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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風(fēng)柳上原
□江南
清晨,得意茶樓的門板剛剛拆下,一騎就如疾風(fēng)而來,卷起漫天煙塵。煙塵未落,騎士已經(jīng)勒馬門前。青衣白馬,伴著一聲震耳的嘶鳴。
雪白的駿馬揚起前蹄猛踢了一通,馬上的騎士卻絲毫不亂,緊勒住韁繩,把馬的野性穩(wěn)穩(wěn)的壓了下去。白馬以蹄刨地,鼻孔里哼哼的噴出騰騰熱氣,分明是跑了長路而來。門口延客的伙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急忙閃在一旁,彎腰行禮,恭恭敬敬的把客人帶進(jìn)了雅座。
客人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微有風(fēng)塵之色,無聲的笑笑,從馬背上拎下一柄長劍,就隨伙計上了樓。伙計在一邊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見他一身尋常的青衫,長得高挑清俊。可以說除了長劍駿馬,來客完全是個閑雅的書生。
如果真說客人有什么與眾不同,就只有他的神色,他淡漠的神色。自從笑了一下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表情,似乎完全是神游物外,對周圍的人物情景絲毫也不注意。
“沒有睡醒吧?”伙計心里嘀咕著。確實,青年就是有那么一點困倦的感覺,還有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
“一壺香片,泡濃一點,有點困。”青年說。
“客官要什么小吃么?”伙計一面抹桌子一邊問道。
“不急,”青年隨口說著,回身推開了自己背后的窗戶,早晨的陽光如無數(shù)金線灑進(jìn)屋里,遠(yuǎn)處一陣風(fēng)來,帶著桔子的清香。
“我們金華的桔子是少有的名產(chǎn),客官不想……”伙計試探著問道。
“好天氣啊!鼻嗄甏鸱撬鶈,漫不經(jīng)心的說。
伙計識趣的退了下去。臨走,他回眼偷看了桌上斜置的長劍,樸實無華的烏黑劍鞘裹著修狹古雅的劍身,隱約有一股銳氣透過劍鞘散發(fā)出來;镉嬓睦镉悬c發(fā)寒。雖然是一柄古舊的劍,可是蒙塵的利器依然讓人敬畏。只要是劍,總是不平凡的。
“以前殺過人吧……”伙計心里悄悄的想著。
青年的客官靜靜的坐在那里喝茶,有時看看雅閣外往來的,有時放眼看看窗外的風(fēng)物,自顧自的笑笑。就這樣,一壺香片喝了一個時辰。門口往來的伙計們悄悄的看幾眼,誰也不說什么──人家是帶著劍來的,沒事少說廢話為上。金華也算是武館云集的地方,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所謂“江湖”上的事情,江湖中人是這些小民得罪不起的。
日上三桿,一壺茶終于喝完了。青年放下茶杯,搖搖頭,輕聲嘆口氣說:“進(jìn)來吧,你渴不渴?”說得很隨意,那樣子倒象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靜了許久,青年也不再說話。終于,門口的竹簾動了一下,一張狡黠的笑臉出現(xiàn)在門外,隨即,白衣的少女輕輕跳進(jìn)了雅閣里,整整衣衫,緩步走到桌邊坐下。她一邊笑著,一邊看那個青年的臉色,只是一言不發(fā)。
伙計們早就看著這女孩躲在雅閣的門外,可是女孩兒出手闊綽,他們收了銀子更是不敢隨便說話。此時原先的伙計急忙送上了杯子,也不多問,又將一壺香片送上了桌。臨走時,他偷偷瞥了青年和少女各一眼,只見青年略微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少女卻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伙計心里多少有點妒忌,為那個女孩兒的美貌。將女子比作芙蓉的古往今來都不少,可是見到這個女孩兒,伙計才第一次感覺到人比蓮花的清雅。一朵雪白的蓮花靜靜的綻開在古池清漣上,見到她的人多半會這么想。而她狡黠的神色又給她更添了幾分生機?傊,這樣美麗的女孩兒是伙計所沒有想到過的。
伙計實在不知道那個青年客官有什么可嘆氣的。等這樣的姑娘,莫說等一個時辰,就是等一個年頭也該是心甘情愿的。
“你渴不渴?喝杯茶漱口好不好?”青年淡淡的問道。
“不渴,你自己喝就好了,我就在這里等你喝好!鄙倥贿呅σ贿厯u頭,兩行排貝一樣的小牙齒在她柔潤的雙唇間,隱約可以看見虎牙。
“你追了我七天七夜,居然會不渴,”青年瞟了她一眼,“我可真要佩服死了!
“七天之中你從關(guān)外一直跑到金華,我也很佩服的!鄙倥敛活櫦傻暮退麑。
“你如果不追,我恐怕也跑不了那么快!
“你現(xiàn)在怎么不跑了?”
“累得不行,跑不動了,”青年搖頭,“真不知道你大小姐怎么還能追得那么悠閑。我對這個問題很好奇,所以特地停下來問問你。你告訴我答案好不好?你說了,我就往漠北跑,然后你繼續(xù)追,也許我們能一直跑到大食那邊,見識一下異國的風(fēng)土人物!
“唔……如果你有一輛大車,加上四匹大宛馬,你在里面一邊睡覺一邊追一個人,當(dāng)然就不累也不餓了!鄙倥峦律囝^,做了個鬼臉。
“是這樣,”青年似乎恍然大悟,“可是趕車的人卻會累,馬也會累!
“那就換人換馬嘍!
“看來追我的不是一人一馬,而是一個馬隊了,榮幸榮幸,”青年無奈的說,“那么你為什么花這么大本錢來追我呢?”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鄙倥贿呎f,一邊撫摸著青年放在桌上的劍。她那雙纖纖如玉的手落在劍鞘上,很輕也很小心。撫摸著劍鞘,她眼睛里忽然煥發(fā)出一種奪人的神采。
“那就好,那就好,”青年慶幸道,“我以人頭發(fā)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長得這么好看,見過絕不可能記不得。你現(xiàn)在可不可以不要追我,讓我好好的離開了?”
“你可以離開,不過我還會繼續(xù)追的,”少女瞇著眼睛笑,顯得尤其可愛,“除非你唱一首歌給我聽!”
“唱歌?”青年愣了一下,“我確實不富裕,可是也不需要賣唱為生。”
“如果你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人,你一定會唱那首歌的。”
“是么?”青年默默的倒了杯茶,開始喝茶!
“你叫什么名字,說來聽聽嘛,聽聽又不會死人!迸簬缀跏浅吨嗄甑男渥铀Y嚵。這個動作把進(jìn)來添水的伙計嚇了一跳,她身上的優(yōu)雅和恬靜完全被一種小女孩的嬌憨蓋了下去。女孩子確實也不大,最多不過十六七歲大小。
“那你叫什么名字,說來聽聽也不會死啊!鼻嗄瓴粍勇暽幕貑柕。
“那我說了你也要說哦。”
“不必了吧?又不是買貨賣貨,無所謂交易!鼻嗄曜チ俗ツX袋。
“那我先說就是了,我姓南宮,單名叫夢!
“哦,我明白了,你是洛陽南宮世家的人吧?怪不得有錢坐著大車追人!鼻嗄杲K于明白了。洛陽的南宮世家是江湖上十三世家中最豪富的一族,整個天下怕也沒有多少家族比南宮世家更加善賈多金。沒有那富可敵國的家世,這小女孩又怎么能連番換馬把自己從關(guān)外一直追到江南?當(dāng)年武當(dāng)大風(fēng)道人號稱輕功天下第一,也未曾追得他這樣狼狽。
“是啊,南宮鳳就是我娘!
“那么慕容聽雨是你爹?”
“嗯。”
青年長嘆一聲,遙遙望著外面道:“這個月我為什么這么倒霉呢?”他忽然想起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如果南宮夢的老爹就是入贅并執(zhí)掌南宮家的“雨花劍”慕容聽雨,那么金陵慕容家舉世無雙的探子也是任由這個大小姐調(diào)用。
“或許真的跑到大食也跑不掉了吧?”青年心里說。
樓下的小街上,沸騰的人聲由遠(yuǎn)而近。正準(zhǔn)備繼續(xù)問下去的南宮夢不禁皺起眉頭,噘起了嘴,而青年只是斜眼瞟了一下,隨即收回了目光。
“不知道有什么熱鬧好看,”南宮夢探了大半個身子到窗外去,瞪大眼睛盯著樓下。而青年依舊坐在原處,一口接一口的喝著茶。
樓下,三四十個黑衣紅帶的弟子簇?fù)碇粋少年,一面推開街頭不及躲避的人群,一邊不可阻擋的逼近了小樓。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身高體狀的弟子,足足比常人高出兩個頭開外,一面將擋路的人抓起來扔到兩邊去,一面放聲呼喝著:“天……武……,天……武……”
一群滿臉橫肉的人中,那個少年微微冷笑著,走得不急不緩。他腰間公然帶著一柄修長的苗刀,整個人確也給人一股鋒利冷峻的感覺。這時候他抬頭看見了茶樓上看熱鬧的少女,忽然就瞪大了眼睛,微微愣了一下,腳步也慢了。他身后那個弟子走得威武雄壯,一時煞不住腳步就撞在了他背上。少年下盤極穩(wěn),竟是絲毫不動,可是忍不住惱怒起來,回身甩手就是一巴掌。他那一巴掌頗含真力,那個弟子被抽得往街邊閃出四五步去,一個趔趄栽倒在水溝邊,半邊臉頓時腫得象饅頭一樣。
“喲,哪家的派頭,那么嚇人,”南宮夢扁了扁嘴兒,小鼻子“哼”的一聲。南宮世家也是豪門顯貴,卻沒有什么主子蠻橫到隨便抽打下人。
“天武……”青年愁眉苦臉的念叨著這個名字,“怎么走到哪里都不得安靜,今天卻又遇見了這么一撥?”其實他并不知道,金華鎮(zhèn)上交易繁忙,所以也是各方鏢局匯聚的中心。這鎮(zhèn)子上大大小小的店家多半和江湖人物有些關(guān)聯(lián),尤其是最大的得意茶樓。如果這里十天半月風(fēng)平浪靜,眾人還真要緊張一下,想著沒準(zhǔn)是什么大事情就要發(fā)生了。
南宮夢還要再看,只覺得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胳膊,給從窗戶里騰云駕霧般的扯了回去,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的被放進(jìn)了椅子里。青年送開了她的胳膊,給她倒了杯茶:“大小姐,多聽話,少看熱鬧。天武鏢局的事情你最好還是不要多上心。天武鏢局和你家一樣是武林十三世家之一,和你家還有點過節(jié)。要是知道了你是南宮家的大小姐,雖說不敢真的對你怎么樣,不過多半是不好。喝點茶!
“一個鏢局也是什么世家?”南宮夢對于青年的拉拉扯扯沒有絲毫不快,只是好奇的看著他問道。
“回家問你爹去。”
“說嘛,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不要那么遮遮掩掩的,”南宮夢催促著。
青年看著她那對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落在自己臉上,知道躲也躲不過,只好說道:“天武鏢局不象你們南宮家,不是豪門出身?墒沁@幾十年來經(jīng)營淮河以南的鏢局生意,號稱淮南總鏢局,其他小鏢局多半都依附在它的門下,這才被稱為武林十三世家之一。論錢財,你家是無人能比,可是論人力,天武薛家的勢力卻遠(yuǎn)在你們家之上。天武鏢局在這片地界上算是一手遮天,薛家父子又有一身草莽出身的賊膽,你最好還是不要去惹麻煩!
“唔,”南宮夢只好乖乖的喝茶。
此時一干人等停在了得意茶樓的大門口,少年微微揚手,身后的一群弟子忽的散開,鐵桶一樣把整個門口封了起來。吆喝的弟子也閉上了嘴巴,周圍的人更是沒有一個敢出聲。一時間,整個小街上靜到了極點。一種冰冷肅殺的氣氛悄悄彌漫在周圍,遠(yuǎn)處來不及跑遠(yuǎn)的人們也不敢再走,大人門悄悄把孩子摟進(jìn)了懷里,遮住了他們的眼睛。
這不會是什么好事,金華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
少年無聲的冷笑著,抽出了他雪亮的苗刀,又掏出一張雪白的絲巾,默默的擦著刀身。刀已經(jīng)很亮了,無須再擦?墒巧倌昃瓦@么擦個不休,越是擦到后來,他的笑容越是冷酷,冷酷得有些殘忍起來。
“少爺,要想做怕是得快一點了,衙門的捕頭來了,我們就做不成了,”師爺在他耳邊小聲道。
少年點頭,揮了揮手,師爺悄悄退到了遠(yuǎn)處。少年反手提刀,獨自跨進(jìn)了茶樓。
茶樓里的老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看著那個少年,誰也不敢說一個字,老板卻早已經(jīng)躲進(jìn)了內(nèi)房。一片死寂中,少年踱著步子,走向了東首最靠窗的桌子。那桌上坐在三個人,兩個尋常農(nóng)夫打扮的漢子一臉冷汗的把手探在桌子低下,而一個戴斗笠的人依然不動聲色。從纖細(xì)的腰肢和豐隆的胸脯看去,那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可是紫色面紗后面森冷的目光卻沒有半點嬌柔。
樓下的雅閣里,青年把南宮夢的胳膊牢牢的按在桌子上。她雖然想去看熱鬧,卻是根本不能起身。
“江湖仇殺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隨便插手。那孩子好象是薛家的少爺,叫薛小海,性子暴虐得很,大小姐你名門閨秀,犯不上去和這孩子糾纏。”青年淡淡的說。其實薛小海的年紀(jì)還大過南宮夢,他卻稱薛小海為孩子,不屑已經(jīng)溢于言表了。
薛小海在離桌子一丈遠(yuǎn)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月七娘,自己做下的事情,難道想這么一走了之?”他橫刀胸前,冷冷的問道。
“我做下的事情?”紫裝的女子笑一聲,笑得冷澀凄涼,“薛家財大勢大,稱霸一方,我躲不過。今天既然要趕盡殺絕,還裝什么好人?”
“你若是老老實實的離開杭州,去北邊討生活,我們薛家哪里又有閑心追到北方去討你的麻煩?可是你月七娘膽子大到包了天,居然敢來金陵惹事生非,這次讓你們悄悄的逃了,我們薛家的臉面往哪里放?天武鏢局的金字招牌往哪里擱?”
“我丈夫給你們殺了,我弟弟也給你們逼死了,我爹活活給氣死,”月七娘凄然道,“薛家不讓人活,難道還不讓人死不成?今日在這里做個了斷,我把命留在這里,反正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再也沒什么可活的了!”
忽然間,紫裝的女子拍案而起,一手從袖子里抽出閃亮的峨嵋刺,一手掀掉了自己頭上的斗笠。
“唔,這姐姐生得好美。”南宮夢終于趁青年不注意的時候溜到了門邊,悄悄掀起竹簾的一角往下看去。原來月七娘不但身姿誘人,面孔也生得極秀氣,尤其是一雙眼睛里隱隱含著淚花,更有幾分凄慘和憤怒,合起來便是一種絕美的風(fēng)姿。
“紫羅剎月七娘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爹不給我說江湖上的事情!
“嗯,你爹是聰明人,”青年點頭道,“月七娘原先是青樓里的娼女,后來被四平鏢局的少鏢頭封少剛贖了身子,娶作夫人,又傳授了一點武功。這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當(dāng)時江湖上不少人說封少剛為色所誘,為人不夠檢點?墒沁@些人親眼見到月七娘之后,卻都是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為什么?”
“我見尤憐,何況老奴?”青年淡淡笑道。
“那月七娘為什么會和天武鏢局有過節(jié)呢?”南宮夢打破沙鍋的脾氣發(fā)作了。
青年想了想道:“我只知道一點……一點點。月七娘的丈夫封少剛兩個月前保了一趟鏢去開封,路過宿州郊外的時候正好和天武的鏢隊歇在一個客棧里。當(dāng)晚一伙山賊得了消息,下山來劫鏢,山賊的頭目手頭硬得狠,硬生生將兩個鏢隊殺得大敗搶了鏢銀去?善婀值氖,山賊只搶了天武的鏢,卻沒有動四平的鏢!
“難道是封少剛和山賊勾結(jié)?”南宮夢瞪大眼睛問道。
“也不好說,鏢銀本來就不是放在一間屋子里的,山賊沒有注意到有兩個鏢隊兩筆鏢銀也并非不可能,”青年道,“可是天武卻一口咬定是封少剛和山賊勾結(jié)。最后封少剛要走,天武的鏢師不讓,雙方惡斗了一場。封少剛武功平平,又要趕上鏢期,不得以,只好夜間偷偷帶了鏢隊上了路。天明的時候天武的鏢師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即快馬加鞭飛報在開封的局子,一邊追趕封少剛。最后天武的鏢隊和開封趕來的幫手在開封近郊劫住了封少剛。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誰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封少剛死了,四平鏢局的十五個趟子手也沒一個活著回來。”
“難道天武鏢局是殺人搶鏢?”南宮夢覺得難以置信,無論如何薛家也是和南宮家齊名的武林世家。
“誰知道呢?也許是一言不和動上了手,刀劍無眼,也許是天武失鏢丟了臉面,要把勾結(jié)山賊的罪名掛在封少剛頭上,也許封少剛真的勾結(jié)了山賊,準(zhǔn)備拼個魚死網(wǎng)破卻被天武的人殺了,”青年聳肩道,“江湖上的事情,又有誰說得清楚?”
南宮夢沉默了,過了好久,她又問道:“那月七娘呢?”
“月七娘當(dāng)時不在,后來天武向官府告狀說四平勾結(jié)山賊。月七娘唯一的弟弟也在四平當(dāng)鏢師,被拿下了大牢,過了半個月,不明不白的死在大牢里了。封少剛的爹,四平的老鏢頭癱在床上,聽說兒子死了,鏢局散了,當(dāng)時就給活活氣死。想必月七娘是想來金華找天武討個公道,不知道怎么的冒犯了天武,現(xiàn)在想走。天武這是追殺過來了!
此時月七娘含淚向身邊兩個農(nóng)夫裝扮的漢子各拱了拱手:“蘇大哥,李大哥,局子已經(jīng)散了,兩位也不是我們四平的人了。承兩位幫忙,帶小女子來問個是非曲直,我代亡夫和四平的老小謝謝兩位。今日我死在這里就是,卻和兩位沒有關(guān)系。我這里有些首飾,兩位拿去另外討生活,算是小女子一點心意!彪S即,她將一個小小的手絹包塞在了一個漢子手里。
南宮夢正在樓上看得聚精會神,此時忽然覺得有點心酸,于是她對青年招招手,喊他去門邊一起看。青年搖了搖頭,卻還是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往下看去。
兩個漢子本來確實有退避的心思,可是此時手里捏著那一小包首飾,想著老鏢頭和少鏢頭死得不明不白,心里猛得升起一腔悲憤,“咣啷”、“咣啷”兩口快刀出了鞘。
“局子都破了,走鏢的也該死了,還能由著龜孫子欺負(fù)不成?少奶奶,并肩子上吧!”一個漢子虎吼一聲,瞪著一雙環(huán)眼沖了上去,另一個鏢師也是長刀一振,欺身搶上夾攻薛小海。月七娘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只得亮出峨嵋刺挑向了薛小海的眉心。
三人的兵刃幻化出三團銀光,攻勢極其凌利,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把薛小海全身都籠罩在里面。兩柄單刀走的是沉雄的路子,峨嵋刺卻險得驚人。南宮夢不禁看呆了。青年斜眼瞥了一下,微微搖頭。
不出其所料,薛小海放聲冷笑,苗刀刀光大熾,將足長五尺的窄刀揮舞成一個刀圈,滾雪一般的刀光里力道極其渾厚,一舉將三柄兵刃完全震了出去。月七娘呻吟一聲,肩頭的紫衣竟已經(jīng)撕裂出一道尺長的口子。薛小海刀勢霸道到了極點,蕩開三柄兵刃后,余勢尤然不絕,如果月七娘的閃避稍微再慢一分,胳膊已經(jīng)被卸了下來。一片白凈的膚色從她肩頭的裂口中透了出來,隱約能看見貼身的紅色小衣。薛小海笑聲更加刺耳,苗刀的刀勢竟有七成都是往月七娘而去的。月七娘不顧自己衣衫殘破的難堪,一刺更快于一刺的反擊回去,完全是舍命的招數(shù)。蘇姓和李姓的鏢師單刀也被震出了缺口,可是一身的血勇卻讓二人更加兇猛,雙刀大開大闔,如鐵剪一樣鉗制了薛小海對月七娘的進(jìn)手快刀。
“月七娘他們會不會贏?”南宮夢一邊關(guān)切的看著生死激斗,一邊抽空回頭問那青年。
“恐怕不會,”青年緩緩搖頭,“薛家的刀法來自苗疆,所謂‘驅(qū)魅神刀,奪魂馭鬼’固然是夸大,可是這套刀法結(jié)陰戾雄渾于一體,變幻莫測。月七娘他們連一成勝算也沒有,何況……薛小海帶來的幾十個弟子還沒有動手,勝敗不言而喻,他只是在耍弄月七娘他們而已。”
“?”南宮夢有些吃驚,“那他們會不會殺了月七娘他們?”
“我不知道,”青年想了想說,“也許吧!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出手吧!”南宮夢大聲說,她好象忽然間明白了目前的形式,竟然有些興高采烈的樣子,那種神采又閃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我還沒有見過你的劍法呢。” 青年分明被她嚇了一跳,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躍躍欲試的勁頭壓了下去:“大小姐,誰說我們要出手的?如果你的雨花劍或者星海七幻針造詣夠高,你想動手我不攔著你,可是我不去!
“你為什么不去?”
“我為什么要去?”
“去行俠仗義。∥逸叺谋痉萋!”南宮夢奇怪的說,“現(xiàn)在不就是大好的機會么?” 青年苦笑一聲道:“首先,你我并不知道事情到底如何,又怎么知道幫了月七娘一定是行俠仗義呢?而且,行俠仗義靠的是武功,就算你雨花劍有你爹的造詣,星海七幻針的手法比你娘還精妙,現(xiàn)在下去也是死路一條。薛小海帶來的幾十個人都是硬手,這就是所謂惡虎不敵群狼,何況你也不是惡虎!
“可是你是惡虎啊?有你嘛!”
“有我就能贏?你對我還真有信心!
“你是柳上原。
“原來,”青年瞟了南宮夢一眼,“你還真的知道我是誰!
樓下的激戰(zhàn)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極處,四平鏢局的三人上來就是拼命的招數(shù),薛小海不得已,刀勢也越來越狠辣。周圍的茶客目瞪口呆的看著四人的激斗,不時有片片血花飛灑出來,那兩個鏢師已經(jīng)各自中了四五刀。這兩人也確實是漢子,滿身鮮血的繼續(xù)叫戰(zhàn),刀勁雖是漸漸的弱了,刀法卻更加瘋狂。可月七娘的身上卻連一道傷口也沒有,雖然她已經(jīng)足足中了十三刀。薛小海桀桀冷笑著,攻勢滾滾向月七娘而去,可是每一刀控制得恰到好處,不是削落月七娘的一縷頭發(fā),就是削落她的一片衣衫。片刻之間,月七娘的上衣竟被削去了四五成,晶瑩的肌膚上濺了兩個鏢師的血,美得絢目。圍住茶樓門口的薛家弟子已經(jīng)開始竊笑,一些骯臟的詞句不時傳到南宮夢的耳朵里,羞得她滿臉緋紅。而薛小海的刀勢更加下流,竟然轉(zhuǎn)而削向了月七娘的裙子。
南宮夢聽見耳邊有一聲低低的哼聲,轉(zhuǎn)眼看去,柳上原默默的看著自己的手,眉頭皺成了一團。
“公子,衙門的兄弟過了沙頭巷了,”師爺忽然喊道。
“好罷,少爺也玩夠了,”薛小海一邊揮刀,一邊喝道,“美人,這是你自找的,須怪不得少爺心狠!讓一半的小子去四周看看還有沒有這個賤人的同黨!”
說完,薛小?v聲呼嘯,人影頓時隱沒在刀光里。
“原來……他一直沒盡全力!”南宮夢打了個寒噤。柳上原還是默默的看著自己的手。
大約有二十個弟子從門口涌了進(jìn)來,手持長刀惡狠狠的檢視著每一個茶客。南宮夢給這陣勢嚇了一跳,她生在洛陽,法度森嚴(yán)。這樣的情景莫說見過,想也沒有想過。一個兇狠異常的天武鏢局弟子竄上樓來,一間一間的搜查著十幾個雅閣。那些雅閣中喝茶的人多半都是有錢的人,卻絲毫不敢反抗,有的還小心的捧出幾兩銀子來,那弟子隨手抓走,又去檢查下一間去了,漸漸向南宮夢他們這邊逼了過來。
“我們現(xiàn)在動手吧!”南宮夢滿懷希望的看著柳上原。
“如果他們不鬧出人命,”柳上原躊躇一會兒低聲道,“就算了吧。捕快們就要趕來了,雖然捕快和薛家肯定有勾結(jié),想必薛家也不至于在捕快面前殺人。只要月七娘他們逃過這一劫,離開了金華,以后也就沒什么危險了!
“你……”南宮夢大失所望,“人家欺負(fù)到你頭上了你都不動手……你到底是不是柳上原啊?”
“有些事情,你長大了就懂了,”柳上原輕聲說。
那個弟子已經(jīng)搜到了隔壁,隔著一層碧綠色的薄紗,隱約能看見隔壁是兩個胖胖的商人對坐。角落里是一個彈琵琶的美貌歌女,正慌張的看著那弟子。弟子掃了兩個商人一眼,回眼看那個歌女,頓時被吸引住了。那歌女本來生得貌美,此時暑氣未退,衣衫又薄,被嚇得一付楚楚可憐的樣子。
那弟子邪邪的笑著,上前捏著歌女的下巴,一邊往她脖子里摸去,一邊問道:“美人兒,你叫什么名字?”那歌女并不是娼妓,從來少受客人的侮辱,這時候更是被嚇得驚慌失措,慘叫一聲將琵琶往那個弟子扔去,一下子就退到了墻上。那弟子武功不弱,可是為色所誘分了神,竟然被琵琶劈頭砸中。他一時大怒,吼一聲道:“賤人!”沖上去一把抓住那歌女胸口的衣衫,將她外衣撕得粉碎!
歌女恐懼的抱緊雙臂,看著那弟子流著口水湊了上來,滿臉淚水,卻是哭都哭不出聲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白影閃過,南宮夢已經(jīng)沖進(jìn)了隔壁的雅閣,一掌當(dāng)頭對那個弟子拍下。她招數(shù)沒有絲毫力道,只是看起來驚人,那弟子的目光卻都在歌女的胸口上,被她猛的嚇到,急忙退了一步。他不知道南宮夢的底細(xì),只以為遇上了硬手,凌利的一刀當(dāng)即發(fā)了出去。南宮夢頓時嚇傻了,眼見一刀落頂,以前學(xué)的一點招數(shù)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生死一刀的關(guān)頭,碧綠色的紗屏被一股雄渾的勁道摧成無數(shù)碎片!
隨著那些碎片,一根手指疾點那弟子的后腦,竟然帶著一股鐵器破風(fēng)的厲聲呼嘯。一指之間,竟有風(fēng)雨雷電之勢!碎片紛紛落地之后,那弟子雙股戰(zhàn)栗,手舉長刀停在了南宮夢的頭頂。一股輕微的臭味彌漫開來,那弟子竟被嚇得尿了褲子。柳上原的一根手指點在他的太陽穴上,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絲銳氣。
“星藏指!”南宮夢還未從生死一瞬的噩夢中蘇醒過來,就大聲喊了出來,“是星藏指!我終于看見你的指法了!”此時她的眼睛透射一種堪稱“瑰麗”的眼神,柳上原看了她一眼,竟有些吃驚。
星藏指,天下指法絕詣,來自于渾天星象,變化如天意難測,凌利如天威難犯。從柳上原出指的一瞬間,那弟子的已經(jīng)沒有半分勝算了?蓱z他卻完全不能領(lǐng)會那一指的玄機,他只是感覺到排山倒海的殺氣刺在自己腦后。那弟子也算一個高手,他知道自己的刀只要再落下半分,自己的頭顱就會在同時被穿透。
“你,”柳上原指向一個商人,“把衣服脫下來,借用片刻!
商人諾諾的脫下外袍,剛要脫內(nèi)衣,柳上原苦笑道:“不必了,用不得這么多!彼话讶∵^那件萬字花紋的綢布大褂,擰過頭去拋在那個歌女的身上,輕聲道:“稍微遮掩一下吧。”隨后他抓起那個天武鏢局的弟子,在他耳邊冷冷的說道:“請你們家公子上來說話!彼皇痔崞鹉莻牛高馬大的弟子扔在空中,接著一腳飛踢了出去,竟把兩百斤的活人象踢皮球一樣踢下了樓去。
那個弟子輕功不俗,在空中展開了身法,卻還是煞不住勢頭,栽在一張桌面上,將桌子壓得粉碎。“公子,公子,不好了,他們樓上有幫手,好高的武功!”那弟子皮糙肉厚,沒受什么大傷,只是趴在那里不停的嚎著。
“幫手?”薛小海臉色一凜,急忙快攻三刀,暫時逼退了月七娘等三人。他對身后的弟子喝道:“別讓這賤人跑了。”然后飛身上樓,走到了雅閣門口,橫刀胸前,一付戒備的姿勢。許久里面都是靜悄悄的,忽然間,薛小海聽見了淡淡的歌聲,是一個女子的嗓音,清麗婉轉(zhuǎn),帶著一點點嬌柔:
“青青柳上原,郁郁風(fēng)中草。
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
猿啼半空里,杜鵑繞山腰。
夜深瀚墨凝,無以寫妖嬈。
幸有菊花釀,獨飲自逍遙。
金樽祝月明,千里來相照。
我醉一聲笑,我醒波浩渺!
雅閣里,柳上原靜靜的聽南宮夢低聲的吟唱著這首曾經(jīng)熟悉的歌謠,然后他輕聲道:“你居然還記得這首歌?我自己都忘記了!
“我小的時候聽你唱過一次,”南宮夢微笑著說。
“在哪里?”
“就在柳上原,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那時候你多大?”
“四歲!
“那今年你十六歲了?”
“嗯!
“那一年,我十六歲,”柳上原輕輕的說,好象是自言自語。
冷汗微微的沁出了薛小海的后背。他緩緩把苗刀收回了刀鞘,謹(jǐn)慎的掀開了簾子。一個青衫的青年和一個白衣的女子坐在桌前,桌上橫著一柄烏黑劍鞘的長劍。薛小海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南宮夢正是在樓上探頭的白衣女孩子,可是此時他卻不得不把心神集中在那柄劍上。
“這位公子,能否借劍一看,”薛小海忽然變得恭敬起來。
“請,”柳上原伸手道。
薛小海默默的上前,捧起長劍,又后退一步,凝視劍鞘良久,這才輕輕的捏住了劍柄,稍稍用力,將劍拔出了半尺。修狹的劍身上似乎蒙著一層灰塵,劍光很淡,沒有一字的劍銘,也沒有半分的裝飾,是一柄樸素而古舊的劍。
薛小海吸了口氣,緩緩將長劍放回了桌上:“果然是凜冽長鋒,在下見過柳大俠!
“見到薛公子,也是鄙人三生有幸,”柳上原微微笑道。薛小海利器在手,本可忽然拔劍下手?墒亲允贾两K,柳上原的神色沒有變過分毫。
“在下不知道柳大俠光臨金華,未曾遠(yuǎn)迎,柳大俠多多包含!
“賢父子事務(wù)繁忙,不敢討擾。”兩人你來我往的敘禮,竟是頗為平靜。
“江湖上的一些梁子,在柳大俠面前動刀動槍,讓柳大俠見笑了。”
“沒有刀劍不成江湖,原本是尋常事,在下也是偶然遇見!
“柳大俠只是路過金華?”
“取道往福建去!
薛小海似乎松了一口氣,臉上也現(xiàn)出了笑容:“不知道柳大俠什么時候走,可能讓我們父子盡地主之誼呢?”
“明天我就走,不敢打攪府上。未克造訪,尚請見諒!
“可惜,可惜,”薛小海笑道,“那我只好祝柳大俠一路順風(fēng),我現(xiàn)在下去收拾殘局,即刻離開,免得打攪了柳大俠陪伴佳人喝茶的雅興!毖π『5难劬ν蠈m夢身上狠狠地盯了一眼,南宮夢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好象那眼神穿透了她的衣衫一樣。
“哪里,這位姑娘我并不認(rèn)識,偶爾遇見,薛公子恐怕誤會了!绷显⑽櫭。
“哈哈哈哈,晚輩愚昧,那我先告辭了!
眼看著薛小海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柳上原忽然道:“薛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柳大俠但說不妨!
“月七娘已經(jīng)有喪夫破家之痛,無論對錯如何,請薛公子賣在下一個面子,放他們?nèi)グ!?
薛小海臉上忽然有了不豫之色,皺眉道:“柳大俠,這恐怕不太方便,這賤人今次騷擾上門,只怕不加懲戒……”
“請薛公子賣在下一個面子,放他們?nèi)グ桑 绷显驍嗔怂脑挕?
“柳大俠,這畢竟是我們天武的事情,與柳大俠并無關(guān)系!
“請薛公子,放他們?nèi)グ!绷显穆曇舻土讼氯ィ目粗约旱拈L劍,臉上一分表情也沒有。
躊躇良久,薛小海拱手道:“柳大俠有命,安敢不從?算這賤人命大了。”他走出雅閣,揮手對下面喝道:“小子們撤了,今日柳上原大俠在此,我們總要賣個面子!
柳上原不顧南宮夢驚詫的眼神,走出雅閣拱手道:“多謝,我送公子出去!
兩人緩步走到了茶樓的大門口,薛家的弟子都退了出去,月七娘衣衫殘破,可是不顧身邊色迷迷的目光,只是狠狠地盯著薛小海。兩個鏢師也喘著粗氣,雙目赤紅的護(hù)在她左右。
“后會有期,”柳上原道。
“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和柳大俠多多親近,”薛小海距離柳上原五步開外,兩人遠(yuǎn)遠(yuǎn)的互相行禮。
“這里是五千兩銀票,小地方?jīng)]什么可招待的,以此聊表心意!毖π『膽牙锩鲆化B子銀票,都是一百兩的大票面,恭恭敬敬的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柳某并不缺錢。”
“算柳大俠賞我們父子一個面子,請柳大俠萬勿駁了我們的情面。”
柳上原猶豫片刻,終于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多謝!
“賤人,今日你有貴人相助,算是你命大,以后少出現(xiàn)在我們薛家的地面上,還能多活幾年。否則,你那死鬼丈夫很快就有人陪了!”薛小海惡狠狠的對月七娘喝道,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樓上的南宮夢忽然看見月七娘眼睛里閃過一絲絕望。月七娘忽然沖向了薛小海,峨嵋刺狠狠的點向了他的背心,對自己卻全無防御!澳銡⒘宋液昧!”月七娘的呼聲刺耳,“讓我去陪我丈夫!”
南宮夢剛要驚呼,柳上原已經(jīng)捏住了月七娘的峨嵋刺,手指一絞就將峨嵋刺卸了下來,隨即他揮手擊在月七娘的肩膀上,一股柔勁將她送出一丈開外。月七娘無力的倒在地上,柳上原朗聲道:“薛公子,恕在下不能遠(yuǎn)送!
輕聲的冷笑中,薛小海走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柳上原默默的看著自己的手,知道薛家的弟子們都走遠(yuǎn)了。他回過頭來看著月七娘,靜靜的面對著她凄涼的眼神。他又看了看那兩個鮮血淋漓的漢子。
“把你的衣服脫下來,借用片刻。”他對著樓上的另一個富商說。商人知趣的解下外袍遞到了柳上原的手中。他轉(zhuǎn)手把外袍扔給了月七娘,什么也沒有說。月七娘一動不動,任那件袍子落在她身上。還是蘇姓的鏢師展開了袍子,蓋住了她裸露的肌膚。
“拿這些銀子,你們走吧,越遠(yuǎn)越好,再也別回來,”柳上原輕聲說。
“不如讓薛家的人殺了我們好了……”月七娘喃喃的說,忽然她一把甩開身上的袍子吼了起來,“我不要銀子!不要人家可憐我!我不怕死,讓他殺了我好了。反正我已經(jīng)家破人亡……我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此時南宮夢下了樓來,默默的站在柳上原的身邊,她看見了月七娘的眼神,心里猛的一痛。那種凄涼絕望的眼神已經(jīng)了無生機,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她心底里割了一刀,南宮夢忽然覺得想哭。
柳上原默默的聽著,并不回答。月七娘流著眼淚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哭出了聲音,她將那件袍子抱在胸口遮掩住衣衫的裂縫,瑟瑟的顫抖著。南宮夢聽見她哭聲中的低語:“你們算什么大俠,這天下有沒有是非?”
“你們算什么大俠?這天下有沒有是非?”
這句話好象錘在了南宮夢的胸口,讓她有一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她愣在那里,連柳上原無聲的離去了都沒有察覺。
“難道就這么算了么?”南宮夢終于追上了柳上原。
“不算了,又能怎么樣?”柳上原看也不看她向前趕去。
“那薛家的小子分明是個淫賊!就憑這個我們也該要了他的性命。 蹦蠈m夢忿忿的喊道。
“怎么要了他的性命?他的武功有多高你不是沒有看到,這里就是薛家的地盤,方圓十里內(nèi)至少有薛家的兩千子弟你知道不知道?薛小海的父親一對寒鐵戟縱橫江南三十年無對你可明白?誰能去取他的性命?”
“可是你是柳上原!”
柳上原忽然停下了腳步,狠狠地看了南宮夢一眼:“柳上原并非天下第一,即使天下第一,也并非不死。就憑剛才薛小海帶的人馬,我最多只有五成勝算。大家各讓一步,我已經(jīng)盡了全力。難道真要我拔劍拼命,才算是盡了江湖道義?”
“可是任憑一個寡婦被欺負(fù),難道這就算江湖道義?殺人償命,薛家的人就該償命的嘛!”南宮夢的小臉脹得通紅。
“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
“那到底什么是江湖,你能不能告訴我。俊
“你不是已經(jīng)看見了么?”柳上原緩緩的說著,避開了她的目光。
南宮夢愣在那里,看著柳上原消失在小街的盡頭,修長的背影有一點蕭索,有一點滄桑。
夜深人靜的時候,南宮夢在遠(yuǎn)水客棧的上房里睡覺。金華只有一間客棧,而這間就是客棧里最好的上房,不過南宮夢還是覺得不太舒服。畢竟和她家里比,所有的客棧都太糟糕了。實在睡不著,她只好在床上一邊打滾,一邊想心事,再就是百無聊賴的看著屋頂出神。
她知道自己在金華不能久呆了,按照她的經(jīng)驗,家里的二管家一定正帶著一幫老媽子連夜往這個方向趕來。雖然柳上原覺得南宮夢的追蹤術(shù)已經(jīng)如鬼神一般,可是南宮夢知道,自己這點道行和家里的老媽子們不能比。她們才是真正的聞風(fēng)而至,如影隨形。如果被他們捉了回去,自己這次偷跑出來找柳上原的打算就通通落空了。
“難道跑那么遠(yuǎn),就見他一面然后回家么?”南宮夢愁眉苦臉的想?墒羌(xì)想起來,不回家又能怎么樣呢?除了見柳上原一面,自己難道可以跟著他天涯海角的跑么?
哎,柳上原……
十二年前,當(dāng)青衣江的水漲過河灘,春風(fēng)就吹開了遍野火紅的杜鵑。
白衣如雪的南宮夢呆呆的站在百尺青衣江畔,瞪大眼睛看看遠(yuǎn)處的杜鵑,又茫然的抬頭看看同樣白衣的父親。南宮家的女婿,新任的家主慕容聽雨提著他名聞天下的雨花劍,一手挽著女兒小小的手兒,靜靜的眺望江水的上游。
慕容聽雨的身邊再沒有一個人,因為他不準(zhǔn)任何一個家人跟著他。他不要排場,不要風(fēng)光,他今天來只是為了送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人。送這個人的時候,慕容聽雨不是南宮家的家主,他只是那個以一柄雨花劍仗義江湖的游俠少年。
“十年回首劍生塵,武陵千杯一夢中!背捎H的那天,慕容聽雨把這付對聯(lián)寫在南宮家的書齋上,平生第一次將聽雨劍放上了劍架──一柄劍一旦上了架,還有多少的機會被用呢?恐怕連慕容聽雨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的一生中還有這么一次機會再次被喚起少年游俠的回憶。
“爹,我們等什么呢?”南宮夢累了,搖著父親的胳膊準(zhǔn)備開始撒嬌。
“夢丫頭,別鬧,爹在等一個人,一個很奇怪的人,”慕容聽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怎么奇怪的人啊?”
“這個人敢去殺一個大家都不敢殺的壞人,你說是不是很奇怪呢?”
“可是爹你不是也殺過很多壞人么?娘說的,”南宮夢歪著腦袋想了想。
“那個人不怕死……”慕容聽雨低聲說。
是啊,不怕死……慕容聽雨當(dāng)年也不怕死?墒乾F(xiàn)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兒,所以他怕死,而且怕得很厲害。不過天下之大,畢竟還有人不怕死的,比如那個要挑戰(zhàn)風(fēng)無月的少年。
但凡武林中被稱為大俠的,十個有九個想殺風(fēng)無月,可是十個里有十個沒有膽量。
四川“蜀中會”的大龍頭風(fēng)無月,如果被拿到官府去,他的罪狀即使有上百個腦袋都不一定夠砍?墒窍胱ニス俑娜耍X袋落地的速度都比風(fēng)無月快得多。以至于他執(zhí)掌蜀中會七年之后,江湖上的大俠們都能夠吐沫橫飛的歷數(shù)風(fēng)無月的罪狀,可惜他們敢做的也就僅僅是打算用吐沫淹死風(fēng)無月而已。沒有人不知道保護(hù)自己的腦袋,大俠們也不例外。
那一年,柳上原的師傅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十六歲的柳上原第一次接過師傅的配劍,第一次走出峨嵋山,第一次想要去行俠仗義。他摸著腰間的凜冽長鋒,決定去殺一個他最想殺,也最該殺的人,那個人就是風(fēng)無月。柳上原用身上最后五個銅板買了筆墨,寫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戰(zhàn)書,約戰(zhàn)風(fēng)無月于柳上原。那是他長大的地方,和他有一樣的名字。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少年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只有柳上原沒有去想未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帶上他的戰(zhàn)書去了成都,伴隨他的只有空空的行囊和那柄古樸的劍。
青衣江的水流拍擊在江岸上,空曠的江岸上只有慕容聽雨一個人,他也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來送柳上原的人。江湖上,這個少年沒有朋友,甚至連送他的慕容聽雨都未曾見過他一面。慕容聽雨只知道他會從江上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柳上原?墒菫榱诉@次等待,他卻從洛陽足足趕了半個月的路,帶著他四歲的女兒。
“爹,我們回去吧,好冷好冷,”南宮夢拉著父親的袖子希望父親來抱她。
慕容聽雨卻沒有抱她,他看著女兒,低聲說:“再等等,夢丫頭,再等等。爹就是要帶你來看這個人,這一次你看不到他,長大以后你會遺憾的!
“為什么?”
“讓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慕容聽雨摸著她的頭發(fā),一字一頓的說。南宮夢忽然呆住了,她看見了父親眼睛里忽然閃動的那種奪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間,父親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親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氣概占據(jù)了整個慕容聽雨。
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時代……
船,終于來了。
煙波浩渺的江上,一只簡陋的小船轉(zhuǎn)過了江彎,長身玉立的少年抱劍站在船頭,放舟逐流而下,任憑激烈的江風(fēng)吹起他樸素的青衣。在滾滾江流中,柳上原的身影竟如磐石一般不可撼動。見柳上原的第一眼,南宮夢就注意到他的神色。柳上原平靜的面容,還有他淡淡的笑,他并不象一個將死的人,因為他絲毫也不畏懼。
“少俠過來一敘如何?”慕容聽雨對著江上喊道。
柳上原看見了他們,稍稍猶豫,然后就搖舟上岸,并無一字的回答。
“喝一杯如何?”慕容聽雨倒上了酒。
柳上原看了他一眼,接過了烈酒一飲而盡,遞還了酒杯道:“多謝!
“再飲一杯如何?”
“多謝,”柳上原笑著接過酒杯,又是飲盡。
如此喝了三杯酒,慕容聽雨沒有再斟酒,抱拳道:“幸會!
“幸會,”柳上原說,“好酒!
然后柳上原就走了,慕容聽雨沒有再說什么。三千里的旅塵,他見到了這個少年,說了這幾句話。在慕容聽雨看來,已經(jīng)足夠了。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出乎慕容聽雨的預(yù)料,他的小女兒忽然對著柳上原的背影喊了起來。
柳上原轉(zhuǎn)過身,好奇的看了南宮夢一眼:“所謂行俠仗義,死也并不奇怪!
“什么是行俠仗義?”
柳上原笑了,然后他抓了抓自己的頭,似乎這個問題確實很困難。很久,少年才斟酌著詞句說:“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
臨上船,柳上原忽然回頭笑道:“要是有人欺負(fù)你,我就可以行俠仗義了。”
船漸行漸遠(yuǎn),柳上原的身影也越來越小。
遠(yuǎn)處傳來他悠遠(yuǎn)的歌聲:
“青青柳上原,郁郁風(fēng)中草。
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
猿啼半空里,杜鵑繞山腰。
夜深瀚墨凝,無以寫妖嬈。
幸有菊花釀,獨飲自逍遙。
金樽祝月明,千里來相照。
我醉一聲笑,我醒波浩渺!
這平靜而簡單的歌謠中,南宮夢呆呆的看著柳上原遠(yuǎn)去的方向,腦袋里只回蕩著他的話:“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
“就是這么簡單么?”很多年以后,南宮夢問自己。柳上原所想的就是這么簡單么?因為想得那樣簡單,所以他連死也不怕了──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
那時候慕容聽雨不知道在想著什么,他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很象自己的少年,看他去向遠(yuǎn)處青草依依的柳上原。曾經(jīng)和柳上原一樣的慕容聽雨那一年二十八歲,有一個家,一個女兒,還有一雙略微滄桑的眼睛。
父女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慕容聽雨沒有等柳上原,僅僅在一刻鐘之后,他就抱著南宮夢上了駿馬直馳洛陽。他不想聽見柳上原的死訊。慕容聽雨并不相信柳上原能活著回來,他只知道自己不阻止柳上原,即使人死了,那股少年熱血不能死,那股英雄氣宇不能死。
可是半個月之后,消息還是來了。惡貫滿盈的風(fēng)無月竟真的死在了柳上原上,死在柳上原上一個少年的劍下。那個少年叫柳上原。消息象枯原野火一樣燒遍了大江南北,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人不知道柳上原,那個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聽到消息的慕容聽雨愣了很久,然后他南宮家威嚴(yán)端莊的家主忽然仰天狂笑一聲,簡直如同狂風(fēng)閃電一樣撲進(jìn)了酒窖。那時有數(shù)以千計的江湖豪杰連夜催馬趕向凌云山,傳說市面上的馬價在一個月間翻了一倍,江湖上沒有人不想見識這個少年。只有慕容聽雨沒有去,他悠哉樂哉的在自家的酒窖里喝了一個月,連夫人南宮鳳的喝罵也不管了。
那是南宮鳳一生最可怕的一個月,不但丈夫發(fā)了瘋,連四歲的小女兒也成天瘋瘋顛顛的四處亂跑。
“唉,柳上原……”南宮夢翻了個身,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她練字的時候,會寫的第一個名字不是自己的,是柳上原的。她練武的時候,從來都對別人說天下第一的名劍是柳上原的“不歸劍法”,從來記不得自己父親同樣名動四海的“聽雨神劍”。她家里還有一只鸚鵡和一條小狗,居然都叫柳上原。
可是她這次偷偷從家里跑出來看到的柳上原居然是這樣的,她心里好象一下子空蕩蕩的。她總覺得柳上原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可是她仔細(xì)想想,又覺得柳上原做得沒有錯。柳上原的安排不但救了他自己,也救了月七娘和那兩個鏢師,要是拔劍拼命,大家都會死吧?封少剛已經(jīng)是死人了,難道為了幫死人報仇就叫柳上原去拼命么?南宮夢覺得不太妥當(dāng),柳上原要是真的死了,非但自己會很傷心,老爹也會大悲一場的。
許許多多奇怪的念頭糾纏在她腦子里,南宮夢越來越煩。實在睡不著,只得一賭氣跳了起來,翻開窗子跳到了外面的街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小街寂靜得嚇人,月光把南宮夢的身影拉得很長。她噘著嘴,百無聊賴的沿著小街走了下去。
“唉,明天還是繼續(xù)去找柳上原吧,”南宮月轉(zhuǎn)了一個時辰,心里終于打定了主意。
這時候,她聽見了遠(yuǎn)處隱約的人聲。
此時柳上原正在得意茶樓上喝酒。
本來夜這么深了,得意茶樓早就不賣酒了,可是柳上原自己帶了酒來,又付了一大錠銀子,掌柜的也就樂得讓這位大客官自己一邊喝個痛快了。反正是薛家也不敢惹的大人物,捧著些總是沒有壞處的。
不過柳上原喝得并不痛快,事實上柳上原并不喜歡喝酒,他只有心情糟糕的時候才喝酒,而今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毫無疑問是不能聽南宮家那個小丫頭的,要是和薛家斗劍,不但自己的死活是個問題,薛家弟子們一哄而上,那個小丫頭和四平鏢局的三個人是死定了,還沒準(zhǔn)會連累多少無辜。而他自己的做法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月七娘真的有冤無法報仇,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江湖上哪里能為了討公道天天去拼命?要是那樣有哪個大俠能活過三十歲?大多數(shù)時候,還不就是大家各讓一步就算了。他今日連逼了薛小海三次,已經(jīng)是逼到了極點,逼得薛小海狗急跳墻,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是問題是他的心情還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不敢想月七娘,不敢想她的眼睛,沒當(dāng)想到她那絕望的眼神,柳上原的心里就會猛的一顫。那雙眼睛里的凄涼和虛弱讓他感覺芒刺在背,讓他坐立不安。有時候柳上原甚至想跳起來喊一聲:“你到底懂什么?”確實,月七娘什么都不懂,那樣的復(fù)仇只能是自尋死路。
可是,她不可以悲傷么?她應(yīng)該忍受么?柳上原問自己。自己懂得比月七娘多很多,自己卻不懂她的悲傷。
“你們算什么大俠?這天下有沒有是非?”
每當(dāng)想到這句話,柳上原就只能喝一杯酒,可是直到喝了一斤高粱之后,他想到這句話還是覺得胸口悶得發(fā)慌。
“喂,柳上原,上面的是不是你。俊迸⒆忧宕嗟穆曇繇懫鹪跇窍。
柳上原心頭猛跳一下,無可奈何的探頭出去,只見南宮夢正仰著頭站在小街正當(dāng)中!按笮〗,你們南宮家的閨秀向來號稱掃眉才子,你說話能否秀氣點?”柳上原回喊道。
南宮夢三步兩步跳上了酒樓,不由分說的拉起了柳上原的袖子:“走啊,快……快點……”
柳上原看她滿面焦急,臉兒上熱騰騰的泛紅,不禁有些吃驚:“怎么了?”
“快走,快,月七娘……我看見……月七娘……”南宮夢內(nèi)功糟糕到了極點,跑了一段長路才找到柳上原,現(xiàn)在竟是喘不過氣來了。
“月七娘?”柳上原凜然一驚。
“月七娘他們?nèi)齻剛才從街上過去,我正好看見了,他們都帶著兵器,看那個樣子很嚇人的,好象是要往薛家那邊去拼命。我喊了一聲,他們立刻就跑遠(yuǎn)了,我又追不上他們。你趕快去救他們啊,他們身手那么糟糕,這下子死定了!”
“混蛋!”柳上原大驚之下,口不擇言。一提桌上的長劍,疾風(fēng)一般沖了出去,南宮夢還沒來得及喊他,他已經(jīng)消失在樓下小街的拐角了。
“帶我一起!”南宮夢大聲喊著。
喊聲未落,柳上原已經(jīng)閃電一般的奔回了茶樓上?墒撬麤]有看南宮夢一眼,卻是一把抓起了柜臺上的掌柜拼命的搖著:“醒醒,醒醒,薛家到底在哪里。俊
“過……過了沙頭巷,右邊是……是小石街、街,頂頭的雙……雙……雙……”掌柜的給嚇傻了,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
“雙什么?說。 边@次是南宮夢在他耳邊大聲喊。
“雙旗,雙旗下就是了!”
掌柜的驚魂未定,兩道影子已經(jīng)一前一后的不見了。
高桿的雙旗下,是寂靜的薛府,也是天武鏢局的總堂口。深夜的黑暗中依稀透著燈火的微光,四個弟子持刀在門前巡視,另一班四個弟子則從前門到大廳不停的來回走動。事實上整個天武鏢局此時一共有二十四個弟子分作六班在巡視,而看不見的暗哨則隱藏在角角落落里。
表面上看去,一切都平靜如常,而暗地里,卻有些影子在活動著。
“喂,我們現(xiàn)在就殺進(jìn)去吧!”南宮夢壓低了聲音說。
“別那么殺氣騰騰的,大小姐,做事多用用腦子,”柳上原微微搖頭,轉(zhuǎn)了個身,繼續(xù)在薛府側(cè)面的小巷里頭踱步。這已經(jīng)是他轉(zhuǎn)的第二十個圈子了,他在這里整整轉(zhuǎn)了一柱香的時間,把南宮夢轉(zhuǎn)得頭都要大了。
“我們不要命的趕到這里,你就知道轉(zhuǎn)圈,轉(zhuǎn)到他們都死了,我們也就該回家了!”南宮夢一急,幾乎跳起腳來,聲音也越來越大。
柳上原已經(jīng)知道她有這個毛病,急忙捂住她的嘴,嘆氣道:“薛府上下一片安靜,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月七娘他們?nèi)齻是不是真的來過。即使來過,我們也沒有絲毫證據(jù),F(xiàn)在闖進(jìn)去能做什么呢?”
“也許是被他們抓了!要他們放人!”南宮夢雄糾糾的說。
“也許?”柳上原無奈的說,“倘若薛家父子不認(rèn),又能怎么樣。即使他們已經(jīng)殺了月七娘他們,尸首也可以隨便扔在哪里,到時候咬死不說,官府也沒有辦法。如果他們已經(jīng)抓了那三個人,那么人命捏在他們手里,我們?nèi)绻づ颂煳,或許活的月七娘也變作死的了!
“他們難道敢殺人?”南宮夢顯然沒有想到會這樣可怕。
“他們不但敢殺人,還敢殺我們!薛家稱霸一方,什么不敢做?你還要把我們兩個往這個龍?zhí)痘⒀ɡ锼,也算你膽子夠大。?
“可是……可是……”南宮夢拼命的想辯解,可是總也說不出來。
“算了算我,我知道我是柳上原,我是大俠,我總該想想辦法的,”柳上原截住了她,“我們先悄悄潛進(jìn)去探一下好了!
“是啊是啊!”南宮夢忽然有了精神。
“希望還不算太晚……”柳上原低聲說,南宮夢沒有聽見他的話,也沒看見他的眼睛略略有些灰暗。
好歹南宮夢身子輕盈,柳上原終于帶她翻過了薛府三丈多高的圍墻,無聲的落在草叢里,落地的時候柳上原劍光微微一閃,切斷了一根線,隨手將線頭抓在手里。南宮夢仔細(xì)看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線的另一頭是一顆金鈴,薛家長達(dá)數(shù)里的圍墻腳下竟然設(shè)置了數(shù)萬枚金鈴!防守嚴(yán)密如鐵網(wǎng)一樣。
南宮夢打個寒噤,柳上原已經(jīng)拉起她穿過了草叢。柳上原的眼睛在黑暗里透出一種隱隱的光亮,他帶著南宮夢,在薛府后花園中極快的潛行。而更讓南宮夢驚嘆的是,一路上的暗弩,扎槍和陷阱都沒能躲過他的眼睛,柳上原就象生在黑暗中的豹子一樣。
“想不到你對機關(guān)也這么熟悉。 蹦蠈m夢一臉仰慕的看著他,柳上原則躲在太湖石后面,微微瞇起眼睛打量前面的情況。
“單論機關(guān)設(shè)置這里還算不得第一流,當(dāng)年塞北雁嚴(yán)晁的莊子比這里要精巧得多,每一寸可能都設(shè)置在機關(guān)陷阱里,我要是不學(xué),早就死過十多次了。”柳上原隨口道。
“聽爹說,塞北雁那個惡棍后來死在你的劍下,一莊子的亡命徒都給你送到官府去了,是吧?”南宮夢開心的問道。
“是,七年前了,”柳上原忽然拉起她,閃上了水池上的九曲橋。
剛過了橋來到一片樹叢旁,柳上原忽然停下了,摸黑彎下腰去。南宮夢看不見他的舉動,有點害怕,急忙問道:“你在做什么?”
柳上原的手指輕輕掃過地下,心里猛的一涼。手指上有一點黏黏的東西,身邊的樹叢有被兵器砍缺的痕跡,而身邊則有極淡的甜腥味──血的味道。他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手,起身道:“沒什么,鞋子里卡了一粒石子。”
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柳上原把南宮夢推到了樹叢里!霸谶@里不要動!”話音未落,柳上原已經(jīng)躡著步子悄悄跟上了那個黑影。到了逼近黑影五丈的地方,柳上原伸出了一根手指。一根修長的手指遙遙點向了那個黑影的后心,柳上原整個人忽然悠閑下來,走得象一個游園的公子。
此時南宮夢竟然聽見了柳上原的腳步聲!以她的武功本絕不可能聽見的?墒谴藭r不但南宮夢聽見了,那個黑影分明也聽見了,他忽然就停下了步子。而且隨著柳上原悠然的腳步聲緩緩逼近,黑影的雙腿開始和彈琵琶一樣抖個不住,越抖越快。等柳上原逼近他身后一尺的時候,南宮夢幾乎以為那個黑影快把自己的腿給抖斷了。
黑影的雙腿再也支持不住,身形一軟,就要向地下倒去。柳上原化指為掌,一把抄起了他,把他整個人拎起在半空中,擰過來面對自己。南宮夢忍不住好奇,小心的跑了出來,湊到柳上原身邊看。只見那個黑影不過是一個鏢師一樣的瘦小漢子,一雙精亮的眼睛里竟閃著恐懼之極的神色。
柳上原面無表情的瞅了他一眼,懶洋洋的問道:“起來撒尿啊?”
瘦小的漢子瘋狂的點著頭:“大爺,大爺,小的,小的……”
“你想說什么?”柳上原看著漢子畏懼的樣子,不由的皺起了眉頭。
“小的,小的確實是起來撒尿……”
聽到這里,南宮夢幾乎笑出聲來,她一心只覺得好笑,卻根本沒有想為什么那個漢子會被嚇成這樣。她也根本無法理會柳上原星藏指上的無邊殺意那一刻凝聚如箭,就象刺穿了那漢子的背心。漢子當(dāng)時心里的恐懼只怕比利刃斷喉還要更甚三分。
“貴局今晚有沒有什么人來踢場子呢?”柳上原問道。
“沒……沒有,”漢子臉上分明現(xiàn)出警覺的神色,偷偷的瞟了一眼柳上原的臉色。
“當(dāng)真沒有?”南宮夢心里著急,摸出一柄銀華如雪的匕首就點在了那漢子的鼻子上。
匕首的光華照得那漢子滿臉泛青,寒氣直侵肌骨,可漢子還是拼命搖頭:“沒有,沒有……小姑奶奶,小的真的不敢隱瞞啊!
柳上原似乎在走神,雙眼漫無邊際的看著遠(yuǎn)處,這時候他默默的豎起了一根手指。僅僅是一根手指。
“大爺,大爺饒命!”漢子好象被抽去了骨頭,癱在了柳上原的手上,嘴里卻急促的說道,“半個時辰前,老爺和公子抓了三個來踢局子的人,一個女人,兩個男的,都關(guān)在花園西邊假山下面的地牢里,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柳上原點了點頭,回頭問南宮夢道:“你現(xiàn)在想不想打人出氣?”
“想!”南宮夢壓低聲音喊了一聲,威風(fēng)凜凜的,“我要薛家那些目無王法的人好看!”
“那你踢他幾腳解悶好了,”柳上原苦笑,“江湖中有多少人眼睛里是有王法的?”
“他?算了吧,他那么瘦,樣子挺慘的!
柳上原微微愣了一下:“你倒是心軟,你心那么軟,他知道你不敢殺他,所以才不怕你!
“那你會殺他么?”南宮夢好奇的問。
“不會,雖然我殺過不少人,”柳上原有些嘆息,“可是我很討厭殺人!
他似乎覺得說得太沉悶了點,忽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凈的牙齒:“殺人多的人,女孩家都不喜歡。我很怕沒人嫁給我,所以不敢殺人太多!
“不要緊啊!”南宮夢眉開眼笑的說,“沒人嫁給你,我就嫁給你,我不怕殺人的。”
柳上原呆了好半晌,忽然義正詞嚴(yán)的說:“我不干的!我和你爹也算平輩論交,我憑什么比他矮一輩啊?”
南宮夢也是一呆,掩著小嘴吃吃的笑了起來。
柳上原也笑,一手如風(fēng),已經(jīng)封了那漢子的幾個穴道,順手把軟成一癱的漢子塞到了一個假山石的下面。兩人悄悄的穿過花園,向西首去了。
地牢里燈火通明,而且飄出了酒香,生鐵的大柵欄里,隱隱有人大聲笑著,笑得極其粗野。
柳上原拉著南宮夢躲在一株高楊的背后,南宮夢給酒味熏得難受,氣哼哼的罵了一句:“還喝酒呢!一幫土匪!”
柳上原沒有說話,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因為他在濃郁的酒香里聞見了一絲異樣的氣味!
南宮夢愣神的時候,柳上原忽然大步?jīng)_了出去,腰間凜冽長鋒在一瞬間絞斷了鋼鐵的門軸,他無聲無息的將鐵門扔進(jìn)草地里,毫不猶豫的沖下了地牢。南宮夢嚇了一跳,急忙小步跑著,去追逐柳上原的背影。
柳上原的劍尖浸在鮮血里。
事實上他并沒有殺一個人,可是他的劍尖依然浸滿了鮮血,因為地牢深處滿地都是血。一群袒露著胸膛,露出大片烏黑胸毛的漢子目瞪口呆的看著忽然出現(xiàn)的柳上原,手里的尖刀還在往下滴血。南宮夢沖進(jìn)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要嘔吐,她幾乎以為自己誤入了殺豬的作坊。
那股鮮血的氣味彌漫了整個地牢,混雜著酒香……
烏黑的牛皮繩把蘇李兩個鏢師的手高高吊了起來。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人,而是包著肉的骨架,因為蘇姓鏢師的胸膛已經(jīng)有一半被細(xì)細(xì)的紋割了下來,鮮血淋過慘白的骨架落在地上,周圍還有零落的碎肉片。南宮夢一輩子都沒有想過,一個人的鮮血可以流滿這么大一片。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站在人的血池中,她除了閉上眼睛撲進(jìn)柳上原的懷里已經(jīng)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你……你是何人?膽敢沖我們天武的局子?”割人的漢子顫抖著說。他本不該害怕,這是他的地盤,可是從柳上原那雙冰冷的眼睛里,他覺出了迫人的氣息。
“那個女子在那里?”柳上原凝視著劍鋒,平靜的問道。
“想救人?別他媽的妄想了!”漢子們鼓足的氣勢喝道,“那賤人就算沒死,也早給老五整治得差不多了!
“老五,老五,出來幫忙!”領(lǐng)頭的漢子沖著地牢東頭喊道。
然后他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柳上原的劍已經(jīng)穿透了他的喉嚨。誰也看不見柳上原是如何出劍的,甚至出劍的時候他懷里依然抱著顫抖的南宮夢。
“去死!”柳上原凝視著他死魚一樣的眼珠,然后他的長劍絞動,那顆碩大的頭顱落在了地上。
“去旁邊等著,”柳上原拍了拍南宮夢的腦袋,把她推倒自己背后。
漢子們再也不敢等待,無數(shù)兵刃發(fā)出奪人的呼嘯聲,柳上原在一瞬間就被包裹在無限刀光下。這時候所有人都聽見柳上原的嘆息聲,沉重而悠遠(yuǎn)的嘆息中,劍華沖天而起!
劍如春風(fēng)!
柳上原的不歸劍法,柔和如春風(fēng)吹拂,去而不返,可是一樣是殺人的劍法。殘肢斷臂紛紛落在地上,殷紅的血雨漫漫灑落。最后一個漢子想逃,他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他,所有人都死在一劍之中!可是他已經(jīng)逃不了了,柳上原抓住了他的頭發(fā)。
“該死!”說完,柳上原一劍削下了那個漢子的頭顱。
他甚至沒有多看那顆頭顱一眼,就把他遠(yuǎn)遠(yuǎn)的拋了出去,大步踏向了東頭的小牢房,一腳踢開了牢房的木門。
赤身裸體的月七娘躺在腥臭的土坯地上,身邊是她那襲紫色的羅裙,只不過早已經(jīng)被撕成了碎片。柳上原甚至認(rèn)不出她是否還是那個艷絕江湖的紫羅剎,或者,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月七娘木然的眼睛呆呆的看著柳上原,絲毫沒有想到要去遮掩赤裸的身體。
他們這樣靜靜的對視著,旁邊一個漢子拎起褲子勉強遮擋這身體,手里提著一把解腕尖刀。他恐慌的看著這兩人的平靜,尤其是柳上原的,他覺得這個可怕的殺神忽然間象被冰雪封了起來。
強烈的恐懼終于讓漢子放棄了一切抵抗,他哭嚎著跪在地上,膝行到了柳上原的腳下,不顧一切的抱著柳上原的腿哭喊了起來:“大爺,大爺,饒命啊!”
“現(xiàn)在知道害怕,你那時候怎么敢□□這個女子的?”柳上原看著月七娘,輕聲問道,
“小的也是一時迷了心竅啊……少爺和大家都干了,最后才輪到小的,小的一時昏了頭,大俠您饒命,你饒命!”鼻涕眼淚一起落在了柳上原的衣服上。
“他們……都干了?是么?”柳上原點了點頭,“所以他們都死了,你也不會例外!
劍上忽然多了一絲鮮血,然后那個漢子放開了柳上原的腿,因為他的半個腦袋已經(jīng)落了下去。
南宮夢流著眼淚趴在牢房的門邊,看柳上原默默的解下長袍籠起了月七娘的身子,又抱起她走出了牢房。南宮夢默默的跟在后面,她想發(fā)聲大哭,卻哭不出來。她想沒權(quán)沒勢的人就要這樣收欺負(fù)么?她想他們也是人。∷@個世間為什么會這樣。
十六歲的女孩子第一次看見了世間的鮮血淋漓,還有柳上原那雙看不透的眼睛。
剛剛走到地牢外,四周已經(jīng)是一片隱隱綽綽的火光逼近了。四周的人聲恍如鼎沸,南宮夢沒有想到薛家竟會有這么多的子弟。
“我,我們殺了薛家那兩個畜生吧!”南宮夢純凈的大眼睛里噴著怒火。
“怎么殺呢?”柳上原問她。
“我……”南宮夢憤怒的揮舞著小拳頭,卻不知道該怎么說。
“帶她走,”柳上原把月七娘放在南宮夢懷里,“我留下!
月七娘身軀修長,南宮夢卻長得小巧玲瓏,這樣累得她幾乎直不起腰來。南宮夢顧不得這些,使勁的搖頭:“我要留下來跟你在一起!”
“帶她走吧,”柳上原輕聲的嘆息,“帶著她和你,都是累贅,我要和薛千歲父子倆個理論,帶著你們只要麻煩!
“可是,可是他們要殺你怎么辦?”南宮夢不是有一點害怕,是非常害怕。
“我雖然不是天下第一,畢竟還是柳上原……”
南宮夢終于懂了,她鼓起全身力氣抱起月七娘向花園西側(cè)跑去。等她跑出兩百步的時候,一片火光已經(jīng)包圍了柳上原。透過樹叢,她隱約看見柳上原提劍沉思,一個紫綢大褂的威猛老者緩緩的逼近了他。
夜已經(jīng)太深了,金華小鎮(zhèn)外的土地廟里,南宮夢默默的用沾水的綢子給月七娘擦身子,那是她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來的。水擦了一盆又一盆,南宮夢卻沒有停止,她雖然小,也明白月七娘現(xiàn)在有多想把自己徹底的洗干凈?墒悄蠈m夢也知道她做不到。
月七娘始終木然的看著前方,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南宮夢最后還是放棄了,她拿了一些稻草墊在月七娘身子下面,給她蓋上了自己的外衣:“別怕,柳大俠一定會為你討個公道的!”
月七娘沒有說話。
“你相信他啊,他是柳上原……如果他都做不到,天下就沒有人能做到了!”南宮夢急切的說。
月七娘還是沒說話。
南宮夢微微嘆了口氣,終于還是走出了廟外。
廟外有一堆火,南宮夢自己拾柴點著的。事實上這是她一生第一次生火,她以前甚至連火折子也沒用過。所以那堆火很昏暗,幽幽的光照在廟門口的石獅子臉上,顯得有些駭人。南宮夢使勁的拍了拍石獅子的臉,賭氣問道:“你到底管什么用?去吃了薛家的老王八蛋和小王八蛋算了!”
一個修長的影子無聲的出現(xiàn)在她背后,南宮夢嚇了一跳,回身才發(fā)現(xiàn)是柳上原。
“是你啊!”南宮夢忽然高興起來,欣喜的拉著柳上原的胳膊把他扯到火堆旁坐下,“你有沒有殺了薛千歲那個老混蛋?”
“沒有!
“那薛小海呢?”
“也沒有。”
南宮夢詫異的瞪大眼睛,看著柳上原毫無表情的臉:“那你在薛家干了什么?”
“我和薛千歲說話,然后喝了一杯茶,就出來了!
“喂!你是去行俠仗義么?你是去作客啊?”南宮夢第一次對柳上原覺得憤怒,她幾乎跳了起來,柳上原看起來簡直不可理喻。
“我是很想,”柳上原看著南宮夢瞪大的眼睛,“我很想幫月七娘討一個公道?墒沁@里是金華,是薛家的地盤,我又能怎么樣呢?”
“我只是一個人罷了,”柳上原幽幽的說。
“那難道就任薛家的兩個混蛋為非作歹么?”南宮夢吼了起來,又怕驚醒月七娘,急忙壓低了聲音。
“他們答應(yīng)不再追究月七娘的事情,我們殺的薛家弟子他們也不再過問……我已經(jīng)盡了全力,江湖上的事情,總要互相留個地步!
“不是的!”南宮夢狠狠地甩開柳上原的胳膊,猛的站來起來,“你就是怕死!是誰說的?誰說所謂行俠仗義,死也并不奇怪?誰說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你是不是柳上原?你就是一個膽小鬼!”
柳上原驚訝的看著她漲紅的小臉。
“我認(rèn)錯你了!”南宮夢走到一邊坐下,背對著柳上原,嗚咽了許久,終于幽幽的哭了起來。
“別哭了……”
南宮夢沒有說話。
“別哭了……”
南宮夢使勁的擰了擰肩膀。
“別哭了!”柳上原忽然也吼了起來,“你到底想我怎么樣嘛?難道讓我去拼命,讓我去死么?”
南宮夢果真不哭了,瞪著紅紅的眼睛看著柳上原。
柳上原覺得很委屈,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也有點孩子的心緒,可是他不愿意告訴南宮夢。他只是抱著自己的膝蓋沉默了,幽幽的火光在他眼前閃動:“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你到底想我怎么樣呢?”
他沒有聽見南宮夢的回答,許久,南宮夢的聲音才傳來,這一次細(xì)細(xì)的:“你要成親了么?”
“嗯!
“娶誰家的小姐?”
“福建九浦李員外的女兒。”
“你……見過她么?她長得好看么?”
“沒見過,是我?guī)熓逄岬挠H事,有人說長得不算難看……”
“不好看吧……不好看你也愿意娶她?”
柳上原愣了一會,沒有出聲。
火光照在他和南宮夢的臉上,光影忽悠悠的閃來閃去。夜風(fēng)吹了起來,南宮夢打了個哆嗦,輕輕抱著自己的肩膀:“好冷啊……”
猶豫了好半晌,南宮夢輕聲說:“我剛才說要嫁給你,是說著玩的,你別當(dāng)真……”
柳上原點了點頭。
“我真的是說著玩的!
柳上原愣住了。
“我是說著玩的嘛!”南宮夢忽然嗚嗚的哭了起來,柳上原目瞪口呆的看著她越哭越大聲,到了最后簡直是嚎啕大哭了。
柳上原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
南宮夢接下了,擦了擦,又繼續(xù)哭,
廟里忽然傳來了響動。
南宮夢驚跳了起來,抹了抹眼淚急忙往廟里跑去。柳上原猶豫了很久,終于沒有進(jìn)去。
月七娘剛掙扎著爬起來,南宮夢就把她按住了。
“讓我走吧,”月七娘說,“薛家是不會放過我的!
“你放心,在這里沒事的,”南宮夢慌張的說。
“薛家稱霸金華,即使柳大俠也只能是白送性命,我們四平已經(jīng)承兩位的情……”月七娘雙眼無神,說話卻很清楚,“今日小女子一時氣憤,得罪了柳大俠,他如果回來了,請姑娘幫我表示抱歉。此生重恩,且待來世相報了。”
“沒有,沒有,”南宮夢慌不擇言。
“我和兩位呆在一起,只怕最終連累了恩人,姑娘,讓我走吧,”月七娘凄清的笑著,“看你出身不凡,無須為我冒險。”
“那……”南宮夢終于想出了一個理由,“你等柳大俠回來,和他說一句話再走吧!
月七娘想了許久,默默的點頭,南宮夢指鋒拂過她的睡穴,月七娘軟軟的癱了下去。
南宮夢疲倦的走出土地廟的時候,柳上原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喂!你去哪里?”南宮夢這一驚非同小可。
“就當(dāng)我沒回來過吧,總得幫她要個公道吧?”柳上原的腳步?jīng)]有停,“我總也是柳上原吧!
南宮夢看著他終于走了,眼淚忽然又落了下來,怎么擦也擦不完。
遙望著薛家門前高大的雙旗,柳上原默立良久,然后他終于大步跨了進(jìn)去。
天武鏢局的小弟子冷笑著把柳上原引到了練功場,天武的老鏢頭薛千歲居然在深夜練功,一對寒鐵雙戟縱橫往復(fù),帶著寒意化作了兩條銀龍。柳上原就在旁邊等,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薛千歲沒有停,也沒有招呼他。
“柳大俠居然去而復(fù)返,我們天武好大的面子!”薛千歲大笑著把雙戟扔給弟子,看也不看柳上原,徑直去洗手了。
周圍一片火光閃動,無數(shù)趟子手和鏢師抄起了家伙虎視在畔,刀光火光把場子照得通明。
‘我這次來,只希望薛老爺子能給月七娘一個交代,”柳上原平靜的說。
“如果在下沒有聽錯,一個時辰前,是柳大俠親口說,我們鏢局只要不再找月七娘的麻煩,柳大俠就不再過問此事的,”薛千歲笑問道。
“是我說的,”柳上原不動聲色,“只不過月七娘喪家喪夫,慘遭□□,四平的鏢頭無辜慘死,這樣了解總也太輕了吧?”
薛千歲尚未聽完,一把扔下擦手的手巾,惱怒的哼了一聲道:“柳大俠看來認(rèn)定我們天武是一幫為非作歹之徒了?柳大俠怎么沒有想到月七娘那個婊子連闖我們天武兩次,傷了我三個弟子?四平的案子官府已經(jīng)有了定論,難道柳大俠在官場上也有面子,要幫他們翻案不成?再說柳大俠在我們薛家殺了九個人,我們薛家的弟子,就算該死,也是薛家自己的事情。柳大俠仗著天大的名聲,不顧江湖規(guī)矩,老夫心里未必就沒有氣!”
“我去而復(fù)返,已經(jīng)失了面子,在薛家殺人,已經(jīng)破了江湖規(guī)矩,”柳上原依然平靜,“可是我既然回來了,就請薛老爺子給月七娘一個交代。就算雙方都?xì)⒘巳耍墒翘煳鋲牧艘粋良家女子的清白,難道連一份歉意也舍不得么?”
“什么良家女子?”薛千歲抄手一戟將洗手的銅盆整整分作一樣的兩半,“一個下賤的婊子!”
“無論她以前是什么身份,總是不該被侮辱的!
“要我向一個婊子道歉,看來柳大俠就是要駁老夫這個面子吧?”薛千歲冷笑一聲道。
“在下要老爺子的面子無用,在下只要一個是非公道!”
“哼!”薛千歲揚手一揮,“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刀頭上見是非,拳腳上講公道!柳大俠莫非是來要這個公道的?”
周圍弟子揚起了兵刃。
柳上原搖頭:“我知道以自己這點道行,闖薛家還是不夠,這次來并沒有和老爺子請教的意思。不過是非公道,在下總覺得不能不重!”
“柳大俠不是來打架,那到底要我們怎么是好?”
“我要見一見令公子,”柳上原說,“我要問一問他是否侮辱月七娘的人中也有令公子一份!
薛千歲的臉色變了變:“一個賤人還值得我家小海動心么?笑話!叫公子來!
旁邊一個漢子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小的沒勸住公子。公子一個時辰前就出去了,不讓小的說,小的是不得以啊,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薛千歲固然大驚,柳上原的瞳子竟是猛的縮了起來。
“公子干什么去了?”薛千歲上去就在那個漢子頭上踢了一腳。
“公子帶了幾個人,去……去鎮(zhèn)子西邊了,好象是土地廟的方向……”
薛千歲還沒來得及一掌扇在那個漢子的臉上,他身邊忽然帶起了一陣疾風(fēng),柳上原忽然間消失了。他整個人已經(jīng)融入融入風(fēng)中,直沖向門口。薛千歲覺得自己隱約看見了柳上原的眼睛,那雙眼睛猛然間亮得可以殺人。
“這樣的武功……”冷汗掠過了薛千歲的老臉。
南宮夢很害怕,她一生中從未這樣害怕過。
小的時候她以為父親打她的屁股是最可怕的事情,然后她以為母親逼她上學(xué)是最可怕的事情,在后來是被家里的老媽子們追是最可怕的事情。除了這些基本上都不可怕了,即使她在外面闖出了天大的麻煩,也會有家里的大管家、三名劍、七貴客等等一干人以及她在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三姑四叔五姨六伯出頭幫她壓下梁子。
可是這一次不會,誰也不知道她在這里,除了柳上原。
外面或許有七八個人,那個可怕的薛小海好象也在里面,她和那些人之間,只隔了一層稻草。她甚至能聽清火把燃燒的聲音,一個又一個的腳步聲在離她三四步的地方經(jīng)過。這是土地廟墻壁上一個年久失修的洞,直通到山墻里頭五六尺。薛小海那幫人趕來的時候,她實在跑不了了,因為她身邊還有月七娘。她唯一能做的是用稻草掩蓋了這個洞口,把月七娘和自己一起蓋在里面。
可是僅僅是一層稻草,他們真的發(fā)現(xiàn)不了么?南宮夢越想越害怕,柳上原在哪里呢?
“唉,柳上原!
柳上原在跑,他從沒有這樣跑過,當(dāng)年大風(fēng)道人帶著銀針和鐵蓮子在他后面追著,他都未曾這樣跑過。他幾乎要跑瘋了,跑得根本看不清方向。
可是他還在跑,他知道自己不能停。
“少爺,那個賤人真的是在這里么?”
“不會有錯的!”薛小海冷笑道,“剛才小七看見柳上原是從這里往府里去的,只剩那個小丫頭和那個賤人,一定跑不遠(yuǎn)!”
“少爺,柳上原號稱江南第一名劍,我們真的惹火了他,只怕是個大麻煩。”
“江南是我們薛家的地方,管他第一名劍第二名劍,這次不立下威風(fēng),以后還硬得起來么?”
“可是老爺……”
“老爺那里有我!”
“少爺,我總覺得這里還有女人身上的香味,那兩個女人應(yīng)該沒跑遠(yuǎn),怕是就在左近呢!
“好,你他媽的有一只狗鼻子!小子們!給我一寸一寸的搜!”
南宮夢聽見腳步聲接近了,散落的稻草被一片一片掀了起來。
“這次逃不過去了!”南宮夢的牙齒都在打抖。
月七娘被她點了穴道,正瞪大死灰色的眼睛看著她,南宮夢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強笑道:“別怕別怕,柳大俠馬上就回來了!
“柳大俠會回來么?”南宮夢自己也不相信,正如柳上原說的,他也是個人,不是無處不在的吧?
翻稻草的那人已經(jīng)離自己不到兩步遠(yuǎn)了,南宮夢覺得自己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聲。她終于決定了,她要做一些事情。她不想再看見月七娘絕望的眼睛,那比殺了她還難受。她更不想讓月七娘被殺,她相信好人都應(yīng)該活得更長。
她不是一個膽大的人,她更討厭薛小海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她身上轉(zhuǎn)過一下,她現(xiàn)在想起還頭皮發(fā)麻?墒撬X得自己應(yīng)該勇敢一點,她不甘心總作嬌生慣養(yǎng)的南宮大小姐。
十二年前,青衣江,杜鵑如火云如海,那個少年泛舟江上,飲酒,放歌。
他說:“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
南宮夢忽然安靜下來,她把一大堆稻草堆在月七娘的頭上,輕聲說:“柳大俠就要回來了。”
然后她飛快的竄出了山墻,奮起全身力量向土地廟外跑去。一個纖巧的白影唰的就不見了,把那個薛家子弟嚇了一跳,再自信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墻上有一個堆滿稻草的窟窿。
“不出所料!”薛小海笑了,笑得很陰,很可怕。
“可是少爺,月七娘怎么還能跑這么快的?”
“沒錯!就是她,你給我閉嘴!小子們,跟我往上追,追到那個丫頭的,我賞五十兩銀子!”
柳上原沒有到土地廟,因為他看見了火光。
就在土地廟西邊不到兩百步的地方,有一個樵夫歇腳的小屋,F(xiàn)在那座小屋已經(jīng)滿是煙火了,天上開始飄起小雨,火勢卻越來越大。柳上原愣在那里看著飄忽高漲的火苗,忽然,他拔劍了。他的劍帶著狂風(fēng)劈開了小屋的木門。
濃烈的煙嗆得人無法呼吸,可是柳上原不在乎,因為他已經(jīng)根本不能呼吸了。烏黑泥濘的土地上,散落著雪白的湘綢,在破碎的布片里,他看見了南宮夢。南宮夢嬌小的身子,看起來還象孩子一樣。血從心里一直沖到頭頂,而后升起的是冰寒。
柳上原的血,已經(jīng)冷了。
他聽見自己的劍落在地上。
火還在燒,月七娘勉強的站著,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柳上原。他似乎已經(jīng)傻了,呆呆的抱著南宮夢,聽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話。
“柳上原……”
“你回來了……”
柳上原木然的點頭。
“月七娘……她沒事么?”南宮夢使勁的睜大眼睛,可是她確實太累了,眼皮止不住的往下落。
“她沒事!
“你有沒有殺了薛千歲?”
“……他已經(jīng)死了……”
“他們都是壞人,都應(yīng)該死,對不對?”
“對,都該死。”
“我……嫁不掉了吧?沒人會娶我的……”南宮夢輕聲的問。
柳上原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眼淚落了下來,南宮夢嗚嗚的哭了:“沒人娶我了……”
“我娶你,我娶你……我去給你爹說吧。”
“你騙我的,你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南宮夢還在哭,“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真的只是瞎說的。”
火越燒越大,火光照亮了南宮夢嬰兒一樣的面孔,淚水滑出了晶亮的痕跡。
“我只是瞎說的……我真的只是瞎說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柳上原再也聽不見了。他抱緊了南宮夢,那嬌小溫軟的身子在懷里漸漸冰涼了。
風(fēng)吹在身上,一直冷到了心里。
十二年前,青衣江畔,小女孩如雪的白衣,那雙無瑕的眼睛。
“你是不是不怕死?”
“所謂行俠仗義,死也并不奇怪!
“什么是行俠仗義?”
“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
“要是有人欺負(fù)你,我就可以行俠仗義了!
……
……
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怕死呢?也許十二年前是,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不是了。十六歲的時候那少年英雄的夢想,一酒一笑一劍,一腔的豪情。
自己答應(yīng)過不讓她被欺負(fù),可是她最終還是被人欺負(fù)了,自己是個懦夫么?柳上原靜靜的想。
“你是不是不怕死呢?”柳上原摸著南宮夢的頭發(fā),輕聲問她,雖然他也明白再也聽不到回答。
十六歲的南宮夢,那個行俠仗義的夢是不是尤然未醒?
二十八歲的柳上原,那個夢是不是已經(jīng)退色?
十二年前,自己也曾是十六歲。
唉……十六歲。
柳上原用布帶把月七娘捆在了自己的白馬上:“從這里往南,走小道,一天就可以到麗水。找個大夫療傷,以后去北方吧!
“柳大俠,”月七娘死死的拉住柳上原的袖子。
柳上原拂開了她的手:“不要縱馬快跑,否則你的傷口崩裂,半路失血就堅持不住了!
“柳大俠,你不能留下來!”
“薛家的人就快追來了,一定會的,我和你走,不但沒法子保你的安全,自己也是死路一條,”柳上原微微的笑,“我是老江湖了,知道這個!
“可是你……”
“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怕死了,”柳上原拍在馬臀上,駿馬一溜小跑,遠(yuǎn)遠(yuǎn)的去了。
小屋的火燒著了樹林,一片沖天的烈火中,月七娘看見柳上原束緊了腰帶,重又將凜冽長鋒插入了腰間。灼熱的風(fēng)卷起他的長袍,柳上原的背影如山。
“你……你說那個女子叫什么?”薛千歲幾乎快瘋掉了。
“南宮……好象叫南宮夢,”薛小海從來未見過父親這樣的恐懼。
“南宮夢……慕容聽雨……”薛千歲跌坐在椅子里,他似乎已經(jīng)看見了南宮鳳漫天花雨的暗器和慕容聽雨蕭蕭的劍光。
“快!”一代梟雄忽然恢復(fù)過來,“點齊小子們,把柳上原和月七娘都給我宰了,這次的消息誰敢泄露出去,我把他酬金剝皮!”
薛家上下殺氣騰騰,八十匹快馬四十個好手,拼死也要把柳上原在半路上劫下來。老爺已經(jīng)說了,柳上原的人頭值一萬兩銀子!薛千歲帶著他的棗紅馬,急切的分配著追逐的方向,薛小海知道自己闖下了滔天的大禍,忍不住當(dāng)時就要帶馬沖出莊子去。
誰都明白,如果柳上原逃了,薛家所有人十個有九個要死!
“聽,聽……”一個薛家子弟忽然說。
四周一片安靜了下來,裊裊的夜風(fēng)中,竟然有人在唱歌!
“青青柳上原,郁郁風(fēng)中草。
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
猿啼半空里,杜鵑繞山腰。
夜深瀚墨凝,無以寫妖嬈。
幸有菊花釀,獨飲自逍遙。
金樽祝月明,千里來相照。
我醉一聲笑,我醒波浩渺!
那樣悠遠(yuǎn)而飄渺,象是浮在水上,飄在云間。
“柳上原!”薛小海吼了一聲,“他……他自己來了!”
薛千歲臉色變了變:“來得正好,就怕找不著他呢!”
莊子的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了,青衣的書生漫步走向他們,緩緩的拔出了腰間的長劍。薛小海忽然發(fā)現(xiàn)那柄蒙在灰塵中的凜冽長鋒竟是這樣的亮,亮得象燃燒天穹的火焰。
那烈日一樣的光芒。
一夜之間,武林十三世家之一的薛家消失了。一場大火焚盡了一切。
七天之后,慕容聽雨趕到金華。他給女兒起了高大的墳?zāi)梗瑓s留下了柳上原用長劍刻下的木片作為墓碑。
半個月后,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說薛家是活該,誰叫他們?nèi)巧狭肆显菢拥臍⑸?墒菑拇嗽僖矝]有人聽說柳上原的消息。有人說柳上原劍術(shù)通神,必然是隱遁了。也有人嘆息著說,好漢難敵群狼,多半是死在了惡戰(zhàn)中。
無論如何,曾經(jīng)名滿江湖的少年英雄漸漸成了一個過時的傳說。
只有春風(fēng)吹起青衣江的水面,火紅的杜鵑燒遍凌云山的時候,一個女子會在江岸上遙遙眺望,然后給路人們說江湖上少年英雄的故事。那個故事里有人叫柳上原,也有人叫南宮夢。
可惜沒有人相信這個故事,因為附近就有一片山坡叫柳上原,大家總是說那個美貌的女子編故事編瘋了。這個女子執(zhí)著著說著她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她老死了。
又過了十年,有一個帶青劍的少年聽說了這個故事的殘篇,他在青衣江畔醉了一次酒,拍著酒壇唱了一只歌,然后這個故事又有人流傳了。
很古怪的,這種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似乎總是有人在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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