯闊。
天不怕地不怕的櫻木花道猶豫了。他不是個喜歡逃避現(xiàn)實的人,他討厭一切懸而未決的事情。而且畢竟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但是他依舊不敢去面對,面對他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過去。
他的心跳一直保持著急促的速率。
抬腕看表,已經(jīng)過了約好的時間。他的眉頭瞬間皺在了一起。
怕什么。他最后咬牙切齒地想,我櫻木花道什么時候怕過什么東西?去就去。于是邁開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移向近在咫尺的目的地。而他經(jīng)過的地方,皆彌漫有蒼涼的氣息,在太陽猛烈的照射下升華出一種失落的色彩。
流川坐在沙發(fā)上,很隨意卻不隨便地斜靠著,依舊是蒼白的臉色,臨睫的劉海,瞳孔漆黑深邃,似乎可以包容一切隱忍的感情。他在這十年的滄桑里學(xué)會了掩藏。于是他只是在櫻木進(jìn)來的那一刻,云淡風(fēng)輕地掃了他一眼,隨后便只看向空氣里的某一處,可以將他的感情收進(jìn)口袋的某一處。
而那云淡風(fēng)輕的一眼就這樣定格在櫻木的眼里,成為往后他記憶里泛黃的歲月底片,可以沖洗出任何美好抑或殘酷的過往。
“你遲到了啊!櫻木!”赤木一如既往地守在門邊,立馬賞了櫻木一拳,動作不輸高中時的敏捷與力量。而隨后他突然意識到櫻木已經(jīng)記不起以前的事,自己這高中時看似平常的一拳是否太過突兀。氣氛又凝結(jié)起來。
櫻木捂著腦袋抬起頭,看見狹小的包廂里熟悉的朋友——宮城和彩子,三井,木暮,甚至角田和潮崎,安田也來了,還有已為人婦的晴子。他們的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眼神里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信息,讓櫻木仿佛又回到了神奈川的球場上,背負(fù)著大家的培養(yǎng)與期望的目光。
“嘿,不必這么嚴(yán)肅吧……看見我這個天才不高興么?”櫻木嘴邊咧開一個大大的角度,一如高中時的燦爛,“不給我面子啊。”
赤木笑了,黝黑的臉上閃動著欣慰與無奈。
隨后的時光,大家都用來回憶逝去的高中時代。而他們每一句話或前或后,往往接的都是一句:“櫻木你還記得么?”
記得的記得的我都記得的?墒菣涯緹o法說出口。
“櫻木你還記得么,”木暮推了推他的金色邊框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你高一還未入籃球隊的時候,還有和赤木賽了一場呢。后來贏的居然是門外漢的你,那真是太讓我們吃驚了!
“有這樣的事?哈哈我還真是個天才。!”櫻木努力將腦袋轉(zhuǎn)向他,為的是控制自己不去看流川。
“怎么沒有?當(dāng)然有!”彩子插話說,“那個時候你還不小心扒下了赤木隊長的褲子呢!彼{(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笑。
“混賬……”赤木瞬間漲紅了臉,“彩子,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可以不用向櫻木提了吧。”
“我還記得后來三井來鬧事的時候,最能打的就是你了花道!睂m城埋頭嚼著薯片,“你還罵三井什么來著,人妖男是吧?哈哈哈……”
“臭矮子,我殺了你!”三井發(fā)飆了。
大家鬧成一團(tuán),仿佛在打鬧中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高中時代,日子漫長而奔放,只要把籃球托在手心就是惟我獨尊的感覺。那些成長的日子,那些流逝的青春,都如同從泛黃的日歷上揭下來的頁頁紙張,隨著命運的流轉(zhuǎn)而交織進(jìn)生命的樹干。
只是大家的話題里都很有默契地絲毫不提及櫻木和流川的事,歡笑中帶有淡淡的疏遠(yuǎn)。因為他們了解,櫻木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櫻木了,而流川卻依然是流川。如今他們又一次相見,誰能擔(dān)保不會出現(xiàn)尷尬的場面。
櫻木很快和大家建立了新的熟絡(luò),只是他的心里卻一直在顧慮著另外一邊。
流川依舊是盡可能地少說話,只在大家將話題轉(zhuǎn)向他時禮貌地應(yīng)對幾句,帶有一些渾然天成的疏離。不笑,安靜地在角落沉默。
有一剎那的恍惚,櫻木突然意識到,過去他們倆吵吵鬧鬧的日子實在是過分久違了。
而就在櫻木認(rèn)為這場同學(xué)會就要這樣平靜地結(jié)束的時候。
“白癡。我想和你……一對一!绷鞔ㄕf。不容置疑的口氣。
他的聲音是過去一貫的冰冷,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色彩。而櫻木的脊背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隨著一顫,仿佛多年前受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他還是叫自己白癡。那么熟悉的稱謂,心里涌起的往事令櫻木險些落下淚來。
“你還沒有勝過我,從來就沒有。”他淡淡地補充。
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安靜下來,在一片死寂里緩緩沉淀,渙出悲傷的味道。
“好!”終于,櫻木的聲音利落地擾亂了空氣的靜默,“比就比!”
僵硬而篤定的微笑攀附在他的嘴角,收不回去。
[回憶之伍]
陽光換作一片柔和,調(diào)配出清新溫暖的空氣。
球場上靜寂無聲,嗅不出多少劍拔弩張的氣息。
櫻木抬起頭,無所畏懼地直視著耀眼的太陽;馃岬墓饩幻化成張揚的利箭,刺進(jìn)他的眼,探入他的心,蕩開漣漪一片。而閉上眼時,襲來一陣眩暈。
櫻木依然在國家隊打球。即使已經(jīng)臨近引退,但他仍舊保持了平日的訓(xùn)練量。流川突然提出挑戰(zhàn),他也有自信與膽量與面前的NBA選手抗衡。只是。
他有些動搖了,在看見流川冷厲的目光里包含的某種東西時。
而流川只是冷靜地開始運球,空洞的聲響又一次響徹他的耳畔。記起16歲時他們的第一次一對一,櫻木的狂妄與流川的無謂交織在空曠的體育館中,那是沒有觀眾的對決,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精確地了解發(fā)生的一切,F(xiàn)在想起來,上輩子似的。
那一次,櫻木敗了。
流川右手運球,左手解開領(lǐng)帶,說,“誰先進(jìn)10個球,誰贏。”孤注一擲般肯定,清冷的聲音無法掩去眼中的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突然向櫻木提出一對一,只是心里一陣沒來由的激動向他自己發(fā)出了這個指令。他深呼吸,平息自己的心跳。
櫻木點頭。
彩子高高舉起手:“準(zhǔn)備……開始!”
籃球砸在地面的速率變快了。流川表情恢復(fù)了球場上慣有的認(rèn)真,變得凌厲無比。櫻木的紅發(fā)飛揚在風(fēng)里,預(yù)示一場決絕而令人窒息的戰(zhàn)局。
大家都沉默地看著場內(nèi)的兩人,安靜得猶如停止了呼吸。
“我覺得櫻木一定還記得流川的。”晴子突然打破了沉默。
目光匯集過來。
“你在說什么啊晴子,”赤木瞇起眼睛看向陽光下奔跑的兩人,“櫻木在10年前就因車禍而失憶了,他連我們都不認(rèn)識了。”
“我不認(rèn)為。”晴子的聲音倔強而冷靜,一如多年前她對櫻木的相信,“櫻木一定還記得流川,忘記了的只是該怎么愛下去而已!
畸形的愛情,永遠(yuǎn)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緘默代替了赤木的回答。
場上比分,三比三。流川控球,向禁區(qū)進(jìn)逼。技藝華麗而凌厲,不讓人有絲毫分神的機會。櫻木全力防守,心里暗暗感嘆流川這些年來絲毫不減的實力。
只是他會在流川直直望進(jìn)他眼里的視線中變得手足無措,有些局促地移開目光。
“看著我,”流川突然發(fā)話,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不要逃避!
櫻木愕然,反射性地移回目光,對方清冷的明眸讓他有一瞬間的觸目驚心,猶如嗅到了遙遠(yuǎn)的來自神奈川的年輕氣息。
“我說過,防守的時候身體不斷走位的同時,還要看著對方的眼睛!绷鞔ㄏ胍腥耄粰涯緭趸,于是緩了緩攻勢,“你忘記了么!
櫻木的耳畔突然響起多年前湘北與陵南的第一次對抗時尖銳的終場哨聲。那是他第一次上場的比賽,卻也是他第一次敗北的經(jīng)歷。而那場比賽中他們兩人合守仙道時,流川異常認(rèn)真的那番話,居然還清晰地停留在櫻木的記憶里。
“眼睛要一直看著對方的眼睛,身體不斷走位,猜測對方接下來的行動。”
“嘿嘿,流川,你也終于想到要依靠我這個天才了嗎?”
“總比被打敗好!
而同樣的話再一次說出來,自然帶了些一語雙關(guān)的成分。
“沒有!”櫻木脫口而出,繼而失悔不已。一剎那的失神,流川已成功切入,輕巧的一個上籃,籃球在籃框上勾畫一道漫不經(jīng)心的弧線,落入籃圈。
流川依舊沒有表情,俯身拾起籃球拋向櫻木,“你攻!逼届o得仿佛沒有聽見櫻木的回答。
混蛋,讓他領(lǐng)先了。櫻木咬牙切齒地回過頭去看彩子用石頭在地上劃下的比分。他亦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單純的好勝心作祟,總之,他不想輸。
而流川防守時望向他的漂亮眼睛,總是會讓他的動作變得遲鈍起來。
“白癡,”流川的視線稍微放軟了線條,“北海道的薰衣草田,你忘記了么?”
大片的紫色在櫻木眼前氤氳開來,“忘記了。”他咬咬牙,說。
籃球與地面碰撞著,猶如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跳動并疼痛著。
“那學(xué)校的天臺,你忘記了么?”
“忘記了!”櫻木不是善于說謊的人。移開的目光是最好的證據(jù)。
流川其實也早就隱約感覺到櫻木似乎沒有失憶,或許是已經(jīng)恢復(fù)記憶了。但他沒有拆穿,他只是不明白,若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戲,那么是什么促使他活在這么多年以來的騙局里呢?如果櫻木演的這一場戲是為了自己,他更不希望由于自己的緣故而自私地給櫻木套上了殘酷的枷鎖,讓他負(fù)上如此沉重的負(fù)擔(dān)。況且即使現(xiàn)在說出真相,也不會再有任何影響了。
他們無論怎樣,是永遠(yuǎn)走不到一起了。
比分,九比九。櫻木控球,兩人已是氣喘吁吁。
“我……你忘記了么?”流川喘著氣,努力地將氣息紊亂之間支離破碎的文字組合成一句話,眼神依舊凌厲。
“……”
“你還記得的!”流川抄球,在櫻木措手不及的空擋中切入籃下,高高躍起,一記猛力的灌籃,將比分扳成了十比九,結(jié)束了比賽。
籃框回蕩著的巨響?yīng)q在,震撼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
“你輸了。”流川說,光輝熠熠的瞳孔里暗星隕落,悲涼的眼神,無甚任何勝利后的歡喜,地上的比分在腳步聲里失去了孤獨的意義。隨后他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向任何一個人說再見。
背影如同一出忘記落幕的戲,空有燈光的寥寂。
[回憶之陸]
廣島彌望的海,透明的藍(lán)色一直鋪向地平線,再與同樣透明的天穹交匯。
海風(fēng)永遠(yuǎn)是溫柔而洶涌的,一如溫暖涌動的海水,夾雜著些許咸腥,仿佛年少時那遙不可及的歲月,帶上了班駁的滄桑感。
櫻木坐在海灘上微微地發(fā)怔。廣島的海雖亦寧靜致遠(yuǎn),卻少了神奈川的海所獨有的靈氣,為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如果可以,他愿意再回一次神奈川,感受故鄉(xiāng)純凈的海風(fēng),讓潮水喚起他遠(yuǎn)去的記憶,追悼他逝去的青春。
櫻木真的長大了。
兒子知道父親雖然見到了流川楓卻忘了答應(yīng)他的哪個小忙之后,氣得好幾天都沒有理他。櫻木在對兒子死纏爛打的同時,心里悄悄漫上一陣空洞的苦澀。
同學(xué)會不歡而散,大家都未對櫻木的失敗過多的提及,只是疏遠(yuǎn)而稍微客套地道了別,從此分道揚鑣。而讓櫻木最難以忘懷的是晴子臨走前的話。
“櫻木,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道路,而往往選擇之后,任何人都回義無返顧。櫻木,你懂我的意思么?”
“你們都有著值得讓你們緬懷的過去,但你們都不敢回頭看,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對還是錯。櫻木,我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們都應(yīng)該學(xué)著去面對,而不是一昧的逃避。這樣永遠(yuǎn)不會得到解脫!
“過去了的,就勇敢地讓它成為回憶吧。”
“人對于痛苦的回憶,總是趨向于忘記,我知道你一定還沒有忘記那些過往的溫馨。而那些痛苦的事情,相信流川也不會希望你記得的。我相信你聽得懂我的話!
櫻木苦笑,心想,終是該放下了。
“是我先看見的!”紅頭發(fā)的孩子喊道,似乎是為了爭奪一枚貝殼。
“是我先撿到的!”黑頭發(fā)的孩子不甘示弱。
兒子與自己一般愛惹是生非。櫻木習(xí)慣了,不打算搭理他。他的注意力放到了另外一個孩子的身上。黑色細(xì)碎的發(fā),蒼白的臉,以及,那雙他一輩子也不會淡忘的丹鳳眼。
他愣了,直至身后響起腳步聲。
那是沙礫摩擦的聲音,細(xì)微的節(jié)奏,在嘈雜的海灘上幾乎被湮沒,但櫻木聽見了,那爛熟于心的,某個人特有的節(jié)奏。
“嗨。”流川走到櫻木身邊,頎長的身影為他遮去了大部分的陽光。
“臭狐貍,還沒回美國么?”櫻木的語氣輕松得不像在演戲。
你還記得叫我狐貍。流川想,卻沒有說出口。他不忍打擾這片平靜詳和的最后的時光!皟鹤诱f想來廣島的海邊看看,”他說,眼睛認(rèn)真地注視著大海,“他出生在美國,沒有見過海!
他的神情令櫻木有片刻的恍惚。那是他久違了的,十六歲的流川在神奈川的海邊獨一無二的神情。摘下了墨鏡的他的臉一如十六歲的蒼白,青春不在,卻年輕依舊。櫻木難得地安靜下來,干脆也站起身,想用些可以聊下的話題來填補他們之間揮之不去的陌生與蒼白。
“上次的那個問題……”櫻木開口,“還需要我回答么?”他笑。
“哪個?”流川把目光收回來射向櫻木的臉。
“裝什么傻啊!記不記得的那個……”櫻木像下了決心一般,揣度著該用何種合適的語氣來向流川說明白。晴子說得對,自己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不應(yīng)該再逃避。
夕陽緩緩走到了地平線,落日的紅霞悄悄爬滿了天。海與天不再交匯,逐漸分離成迥異的兩種色彩,繼而漸變出一種充實的絕望,盡收眼底的畸形愛情終陷入結(jié)局的陷阱,無力重新登上過去的舞臺。
而流川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算了,都無所謂了!
是啊,都是過去的事了,都無所謂了。櫻木有些自嘲地想。他果然還是太過自以為是了。
我們的十六歲,那些年少輕狂的日子,那些轟轟烈烈的道別,那十六歲的薰衣草田,那些耗費在你身上的生命中美好的時光,或許,都殊途同歸地一道成為回憶了。成為,你的記得,我的記得,我們的記得。
“爸爸!”櫻木的兒子跑過來,居然沒有看見身邊的流川楓,“他搶我的貝殼!”他伸出臟兮兮的手指向黑發(fā)男孩。
“是我先撿到的,你這個白癡!
“你這只臭狐貍!明明是我先看見的!”
“我先撿到的,就是我的!
真是諷刺,兩個人的兒子連罵對方的稱謂都驚人的相似。櫻木覺得有些好笑,想起兒子屢次向自己提出的那個“小忙”,便開口說:“我那兒子很崇拜你啊,便宜你了今天,給他簽個名吧!”
流川瞪出一個櫻木熟悉的白眼:“沒紙!
“寫這里吧!睓涯鞠肓藭䞍,指了指自己的白色T恤。
[回憶之末]
流川從未有一個簽名簽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把手中的筆捏得幾乎變形,才完整地簽上了自己名字的所有字母,如同認(rèn)真做功課的國小學(xué)生般,一筆一劃地,將他的名字,書寫在櫻木的心上。哦不,流川做功課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這么專心致志過。
“我兒子叫拓也。”感覺到在肩膀上的筆稍有停滯,櫻木說。
他看不見流川的表情,只感覺有綿延而悠長的呼吸拂過他的脖頸。
流川像是沒有聽見般,發(fā)了一會兒呆后,徑直在簽名后補充上:
“To: HANAMICHI SAKURAGI”
同樣是一筆一劃地,將它們劃上櫻木的T恤,刻上他們的回憶。
櫻木用心讀著他寫下自己名字的每一個字母,卻不忍出聲打斷。他不忍。
“我明天回美國了!绷鞔ㄗ詈笳f。
“嗯!
“我不會再回日本了!
“嗯!
“……”
“保重,狐貍!
流川點頭。他將目光停滯在櫻木臉上數(shù)秒,將他的模樣,好好地記住了。
櫻木特輕松地笑了,如釋重負(fù)般。肩膀上留下的簽名如一塊烙印,兩個并排的名字火熱而真實地存在于他蒼茫的記憶之海中,沉沉浮浮。
櫻木花道和流川楓。
兩個人領(lǐng)著孩子踩踏著夕陽散落一地的余暉離開時,落日支離破碎成漫天辛酸的溫柔,云霞纏繞蜷曲成空落落的簾,宣告著殘缺不全的落幕。
他們的身后是由腳印連成的長長的路,由交匯的一點起,延伸至兩方,再沒有再次重合的一天。
紅發(fā)男孩和黑發(fā)男孩同時抬起臉。
——“爸爸,你怎么哭了?”
落日收起最后一道余暉,厚重的回憶之門輕輕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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